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八荒六族那些事【完结】>第92章 【魏其琛卷】生死

  待到车队离开永安城门,走得再也看不到一点影子。在城墙上遥望许久的雍王许是太过伤心,高大威猛的身体轰然向后倒去,后经太医令诊察,说是积郁成疾,病入膏肓。原本李月英是他活下去的指望,但如今看着李月英幸福出嫁,他心里的一点执念也断了——没了指望的人,想长命百岁地活下去是十分渺茫的。

  魏其琛忙完督察院里的事后,就急匆匆赶来雍王府看望。

  见到雍王之后,他还没有开口,雍王便先声夺人道:“则化,我恐怕是不成了。”

  魏其琛道:“说什么呢,太医令说,你只是染了点风寒而已。”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雍王用他那一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看着魏其琛,竟透露出几分释然之意,“和蛮人交战的那几年,受过几次重伤,后来到了永安,因为水土不服,又反反复复地发了几场高烧,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如今月英也已经嫁出去了,我唯一的心愿已了,再没有别的遗憾了。”

  魏其琛道:“怎么没有?你还要回离北呢!”

  雍王反问道:“我能回去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的。别看这些年皇帝对雍王很看重,没事就找他进宫练练剑喝喝酒,但其实他从未有一刻动摇过让雍王为质的念头。只看近些年来离北产生过的几次小的异动,就能说明离北终究还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只有雍王一直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能让皇帝放心。

  “也不知道我死后,骨灰能不能回到离北安葬。”雍王道,“多半是不行的。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离北的百姓好好的,我就死而无憾了。”

  魏其琛抓着雍王如同枯树杈一般的手,道:“你别总这么想。月英才出嫁没多久,乍逢大喜大悲,她哪受得了啊?而且你还有别的孩子,你的另外四个女儿,她们也在盼着你回去,七八个外孙,你一个都没见过。”

  “我会多撑一段时间。”雍王道,“但是,则化,我注定是要走在你前面的。你脸色这样难看,不会是也想和我划清界限吧?”

  魏其琛:“……”

  四年前逍遥王病逝的时候,他闻得消息连夜前往东川见逍遥王最后一面。逍遥王在弥留之际说自己终于做了一回英雄,终究是不枉此生。甚至还念叨着自己做得不够多,要把长子指给他做助手,帮着他继续打理督察院。

  他当时答应得挺好,但是在逍遥王的葬礼上,他当着众人的面,几乎是拿出了年轻时骂人讹人的全部功力,把逍遥王长子数落得狗血淋头。逍遥王信任他,愿意帮助他,但是逍遥王的长子只是因为父亲的托付,其本人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论起亲密,甚至还不如他痴傻的弟弟长生。

  逍遥王长子差点和他打起来,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其后不久,逍遥王妃也跟着病逝,逍遥王长子将长生接去了自己家中,他也彻底和逍遥王府的人断绝了往来。

  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雍王是明白他的用意。

  魏其琛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只能得到一时的风光,这是一条不归路,若是逍遥王长子继续跟着他做事,将来只会受他连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局面。只有当着众人的面和逍遥王府断绝一切往来,最好再把自己的名声搞臭,种种骂名直指他一人,才能换得逍遥王府众人一生平安。

  “则化,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我可以告诉你,”雍王道,“离北永远都是大齐最忠诚的盟友。”

  魏其琛道:“别说这个了,你好好休息吧。”

  “则化,你真的不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雍王道,“督察院也有值得托付的后生,你把督察院交给他们,你辞官……你离开这里,远离权力的中心,到其他地方隐居,天大地大,总有你的容身之地。再不济,你就去离北,那里也会是你的家。”

  “王爷,不管有多少人问我,我都只有一个答案。”魏其琛道,“入仕为官,改革变法,将身家性命全系在陛下一个人身上,从不后悔。本以为这条路会艰难重重,但真的走过来,,陛下信任我,逍遥王倾尽所有帮助我,就连从前以为是最大阻碍的林相都看重我,这已经比当初所想的顺利许多了——我现在只怕自己活得不够长,做得不够多。”

  雍王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你已经做得很多了。”

  “不够,永远都是不够的。”魏其琛道,“既已做到如今的份上,我就更不可能回头了。”

  他将雍王的手塞进被子里,转身离去。踏着夕阳的橙光来到宫中,今日是中秋,皇帝会在宫中设宴,不过不是一下子就要文武百官共贺的大宴,而是一个小小的家宴。皇帝和皇后,淑妃和德妃,皇子和公主,如今还要添上他们的夫婿妻儿,当初一个小亭子就能坐下的家宴,现如今要专门在一个比较大的宫殿里设宴才能坐得下,而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魏其琛都会参加。

