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尊使言辞大方,且容我试试是否真个如此。”艾尔肯邪邪一笑,从侍从手中取过长鞭,随手一展,鞭影刷的自他身边掠过,扯下了一缕黑发。
云沐神色不动:“久闻于阗人擅马术,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样的鞭打足以令人只求速死,”取过鞭梢带回的黑发,他在指际把玩,轻嗅着发香:“若你肯唱歌,我可以不用那种方法。”
一阙歌迷失了心神,让他一错再错,无意中放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尽管恨极,却不自主的一再回想天籁般的清音,梦萦难忘。
“云沐只会杀人,何必强人所难。”
“那日废墟里的歌,我想再听一遍。”
“殿下说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为生者而唱。”
“我要听。”艾尔肯挑起眉,一字一句。
“恕难从命。”云沐连敷衍都懒了,干脆垂下眼。
艾尔肯被激起了怒火,再不留手,一鞭接一鞭的抽下来。
十余鞭之后,白衣已被抽得破碎,渐渐浸出鲜血。
云沐一声不吭,鞭子抽得更凶。
所有人看着长鞭呼啸,他无法控制的轻颤,痛得冷汗滚落了衣襟。
“殿下……”鞭影的间隙,云沐出言轻唤。
艾尔肯停下手,冷酷而无情:“想求饶了?”
云沐垂着头,汗和血一滴滴坠落地面:“只是……想请殿下把我放下来再打,铁索勒得太紧了,再吊下去,恐怕殿下还未解气,我已经死了……”
喑弱的声音有气无力。
静窒了半晌,艾尔肯忽然笑起来,目光奇异:“好,我如你所愿。”
“殿下!”乌力索鲁不甚赞同:“邪教之人阴险狡诈,莫要中了他的诡计。”
“你不是说中了十香软筋散的人武功尽失,连幼童都不如?怕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吊起来稳妥……”
艾尔肯挥挥手,打住了他的话头:“不用再说,我有分寸,放他下来。”
铁链叮呤连响,机械转动,他被缓缓放落地面,满是血痕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
两个侍卫过来解掉了绑在腰臂的铁索,尽管痛楚依旧,呼吸慢慢顺畅起来,云沐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还好尚有反应。
“你这般人物,何必为虎作伥,”艾尔肯的脸在火光下阴晴不定,竟似有些遗憾:“若非手段过于阴险毒辣,以你的才智在哪里没有出路。”
“阴险毒辣?”云沐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咝咝抽冷气:“别人尚可如此指责,可殿下……”
“我又如何?”
“与温宿合谋骗且末国民遍植石榴,人为制造灾患;谴马队劫掠于外,断其商道行旅;以美人之计送入死间,借邪教之手诛灭亲舅;独揽兵权,攻且末而为王位铺路……殿下谋略之深,云沐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将殿下与你相提并论。”乌力索鲁怒喝,提起黑发重重掴了一记耳光。
云沐半边脸颊瞬时麻木,脆响过后,苍白的脸浮出深红的指印,足足占了半张脸。
舔了舔创破的嘴角,云沐语气依旧,黑瞳不掩讥讽:“我杀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生存。殿下杀人却是因着野心权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说无辜,死在殿下手中的就罪有应得?战事一开,你所杀的何止百倍于我。”
“好……说的好。”艾尔肯俯下身,替他擦去唇际的血,目光沉沉:“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怀,若是你能从乌力索鲁手中撑下来,我再领教你的利齿。”
言毕,他站起身,转向一旁的男子。
“我答应过把人交给你处置,现在他是你的了。”微一迟疑,他又附在耳畔加了一句:“留下他的命,我还有用。”
“多谢殿下。”乌力索鲁的眼一瞬间红起来,犹如野兽。
艾尔肯扫了一眼地上的少年,咽下话语,转身出室。
并无报复的快意,倒有些难以言说的惋惜。
思及现状,眼神又冷下来,隐约的一丝不忍转眼被寒风吹散。
室内静得可怕。
乌力索鲁用足尖挑起他的脸,俯瞰着全身被冷汗浸透的云沐。
“你还有什么话说?”
云沐摇摇头,似已下定决心不浪费半分力气。
“尊贵高傲的雪尊使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啧啧称奇,环视周围的侍卫:“列位说说怎么侍候他。”
几名男子哄笑起来,猥亵的笑容说不出的暧昧。
这些人连兽也下得去手,何况是一个俊美的少年。
“我倒是想……端看大人成不成全。”离得最近的侍卫开口,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淫意。
“不嫌小了点?”乌力索鲁闲闲的调侃。
“中原掳来的奴隶比他还小的都有,而且没有比他好看的。”另一个侍卫走近,放肆的打量,仿佛地下的人已经全然赤裸。
“这可是厉锋的尊使,你们不怕?”
一瞬间的犹豫,又被急色占满心头。
“谁会知道,殿下难道还会让他活着出去么。”众人哗然而笑,乌力索鲁也笑起来,性急的侍卫开始动手去撕扯云沐的衣服。
乌力索鲁抱臂冷眼旁观:“等等,你们不嫌脏么,他身上可都是血。”
“依大人的意思?”听出他别有用意,一名侍卫止住了同伴的猴急。
“看雪尊使一身血一身汗,多么难看,何不弄桶盐水给他洗一洗?”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样重的鞭伤,盐水一激只怕得去半条命。
愣了片刻,乌力索鲁恻恻的开口:“列位心疼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领头的侍卫赶紧指挥同伴依令行事。
顷刻,一桶温热的盐水便已备好。
云沐一直不曾说话,紧紧的蜷伏在地面。
当整桶水泼上身,终是忍不住痛得打滚。
盐水混着血从身上淌下来,密室中只听见翻滚的声响。
他缩成一团,像是抑不住痉挛,大口大口吸气,痛到极处却没有半点声音,黑发湿漉漉的贴在颊上,脸上全是水,惨白如霜。
良久才停止滚动,身子不停的颤抖。
乌力索鲁一脚踩住他,残忍而快意:“滋味如何?可抵得过你一刀斩人头?”
云沐只作未闻。
他不甘心,渐渐施力,一点点重压,压得他像虾一样蜷起来犹不肯停。
连周围的侍卫都不禁色变,上前劝阻。
“大人小心,再这样下去可是要当场身亡了。”
他停了许久才移开脚,看着云沐嘴角沁出血丝,忽然笑笑:“现在轮到列位了,请务必尽兴。”
◇ 第二十章 逃脱
密闭的室内响起了衣裳撕裂的声音。
几双黝黑的手从不同角度撕扯着云沐的衣服,他吃力的蠕动,徒劳的闪避,在脏污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条湿湿的印痕。
少年的白皙的身体毫无阻碍的暴露在众人眼前,赤红的鞭痕遍布,更是刺激了欲望。
几人忍不住俯首啃啮他的脖颈,在无暇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处印痕,肆意抚摸着光裸的身体,如一群恶兽围住饕餮的盛宴。
云沐死咬着唇,无力的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撑的东西。
忽然他身子一僵,盲目的手无意摸入了身后的火盆,空气顿时生起一股皮肉烧灼的焦臭,尽管及时缩手,仍是炙伤了一大片。
乌力索鲁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粗壮的男子围拢云沐,有人从背后抚摸,有人伏在颈间,房间充斥着难堪的声音。
自眼睁睁的看兄长被杀后,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无意瞥见墙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处仿佛要择人而噬,却碍于穴道被制一动不能动,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红,充满了恨意。
瞧着似曾相识的眼神,他笑起来,终于有人与当年的他同样感受。
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转成了惊愕。
惊愕?
他回过头,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云沐费力的拔开放纵的手,推开伏在颈间的头颅,那些色欲薰心,正待进一步的侍卫无声无息的软倒,全无一丝反抗。
他艰难的跪起来,捡起侍卫丢在一旁的剑,狠狠的剁下去。
一剑又一剑,斩得鲜血飞溅。
那些侍卫恐惧至极,却如帖板上的肉一般无法反抗,眼睁睁看利刃割裂身体。
刺、戳、劈、斫,剑剑入肉,血迅速从肢体上涌出,腥气弥漫了一室。
乌力索鲁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使不出一丝力,颓然倚着柱子滑下地,连声音都消失。
只有利剑斩在人肉上的钝响。
云沐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溅着鲜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恶鬼。
美到极处,也狠到极处。
扯下布幔裹住身体,他吃力的爬近受制的凌苍,拔下钉在地上的短剑。
伸手取下束发的玉簪,看似普通的发簪竟是中空,他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入凌苍的唇,又取出一枚银针,刺入相应的穴道缓缓转动,很快便闻得锁链叮当。
他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
从乌力索鲁怀里搜出几个药瓶,一一嗅过,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掷给已能坐起来的凌苍。
随着斩断铁镣的脆响,彻底的绝望袭上乌力索鲁心头。
清俊而沾血的脸在火光下美如罗刹,单手执起滴血的剑。
“你输了。”
这是他听见唯一的声音。
一剑劈过,干脆利落的斩下了他的头。
头颅滚落到地上的同时,云沐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的跪倒,不等触地,被人从身后扶住打横抱起。
转瞬掠出了一地血腥的秘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
仍是王宫之内,位置极偏,出了苑门已是密林。
黑暗中看不清方向,他凭着本能纵跃,在林间穿行。
奔波许久,怀里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温度也越来越低。
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云沐的手指向林间的一方。
他依着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月光下露出一线银白,一弯山泉从峭壁挂落,汇成了小小的幽潭。
他在潭边停下,云沐蓦然挣动下来,蹒跚的走近水边。
“云沐!”
“闪开!”云沐厉声喝斥,从未有过的暴戾,打开他拦阻的手臂:“你给我滚远一点。”
凌苍定在当堂,看他走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洗细瘦的身体,伤口再度渗出鲜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带着憎恨毫不留情的清洗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月夜,苍白到诡异的身体上遍布伤痕,有如暗红色的藤蔓攀附全身,美丽而妖异。
深秋的西疆,水面还漂着薄冰。
凌苍忍了又忍,终忍不住,跳进水中扯着他上岸。
“滚开!”他用力挣脱。
凌苍死死拖住他,不让他再触到寒彻入骨的水,疯狂的厮扭中,他使尽力气的扇过一掌。
“滚!”
清脆的耳光落在了脸上。
凌苍本可以躲开,却生受了重掴,紧紧抱住怀里少年的身躯不放。
心像有千万把刀在刮。
云沐身上有无数的伤。
交错的鞭痕,铁链的勒痕,脸上的掌印,指际的炙伤,胁间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那些咬啮淤紫。
他一点点上药,昏迷中云沐才会呻吟出声。
唇已被咬得溃烂,辗转忍耐到极限,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藏在指缝中的毒药,经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厉锋暗间的密宅,云沐沉沉昏睡过去,眉间犹自紧蹙。
而他除了上药,全然无能。
云沐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逃出生天,付出了这般惨烈的代价。
凌苍忽然将脸埋入掌心,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制的发抖,难以消退心底无尽的耻辱。
后半夜,云沐被踩断的肋骨引起了高烧,一直不曾醒,像被恶梦魇住,昏沉中仍在翻动。
凌苍不停的更换冰冷的布巾敷额,压住他的手脚以免自伤。
他低低的痛吟,口齿不清的呢喃,衰弱到极点。
漫长的昏迷中,偶尔他会睁开眼,看着凌苍替他一点点拭汗。
凌苍以为他醒过来了,朦胧的目光却又不似。
“……雪谦……”
仿佛确定了是臆想中的人,云沐变得格外温驯,软软依进凌苍怀里,婴儿般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孩子气的娇痴。
黑黑的眸子湿润氤氲,像是随时会滴水。
从未有过的软弱。
不知过了多久。
云沐醒的时候,一时恍惚。
帘幕低垂,光景暗淡,温暖而舒适。
厚软的丝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帐边绣着西域特有的花纹。
案上的一盆热水散发白雾,温烫着药碗,一旁散落着药棉布带,各类盛装伤药的瓷瓶在微弱的烛光下仿如莹玉。
转了转眸子,发现自己被人拥在怀里。
背抵着坚实的胸膛,持续的热力正从那里来。
双手揽在腰上,压住他的臂,小心的躲过了伤口。
俊美的脸正在沉睡,轻易可以窥出连日未休所致的疲倦。
长睫下有浓浓的阴影,憔悴不堪。
深邃的眼紧闭。
再度睁开的时候,大概又是坚冷如石。
曾经清晰可见的挣扎,动摇,愤怒,疑惑都已无影无踪。
凌苍越来越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也越像……自己。
目光移过一寸寸轮廓,复杂晦涩。
这是他想要的改变,却又不是所愿见的结果。
必须要快。
不然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不同。
他还有机会,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云沐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指尖又放弃。
被人拥住的感觉,很陌生,很新奇。
但……
不坏。
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意志,靠在温热的胸膛,沉沉睡去。
药效极佳,鞭伤很快收口。
看来可怕的创伤大多停在表面,麻烦的是折断的肋骨,吸气仍感觉到疼痛。
“今天是什么日子?”
