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气之下将小七拉到内室, 沉声道:“你小小年纪言辞怎的如此刻薄,你这几日究竟反思了没有?”
小七很不服气地冲我道:“我怎么刻薄了,她本来就唔唔唔……”
我捂住她的嘴, 眼神警告她小声说话, 她拉下我的手, 气鼓鼓地捏紧拳头,被我瞪了回去, “你生的好看那是你爹娘、你祖宗的功劳, 你有甚么好得意的?”
她道:“那也是我有一个好爹娘, 好祖宗,我为何不能得意?”
我扶额,为自己从前没有好好教育她感到懊悔不已,“你得意归得意, 不可再口出恶言!”
她说:“你又不是我爹, 管的那么宽。”
我无言以对,这一世我的确没有立场管她, 她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眼里我或许一直是个多管闲事的颠妇罢了。
此后她们两个相处的倒也不算太坏, 可我每每看到哑女那卑躬屈膝的模样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转而想到她是奴籍,这些本就是她分内之事, 也不好插手多说什么。因我替哑女辩护的越多,小七对哑女就会生出敌意, 这并非是好事。她能够留在贾家, 也总比一个人在外面漂泊流浪要好的太多, 我帮她或许才是害了她。
黑间我过来看望小七,见小七拿着一本书卧在榻上, 身边两位婢女伺候着,一位手里端着瓜果点心,另一位在旁扇风,而她脚下有水流声,我看了过去,原来底下还有一位婢女在替她洗脚。
洗脚的婢女身材太过消瘦,又是半跪在地上,不容易被瞧见,我瞧那婢女左脸有块疤痕,认出她是哑女,不过她今日没有带面纱。
小七见我来了,也十分随性,让我自个找地儿坐。我瞧见书上的封皮《花墙柳》,瞧书名就知道是民间哪个书生写的话本子。
我上前将书夺来,小七情急之下站了起来,一脚踩在盆里,洗脚水溅了哑女一脸。我连忙弯腰用袖口替哑女擦拭,小七趁机从我手里抢走话本,见我对一个婢女如此贴心,不满道:“一个下人而已,至于吗?”
我问她:“脚洗好了没有?”
她的脚已经泡到发白,显然洗的差不多了,可她却往榻上一坐,“没有,继续洗。”说着把脚重重地往盆里一放,洗脚水又溅了哑女一身。
她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到别人的窘态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哑女也只是随意抹了把脸,就弯腰继续洗。
这时,她冲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解开腰间的钱袋,从里面摸出一把铜子,丢在洗脚盆里,“这是小姐赏你的,谢恩吧。”
哑女面不改色地伸进盆里,将铜子一个个捡起来,对小七磕头谢恩。
小七打了个哈欠道:“行了,都出去吧,我要睡了。”
哑女替她将脚擦干,端着洗脚盆退出去了,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哑女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我想找小七谈谈,让她莫要如此苛待她,可小七的做法似乎也没什么错,她虽然待哑女并不算好,可该给的钱半点都没少,要知道任何一个皇权富贵家里,动辄要下人性命的事时时都在发生,那些奴才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他们的背是驼着的,腰身也从未直起过。他们能这么做,小七自然也可以,要怪也只能怪她们二人命运不同。
我忧思满怀,只能坐在屋檐上饮酒。
我对哑女的愧疚一日多过一日,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一个两全的方法来改变她目前的处境;另一方面,则是我对小七的偏爱。
哑女的处境并非是我造成的,也不是小七,而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些苦都是她生来就注定要吃的,因为她生来就是奴籍,这是她的命。
可若……她才是楚思呢,我还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吗?当然不会,我会带她离开。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我的私心罢了。
又过了三年,两个姑娘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小七也越发生的亭亭玉立,眉眼也像极了楚思,举手投足之间全是楚思的影子。而哑女,依旧是个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女,他们都唤她哑娘。
短短三年,我看到了贾家从鼎盛时期到迅速衰落的整个过程。
武宗皇帝高齐常年对北境发动战争,军资消耗巨大,再加上各项土木,水利工程的建设,以及高位者的各种挥霍,大新国库早就空了。
国库一空,统治者自然就将目标对准了老百姓,各种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但百姓身上那三两肉能割出什么,因此,贾富贵这种爱拔尖出头的暴发户就成了统治者的第一目标人选。
