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云迷雾锁,我见明月>第十七章 不仁

  离开了村庄,云沐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当纸上筹划,精密计量,在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再硬的心肠也得颤颤。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且末,艾尔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

  可这样的理由,依旧无法自赎。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日夜兼程的踏入于阗,自鄙自厌的感觉在云沐心头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云沐秘密召见了驻留于阗的厉锋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艾尔肯王子为了夺嗣与且末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且末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艾尔肯与且末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于阗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大臣私宅,找到了与且末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艾尔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于阗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且末,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云沐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艾尔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凌苍,你看。”他的声音仍然平淡:“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艾尔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凌苍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云沐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凌苍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三冬暖不除,他便没有机会离开。

  可是云沐有。

  云沐本可以像紫苏一样离开厉锋,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云沐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苏力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艾尔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他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于阗王。”

  既然被杀的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艾尔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于阗首选。

  以无数生命作为代价。

  于阗的大门,再度打开。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于阗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六岁,正是懵懂天真的年纪,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主将强大的于阗操控自如。

  云沐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

  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厉锋,云沐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他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厉锋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厉锋……尊使……?”

  男子口中反复念诵这两个词语,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凌苍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艾尔肯王子。

  云沐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凌苍知道他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厉锋的尊使啊,”艾尔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云沐,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于阗,想来真是一路辛苦。”

  艾尔肯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少年。

  “为了我艾尔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云沐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于阗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艾尔肯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厉锋,好一个邪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艾尔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云沐佩服。”他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云沐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艾尔肯嘲讽道:“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艾尔肯确该仔细彻查。”

  云沐苍白的脸激红,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那孩子是于阗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艾尔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青年执剑护在云沐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云沐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凌苍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云沐眉头紧蹙。

  “艾尔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凌苍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厉锋?只会让奴隶营里多一条冤魂。

  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

  云沐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

  如果那个人不是艾尔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他深深的叹息。

  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的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他所做的林林总总。

  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风有些冷,云沐抱紧了双臂:“收拾东西吧,明日回教。”

  “于阗王的宴请安排和官员会面?”凌苍对此并不意外。

  “推了它。”云沐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艾尔肯未必会善罢甘休。”

  云沐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于阗王自会剥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云沐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去。”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云沐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步吉娅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他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主手中,必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处,云沐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明日如何?

  等凌苍再睁开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

  额角抽痛,连带身体沉重无比。

  勉强支起身子,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

  四壁都是坚硬的巨石所砌,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励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少年的身影被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云沐!

  一念及此,凌苍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

  手足挣动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哗响。

  他大口喘息,回忆着此前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