得到了准确的回答,云沐默默盘算许久。
“三天内我们启程回教。”
“你的伤太重,还不能动。”凌苍诧异的看了一眼,不明白他的固执。
“无碍骑马,我会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骑马。”还有极可能遭遇的拦堵追杀。
躲在这里期间,艾尔肯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盘查过数次。
云沐细细的看自己的手,灼伤的手指仍然通红,他却全然不觉,淡淡的笑了:“无妨,恢复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再说不是还有你。”
凌苍沉默不语。
他既担心无法护云沐周全,又挂虑云沐的伤势。
没人比他更了解云沐的身体状况,在这种情形下长途跋涉绝非理智。
“你确定?”他没有再问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云沐止住准备离去的人,示意他趋近。
凌苍不明所以,放在背后的右手忽然被云沐强行牵出。
利剑穿透的创口已红肿溃烂。
“你的手,为什么不上药。”
凌苍一言不发。
云沐看了他一眼,拿过一旁的瓷瓶,轻轻洒上药粉,又以干净的布巾包扎整齐。
“用不着自责。”云沐垂着头,只看见浓密的睫毛如扇影。
“当时必须有一个人保存体力,艾尔肯恨的是我,横竖躲不过拷打。”
“再说我杀人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
“你不过是受命,无须多想。”
“那一巴掌是我迁怒……对不起。”
平淡的话语到最后,凌苍再无法沉默:“为什么要道歉,无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不过是个……”外形稚弱的孩子,却回护他。
“别被我的外表骗了。”云沐了然的轻笑,微微叹息:“我已经二十二岁,早就成年。”
阅尽沧桑,看淡生死,从来就不是孩童。
“厉锋只尊重强者,无关男女老弱。不可能因为我的外表就宽容,软弱只会沦为别人的玩物,媚园里多的是。”
“我宁可做妖魔,也不愿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
孤傲的神色一闪而逝,云沐放下手,冷冷的吩咐:“去吧,尽快把伤养好,否则能不能回厉锋犹是未定之数。”
果然,想走不是件轻易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叹了一声。
云沐扫视一圈,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勉强。
但还算有点子运气。
“艾尔肯没来?”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分头出城。”凌苍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应对。
惑敌?
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林誉又加了一句。
很细致的安排,云沐无声的笑了一下。
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静静的望着阵列如山的剽骑,凌苍翻腕拨剑。
赤色长剑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虹,前方的骑士纷纷落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
云沐策马跟随,零星几个侧方攻击的,被他以暗器解决。
凌苍行云流水般的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在厉锋之中,比他更厉害的杀手也没多少了。
云沐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
人数太多,暗器已应付不过来,迫不得已出手,勉强把动作控制在小范围。
他的配剑太短,并不适宜马战,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他俯身躲过的同时探腕捉住一柄,夺过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籍。
几番戮战,牵动了肋伤,眼前阵阵发暗,险些躲不过敌袭。
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
稍一得空,凌苍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云沐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压力顿时一轻。
凌苍在背后护住两人,云沐在前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泼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线。
四周杀声震天,云沐手心紧握缰绳,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自森森骠骑中腾挪。
可敌人实在围得太密,被滞在了阵中,他心一横,抬手一扬,毒粉被他的内力推散开,形成一圈毒雾。
只见马眼中流出汩汩鲜血,一刹那被齐刷刷的毒瞎了眼,瞬时发狂的乱奔,将背上的骑士都甩了下去,阵列一时大乱,踩踏无数,给两人破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云沐腰间泛上来不可抑的疼痛,冷汗渗出,目光模糊起来,耳际只闻得单调的蹄响。
他实在没力气了,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 第二十一章 解药
云沐再醒时,已是在缓缓而行的车中。
车上温软的棉毛垫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
身上的伤都被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红肿的伤口都细心的上过药。
车中的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甚至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他醒来无聊。
他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
凌苍探身进来,整个人苍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的裹扎,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凌苍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扶起云沐,喂他喝水。
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云沐皱了皱眉。
“很疼吗?稍微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可以到厉锋。”凌苍温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伤,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凌苍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云沐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于阗的势力范围,应该安全了。
“艾尔肯大概是气疯了。”云沐唇边露出一丝浅笑,些微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侦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
冒着这般压力,却依然杀不了两人,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凌苍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艾尔肯在军权被卸的时候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诬他有意谋反。”
云沐难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对。
落井下石和赶尽杀绝历来不是凌苍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艾尔肯怕是难以在于阗立足。
感觉云沐的诧然,凌苍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很想寻机亲手杀了他,仅此算是便宜了。”
看着他眉间不容错辩的狠意,云沐默然无语。
什么时候起,他的杀心这么盛了。
真是……不习惯。
回了厉锋,凌苍一路将云沐抱入水殿。
殿内青荷四季如常,侍从却因着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骚动,不错眼珠的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态抱回。
或许是在教众前显得羸弱,云沐有点不自在,直到被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才安定下来,冷淡的吩咐凌苍去休息。
临走前,凌苍见云沐叫过熙春嘱咐些什么,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伤口不曾有暇治疗,已有些支撑不住。
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变得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搭然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长剑。
“是我。”天玑利落的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松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
天玑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天玑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拖得越发严重了。”
凌苍一言不发,好容易脱下衣服。
天玑替他清洗伤口,又敷上药粉,手上忙碌,嘴没停过:“怎么回事,这次云沐失策了?听说他也受了伤?”
“嗯。”
“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的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步吉娅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天玑叹气,拿他没辄:“幸亏你还有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伤口扯痛分了心,这一句凌苍听不懂。
“什么什么,三冬暖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天玑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简直想给他一拳:“只差两天发作,你没赶回来就等着毒火焚身吧。”
门外传来轻叩。
天玑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所必须的解药。
“熙春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凌苍接过药丸噙下,怔怔出神。
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云沐的伤,倒真的把时限忘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云沐强令赶回,就麻烦了。
所以那不计危险的硬闯,日夜兼程的驱驰,是为了……
他?
“每次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知道你郁结,可眼下教主将解药交由北朔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连云沐都无计可施。”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天玑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真正的解药,一劳永逸的除掉这个麻烦。”
凌苍笑了笑,不甚在意。
天玑还是很好奇:“你们这次究竟对上了什么人物?”
凌苍叹了口气,简要的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省掉了云沐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么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天玑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他藏有杀着?好个云沐,慎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幸运?
他不觉得。
若不是云沐坚忍卓绝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艾尔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天玑。”凌苍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雪谦,”凌苍犹豫了一下:“云沐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密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天玑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
凌苍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难以形容。
天玑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着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凌苍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映入窗栊,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他起身梳洗,刚收拾停当,门外已传来声响。
“进来。”
探进来的是银粟,他脸带笑意:“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
他当先走入,身后跟着其他数人。
仙藻、玉龙、琼花、凝雨、瑞叶、银粟。
他一手训练出的六英。
虽然直属云沐,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亲手煅出的刀。
云沐从不过问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清晰明了的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人,他更像一个有距离的首领而存在,威严,冷淡,不可亲近。
他们在云沐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凌苍接触频频,私下随意得多。
“老大伤势可好?”玉龙年纪稍长,沉稳得多。
凌苍点点头,询问道:“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主新近宠爱的步吉娅服毒自尽。”瑞叶一向负责探察,消息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就在雪尊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云沐既归,于阗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主听完雪尊使禀报后大怒,下令将其剁为肉靡,挫骨扬灰。”琼花补充。
“云沐去见过教主?”云沐的肋伤……凌苍几不可觉的皱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他受伤菲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主也有嘉言抚慰。”凝雨欣然一笑:“估计赏赐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仙藻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若是我们跟去就好,雪尊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今天雪尊使还好啊,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他脸有点白。”
……
结束了讨论,六双眼睛同时盯住凌苍,关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务变为上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的比他重,却是你抱他回来?”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凌苍无言以对。
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云沐那样莫测高深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他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轻盈而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忘了八卦,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然见到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的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香雪冒昧前来探问,还望见谅。”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当。”凌苍确实意外。
自那一次入过聆音楼,后来再不曾去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讶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琼花轻咳一声:“我们也呆得够久,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的应和,与眼神表现出的全然相反,慢吞吞的一个接一个蹭出去。
声息静了,但凌苍可以确定他们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静音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聆音楼,香雪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尊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天玑?
这小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凌苍倒茶款客,刚提壶便被香雪抢过。
雪白的玉手扶在手背,凌苍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暂时让香雪服侍,略尽心力。”
她倒上两杯清茶,又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都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
“公子面色疲倦,香雪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无需麻烦了。”
“香雪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绝,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
凌苍碍于客套不便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白嫩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
凌苍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香雪仿佛感觉出来,不等开口便收回了手腕。
“公子可有好些?”
确实疲惫之感减轻了不少,凌苍点头致谢:“多谢,已好得多。”
香雪轻浅一笑,秀项低垂:“公子尚需休息,香雪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香雪必在玉映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凌苍隐约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香雪敛妆下拜,笑意盈盈的离去。
刚出数步,云沐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
白衣素簪,眉目清冷,容貌尚稚,却已能摄人心神,如雾的长袍随行止飘摇,翩然浮动,几疑尘世之外。
云沐转瞬行至眼前,顿住了脚步,静静的看过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香雪不自觉的打了个颤,躬身行礼:“香雪见过雪使。”
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凌苍?”
“是。”她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年,却无形有种威迫,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
注视着远去的香雪,云沐蹙起眉:“瑞叶。”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凌苍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瑞叶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他的手中。
“雪莲培元散?”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能令伤口无痕自愈,是教主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云沐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两人对视的场面,六人齐齐脱口而出。
“惨了。”
◇ 第二十二章 赏赐
说归说,却没有任何他们预期的场景出现。
云沐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出房间,多数时候在静养,召集凌苍议事的时候也毫无异样。
高涨的好奇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凌苍却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呆在房里足不出户,实在奇怪。
去看也无甚特别,一本一本的翻书,大堆的书散落在案几床塌,零乱而随意的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
偶尔深夜会在花径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
谁也不知道云沐到底在想什么。
唯一明确的,他与北朔开始私下会面。
第一次听说,凌苍以为是误传。
直到亲眼看见银粟凝雨与北朔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
密谈了很久,最后门开的时候,北朔笑容神秘,回头低低的附在云沐耳畔说了什么,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赤裸裸的传递出欲望。
云沐的鬓发被呼吸拂动,却没有闪避,一径的无表情。
若不是窥见他无意识蜷紧的手,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最后道出的话没有道完,北朔意味深长的笑笑,心情极佳的扬长而去。
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云沐一寸寸展开掌心,默然垂睫。
每次有什么心事筹划,他总有这个习惯,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摒退了下属,凌苍低低的询问。
“看有没有利用的可能。”云沐收拢掌心,淡淡的回答。
“他不是能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情会变得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云沐微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
“你想得到什么?”