贾富贵是朝廷养了十几年的韭菜,如今时机一到,就可以开割了。
贾富贵祖上是摸金的,因为刨人祖坟这种缺德事干多了,死儿子又死女儿,为了保住所剩不多的儿女,在贾小七出生那年,贾家就放弃了倒斗这门生意,改从商。
十几年来,贾家的丝绸、盐铁、茶叶、房地这些产业遍布大江南北,从扬州首富变成了整个江南的霸主。
成就贾富贵这头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猪,除了十几年前江南一代的时局外,还有朝廷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功劳,这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贾富贵是朝廷养了十几年的韭菜。
如今国库空虚,贾富贵这颗韭菜就应发挥出其最大的作用。朝廷开始垄断盐铁、丝绸,和土地的开发和买卖,普通商人不得私下制盐,制铁,否则一律判处斩刑;丝绸可以卖,但价格不能低于朝廷,土地只能租用,不得用于买卖。
因此,贾富贵这个江南最大的盐商就被抓去喝了几次茶,再深刻地教育了一顿,还收回了他那座七进七出的大宅子。
贾家一家老小被迫搬进了二进式的院里,甫一搬进这个院子,贾夫人同几个小妾,叔叔伯伯们差点疯了,他们享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哪里住过这么小的房子,要是只住一家还能凑活,可贾家没有分家,一大家子的人都住在一块,必然是拥挤的。
如今生意已然是做不成了,贾家在扬州只剩下几间铺子,一年到头也产不出多少收益,养不活这么一大家子的人,于是贾二叔就提议让贾富贵重操旧业。
我得到这个消息难免担心小七会不会被卷入其中,下墓是个危险活,古墓里面,特别是以前的皇家陵墓,里面机关重重,我自不会让小七去干这种行当。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又是一个令我心痛的消息传来。
贾家让小七同现任扬州首富柳老爷家的二公子订亲了。
这件事是小七告诉我的,她那日欢欢喜喜地跑来告诉我,她订亲了,我脑子嗡嗡的,很长时间没缓过来。
“你……说什么?”我不大愿意相信这件事。
“爹爹许我同柳二哥哥订亲了。”她脸上堆满了笑容,很高兴地在同我分享这件喜事,不过我恐是要扫她的兴了。
我兴致寡淡地“哦”了声。
她不大高兴地道:“‘哦’是什么意思,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跟“柳二哥哥”好上的,只是有段时间见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傻笑,也不晓得在笑什么,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原是有心上人了啊……
我从未想过她会喜欢上别人,我理所当然地以为她长大以后仍会喜欢我,和我在一起,所以也从未在这方面怀疑过,而今我才发觉,我好像错了,她早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个楚思了。
“说话啊,你不为我高兴吗?”她见我发呆,推了推我。
我冷漠地说:“我高兴什么,又不是我定亲。”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盯了我一阵,说:“你好奇怪……”
我不大想同她说话。
“我小时候你是这模样,我现在长大了,你还是这模样,我娘亲眼角都生出纹了,你为何没有?”
我道:“我不知道。”
她问:“你成亲了吗?”
我道:“成了。”
她问:“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丈夫?”
我道:“她……她看上别人了。”
她同情地望着我:“你好可怜。”
我和小七的对话都被一旁的哑娘听去了,三年过去,小七也失去了逗弄哑娘的乐趣,她现在感兴趣的是她的柳二哥哥,因此,有时也会找哑娘给她出谋划策,可惜哑娘口不能言,帮不了她。
此后,我日日看着小七同柳二郎在廊下幽会,看着他们你侬我侬,浓情蜜意,非但不敢上前阻止,反倒不争气地躲了起来。
我怕小七今世的命定之人不是我,那我前去阻止,岂不是害了她。我躲到了哑娘房里,一整日都无精打采,脑子里全是楚思倚在别人怀里的画面,我都快疯了。
哑娘给我看她写的字,我时常教她写字画画,昨日她的字看起来还是歪歪扭扭的,仅一夜之间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笔锋凌厉,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不过我只是略微扫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我此刻没有心情教她读书练字。
她却坚持将宣纸递到我眼前,非要我看不可,我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你别烦我了。”
我极少对她不耐烦,前几次是因为小七,这次不例外也是。
她失望地将宣纸收了起来,又端来竹箩,央着我教她刺绣。我更加不耐烦,冷声道:“我让你别烦我,你听不懂吗?”
