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于阗国主的侧妃,密召他们入宫,云沐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
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极安静的花厅。
侧妃迟迟未至,云沐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腾身而起的时候已来不及。
机构声忽起,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入的途径,云沐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
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连连斩了几剑,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劳无功,云沐恨恨的低咒。
“好一个艾尔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是完全不顾后果。
明知无用,云沐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嗑嗑直响。
“说!”
雪亮的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声音。
“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云沐趋近冷冷的探问。
“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兽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筛糠,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定已瘫在地上。
百余年前的于阗前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恶多端,擅杀朝臣,因其执掌兵权又膂力过人,国主都奈何不得。
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以精铁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方才将其诱入擒下处死。
此后因其室空悬无用,多年来传闻已被废弃拆解,成为王室密辛,来往内侍近卫无数,谁也不曾想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这般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不成声的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
寂静的室内,只听见内侍的抽泣。
凌苍的手心遍布冷汗,云沐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艾尔肯,我知道你在听。”
“你想报复,就当面划下道,要杀要剐我都接着。”
“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
“别让我小瞧了你们于阗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一切静得可怕。
没过多久,忽然有咝咝的声音传出,有如无形的溪流蜒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
两人屏息良久全无动静,可龟息法也有其局限,眼神渐渐焕散起来,不可遏制的坠入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黑发动了一下,云沐也醒了过来,用了一点时间确定自己的处境。
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束缚的气血不畅,素白的脸涨红。
这个姿势要比凌苍难受得多。
云沐一语不发,不知吊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艾尔肯。
脸上犹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拔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可觉尚好?”
云沐没有回答,艾尔肯踱至他跟前,殷勤探问。
“可是有些头痛?十香软筋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十香软筋散……”云沐的声音微沙,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药。”
“对厉锋的尊使,自然不能吝啬。”艾尔肯看着他的脸,相当愉悦:“虽说十香软筋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我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四尊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尊使,云沐。”
“呵,”云沐话中不乏嘲讽:“殿下还真是谨慎。”
艾尔肯扬眉冷问:“你可还记得此人?”
云沐抬首看了看他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的一跳。
“乌力吉木仁?”
“想不到雪尊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艾尔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西夜一役荣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尊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已,艾尔肯实在荣幸之至。”
身旁满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云沐拆解入腹。
“当年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的咒骂:“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兽牢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乌力索鲁,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西夜,却……”男人恨恨的咬住了牙,咯咯直响。殿前的一幕有如恶梦,数年来无日惑忘。
“难得擒到尊使,该如何款待?”艾尔肯不无恶意的挑问:“把你的头呈给厉锋?出师未捷身先死,教主想必也会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云沐呼吸不畅,嘴唇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么。”
“恕我愚昧。”他很有耐心的询问:“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云沐低低的喘了几口气:“你杀了我,厉锋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
“眼下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绝不致死。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温宿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且末,再逼使苏力道出教中设局,洗脱冤屈,于阗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让气息不稳,时而杂着轻喘。
惊心动魄的王权翻覆被他说来易如反掌。
“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是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艾尔肯若有所思,看他的目光也变了些:“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是只为解气,重笞云沐也无妨,云沐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于阗……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主敕令。”
“好心计,好辞锋。”他颔首赞赏,剑眉微轩:“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能有如此本领,当真少见。”
听着夸奖,云沐的心却沉了下去。
艾尔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他冷静下来必能想到。
但在内苑使困兽阁擅捕厉锋使者,无异于往于阗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
换成一不做二不休的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
言语能打动他的毕竟有限。
“像你这样的人,杀了确实有点可惜。”他挑起云沐的下颔,粗糙的指肚微微摩过他的脸,停在唇上。
“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留在身边做奴隶如何。”
云沐极力忍住别开脸的欲望:“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他没有发怒,认同的点点头:“纵然拔了刺还是太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我的命。”
“杀之不详。可你害我至此,总得给点惩罚。”他踱开几步,拾起丢在一旁的短剑,剑在暗室仍泛着清光,寒意侵人。
伸指一弹,轻亮的龙吟在密室回荡,久久不绝。
“用你的剑在脸上刻点记号,一辈子当个下等人,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剑锋缓缓的自额际比过。
“能令殿下消气,随意刻划又有何妨。”云沐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
“雪尊使当真不为所动?我都觉得如此俊颜毁了甚是可惜。”倒不是说笑,艾尔肯的眼中确有惋惜之意,剑却直直划落下来。
脸上寒气一凛,云沐眼睛都没眨一下。
“殿下!”
再忍不住,顾不得云沐的禁令,被缚在壁角的凌苍扬声,止住了艾尔肯的手。
“密信是我所拟,字迹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制刻好。殿下若要惩处,我首当其冲,甘愿承受,勿要对一少年动刑。”
“凌苍!”虽是厉喝,却因气息衰竭而减了力道,云沐禁不住呛咳起来。
艾尔肯走到他身前,剑尖托起下颔,直指咽喉。
“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剑之仇。”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脚狠狠踩住右手腕,几乎听到骨头裂响。
冷汗瞬时从额上渗出,凌苍白了脸一语不发。
“原来那封密信是你所造,我该怎么赏你?”
话音未落,剑尖叮的一响,清亮的剑身透过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将右手钉在了地上。
一阵咳呛过后,云沐终于能开口说话。
“殿下实在是……失当,他是我的影卫,凡事都听命于我,仅仅是一具傀儡……不责其主反责其奴,便是殿下的处事之道么?”
艾尔肯略为诧异:“你对这个奴仆倒是挺回护,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脸更重要?”
看少年忍痛挣扎着要说话,一脚踢上了麻哑二穴。
凌苍无法出言,云沐倒是微微放下了心。
“云沐……整日刀头舔血,生死荣辱早置之度外,若是能平息殿下怒火,区区皮相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