云沐沉默良久,轻轻回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得到北朔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
北朔一直耿耿于心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样。
云沐微微笑起来,略带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凌苍简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云沐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匀美:“我……也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云沐不再回答,静静的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他猜不透让云沐甘愿用自己做交换的目的是什么。
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主,无人可以压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
云沐拒绝吐露半分,冷漠的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指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英即可的任务。
他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北朔一改过去对云沐的针对贬抑,每每在教主决策时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阿法芙。
阿法芙近年与北朔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渐渐与天玑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北朔与阿法芙联合,云沐天玑各自为政的场面逐步转化,易为北朔与阿法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云沐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
私下有传言说他成为北朔的新欢,身心皆为之虏,所作所为不外乎是襄助枕边人。
玉龙隐然取代了凌苍过去的地位,被云沐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
云沐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辨的现实。
即使六英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中却传遍,看着他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云沐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每次回山覆命不过数日,便又有事务落下,全无空余。
应对的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云沐究竟在想什么?
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
对他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
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的去聆音楼玉映阁。
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香雪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
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全不在意。
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
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
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英都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银粟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尊使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出来。”
“依例的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是要误时了。”
“玉龙去催,被雪尊使打了出来。”瑞叶拖过玉龙,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打断少年们的越扯越远,凌苍开口询问:“有没有人知道原因?”
云沐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纳罕。
众人面面相觑,琼花略为犹豫:“早上教主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尊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主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样的赏赐?”
“不知道,是一个檀木箱子。”仙藻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们也能有个底。”六双眼晴眼巴巴的看着他。
凌苍在门外迟疑了半晌。
敲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险些命中,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抄住。
大概理解了玉龙头上的伤痕来处,以云沐的手法,猝不及防下受伤不足为奇。
门推开得很困难。
整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装饰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籍,如被洗劫过后。
云沐坐在一堆杂物中抱膝发呆,足边一只漆光鉴人的木箱半开箱盖,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云沐?”
等了许久,才听见毫无情绪的声音。
“什么事。”
“你……”屋子内的情况比所预料的更严重,凌苍一时语塞。瞥见他的脚边:“教主赐了什么?”
云沐冷笑一声,踢翻了箱子。
一袭精致的锦衣和着一块白玉佩,还有一整套绿宝石配饰散落,在暗室闪闪生辉。
上好的冰蚕丝在手心微微沁凉,丝滑而柔软。
白玉佩剔透雪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
绿宝石配饰样式精致,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价值足可敌国。
教主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凌苍惊疑不定,云沐默不作声,苍白的脸木无表情,黑眸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例来所赐不过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云沐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拈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皆碧。
“八年前的夜宴,教主下赐锦衣玉佩予墨敛,三日后召他入殿内侍寝。”
墨敛是死在北朔手中的天杀之一,相貌同样出众。
“六年前的夜宴,教主赐华服珠玉予阿法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这比他们所得的犹要优厚许多,”云沐黑眸映着凶光,幽幽冷冷,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当日不过是小小天杀,今日是四尊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凌苍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咯嚓一响。
云沐像是没听到,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这种样子还是不行……只差一点……”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制止艾尔肯,都是因为它,若是毁了这张脸多好,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
无法抑止的怨恨从话语中流露,罕见曝出真实情绪。
利刃自颊上擦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主的敕令恙怒难当,烦燥而失控。
凌苍定定的看着那张素寒如霜的脸,心里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你能容忍北朔,却无法忍受教主。”
“北朔……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云沐恨恨的咬牙,宛如诅咒:“什么也……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
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主会比北朔来得直接有力。
毕竟教主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主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明明有无数的机会逃亡远走,却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屈下左膝半跪在云沐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
◇ 第二十三章 功法
一处寂静之地。
一双男女正临水而渔,不时有鱼钻出水面,又扑腾进去,使寂静的水面轻颤,荡出迷乱的波纹。
突然,一条长鱼横刺出水,好像刺开层层叠叠的水幕,逗留一些粼粼的乳白水光。
余光散尽,水面恢复平静,又包合起来。
钓鱼是个累活,天玑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利落的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阿法芙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收获的欣喜中。许久,她慵懒的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的垂落,媚眼欲流,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很高兴。”天玑半坐起来,轻浮的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有点。”阿法芙懒懒的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样的戏?”剑眉一轩,他随口发问。
“教主要召云沐侍寝。”阿法芙低低的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天玑按住惊讶:“我只听说赏了他东西,还有这重含义?”
“那个老不死的总喜欢玩这种把戏。到底不是聆音楼随意尽兴的玩物,表面上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云沐那种模样的没兴趣。”男子垂下眼掩住眸光,大手游移:“能入眼的大抵都是妖媚成熟的。”
阿法芙吃吃的娇笑,对无形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哪怕是男子,也得是墨敛那般放荡的,不过对云沐……”
“云沐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约摸是有点猜忌。”她的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有力的胸肌:“只怪这一年云沐反常,像是被北朔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云沐若是乖乖听话,即是对教主忠诚无虞,届时再给他点甜头,北朔的影响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阿法芙的声音骤然冷下来:“谁敢拒绝教主的邀宠,纵然云沐已经稳踞四尊使之位,激怒了教主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云沐和北朔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阿法芙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天玑视而不见,仿若随意的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阿法芙仰起脸,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讥讽:“愚蠢。”
“怎么说。”
“个个都以为云沐被北朔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都小看了云沐。”阿法芙起身就欲离开:“那小子精得像鬼,北朔被色欲所累,由他摆布于股掌之上了。”
她冷哼一声,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这样子,北朔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只怕是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云沐耍了。”
“你未免把北朔说得太无能。”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染指……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北朔不曾得手。”天玑心下默默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仍是调侃。
“有些东西不是靠看的,”阿法芙嘴角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得不到手北朔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的在耳垂上咬了咬。“照你的推论,云沐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阿法芙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主也只图个新鲜。”
“若是云沐……”
“你担心他的影卫?”阿法芙一语道破,笑吟吟的斜睨。
“嗯。”天玑并不掩饰。
“这个么……若是云沐失势,把他弄过来也就是了。”
“怎么弄。”
阿法芙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主把他调至手下如何,保证让你放心。”
“你?”天玑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说起来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云沐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再说……我又不像云沐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阿法芙坦然直承,大大方方的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天玑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全无恼意。
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
不过只要凌苍无恙,阿法芙这点小心思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云沐会如何应对。
夜。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的按身份落坐,偌大的宴场竟无一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正随着轻妙的乐声极速飞旋,艳红的舞衣大胆轻佻,裸露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教主面带微笑,尊贵优雅的俯视众人,宛若神邸。
四尊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精神也略为松驰下来。
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北朔坐于四使上首,阴沉晦暗,不停的饮酒,一旁的阿法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尽管对方视若无睹也无损心情。
云沐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的啜饮,黑眸暗如幽潭。
天玑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心下计量,又在扫到云沐身后之人时暗叹。
凌苍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垂首凝视着云沐一举一动,唇抿的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主倒是心绪不错,漫散的谈笑,除了阿法芙应和,天玑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不怎么开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云沐。”
不知几人心里一惊。
教主噙着淡笑,随意而询。
“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了么。”
“回教主,云沐怎敢。”云沐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主厚赐,云沐惭不敢受。况且自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穿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主舒开长眉:“既是赐赏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有你说的那般。”
云沐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云沐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主收回赏赐。”
天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北朔手一软,酒杯撞得叮然一响,阿法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
其他教众蒙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最高的这一方静谧如死。
教主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云沐,淡淡道:“我不曾听清,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
云沐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复吐出:“云沐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主收回赏赐。”
连阿法芙都开始佩服他的胆色。
教主冰冷的眸子泛着凛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步至阶下,立在云沐身前,不可名说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云沐匍伏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十分清晰。
“云沐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得全凭教主栽培教养,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右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主明鉴。”
教主顿了顿,压力稍轻:“此话怎讲。”
“云沐幼年跟随师长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终身须得禁欲,破了童子之身便是功力散尽,经脉寸裂而亡。云沐自惭形骸,蒙教主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
“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主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主明见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蕴着无上威胁。
“折珈摩罗真经。”此言一出,有所知的尽皆色变。
折珈摩罗真经,相传为销声匿迹几百年的伽蓝族秘术。
非童子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四十九种毒物,身处迷乱幻境之中,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
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云沐资质驽钝,师长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若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主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六月寒。”
这句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主也不禁微微动容。
六月寒与三冬暖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
但六月寒并无彻底的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脱,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云沐此举便是等于将性命剖白于前了。
“折珈摩罗真经……这么说你仍是童子之身,”沉吟片刻,教主的目光终于柔下来:“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使作罢吧,也怪本座不察。”
“多谢教主怜恤,云沐万死难报。”
“珠宝即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教主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无需再辞。”
“教主厚恩,云沐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心冰凉,云沐极缓慢的抬起头。
不远处,凌苍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 第二十四章 希望
“你练的真的是折珈摩罗真经?”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凌乱从未出现过。
云沐燃起了香炉,静静袅袅的烟雾曼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这一点并不重要,只要教主认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云沐黑眸泛起一丝涩意:“这一点也不重要,以后没什么可以证实是虚假,他就不会再提。”
今日的言辞已将他钉在童子的身份之中,至死不得更改。
只要在教中的日子里,断绝爱欲之念。
不论教主相信与否,都动不了他了。
拨开束发的玉冠,黑发如水般披落下来,更显面色苍白。
“能全身而退的拒绝已是侥幸,这不算什么,”云沐抬手轻轻按着额角,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任何人亲近,这样也好,又多了一个借口搪塞北朔。”
“你出去吧,我很累。”
凌苍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微弱的歌声响起。
像是一首童谣。简单而优美,一遍一遍重复。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乐曲几不可闻,他靠上门扉默默的听。
忽然间酸涩难当。
夜宴当日的波澜不知如何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
云沐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密的目光视而不见。
一年一度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厉害。”天玑仰视着华丽的穹顶,由衷的叹服:“敢当面拒绝教主的人,他是第一个。”
“他用了很好的理由。”让教主无法挑剔的理由,也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主暂时是不会动这方面的念头了。”天玑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能换得更好的利益。现在教主虽然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暗里整他。”
“所以他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数件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比我想的更骄傲。”天玑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他到底在计量什么?”