  今天也是一样。

  他到的时候,皇帝正蒙着眼睛,和太子家还有二皇子家的几只小团子玩躲猫猫的游戏。 魏其琛正不知道是提醒皇帝他到了,还是不打扰他们祖孙天伦的时候,皇帝一个猛扑扑倒了他身上。魏其琛先是全身僵直不敢动,其后又有些担心皇帝会不会扑出一个好歹,毕竟是当皇祖父的人了,身体比不上年轻的时候是必然的。

  “抓到……”皇帝很快就意识到这人的身高不对劲,掀开眼睛上的布条一看,就看见了魏其琛已经爬上皱纹的脸,“是则化啊。”

  魏其琛颔首道:“陛下。”

  “快坐吧。”德妃道,“饭很快就好了。”

  往年的中秋宴,都是德妃亲自下厨的,她的手艺很不错,很多御膳房的御厨都比不上。皇帝也最中意淑妃做的菜。

  年年过节,年年都会被唠叨的,就是他的婚事。他如今已经年近不惑,却并未娶妻,连个伺候他的婢妾都没有,更别提子孙后代。往年,他是被帝后还有淑妃德妃轮流唠叨,可是最近这两年,大抵是年纪大了,心性有所转变,谁都不再提起这件事。

  酒过三巡,皇帝道:“则化,听说自从李月英出嫁以后,雍王便病了?”

  魏其琛道:“是的。太医说,雍王身上有积年的旧伤,又忧郁过度,只是从前月英是他活下去的指望,但如今月英已经顺利出嫁,他这点指望也没有了,身体便也垮了。”

  皇帝道:“那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应当是架不住舟车劳顿了?”

  魏其琛原本还有点微醺,但一听皇帝的话,他瞬间就清醒了:“陛下的意思是,允许雍王回离北了吗?”

  “早有此意吧。”皇帝看着手中莹白如玉的酒杯,淡淡地说道,“大齐同离北结盟十余年,蛟、甲、铁三军在离北皆有驻军,不管是哪一支军队,都说他们同离北的子民相处甚密,一些大齐的士兵在离北觅得佳偶,离北的人也来到大齐,在这里定居。虽然嘴上还是把离北和大齐分得清清楚楚,但朕心里都知道,离北和大齐早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了。”

  魏其琛道:“臣代雍王……不,代离北王谢过陛下。”

  “起来。”皇帝道,“你我之间不必行此大礼。”

  两人一同抬起头,漆黑的天幕之上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皇帝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起头想要一饮而尽,却被皇后拦下,只听她道:“陛下,太医说让你少喝酒呢。”

  “今天高兴,就破个例吧。”皇帝道。

  又过了许多年,宁怀钦成亲了,娶了一位世袭侯爵的女儿为妻,婚后不久就启程前往封地,在那边广交好友,广行善事,得到了很多百姓的爱戴。

  自李月英出嫁之后,雍王病了些时日。后来听魏其琛说,皇帝准许他返回离北,大抵是高兴,他的身体逐渐好转起来。待到他可以承受得住长途跋涉,便马不停蹄地启程返回离北,然而他的身体终究是熬到了极限,在返回故土不过半年之后,便传出了离北王病逝的消息。离北的王位由离北王长女及其丈夫继承,新的离北王宣誓与大齐永远是最忠诚的盟友,否则便遭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皇帝常年操劳,身体也不是很好,他将手上大半的政务交给了太子处理,他自己的日常就是吃着德妃做的菜,欣赏着淑妃的书画,然后再听着皇后的唠叨,生活得很是惬意。而接手了大半朝政的宁怀栩在处理政务的时候依旧有许多不足,说到底,他终究是个重情义的心软之人,只要不是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他就下不去狠手整治。

  比如宣阳公主的丈夫安定侯……这人纯粹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文不成武不就,于家国大事没有半点帮助,还总爱指手画脚给人添乱,谁见了他都烦,唯独宣阳公主觉得他好。以前宁怀栩还觉得皇帝对宣阳公主太过冷漠,如今他和安定侯接触之后,心道:“父皇当初做得真是一点错没有。”

  可讨厌归讨厌,安定侯终究是宣阳公主的丈夫。宣阳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亲姐姐说什么话,他肯定不会拒绝,亲姐姐让他帮安定侯安排一个官职,他就真的给安定侯在朝中安排了一个挂名的闲职,都不用上早朝。不过安定侯这人就是爱显摆,爱耍威风,自打在朝中挂了个闲职之后,他就三天两头地穿上官服到朝堂上转悠。