她眼里雾气腾腾,委屈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同她道歉,便离开了此处。
柳二郎被宴请到贾府,我听贾富贵说等小七年满十六及笄,便安排两人成婚,席上所有人包括小七,都没有异议。
我当晚离开了贾府,独自一人伤心欲绝地回到古墓。我想我太懦弱了,我竟懦弱至此,我等了这么多年,难不成真就这样放弃了吗。
我想到强取豪夺,先杀柳二郎,再将她掳来古墓,让她永生永世都只能留在我身边。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吃惊,此刻,我才明白,或许我回到古墓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当我开始手染鲜血,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在古墓里呆了一年零六个月,我是算着日子的,离她及笄还有四个月,时间越近我的心就越乱,我究竟要不要去阻止这场婚事,我若去了,结果就只有带她私奔这一条路,莫说她自个愿不愿意,要她离开她的父母,她所有的亲人朋友,只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也太自私了。
我又去了趟荆州,找到了那名神算子,十几年过去,神算子也同我一样,丝毫都没有老去,我便更加坚信荆州百姓的传言,此人是个神仙。
可神算子只说让我去投胎,我再不投胎,大祸临头。这话他五年前也同我说过,我没当回事,这次,我依然没当回事。
我说:“既然我迟早会大祸临头,在大祸来临之前,我还是想法争取一下我想要的吧。”
我知贾富贵要的是什么,他不过是想巴结柳信,这个继他之后的第二个扬州首富,从他那里捞到一点好处。
柳家同贾家一样,也是干倒斗的,他把小七嫁过去,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柳家可以用钱收买贾富贵,我也可以,我墓里的陪葬品多不胜数,且都是六百多年前的古物,单每样拎出来都价值不菲,就是当年鼎盛时期的贾家也无法和我的财力相提并论。我就要用这些钱财换回我心爱之人。
我忘了自己当初还怨怪贾富贵不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这才惹来了灾祸。我失了分寸,将我的底牌全部亮出来,也给我招来了灭顶的灾祸。
我回到了贾府,我以为一年多没见,她对我会有所思念,没想到,丝毫没有,因为她也正为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根本没功夫想到我,就像我陷入自己的烦恼之中,没工夫搭理哑娘一般。
原来这一年多发生了许多事,柳二郎在一次倒斗中伤了命根子,从此不能人道,贾富贵是极重子嗣的人,不允许女儿嫁给一个不能生育的“废人”,因此向柳家提出退婚。
我得到这个消息忍不住幸灾乐祸,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内心的喜悦实在是无法控制,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住的。
小七此刻的心情就像我当初那样,无精打采,我一面幸灾乐祸一面生闷气,她对那柳二郎如此上心,即使对方不能人道,她依然不离不弃,我心里着实不舒服。
柳家非但不肯退婚,还狮子大开口要贾家赔偿一笔巨款,只因柳二郎是和贾来财等人一起下墓,才不慎受了重伤,这个节骨眼上贾府又来退婚,实在是说不过去。贾富贵是个爱面子的,生怕这件事传出去于他的名声有损,只得答应赔柳家一笔钱,这才了事。
现在的贾家可以说是油尽灯枯了,再也不复当年。小七从小到大都没挨过穷,我自然也不舍得她吃苦,便将我墓里有陪葬品这件事告诉了她,让她不必担心。
我在小七房里安慰了她几日,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我问小七:“哑娘这几日怎么都不在,她不是一直在你房里伺候吗?”
小七道:“你是说那个哑巴?她死了。”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小七道:“她死了啊,一年多前就死了,好像是得了什么病吧,整日卧床不起,有天屋里传出臭味,下人进去一看,才发现已经死了很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