凌苍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他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天玑看着他轻笑:“他疏远你重用玉龙,拉拢北朔,不惜得罪教主,又将三十六国控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阿法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夺利,总有个缘由吧。”
“他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他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他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天玑这几句抱怨半真半假。
凌苍不动声色应道:“有我在,他不会拉拢你。”
有一个中原人作影卫,又与天玑过从甚密,两位尊使一旦同盟,云沐的身份便过于显眼,敏感多疑的教主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招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凌苍。”天玑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么多年……他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凌苍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语。
残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少年姿态。
冷血的利用他铲除异已,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尊使的座位。
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云沐的所作所为,凌苍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他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北朔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阿法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侍从,云沐简直像个圣人。
对下属不要说是打骂,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
即使犯错,他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规发落,无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待遇也在符合相应身份的基础上多方优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让人心悦诚服的效死。
可他完全不曾动过这方面的脑筋。
凌苍不信他不懂,他对人心的洞察在制谋时可谓谙熟分明,却从不曾示好结纳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成见几何。
“他对我和六英,可以说很好。”凌苍垂下眼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极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他。有时我认为这是他故意造成的状况,却又想不出原因。”
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天玑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可能?”凌苍诧异的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天玑推测:“你为什么在意。”
“不知道,云沐很在意。”想起他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依赖,凌苍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似乎是他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他信任,怕不是死人?”天玑忍不住讥嘲。
凌苍本想辩解,却越想越有道理。
云沐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绝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让他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
尽管神智不清,但放纵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还真难以想像。
“也许你说的对。”
“凌苍。”斟酎再三,天玑还是明劝:“别对他动心,他不是适合的对象。”
“我知道你对他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他没有心的。”
“我知道。”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洌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尽复杂的情愫:“我……有定亲之人。”
天玑轻喟,看着一同从百炼营里杀出来的兄弟。
“如此甚好,凭你的才智能力加上我如今的地位,迟早有一天你可以离教回中原,何必自缚在他身上。”
凌苍苦笑了一下:“是,我现在只希望能活着回中原。”
天玑不再说话,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 第二十五章 失败
凌苍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云沐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面容苍白,连日的疲倦辛劳让眼下添上了两抹青影,神情略为憔悴。
“你找我?”凌苍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温宿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程度的刺杀通常该由天玑麾下的地绝完成。
云沐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教主的谕旨。”
教主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他的表情极为凝肃:“你心底也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云沐没有说,也不需要说。
现在的他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他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云沐垂下眼,指尖无意识的拔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这时候离教恐有什么意外。”
只怕是教主早算计好,他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主……”凌苍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是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云沐说的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借机给个警告。”
“我会小心。”
云沐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
凌苍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他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他开始说此行的要害关节。
“温宿国主擅阴鸷权谋,机虑甚深,数月前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说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机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凌苍安静的接口。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温宿国主的近侍都是国主一手调教,冠于西域诸国之上,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再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不然……”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凌苍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什么东西但去提取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流出关切之意,凌苍心里微微一暖。
可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他探明了温宿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
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的切入至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终结。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
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温宿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的刺下去,把他连同身后的温宿王一起斩杀当堂。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构成阻碍。
不知怎的……那张泪流满面的娇颜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
国师掠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大批被惊动的侍卫。
年级的国师有些许的讶异:“哟,中原人,可惜了,今日你杀不了人了。”
事关云沐,凌苍不愿放弃,冒险同国师打斗起来。
仅仅交手了数招,凌苍心已冷如死灰。
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
好在国师放了他一马。
“我不想杀人,有能耐自己离开吧。”
好在事先置好的路线走得快,不然也会被温宿国主的近侍重击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秘室,听凭玉龙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云沐临行前的叮嘱凌苍,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中的人,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的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玉龙在一旁默默良久。
“老大……你逃吧。”
凌苍迷茫的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
玉龙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再怎么幸运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六月寒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
“倒不如逃的好,虽然三冬暖在身,但至少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玉龙所说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觉的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又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的打马而去。
纵然解不了三冬暖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凛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的看着遥不可见的水殿。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云沐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的推他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玉龙依旧在耳边劝说,凌苍闭上了双眼。
良久,沙嘎的声音几不可闻。
“回教。”
云沐依然立在窗边。
听着他述说经历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的听完一切,云沐淡漠的询问。
凌苍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寂静了许久。
“为什么回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
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
运气好或许能拣一条命,终身为最下层的奴仆;运气不好会按最严的教规,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死去。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高者的享乐一般超常,人所共知。
云沐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的灰暗,木然的开口:“我的命是你的。”
没看见云沐是什么神色,只听得他冷冷的吩咐:“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主发落。”
三十鞭。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的靠在石壁上。
不远处,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啃着潮腐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脏污的血渍上忙忙碌碌的爬过。
四周不时传出拷打的惨号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
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照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业已全然认命。
“凌苍。”一张熟悉的脸在栅边现出,天玑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的弯了弯嘴角。
“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嗒然一响,一匣上好的伤药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
怎么可能。
在教主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彼此心晓事情有多绝望。
“云沐会怎样。”
“你还问他?”天玑登时气结,直想狠狠的打醒他:“他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舍弃你来保全自己的地位。”
“是我罪有应得。”凌苍涩涩的接口:“他早警告过我不能失败。”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人。”天玑恨恨的低咒:“别说求情,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沉默的听天玑抱怨。
“北朔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到云沐。教主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云沐一只臂膀,既削了他的势力,又贬抑其地位,比直接对他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一线就成功了,就因为温宿国的公主?”天玑纳闷而不解:“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女人……”
喉头有点艰难,他闭了闭眼。
“长得……有点像和我订过亲的人。”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在江南?”天玑呆了半晌。
“嗯。”几乎想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天玑挫败的叹息。
“真是冤枉。”
“教主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温宿国主完成任务以替你赎刑,阿法芙也会帮补开释,还未臻绝望,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主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激动起来:“况且温宿国师的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贸然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天玑咬咬牙。已下定决心:“我相机行事,你少说两句,自己顾好身体。”
“天玑!”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 第二十六章 就计
十天并不长,过得却极其缓慢。
牢里没有天光日色,甚至连时间感都消失了。
六英都暗里来看过他,捎来各式各样的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怕是再劫难逃。
云沐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英的说法,他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的处理案卷情报。不知是不是想借着忙碌弥补失败的挫折,时常能看见他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天玑私下对云沐极为不满,碍于在凌苍面前不便破口大骂。
似乎是私底找过云沐,希望他能说服北朔,四使一同出面力劝,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他的性命,却被冷冷的拒绝。
他全然撇清,漠不关心。
天玑失望之极,他只是沉默。
关心情切,天玑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
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主从轻发落,反而容易引火烧身。
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主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云沐的所做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
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主的怒意,他仍然是尊崇优越的雪尊使,教主依旧会器重,在执掌西域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略为小心谨慎,他的地位将稳固如初。
这也是凌苍自愿回来的意义。
什么时候起,云沐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五年了,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
不管波澜几度反复,他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拔粹而出的青荷。
云沐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
可在他看来,云沐又何尝不是。
尽管他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天玑说他动了心,可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云沐从头到尾都如北朔阿法芙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已,他仍是满满的占据了思绪。
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门外传来狱卒沉沉的脚步,门开了。
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
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北朔力陈此次任务失利的全责在他,主张用重典以正教威。
阿法芙含沙射影,点出云沐谋划失当之误,主张从轻发落,责惩云沐,建议教主削权以彰其过。
天玑建言由地绝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的影响。
教主在玉座上笑吟吟的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打断。
“怎么不见云沐。”
三人静下来,阿法芙柔柔的应答:“禀教主,据说雪尊使正拟出使车迟,无暇他顾,我看……”
她掩唇娇笑几声:“倒像是自知有亏,心虚的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尊使繁务极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自有教主圣裁。”北朔冷横一眼。
“到底是他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的好。”教主漫不经心的捻着腕间翡翠手串。
天玑正待开口,蓦然眼皮一跳。
云沐不疾不缓的踏入大殿。
“云沐参见教主。”
凌苍的眼睫仅能看到白色长袍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见时分。
心微微一跳。
“云沐,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主慈霭的垂询。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主,云沐仅是去车迟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天玑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他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教主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细微的神情。
云沐垂眸,声音里没有一丝波动:“凌苍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云沐置喙之处。”
教主若有所思:“北朔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警效尤;阿法芙提议饲以六月寒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云沐看来,当然是北朔所提的更符合教规。”云沐无关痛痒的回答。
阿法芙冷笑一声:“雪尊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尊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北朔立即反驳:“花尊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主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云沐真作如此之想?随身影卫栽培不易,不觉可惜?”
“云沐虽然惋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尊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阿法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已身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温宿国警戒异常,地绝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尊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地绝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他三言两语推脱干净,天玑内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尊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尊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应无碍地绝的精英锋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尊使对手下这点信心都没有?”北朔闲适的挑转话锋。
“想来在风尊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天玑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尊使手中却似大谬不然。”
“说的不错,不然雪尊使怎的急急赶去车迟,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尊使。”阿法芙媚媚的笑,回嘲北朔。
“早知如此,雪尊使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温宿王之重任,教主自然会改派我执行。”
“月尊使莫非暗示教主指派不当?”北朔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天玑些微色变。
教主轻咳一声,正待说话,云沐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
他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主。
“启禀教主,云沐自承无德无能,方使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主英名。如今花月两位尊使言之凿凿,多方责贷,云沐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证明。”
玉座上的王者兴味的扬了扬眉:“你待如何证明?”
“诸位都觉处死不妥,各有提议,”云沐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云沐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孰能服属下之心。”
无可奈何的咬了咬唇。
“请教主恩准云沐便宜行事。此去车迟,离温宿国不远,若办完事务顺手易行,云沐取了国主性命回来覆命,既免了地绝受凌苍牵累,又可塞悠悠众口,将失利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主成全。”
话音如泠泠玉石,这次轮到北朔青了脸。
天玑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他突然变成了陌生人。
阿法芙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不可思议。
凌苍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猛然抬起头,只看见云沐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滞了滞,教主眯起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是你也失手?”
“那便是云沐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云沐谦卑的垂首:“若是侥幸成功,日前的失败便请教主宽大为怀薄责为诫,算是功过相抵,也让云沐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好什么教主没有说,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
“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况且你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主恩准,属下定不负教主厚望。”
云沐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的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 第二十七章 献艺
莱丽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样也静不下来。
身为温宿国的小公主,素来倍受宠爱,率性娇矜,似乎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的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泛滥无际。
想起来仍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的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
一如恐怖的死神。
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的看她的脸……
比起粗犷的西域人,那人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邸,却那样的可怕。
为什么不曾刺下去?
因为她的泪?
还是因为……
她的美?
每次自顾的猜测总是不自觉的红了脸,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见,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
莫名的在心间萦绕不去,突然希望父王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父王重金请来的国师时刻不离,她却痴痴的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绕。
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总是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邪教魔头的爪牙,父王衔恨已久,如果真个捉到,断不会轻饶了他。
即使是溺爱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又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
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更加俏丽动人。
身后的女侍笑着恭维:“公主殿下真美,到底是温宿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之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国主五十岁寿辰。
温宿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了厉锋的袭杀,西域各国都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为温宿举国之盛典。
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温宿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之能。
侍女替她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如云的乌发上比划配衬,务必让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
华丽的紫衣掩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柔风拂过细柳,明眸秋波,天真而娇媚,连温宿王都呆了一呆。
她抿唇而笑,轻巧的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
“莱丽长大了,美得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古丽姐姐?父王说笑了,谁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
远嫁的古丽公主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出嫁时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很热,让莱丽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她微避,温宿王托起她的脸细细审视:“莱丽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莱丽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娇娇的笑,引得温宿王也笑起来,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宴。
所到的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温宿王的文冶武功,祝寿贺词不绝于耳,极口称赞公主的妍丽出众,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莱丽端庄的坐在父亲身侧,符合身份的微笑。
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她一个也到不了心头,人皆期待的宴会长得令她觉得乏味。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
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也不知道下一个节目是什么。
咚!
一声清越的萧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的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蚕食桑叶,春雨润物沙沙响起,渐渐至大。
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奏。
一萧起,众乐和之,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听者热血沸腾,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心神俱为之掳。
萧声在一片摒气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
就在众人心都要从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
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所有人都被鼓声吸引,由衷的叹佩。
温宿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
“这是哪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车迟国的流浪艺人,以萧声闻名,此次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献艺。”侍长抑不住得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莱丽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温宿王眉梢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趣致:“果真如此?传他们上来看看。”
一群少年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并无紧张局促之色。
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锁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镣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赐赏。”
“多谢国主厚赐。”齐齐伏下头去叩谢。
“你们是车迟人?”温宿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车迟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车迟语回答。
问答数句,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温宿王又问起来,像是颇感兴趣。
“回国主,授艺的师父说技艺来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奏出这样的乐声。”
童子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比女子还要惊艳,在夜境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精灵,奇特的诱惑心神。
一时众人皆静,偌大的庭院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莱丽闷闷的扯着纱巾一角,纠来扭去。
所有人都盯着那人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低声咐咐了内廷侍长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多不胜数。”
“那个小子真的有那么好看吗?”她不悦的嘟起嘴。
“怎及得上温宿最尊贵的公主。”侍女含笑拔下她头上的钗环。
“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看他。”
“我倒觉得吓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异,说不出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精怪专惑人心呢。”
“精怪?”
“对呀,据说有些精怪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莱丽撇撇嘴,不为所动。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温宿的勇士。”
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 第二十八章 功成
温宿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是五十余岁,尽管保养得法,持续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
但一想到某件事,体内涌起热流,再度兴奋起来。
“王上,此人没有武功。”
“知道了,退下吧。”
温宿王移步走入寝殿内室,豪华宽大的床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真不错,”低喃的男声带着浓厚的情欲:“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叹息般的话语,呼吸渐渐粗起来。
“别怕,让我好好品尝……”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来人!来人!给我杀了他!”
