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她是因你而死, 她的孩子和你同年同月生,因你害死了她的娘亲,她小小年纪就无父无母了。”
小七愣了一下, 旋即道:“她没有父母, 难道也没有哥哥姐姐, 叔叔伯伯吗?”
我无奈道:“没有,她什么都没有了, 你害死了她娘, 留她一个人孤苦无依, 她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小七却道:“饭有什么好吃的,不吃饭大不了吃菜,还可以吃糕点。”
我叹了口气,返回屋里, 耐心地同她解释:“她没有钱, 拿什么买菜,买糕点?”
小七道:“她爹娘不给她钱吗?”
“她爹娘死了。”我顿了顿, 补充道, “被你害死了。”
小七顿时陷入沉默。
我留她一个人在屋内反省, 就离开了, 本想回到院里,但我这几日心情浮躁, 总是辗转难眠,走着走着, 竟不由自主地来到了浣衣坊。
浣衣坊有专门的下人房, 一个小院就建了十几间房, 屋中有一张炕床和一张桌子,挺简陋的。
我发现哑女那间屋子还亮着灯, 便上去敲门。
哑女开了门,见是我,立即关门。我不解,过了一会,她再来开门时,脸上多了个黑色面纱。
我打趣道:“我可是不配看你的脸?”
她垂下了头。
我见她个子小小的,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我好似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未经她同意就径直走了进去,拉开桌子旁边那张陈腐老旧,摇摇晃晃凳子坐下来。
“啪嗒”一声,凳子腿断了,我摔了下来。
哑女忙不迭过来扶我,让我坐另一条凳子,那条凳子的年纪看起来比我还要大,我有些不敢坐,同她玩笑道:“你是不是也要我的屁股和你的一样?”
她慌忙摆手,因着屋里只有两条板凳,不坐凳,就只能坐炕上了。于是她看向后面的炕床,许是怕我嫌弃,没敢主动请我过去。
我自个大摇大摆地过去坐了,她见状,眼睛弯了弯,扭扭捏捏地跟过来。
我道:“我弄坏了你的凳子,明日赔你一条。”
她又冲我摆手。
我道:“屋里没有凳子,往后你姨娘们来了坐哪?”那些帮过她的女工,我姑且把她们当成她的干姨娘。
我这么说,她便应允了。
我又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刚问完,我余光便瞧见床角放着一个竹箩,里面有针线和绣布,亮起的烛灯又是朝着针线,就晓得了,“你会刺绣?”
她点头,又摇头。
我拿起来看了看,方方正正的,像是一块手帕子,针脚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看不出绣的什么,应该是初学。
我昧着良心道:“绣的不错。”
她面纱底下的脸许是红了,不过我看不出来。
她这屋里着实简陋,没什么有趣的物事,她又不能陪我聊天,我俩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对坐了很长时间,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我找了话题,说教她刺绣。
我对着烛灯勾线,她便安静地坐在旁边看。那只仅存的凳子已经很不稳了,她坐的非常小心,且她臀部的伤还没好,也就没怎么挨着凳子。
我恐她摔下来,随意勾了几下,就说眼睛疼,想明日再过来弄。
她闻言立马站起来,将手伸过来,我身子下意识后倾,却见她把手搭在我的太阳穴上,轻柔地替我揉着。
我怔了怔,闭上眼睛,被她揉的十分舒适。我惦着她身上有伤,想让她早点休息,刚要开口,只觉得右边脸颊一热,她隔着面纱亲了我一下。
我一愣,愠道:“你做什么?”
她见我发怒也慌了,发出那种粗糙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来,似乎想向我道歉。
我也意识到自己太凶了,兀自收起了怒容,不过我临走前踢坏了她另一条凳子,又将她的桌子也推断了。
她被我吓的躲在了炕床上。
翌日,我去家具店买了一套新的桌椅,让人送过来,选的是普通的榆木,若送太好的桌面,对她来说恐不是什么好事。
我一来,她就急急跑到我面前手舞足蹈,向我鞠躬,又塞给我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我心一软,道:“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感到不自在,除了楚思,没人敢这么对我。
她小心翼翼打量我的脸色,我冲她一笑,她这才信了我的话。
一套桌椅有四条板凳,我对她说:“桌椅是我赔你的,多出来那两条板凳是我的,寄放在你这里,我日后会常来。”
她炯炯有神地望着我,眼睫又是一弯。她容貌虽然不大好看,那双眼睛却生的十分好,黝黑,明亮有神,要是忽略掉眼角那个胎记,这般看起来,也是个妥妥的美人坯子。
木匠走后,我继续教她昨晚没绣完的刺绣,又将带来的软垫铺在炕上,那垫子四周塞满了棉花,中间却是空的,是我昨晚连夜缝制的,对她的伤有益。
她起先还不太敢收,我严明那是我自个做的,不花钱,她才勉为其难收下。她收了垫子,却只是抱在怀里。
我道:“那是给你坐的。”
她摇摇头,不愿坐。
我严肃道:“要么坐垫子上,要么趴着,你选。”
她这才弱弱地将垫子放下,坐在上面。
我笑道:“这才乖。”
我俩在屋里刺绣,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她想起府里还有衣裳没洗,让我在屋里等等她,她洗衣裳去了。
我在暗处看她,她洗的十分吃力,那根棒槌比她的胳膊还要粗,她用两只手捶打,也显得十分吃力。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唉......”