  众多亲贵大臣中,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魏其琛,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樵夫的儿子,生来下贱,若不是命好得到了皇帝的赏识,现在指不定还在那个穷山恶水中当九品芝麻官呢。

  世袭罔替的安定侯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了,魏其琛当年是两榜状元出身,授职之后的第一个官位就是从六品的翰林院编修,之后是东川通判、东川知州、太子中允、督察院提督、督察院院长、当朝首相,品级是一级更比一级高。

  他这辈子就没当过七品以下的官。

  ……

  又是一年中秋夜,只是这一次,皇后不在,德妃不在,皇子公主们不在。空荡荡的湖心亭中,只有皇帝和魏其琛两个人。

  皇帝坐在一把躺椅上,睁开浑浊的眼睛让魏其琛给他倒了一杯酒。

  魏其琛没有像以前一样劝他少喝酒,而是毫不犹豫地抄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他攥住皇帝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手,轻声道:“陛下,这是东川进贡的美酒,你尝尝。”

  皇帝的嘴张张合合,最后是魏其琛将他扶起来,慢慢地将酒液送进了皇帝的口中。辛辣刺激的味道使得皇帝的精神好了一些,他看着亭外仿佛许多年都不会变的圆月,喃喃道:“则化,一眨眼,我们都已经老了。”

  这里没有旁人,也没有大齐皇帝和他的首相魏其琛,有的,只是两个志同道合的好友。魏其琛摸摸皇帝掺杂着青丝和白发的头发,道:“是呢,毕竟,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皇帝道:“当初你我也是在这样一个圆月之夜许下了海晏河清的心愿,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说的话多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可如今,新的法度已经建立,督察院监督百官,百姓安居乐业,大齐也和离北解冤释结,成为了盟友共抗蛮族,我们当初的心愿已经一步步实现了,甚至比我们刚开始想象的还要好。”

  魏其琛道:“是的,陛下,我们成功了。”

  皇帝道:“则化,你要是走在朕前面多好啊。”

  魏其琛愣了愣。他知道皇帝说这话的意思不是盼着他早死,只是他身为一个孤臣,将全部的身家性命全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皇帝在时,自然是风光富贵,可若皇帝死了,他顷刻之间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他的后果会怎么样,早在当初在东川和逍遥王达成共识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并坦然接受了。可是其他人没有,皇帝和皇后,雍王和逍遥王,还有林巍、宁怀钦,这些人都问过他打算将来如何。尚且年轻的魏其琛能轻快地说出“说不定我命短”的话,壮年的魏其琛能无惧地说“此生无愧于己”,而如今,他已年过五十,非但没有短命而亡,甚至所有和他息息相关的重要之人都走在了他前面。他看着眼前几近油尽灯枯的皇帝,慢慢蹲在了他面前,声音很轻却无比悲戚地说道:“你们一个个都说担心我,可怎么都走得比我快啊!”

  皇帝也摸了摸魏其琛头上的白发,道:“则化,我给你留下了一道遗诏,关键时刻,它可以保全你的性命。我不愿意你和史书上那些孤臣一样落得一个悲惨凄凉的下场,你离开官场之后,是隐居山林也好,是寄情山水也罢,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你听明白了吗?”

  魏其琛点点头,但没有答应。

  “再陪我喝一杯吧。”

  “好的,陛下。”

  魏其琛起身给皇帝倒酒,刚摸到酒壶的提手,他听到皇帝道:“叫错了。”

  他先是愣了愣,随后给自己和皇帝各倒上一杯酒,改口道:“子熹。”

  只是这一次,子熹没能回应他。

  魏其琛端着两杯盛满酒液的白玉杯,怔愣地看着皇帝,他的面容看上去很是安详,唯有眼角的两行眼泪暴露了他弥留之际经历了怎样大的情绪波动。

  “子熹,我们喝酒。”魏其琛将一只酒杯放进皇帝手中,捏着他的手和自己碰了碰杯。他仰起头便一饮而尽,而皇帝的那一杯酒,则被倒在了地上。

  中秋佳节庆团圆,永安上空满是绚丽的烟花,人们载歌载舞,欢庆共度,就连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能得到几两银子作为赏钱,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唯有皇宫的湖心亭中,魏其琛捂着自己的脸,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泪流不止。

  “子熹……”

  “子熹……”

  他一声声地唤着皇帝的字,声声哽咽,字字泣血。

  “你们怎么都先我一步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