温宿王惊恐的脸上多了一条血痕,伤口处发黑,正在不断蔓延。
侍卫赶来,伪装成流浪艺人的云沐手持短剑杀出一条血路,只是动作不复以往的干净利落。
国师姗姗来迟,刚打一个照面便打伤了云沐,可当他看到云沐不过是个少年之时,愣了片刻。
云沐趁此机会逃窜。
“追,”国师回过神来,声音有些暗哑:“传令下去,关城门,他受了伤,在城中找。”
可惜毒素已经蔓延,温宿王命不久矣。
城中一药堂门口响起叩击声。
“有人在吗?”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一个药童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根老山参,正待去开门。
门外“咔嚓”声响起,随着一阵寒风,进来了个客人,药童放好灯,从柜台上朝外张望。
来者是个年轻的中原男人,左手揣在怀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右手露在外头,冻得通红。
男人侧过身,手肘架在柜台上,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药童,端详他的双眼。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屋内的灯光。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
“大夫呢?”年轻男人淡淡道,继而手指一错,现出指间的一枚金光灿烂的珠子,药童登时被那漂亮的金珠吸引了目光,惊讶不已,看看金珠,又看那男人。
年轻男人食中二指拈着金珠一旋,金珠便在药柜上滴溜溜地打转。
“大夫接生去了。”药童被金珠晃得眼睛快睁不开,答道:“东街……有一户人家难产。”
年轻男人手指轻轻一拨,金珠便滚到了药童面前。
男人做了个“自取”的手势,说:“除了接生那家,今天还有谁来找过大夫么?”
“没有了。”药童想也不想便答道。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也不敢接他的金珠。
“大夫是你爹吗?”
“不是。”药童退后些许,打量那男人:“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了。”男人的嘴角扬起一抹带着邪气的笑,一手放在柜台上,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顷刻间只见那枚金珠舒展开来,成为一条背上金甲闪烁、腹部五彩斑斓的百足蜈蚣!
蜈蚣朝着药童射来,药童吓得大叫一声,男人反倒笑了起来,伸手一拢,将蜈蚣收走,消失在门外。
药童略显僵硬的面庞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沉重的牢门在吱哑声中打开。
天玑冲进来,兴奋得抓住凌苍的肩。
“云沐成功了,他杀了温宿王,教主依约免了你的过错,你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
凌苍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难度。
“他……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天玑绽出笑意:“总算他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他回来认罪。”
凌苍稍稍放下了心。
“他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有效。”天玑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他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而被利用了说辞,连教主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他一击成功,你总算不会有事。”
“天玑……”凌苍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怎是一个字能言说。
天玑了然的摆手:“少废话,看你一身狼狈,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呆够,我还当阿法芙打点的不错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几可算是天上地下。
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必定是天玑托嘱阿法芙的结果。
天玑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听说阿法芙来过几次,她说过些什么?”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天玑压根不信,笑得极其暧昧。
“嗯。”看着对方的诡异的表情,凌苍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天玑遗憾的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
六英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半晌才在玉龙的强令中退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洁如常。
走至云沐的房前,恰逢熙春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纱棉,他心中一紧。
“他受伤了?”
“回公子,雪尊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婢子取来候用。”熙春自然知道问的是谁,敛妆垂首道。
“云沐可在房中?”
“雪尊使早前在沐浴,现下大概已休憩。”回答并不太肯定。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
“你先下去。”
看着熙春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
潋滟波光在室内明灭,摇曳不定,是云沐私用的浴池。
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仿佛有什么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伸出,捞过了托盘。
云沐坐在池边,湿淋淋的长发搭在身前,肌肉紧实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他只能艰难的给自己上药,脸色在水气中更显苍白。
猝然听见脚步,他抬起头,刹那怒极,抬手一掀,托盘连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凌苍没有避,一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捶,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
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只是愣忡。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见的伤口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神智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云沐自屏后踏出。
黑发犹在滴水,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来了很好,下去休养吧。”
寂静许久,凌苍沙哑的声音响起:“你……用了什么办法。”
“你说呢?”云沐一只手拭着长发,脸白的近乎透明:“除了色杀,如何能突破温宿王的重重防守。”
“你从来……不用色杀。”
“总有第一次。”云沐无表情的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它很有效。”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凌苍无法再开口说话,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的照办,一丝丝香气蔓散开来。
“下去吧,我要休息。”
听着脚步渐去,云沐小心的躺在柔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
杀了温宿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主的难题,接下来仍是不能丝毫懈怠,还有积压的事务连篇累牍,休憩的时间不多了……
他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朦胧中,有人接近了床边,挨得越来越近。
他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感觉,静静的看着。
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云沐的头昏然,一寸寸挪开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来做什么。”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
“背上的伤包扎不易,我替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云沐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凌苍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他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
“稍为忍耐一下。”
或许是伤势带来的虚弱,他没有再拒绝。
凌苍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的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
他仔细的清洁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云沐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必定会滞后了。
“背上的伤……是谁。”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温宿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份逐渐生效,云沐的精神松驰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禁武功,凌苍无法想像。
“嗯……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云沐的声音越来越轻,模糊难辩,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智。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
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 第二十九章 所求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的执笔摘录重点。
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云沐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凌苍的身份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着人的际遇,弹指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扭曲为伏首驱策的影奴。
横蛮粗砺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
易地而处,云沐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凌苍忽然望过来,两人的眼神正好对上。
深遂的眼眸映着阳光,刹那间迷失了心智。
默默对望良久,凌苍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云沐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将他扶起。
受伤之后,他总容易口渴。
半靠着接过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蓦然抽痛,挺凌苍避开伤处轻抚着背,平抑急促的气息。
待他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说不出的温柔。
云沐不自觉的点头。
“可还要再睡?”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热度已经退去,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软无力其余尚好,他试着撑起身子,却被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拿给你看,急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的好。”
不等云沐说话,凌苍取过数个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他得以较为舒适的侧伏,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任他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云沐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实在不堪入目,云沐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练得较少。”凌苍没有笑,认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了。”云沐些微调侃,感觉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的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不过于我而言,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凌苍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笺纸:“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人的功夫最实用……但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最后的话音极低,云沐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温宿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尤胜香雪,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凌苍不自在的撇开,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云沐并未追问,淡淡的提醒:“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他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凌苍静了半晌。
“为什么救我。”
云沐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预想,一旦失手,面临的将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用价值。”云沐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他一贯风格的回答。
望着淡漠的少年,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云沐。”
“嗯。”
“你想要什么?”凌苍凝视着他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什么原由让一个并非贪图权势富贵的人紧握大权,并非阴暗嗜杀的人不离杀戳征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心如铁石。
他很想知道。
云沐愣了愣,眼中某种陌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轻的问。
“嗯。”云沐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是什么。”
云沐笑起来,长睫轻颤。
“我的愿望与你无关。”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逝无踪,清晰冷定如冰。
“凌苍,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细致的指尖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下颌。
“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云沐挑了挑他的下巴,指尖留下一条红痕:“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足够忍耐。”
凌苍笑了。
“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 第三十章 诚意
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的局面。
凌苍不再去猜测云沐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云沐主控的大半事务。
沿袭以往对西域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策,摒弃了一切顾虑,冷血的以最小代价完成教主的命令。
云沐是利用也好,无情也罢。
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们的命运便休戚相连。
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的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
他执掌了对外一应事务,云沐腾出手筑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隐蔽的方式扩张权限。
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北朔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益加扶助。
然而云沐近日越来越沉默。
一切都妥当,实在找不出让他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身影,凌苍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夜晚的温度极低,云沐仿佛未曾感觉,赤脚站在水中,一径出神。雪白的袍角散在水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凌苍。”
“嗯。”
“大宛国大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杀大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绝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凌苍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详细致,灭门或许是最干脆的作法。
但不该是他的作风。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云沐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的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务,找不出半点挑剔之处……
不能再留下了。
云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淡淡道:“夜深了,回房吧。”
重重守卫的密室。
天玑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少年,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云沐手执茶壶,不紧不慢的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天玑不掩怀疑:“你不像这么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云沐漫不经心的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的笑笑,云沐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云沐的脸沉静冷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计划的目的。”天玑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云沐淡淡的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云沐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轩,天玑不动声色的反问。
“温宿。”
仅仅两个字,天玑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
云沐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的道出话语。
“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云沐向来清冷的眉眼泛起一丝兴味:“数年前我平西夜之事,陷于阗之误,无一不有温宿的影子。早知温宿王不过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你可知为何?”
“雪尊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西域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不得不佩服温宿王机谋之深。”
“雪尊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却不懂这与我何干。”天玑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的淡问。
“当年温宿国主重病暴毙,一时风声鹤唳,直到那木斯即位,谴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
“当年之事,天玑也略有听闻。”
“那木斯生性风流不羁,虽有王邸,却喜流浪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温宿,五年后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声,深刻的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默默无闻,本不足道。碰巧我偶然得知,他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奴仆遁逃无踪,这一点月尊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恋乡,倒也不足为怪。”天玑缓缓回答。
“同年月尊使入奴隶营,我曾偶然听及月尊使底蕴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百炼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云沐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尊使可知那位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入教三个月,冲撞了长老,被错手杀死。”
“区区一国人质罢了,厉锋中人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
“一年后教中左护法谋叛,蜚长老附逆,被月尊使诛杀身亡,他便是杀了质子的长老,也算是天道好还。”
“你究竟想说什么?”天玑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云沐仿佛不觉,轻松的接口:“我在想倘若教主知晓,会不会如月尊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僵冷的空气有如凝定,半晌,云沐忽然笑起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他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天玑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他:“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对权力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这一点足矣。”云沐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并无冲突。”
“你想我怎样。”
“让阿法芙全力配合,若我所料不差,她定会同意。”
“你已说服北朔?”
“他比你爽快。”云沐倒掉冰冷的茶水,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他的薄嘲,天玑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北朔的事。”他宛然一笑,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天玑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云沐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过虑
◇ 第三十一章 破禁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越说越教人迷惑了,恕我愚钝,容我想想。”
云沐并不着急,抬了抬手,示意他自便。
看着毫无情绪的黑眸,一线灵光闪过,天玑不敢置信的试探:“你,难道……记得?”
云沐忽然不见了笑容,对视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
天玑静静的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笑,一口饮尽了茶。
夜,静如死。
整个厉锋进入了沉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
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
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来人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凌苍心下稍安,疑惑又悬起来,猝然间穴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云沐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银针赫然入目,他随手抽出,毫不迟疑的钉入大穴,转眼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凌苍也好不到哪去,银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骸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银针越落越急,似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臆痛不可当,牙齿紧合,瞬时将云沐手咬出血来。
最后一针落下,云沐抬手一拂,所有银针离体迸落地面,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
澎湃的内力冲刷着经脉,凌苍忍不住闷哼出声。
云沐将他扶起,一手按在他后背的大穴,冷冽的内力注入,引导他的内力流向丹田。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云沐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内力归正,他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闻沉重的呼吸。
受制已久的内息运转自如,凌苍几不敢信。
充斥肢体的轻盈更胜从前,可轻易完成任何过去一度迟滞的剑招,功力远非同日而语,他暗自度量,约摸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北朔抗衡。
良久,凌苍稍坐起来,执起云沐垂落的手。
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没力气下床取药,执住欲抽回的手,他以舌尖轻舔权作止血,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放开。
全身的衣物均已汗透,他费力的扯过丝被覆住两人,云沐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云沐,尽可能的保留一点温度。
“如何,可有不适?”云沐问道。
“还好,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起初是右护法以特殊手法制住了经脉,叛乱过后右护法身亡,一度以为终身无望。
“……要交给你的新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云沐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该如何施针?”
云沐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这一独门手法。
果不其然,云沐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主知道会怎样。”
“我怎会让他知道。”极小的笑了一声,云沐疲倦的支起来,看着他的脸:“凌苍,你听好。对外我会宣称你去龟兹打点要事,除了玉龙仙藻把其余四人带上,一路小心行事。十二月前必须越过楼兰,赶到凉州城,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会告知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时日。”
“什么样的任务,竟是到了凉州城。”
“与中原人有关,到时候你会知道。”
云沐极少如此重嘱,又交待得如此含糊,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思,难以窥见。
“是要杀什么人?”
云沐模糊的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云沐。”单手扣住腰制止了他的离开,凌苍没来由的心慌:“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凉州,你自会明白。”云沐避而不答。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冒着教主发现的风险解开禁制,他想不通。
“你不信我?”