我歪头看去,见平日与她要好的女工不知何时到了我身边,她手里还拎着一个脏衣篓子,就站在那同我说起话来,“这孩子可怜啊......”
她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也不管我是不是乐意听,不过这会儿我倒是想了解一下哑女的过去。
“她娘怀孕不久,她那死鬼爹就因为欠了赌债被人打死了,家里的东西连同房子都被人拿走抵债了,她娘当年快临盆的时候也是这样,就在那洗衣裳,羊水破了都还在洗。”
我问:“她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她道:“那个啊......七小姐满月那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堂屋那边的灶台不够使,来我们这边借灶台,她那时候也刚满月,没人带,她娘亲背着她在里面帮忙烧菜,被一个粗手粗脚的汉子拿柴火给烫了,唉......得亏没烫到眼睛,不然这辈子就......”
我皱眉道:“灶底那么深,为何会被柴火烫到?”
她道:“当时里面冒烟冒的厉害,那汉子把受潮了的柴火取出来,烟迷了他眼睛,他没看到,不慎烫的。说来也气人,事后那汉子死活不愿意赔钱,官府也不乐意管这小事,后来就赔了一副药钱了事。”
我看向哑女,道:“即便赔钱了,又有何用,她一辈子都毁了。”她想起哑女在自己面前那自卑的不敢见人的眼神,心里莫名感到酸楚。
“那也比不赔好啊,起码还能补贴一点,那汉子也是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家里没男人,才敢这么嚣张。”她连连啧声,说的眼睛都红了,“可怜呐,真是可怜,脸伤了也就罢了,没过几个月,嗓子又哑了,长到十来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她娘又出事了,她自个肯定是拿不出嫁妆,你说以后谁家肯要她......”
我又问:“她的嗓子是怎么哑的?”
她神秘兮兮地说:“都说是中邪了,就脸伤了几个月后,好像是快一岁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哭天天哭,怎么哄都哄不住,活活把嗓子给哭哑了,带去看过大夫,大夫又说没事,过了几日,哎,不哭了,大家伙都以为没事了,没成想,此后这孩子就再也没有出过声了,到了四岁那年,还是没见她说过话,她娘才觉出不对劲来。”
我的心颤了颤,脸色有些发白。我万万没想到,竟是我害了她。
我此生行得端,坐的正,从未如此亏欠过一个人,替小七亏欠,也替我自己亏欠,当年若非我有私心,代她娘去照顾她,她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变成这样,她的脸也间接是因为小七而伤,她娘的死......
我的心沉沉的,让我无法入睡。
隔日,我私下找到了与我交谈的女工,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分给其他工人,要她们分走哑女每日定量需要清洗的衣物,只给她留下少量,如此,多洗的那些钱,就由我这边出。
我又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往她屋里添置东西,我每弄脏她一身衣裳,便买一身新的赔给她,次数多了,她便也看出来了,她性子倔,不想白要我的东西,便跑来我的院子,死活要帮我洗衣裳。她没上过学堂,娘亲也不是个有学识的,唯一能教给她的也只有洗衣裳这项本领,除了洗衣裳,她没什么可以报答我。
好在我的衣裳轻薄,日后我便穿的再轻薄一些吧。
没过几天,我又听工人说,她被叫到堂屋那边伺候了,我不大高兴地问小七是不是又想挨打了,小七说:“你不是说她没钱买菜吗,她来伺候我,我赏她银子,不好吗?”
“真的?”我将信将疑,莫非那日她当真反省去了?不过这倒是件好事,在小七身边伺候,我也能时时看见她,且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没什么重活,吃的也比浣衣坊那边好,再者快入冬了,冬日的水跟掺了冰块似的烧肉,她还那么小,着实不适合干这个。
小七道:“当然是真的,我可是好心好意,她长的这么丑,你以为我想天天看到她?”
小七说这话时,哑女就在旁边,她脑袋垂的低低的,没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