云沐静了片刻:“你可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温宿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
斩钉截铁的阻断了探问,凌苍的心刹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经信过谁?”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涩意。
云沐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觉的挺直:“谁也没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雪谦呢?他是谁。”
“你怎知道这个名字。”云沐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戒惕。
凌苍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你昏迷时提过。”
他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案。
“雪谦……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凌苍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云沐的神色莫名的伤感,幽深的眸子柔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凌苍有千万个疑惑,云沐没有多说,长指轻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记入心底。
“他和你一样是中原人,本名叫古昀青,我希望你的运气要比他好。”随着叹息般的话语,冰凉的指离开了脸庞。
来不及抓住,云沐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温度渐渐散去,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人,看天光一点点透出。
云沐那晚之后绝口不提,稍一言及便被打断,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是一场错觉。
◇ 第三十二章 不同
一袭月白长裙的丽人端坐桌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良久,纤手取下发簪,换了支更淡雅的。
丽而不俗,恰到好处。
“今日怎得这么素净。”
对于话语中的轻嘲,香雪仿若未闻:“随意打扮罢了,我去备酒。”
天玑私下传了消息,邀凌苍聚首,两人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没提过正事。
听说要去凉州的行程,天玑并不意外,转首吩咐香雪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脱,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的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衣襟。
天玑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
几番来去凌苍也激起了意气,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辣,听不真切天玑的话语,一切模糊而凌乱。
“我一直不懂,云沐哪里好……”
“……原来他这人……确是不错……”
“凌苍……你本名叫什么……”
酒至酣处,天玑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智立时清醒。
凌苍顿了顿,终吐出一个名字。
“净尘,我本姓玉。”
“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天玑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光亮夺人:“你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凌苍回以一笑。
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对方的隐瞒。
天玑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性情,天玑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天玑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来聆音楼,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音落地两人相视而笑,天玑正经了半天,又变得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订过亲。”
“多少年前了。”记忆被时光销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残宣。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天玑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订下的。”
“一定是个大家闺秀。”天玑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凌苍不客气的踹过一脚,正中椅侧,天玑利落的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难怪阿法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凌苍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天玑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呃——”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的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的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啮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香雪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凌苍有要事商谈。”
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天玑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展开。
揉着臂上的青紫,天玑瞪着人离去的窗口,这小子没了内力的掣肘,确实厉害了很多。
香雪乖巧的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
无聊的看纤丽佳人整理残局,天玑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香雪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半晌才回答:“或许是香雪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那天下就没多少佳人了,”瞥了眼郁郁的丽人,天玑懒懒的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依我看,倒也未必是容貌。”
“香雪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为此,雪尊使纵然容貌出众,也不过是个少年,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话中是浓浓的不甘,甚至有些许的怨恨。
天玑眯了眯眼不曾回答。
香雪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他素日冰冷不假辞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天玑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尊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嘲谑的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云沐出身聆音楼也就不过尔尔,可他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主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谁都有的。”
“我……”香雪想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最终默然无语。
天玑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天玑老道的摇头:“把高高在上的神祇拉入泥潭,不是更有征服感吗?”
“凌苍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天玑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云沐争斗起来反而为难。
天玑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的挑起香雪的颔,不正经的吻了上去。
“他不会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香雪眼底的怨毒一闪而逝。
◇ 第三十三章 选择
龟兹的事极为顺利。
或者说根本算不上事。
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照说更不必带上四英,他开始猜测凉州是何许事务,令云沐慎重至斯。
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楼兰,凌苍潜意识里仍在惦记云沐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楼兰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厄,任何想像到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而对厉锋中人来说,这是个机遇与危机并存的地方。
只要能避开教主安插的暗线,抵达凉州城,距离中原就只有一步之遥。
足足五天,凌苍与四英才摸清了楼兰的布置,成功离开,可想而知当初紫苏一人想要逃跑是多么困难。
按云沐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奴隶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
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楼兰人。
楼兰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云沐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
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楼兰人转达,若非确定叮咛无误,便要怀疑真伪了。
楼兰人恭敬的肃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
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楼兰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瑞叶银粟留在密室之外警惕,琼花凝雨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凌苍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驯服的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刹时盈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的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
琼花与凝雨张大了嘴面面相觑,懵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情景,凌苍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飞舞的正是云沐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三冬暖之蛊,速去勿留。
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云沐……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琼花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尊使赶出教了?”
“真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凝雨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厉锋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下属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未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
这是真正的秘药,由北朔执掌,云沐是如何得到?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精锐,又何以应对教主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他说教主不会知道。
若真远走,教主怎可能不闻不问,云沐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耳畔的两人还在猜议揣度,凌苍心乱如麻,云沐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主的问罪?
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主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这个日子之前赶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
云沐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既然要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他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
与天玑的密室相谈、解开的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楼兰人……
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天玑必定也是知情。
云沐,北朔,天玑……或许还有阿法芙。
四使联手弑上。
臆想蓦然抽紧,凌苍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性。
数年前的叛乱云沐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冒这样的风险。
他想得到什么,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
冷漠孤傲的面具下,云沐究竟用性命作赌注在追逐什么?
他说不计生死。
他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他说过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凌苍刹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天玑说他忘记了一切,可他清楚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忘记。
“老大,我们怎么办?”凝雨耐不住的探问:“难道真照雪尊使的命令离开西域?”
“万一教主下绝杀令……”琼花犹豫不决。
教中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像,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异心,一旦行差踏错,教主定然彻查并铲除,威仪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扣上箱盖,凌苍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条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去留,只要去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你们的身份不管如何变幻均是云沐的手下,一旦他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他一念之仁,点了条生路。”
“如今所处凉州,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暴露厉锋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转程回教,至于际遇好坏须得听天由命,你们考虑清楚。”
该说的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尊使会怎样?”琼花到底是个女子,对云沐尚有感念。
静了许久凌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瑞叶则是茫然。
他们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人训练,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也不知教中怎样了。”银粟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去中原?”
“不可能不去,老大说的对,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凝雨开始检点金珠的份量。
“为什么留下玉龙和仙藻,一起走多好。”琼花遗憾的叹气:“不过也是,咱们七个一起走,教主立刻就会起疑。”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自由近在咫尺,四个少年都有些兴奋雀跃,可真要他们就这样抛弃一切离去,似乎也有些困难。
少年们纠纠结结,却怎么也论不出个结果。
“中原是个好地方,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像是怀念起了中原的美好,凌苍语气温和:“厉锋这种人吃人的地方,能逃……就逃吧。”
“入中原……”六英业已神游:“老大,你认为去哪里较好。”
◇ 第三十四章 折返
四双眼睛等待凌苍回答,他微一迟疑。
“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的是那里,离厉锋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因为蛊毒?不是解了?”
凌苍一言激起了错愕,众人七嘴八舌。
“我不用金珠,这箱你们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相当充裕。”凌苍作了个手势令四人安静:“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的好。”
可四人并不轻易接受,非得刨根问底要凌苍一个说法。
劝说良久,凌苍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你们记得行事低调,别让中原人发现了身份,谨慎些。”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不敢再劝,眼睁睁的看他走出。
瑞叶叹了口气:“亏得雪尊使还弄出了解药,我们不过是沾光。”
“那两个人……”银粟有些困惑。
“有奸情。”凝雨好心的告知,很习惯伙伴的后知后觉。
“真难听。”琼花不客气的凿他一把:“那叫感情。”
“不过感情真麻烦。”四人一知半解却异口同声的下了结论。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凌苍根本没有叹息的时间。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急驰,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企盼已久的自由来临之际却又放弃,甘心回转生死一线的杀场,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竟不是狂喜。
五年受制,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遁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投向危机四起的天厉锋深处。
云沐放他走,天玑要他走。
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仍是抑不住着焦灼的心回转。
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炙着胸膛,逼使他不停鞭马。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一片死寂。
云沐的房中空无一人,玉龙伏在地上,背心中了一剑死去多时,脸上残留着不甘。
凌苍检视伤处,正是云沐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仙藻死在阶下,同玉龙如出一辄,侍从不知散去何方,静得渗人。
远处高楼猝然响起宽宏的钟声,仅仅半声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祥。
层层叠叠的层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百炼营努力营倾巢而出,遍地是残肢断臂。
正殿的守卫尽亡,连跟随教主左右的数名随侍皆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
凌苍掠出没多远,几个厮杀的人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平了一半。
“天玑!”眼见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天玑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身上数处受创,对敌并不轻松,若非带领数人围攻早落下风。
“你回来做什么。”乍见来人,天玑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云沐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他没给解药?”
“我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狰然出鞘,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痴!”天玑脱口的斥骂:“难得的机会,你居然……”
对方内力袭至,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天玑难得如此狼狈,凌苍略为幸灾乐祸:“云沐呢?”
“知道你想问他!”天玑狠狠咬牙,不要命的攻击,成功的让对方添了一道血口:“他和北朔阿法芙在内殿对付教主,我负责搞定鹧鸪。”
鹧鸪是教主的影卫,武功深不可测,正是七年前将他擒至天山的人。
此刻他以一人之力迎战天玑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但久战不下隐约开始焦燥。
“联手?”凌苍盯着宿仇不曾稍瞬,时隔多年,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中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天玑吐了一口唾沫,眸中掠过一抹狠辣。
须臾,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五年的磨砺,凌苍出手比之从前更加凶狠毒辣,一招一式,皆攻命门。
天玑则是更加的不要命,一身凶性,犹如浴血归来的不死修罗。
二人联手,鹧鸪逐渐落入下风。
“剑法高明了不少。”天玑挂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里一如既往的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你还顶得住?”凌苍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主。”
“怕没这么容易。”鹧鸪不过一介影卫已这般费力,教主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主的居然是云沐。”天玑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他在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天玑的罗嗦,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天玑的脸扭曲了一下:“他利用野心挑动了北朔,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他一起动手,为了万全,我只好去劝说阿法芙,如他所料,阿法芙对教主也有杀心。”
“为什么不告诉我。”
“云沐说放你回中原,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天玑坦白的道出:“谁知道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凌苍没好气的横了一眼。
天玑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瓜又冲回来,枉费我们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一早料到,云沐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聚财不多,其中必然有天玑的助力。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天玑倒是毫不心疼,只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泉里做兄弟了。”
◇ 第三十五章 复仇
凌苍与天玑步入内殿,一路尸体越来越多,险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利呼啸,刺得人几欲抬手掩耳。
室内的场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污了一室,有些地方还黏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体没住了足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息。
带入的精锐消亡殆尽,偌大的室内仅余了三人与教主对峙。
一向高高在上的教主再没有神邸般的气度,灰白的头发散乱,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
北朔正面应对教主,被一掌击碎了肩骨,阿法芙的软剑角度刁钻,本待斩下教主的手臂,却被滑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
云沐鬼魅般出现,短剑猝袭背心,逼得教主放开北朔回身自保,然云沐内力不足,一击不得便退。
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的击杀眼前的魔头。
最重容貌的阿法芙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颤,嘴里恨恨的诅咒。
“老东西,这样还不死。”
教主的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勉强支撑着不倒,招式依旧杀意凛凛,眼红如血,视之令人心悸。
北朔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他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云沐默然,看着比平日高出些许,身法依然犹如鬼魅,来往袭杀莫测,久战之后仍然轻捷。
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力苦撑。
一疏神,云沐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凌苍腾身而去,将他带入怀中,在地上翻滚了几落消减冲力,沾了一身污血。
云沐痛得发抖,他觉出不对,轻轻按捏,手臂竟已被教主拗断。
“你……回来做什么!”云沐声音疼得断续,却吼出了和天玑一样的话语。
明知时候不对,凌苍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我放心不下。”
“蠢材!”云沐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发。
来不及再说,北朔阿法芙已频频遇险,天玑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他们自然也不能闲着
五人偕攻绝招频出,教主纵是功力深厚也架不住群狼扑袭,加上腿脚不灵,未多久已接连受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攻击,内力过处,坚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犹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攻教主分心,云沐无声无息的潜至身后,寒光乍闪,利落的斩下了左臂,代价是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天玑揉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对方,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主五指箕张,赤手截住了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如此功力,人皆色变。
北朔阿法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主露出了胸前的破绽,凌苍抄起掉落在地的长剑脱手掷出,长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击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主生生钉在地上。
云沐合身扑去,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一世的教主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的走向末路。
室内惟有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消逝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很快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的看着,没有人再动手,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仅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尊使合谋……倒是我小瞧……”
“活该你罪有应得。”天玑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任教主才登上玉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阿法芙冷笑,剑尖挑起断臂甩在教主面前:“杀我父亲时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给别人了。”尽管脸色青白,北朔仍是快意的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等了太久。
云沐没有出声,只冷冷的看着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动弹不得的人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吐出血沫:“你们……”
静了静,天玑忽然笑起来。
“我们的确是为了野心,云沐可不是,没想过会栽在他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至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少年:“如今你称心如意了。”
“云沐,”教主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
北朔阿法芙都禁不住泛起好奇之色,等着他的回答。
云沐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昏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我母亲的剑。”云沐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以为五岁的孩子不值一提?竟然敢赐给我。”
仿佛从心底迸出的话语,苍白的脸上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太小瞧了我娘,当她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云沐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更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云沐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弱的残喘。
“这一剑为雪谦,也是你逼我杀了他,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冰冷的眼注视着抽搐的老人,像看一堆破碎的腐肉:“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弑上……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宛如恶咒。
云沐爆出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我心心念念,不过是与汝偕亡,今日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残酷而快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了狼籍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云沐全无表情,定定的盯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轻响。
凌苍默默的看着,上前扶住了他。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云沐的身子在怀中发颤。
良久,疲倦的合上眼。
◇ 第三十六章 秘术
剑长一尺三寸,剑身玄铁而铸及薄,透着淡淡的寒光,剑柄金丝缠为一条金色异兽之案,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涵意。
剑身星光流转,剑芒如寒冰刺骨,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
指尖轻轻摩挲着两个微凸的铭文,凌苍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云沐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脱力一般恍惚,试着活动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凌苍扶稳他,叮嘱道:“刚接好骨头,至少要几十天。”
“教主……真的死了?”云沐的声音微嘶,久睡后仍然有难以消弥的倦。
“嗯。”不单是云沐,连凌苍也觉得不太真实,静了半晌,他开了口:“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云沐摇了摇头,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寂静的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英呢,放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云沐倦倦的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凌苍想起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仙藻是教主的人,玉龙是怎么回事。”
云沐神色平淡:“玉龙也一样,甚至比仙藻更受教主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凌苍一一回想,找不出丝毫破绽。
“北朔说的。”云沐微微冷笑了一声:“还记得你去刺温宿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联,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若未曾失手,他会在事后向温宿王密告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厉锋。”
“教主要杀我。”阴谋乍听入耳,凌苍愣了半晌:“是为……”
“我。”云沐淡淡的闭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主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英并入地绝,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天玑掣肘。”
教主明知天玑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天玑必迁怒于云沐处处挚肘,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帮衬北朔。
好算计,无难怪玉龙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
云沐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
他亦未想到,凌苍失了手,却选择回来与他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北朔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云沐极轻的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玉龙亲信重用,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
不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主,那个上位者素来机心重重,若非四尊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想来犹自惊心。
凌苍私下恻然捺住了暗叹,见云沐要取过短剑,无意识的询问。
“这剑上是什么字?”
“霜玄,”出乎意料,他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万里大山,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云沐爱惜的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那里的人?”
“她是一族里的圣女,名曰月见,”不过是些久远的往事,不再有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叙述:“可惜族中只余她一人,其他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后来我娘在北方遇到了我爹,却因战乱与我爹分别。”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凌苍藏起怜意轻问。
云沐黑瞳漾起一分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歌声能令百兽服从。但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的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哄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一片深情……”
一线冷光忽现,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七八岁,怎能瞒得过教主。”凌苍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云沐垂下头轻抚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突然想起了一切。”
凌苍眼里流露出疑惑,却不再询问。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云沐淡淡一笑:“族中圣女司管祭挽,掌握流传下来的秘术,娘被掳进厉锋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
“秘术?”听名字已十分诡异。
“一为安魂能让人忘记或记起指定的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他简单的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是用来安慰因亲人离世的痛苦之人。”
“还有别的?”
“二为夺魄,比较危险。”云沐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指令行事,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云沐向来冷然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凌苍默默的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握住了冰冷的手。
云沐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时间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至十一岁开启。教主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云沐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脆弱娇柔,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云沐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寻机逃走。”
“她很疼你。”心变的很柔软。
云沐仰起脸笑了笑,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全然不同于往昔面具般的表情,仿佛画中之人突然活过来。
凌苍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所有,若非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那一笑真好。
◇ 第三十七章 践诺
天玑与北朔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称教主病重,由四尊使暂代一应事务。
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开天玑私心匿下了百炼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
这点为北朔深忌,目前与天玑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若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主……”
“必须有新的教主。”
云沐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
他淡漠的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云沐自惭无德,对教主之位并无非份之想,惟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
一句话撇清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尊使真痛快,”半晌,阿法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我自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惟待二位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云沐不欲插手,阿法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北朔与天玑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对教主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云沐抿着茶水,坐看两虎相争。
阿法芙支颐浅笑,目光却始终逗留在云沐身上。
天玑与北朔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云沐合上杯盖:“时候已晚无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云沐!”
北朔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身畔拉起他的手,衣袖滑落,将唇压下去,轻舔少年的手臂,如焚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由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阿法芙兴致盎然的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北朔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天玑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云沐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云沐坐在窗前,发出细不可闻的叹息声。
“别去。”
凌苍揽住单薄的肩:“你会后悔。”
北朔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云沐表明态度,在阿法芙与天玑同盟的现况下,他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刻出言支持,多数袖手观望,难免引来北朔的猜疑。
“能杀教主,我不在乎这个身体怎样。”眼睫微颤,云沐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离开,不卷入这场是非可好。”知他意志坚决从不更改,凌苍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他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尽管杀伐无忌,云沐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北朔也不会放心等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冀猝然脱口,他一时摒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厉锋?”
垂首良久,云沐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他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出室,步履在门口顿了一顿。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云沐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雪谦,如果你还活着,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云沐立了许久,默默的低下头。
房间一片漆黑。
凌苍姿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每一分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云沐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他微凉的肌肤,清冷的面庞,想他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一定又紧咬着唇,想他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不屑一词的疏冷。
他就像一抹孤绝的月光,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弃之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黑夜长得没有尽头,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云沐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
没有着外衣,淋得透湿的中衣紧紧贴伏,黑发狼狈的搭在后背。
“你,还在……”云沐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凌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腕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却被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
◇ 第三十八章 离开
凌苍未出几步被云沐从背后扣住。
“和他没关系。”
凌苍垂首看着紧抓着他的手寒意渐渐侵袭,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见他不出声,云沐解释道:“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云沐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云沐从浴室中出来,他正凝视着桌上的物件。
他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
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骨。
云沐默不作声的取出两只玉坛,细致的清洁擦拭每一根骨骸,小心的放入。
“这两具遗骨,一是我娘,一是雪谦。”不避污秽的逐一整理,云沐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很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驯服的任他上药敷扎,看出迷惑,云沐轻浅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满天的繁星闪烁,凉爽的湿气扑面而来。
云沐提起玉坛示意凌苍跟随,悄无声息的踏出水殿,穿过水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
推开门,孤零零站着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懒洋洋的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云沐有点不自在的别过了头。
“没事。”凌苍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细不可闻的欣喜。
“……那你帮我拿好他们的遗骸。”犹豫片刻,云沐将手中的玉坛递给凌苍。
凌苍不解此意,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保管,定是极其信任他,于是他欣然接下。
两人共乘一骑,抖缰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多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我们,回去。”
离开潼关,阳春三月,还未至江南,便可见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中原人总讲究小桥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墙。
春日里正是好日头,往来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的商贩店铺挨门联户,售卖着各色针指细物,还有爱俏少女最喜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沽量议价的声调轻软呢哝动人,空气中浮动着桃花般的旖旎。
风尘仆仆的塞外行客踏入了中原,仿佛到了一个新鲜异样的世界,洗漱过后,云沐披着一头湿发,倚在窗畔看了许久。
“这里真美。”云沐伏在手臂上叹息,唇角有抹清浅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初到大漠的雪峰落日也曾令凌苍发出此等惊叹。
“回中原你不高兴?”
“没有。”
云沐不会懂。
离家多年,越近乡情更怯,家中的一切既悬念又畏缩,该怎么解释这无端消失的五年。
云沐望了他许久,忽然别开眼:“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凌苍的手一顿,他径直说下去:“你有你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去处,没必要再耽在一起,尽早分开行事的好。”
“你想去哪?”寂静良久,凌苍淡淡发问。
“我?”云沐拈起一根掉落的发丝,细细在指尖盘绕,说出的话冷心绝情:“我只来这里看看风景,其他的与你无关。”
“那就一起走。”
“没必要。”云沐冷静的否决:“离开了厉锋你已自由,无需再听从我的命令,何况你现在的功力已经高过我。”
“你怕我?”凌苍挑了挑眉,玩味道。
明知是相激,云沐鼻子里轻哼一声:“你指什么。”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胁到你。”凌苍替他擦拭头发,动作和话语一样不疾不缓。
“有必要么?想杀了我,你得付出相当的代价。”云沐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的剖析:“就算你怨憎屈身为奴的几年,也必然会掂量行事的后果,恨我也不致于行险。”
“你认为我恨你?”
“恨我也不奇怪,没有人喜欢被驭使,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人。”云沐拿过梳子,慢慢的挽起黑发,依旧看着窗外。
“你一直对我不错。”
“我可不至于傻到认为你会感激。”他嘲讽的笑笑,语气淡漠:“不过是互相利用,最后能各不相关已属难得。”
“为什么答应和我一起走。”深遂的眼睛像在探测。
“你想听什么?”云沐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嘲:“我一心想杀教主,却没想过成功之后怎么办,碰巧北朔的挟制也令我恶心,既不想应承,自然惟有离开厉锋,与你同行仅仅是顺途而已。”
他的笑冷淡而寡情:“别想太多,错判可是会致命。”
“听起来真无情。”凌苍的话似惋似叹,双臂支上窗台困住了他:“原来这么多年的时间,你对我纯粹是利用。”
“那又怎样,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云沐试图推开他,对方纹丝不动。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
“什么意思。”不喜欢弱势般的姿态,云沐用内力震开,走至床边收拾包裹。
“怕我寻机报复,不如趁早躲开。”凌苍仍靠在窗边,听不出话里有几份真切。
“你要这么说也行。”云沐无所谓的回答,头也没抬。
“或者……”静了片刻,走近按住他的手,凌苍的眼神奇异:“怕和我一起时日久了,再离不开?”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隐然挑衅,蕴着飞扬夺目的神采,云沐紧紧盯着他的眼,一时愣了愣,脑中竟找不出回语。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凌苍脸上笑容忽绽,如云破日出般耀眼,不容拒绝的一手拉起他:“若非如此何必分道,走吧,我带你去江南。”
走在喧闹的街道,云沐轻轻探额,细想那一瞬为何失神,忽而明白了哪里不对。
离开厉锋以后凌苍越来越强势,再不是那个跟在身后沉默的影子,随着身份实力的转换,许多事都脱离了掌控。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尽早各奔东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心中下了决定再无迷惑。
◇ 第三十九章 死尸
济江支流,乱石滩岸。
马蹄声远远传来,一名身着猎装的女孩骑着马,袍襟扬起,两只猎犬沿着江岸跑来,在乱石滩上嗅一具被江水卷上岸的死尸,少女一脸疑惑,望着草丛。
猎犬“汪汪”地叫,嗅上死尸的脸,又有一名男子策马追来,说:“小姐!”
这少女是离郡王之侄舒音。
离郡王是皇帝数册封的异姓王之一,圣眷正隆,权势不凡,有朝廷的背景,官府江湖均会避让三分。
舒音这日出得城来,在济江畔纵马,进了山路,离郡王豢养的两只爱犬沿着山坡一阵飞奔,跑得没了影儿,她便远远地追过来,见乱石滩上一具少年身躯,莫名其妙。
男子一身黑袍,腰带飞扬,驾驭马匹追下,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也睁不开,是离郡王府上的门口叶照眠。
“小姐。”叶照眠无可奈何,说:“此处山路难走,春来蛇豸多,不安全,回去吧。”
“你是什么身份?轮到你来管我?”舒音道:“不愿意陪着就自己回去!要不大哥不在,轮得到你?”
叶照眠见石滩上无人,阳光灿烂,百花盛开,便只得翻身下马,四处察看,见并无蛇蝎等物,方点点头,没有说话,袖手站在江边。
舒音“嗤”的一声,叶照眠竭力平复心里的愤怒,眉头深锁,四处看了看,见草丛里两只狗在叫,便朝那处走去。
舒音翻身下马,站在江边,神情闪烁。
“小姐。”叶照眠又回身说:“不可离江水太近,此处乱流甚多。”
舒音没理会叶照眠,叶照眠在草丛里发现了云沐伤痕累累的身躯。
舒音站了一会儿,又走过来,见到云沐时说:“咦,这里怎么有个死人?长得如此俊美,当真是可惜了。”
叶照眠单膝跪地,去试云沐鼻息,发现已没了呼吸。
叶照眠说:“身上没有致命伤,哪家的孩子?”
“死了吧。”舒音说。
叶照眠又去按云沐脖侧,舒音说:“走吧。”
“等等。”叶照眠说。
舒音嘲笑道:“再不回去,待会儿又害你挨主子骂了。”
叶照眠回头看了舒音一眼,像是想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反正这人要不了几天就走了。
就在这时,云沐脖侧的经脉稍稍跳动了一下。
叶照眠眉头深锁,自言自语道:“被毒死的?”
舒音突然说:“喂,叶照眠,听说你能将活人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你且试试看,若救活了一个死人呢,你想要的,我就帮你在我舅舅面前美言几句。”
“我行事堂堂正正。”叶照眠说:“并没有想要什么,离郡王面前的话,也只是事实。”
叶照眠单膝跪在云沐身边,表情带着不解,掏出药囊内的一个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还真能救活?”舒音觉得叶照眠简直不可理喻。
叶照眠没有回答,将药丸捏碎了,喂进云沐嘴里,按压他的喉咙,接着起身,朝舒音说:“不过若他真的活了,这个赌注还算不算数?”
舒音眉毛一挑,看着叶照眠,看了一会儿后,走过乱石滩,翻身上马,骑在马上,眺望江水,不片刻又说:“本小姐还是讲信用的,当然算数。”
叶照眠脸色又是一变,听出了舒音话中的讥讽之意,片刻后,说:“你看看,他已有呼吸了。”
“罢了。”舒音只觉叶照眠像个沙包,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沿途也不开口说话,只觉好生无趣,随口道:“我找二哥去,你不必再跟着我。”
“等等!”叶照眠要追上前去,舒音却一阵风般地沿着山路策马走了,两只狗朝叶照眠叫了几声,连那叫声中也满是幸灾乐祸的轻蔑之意,追着舒音离开。
叶照眠怒极,一拳砸在地上,雄厚的内力将地上的石子砸个粉碎。
他起身想要离开,看了看躺着的云沐,终是不忍,把他裹进一块破布,一并拉上了马。
叶照眠带着云沐回了离郡王读。
府邸极大,四大进,四十八院,百余房,养了不少门客,于最边角处开了一偏院,三房一院一马厩一柴房,正是叶照眠的住所。
叶照眠回到家,揭开布,将云沐放了下来,放在院里,发现他身上藏着把短剑,将短剑顺手抽出,看也没看丢进了屋里。
随手舀了碗烈酒,泼在云沐脸上,云沐剧烈地喘了起来,却没有醒。
翻箱倒柜取出一些纱布和药粉,叶照眠随手扯开云沐的伤处的衣服,替他上了药。
伤势不算重,可迟迟未醒,实在有些奇怪。
叶照眠替他把了脉,发现他体内还有别的余毒,且经脉薄弱,狂躁的内力又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看起来像是武功反噬。
本着救人救到底的想法,叶照眠输入内力,引导着他的内力渐渐步入正轨,又以银针封住他的几处大穴。
做完这一切,叶照眠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刚准备休息一会儿,外头又有人来传,离郡王有请。
床上的云沐一时半会儿没有醒转的迹象,醒了约莫也没有离开的力气。
叶照眠放心地转身走了。
待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床上的云沐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的呼吸。
溺水后不能呼吸的苦楚还历历在目。
他试着坐起来,身子也软的不行,完全动弹不得,内力也无法调动。
他只好躺着,细细回忆先前发生的这一切。
正如他所料,北朔不可能轻易的放过他,走的太过仓促,即使已经入了中原,还是被他通过蛛丝马迹寻了起来。
本以为北朔的目的是抓他回去,谁料伏杀的三十六个杀手都下了死手,他与凌苍合力抗敌仍是狼狈不堪。
也不知道凌苍怎么样了……
不过天玑的人赶到,想来是安然无恙了,玉坛交由他保管应当也无恙。
云沐缓缓上的闭上眼,香雪那张布满怨毒的脸浮上心头。
“云沐!我那点比不上你,北朔、雪谦、凌苍……凭什么所有人都想要你!可你只会带来灾祸,你身边所有人都会因你而死,下地狱去吧!”
最后的印象便是香雪将一粒毒药塞进他的嘴里,然后将他推下山崖。
那样温柔似水的丽人竟也有如此狠厉的时候……
云沐嘴角牵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 第四十章 去路
离郡王宋长清正在泡茶喝,他的暗卫微生潮则在一旁用午饭,颈上的刺青分明,边吃边盯着叶照眠看。
“让你陪舒音游玩。”宋长清漫不经心道:“怎么把人给跟丢了,自个儿回来的?”
叶照眠说:“她瞧不起我。”
宋长清将一杯清茶放在案边,叶照眠眼里带着些许惶恐,上前接过,喝了一口。
“面子呐。”宋长清说:“是自己给自己挣的。”
“是。”叶照眠自觉颜面无光,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宋长清点到为止,又说:“哄女孩儿的那一套,不会,你便多学学,总是放不下你那倔性子,让你保护人,你没保护好,让你哄哄小姐,你也不去,那你自己说吧,想做什么?”
“一定去。”叶照眠忍气吞声,答道。
“把这方子看看。”宋长清又交给叶照眠一张药方,说:“配下药,效果如何,一月内给我个说法。”
叶照眠忙点头称是,宋长清又说:“若拿捏不定,便找个人试试。”
叶照眠这才起身告退,微生潮提醒道:“茶。”
叶照眠只好又回来,把赏的茶喝完,朝宋长清躬身,又朝微生潮点点头,径自回去。
云沐还躺在院子里,他早已醒了,却早已心如死灰,懒得动弹。
他听见门被摔上的巨响,有人回来了。
叶照眠回到房中,一脚踹塌了药案,屈辱至极,长吁一口气,踞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万里晴空,片刻后上前,揪着云沐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云沐只得睁开眼,被叶照眠扔到一旁,眼里不起波澜,注视着叶照眠。
云沐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认出了叶照眠,缘因看见他那张带着些许邪气的俊脸,一瞬间过往之事全部涌上心头,温宿王身边神秘的国师、蜷成一团的金蜈蚣……
不过那次行动用了易容,叶照眠多半也认不出他。
“叫什么名字?”叶照眠冷冷道。
云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叶照眠眉头深锁,一脸戾气,看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哪里人?”
云沐依旧没有回答。
“哑巴?”叶照眠又说。
云沐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缩到墙角,垂首并不与他对视。
叶照眠打量云沐片刻,莫名其妙,说:“说话啊。”
云沐摇摇头,张开口,想说句什么,却发现自己真的不能说话了。
话到嘴边,声带却不受控制,只低低地“啊”了一声。
叶照眠听出来了,这少年是个哑巴。
叶照眠眉毛微微皱着,觉得似乎哪里有不妥,却又说不上来,片刻后转身进去。
叶照眠一走开,云沐便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举动,见叶照眠的目标显然不在自己身上,便稍稍放下了心。
虽然受制于人很不爽,但内力用不了,云沐也没什么逃走的心思。
叶照眠在房中睡了个午觉,不多时起来,又到院子里看了一眼,见云沐还在那个地方,也不动,抱着膝盖蜷着,像条狗一般。
“吃吧。”叶照眠扔出来两个面饼,落在地上,又舀了碗水,放在云沐面前。
云沐在厉锋地位尊贵,他虽不喜享受,可待遇不会差,看了叶照眠一眼,不想碰这些东西。
叶照眠转身回入,云沐在院里张望,见叶照眠对着一本书,研究一张方子,想必无暇来管他。
从被追杀开始,至少三天没有进食,等了许久,饥饿战胜了他的思想,云沐还是捡起饼,吃了起来。
嗓子火辣辣地疼,云沐尝试着小声说话,发现自己没法开口,被毒哑了。
没办法了,只能暂时观察一段时间。
叶照眠折腾了一下午药方,似乎有点头疼,到院子里头站了一会儿,提着根绳套,朝云沐脖子上一套,拉紧。
云沐登时涨红了脸,以为叶照眠要把他吊死,双手抓着绳圈,让它松一些,可内力怎么也冲不破禁制,身体也尚未恢复,根本动不了丝毫。
叶照眠却不说话,将绳子的另一头在柴房的门把上系紧,像拴狗一般拴着云沐,便又出院子去了。
绳子的范围恰好能抵达茅房、柴房,云沐便这样被养在了院子里。
夜里回来时,叶照眠又是一脸烦躁,扔给云沐点吃的,云沐吃了,屋里亮起灯,叶照眠的影子映在窗上。
深夜,叶照眠出来看了一眼。
院子里已不见那少年。
绳子的一头拴在柴房的门上,另一头则进了柴房里。
显然是云沐找到了地方睡觉。
叶照眠突然觉得很好笑,关上门,睡了。
云沐躺在柴房里,设法解开脖子上绳套的结,可那是牛筋绳做的,绑得非常紧,他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只得戴着它睡觉,总觉得很不舒服。
阳光从帐外投进来,照在云沐的脸上,他睁开双眼,醒了,面朝柴房顶上的裂缝,裹着粉尘飞扬的光束、冰冷的地板、木柴与炭的气味在身周萦绕,他爬出柴房,清晨里鸟叫声不绝于耳,叶照眠的房门还关着。
云沐脖上系着绳子,一夜过去,脖颈已被摩擦得破皮,但是和曾经受过的伤相比,并不算什么,他到井栏边上打水,洗脸,洗脖颈,洗去一身酸臭味。
叶照眠听到外面的声音,疑惑起来,一身雪白单衣,高大的个子站在门里朝外看,见云沐洗完脸,顺手还给院里的花栏依次浇了水,有些地方太远,云沐又被那牛筋绳限制了行动范围,便只好作罢。
“喂,给我打桶水。”
云沐何时受过此等屈辱,若是内力还在,豁出性命也得和这人斗上一斗……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他打了一桶水,放在院子正中央,朝前推了推,叶照眠欣然一笑。
云沐忙完以后,便坐到花栏旁,靠在院墙里,望着靛蓝色的晴空。
叶照眠起来后,匆匆洗漱,换了身衣服,便离开了院子。
云沐则在院里坐了会儿,依旧思考去路的问题,骤然遭遇这变故,他的心情已逐渐平复下来。
根据北朔的所作所为推测,多半已经被天玑逼急了,当前自己须得暂时避开厉锋的人,来日方长。
◇ 第四十一章 恢复
一连数日,叶照眠进进出出,早上出门,中午回来时总是怒气冲冲的,午后便开始切药,熬药。
及至数日后,叶照眠端着一碗药出来,朝云沐说:“张嘴。”
云沐张开嘴,叶照眠把药给他灌了下去,那药碰到嗓子,简直如同火烧一般地难受,云沐痛苦无比,趴在墙边干呕,叶照眠却嗤之以鼻,观察云沐的反应。
云沐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痛,片刻后趴在一旁,朝花栏里呕吐。
叶照眠看了一会儿,发现云沐的脖子已被那牛筋绳勒出伤口来,通红见肉,便回身入内,拿出一把剑,随手朝着云沐脖颈就是一剑。
云沐本能地一躲,剑势却疾如闪电,挑断了脖上的绳索。
云沐吐了有一会儿,筋疲力尽地瘫坐着。
叶照眠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冷冷道:“什么人给你下的毒?”
云沐瞳孔渐渐放大,叶照眠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问:“会写字不?”
云沐手指动了动,叶照眠把一根炭条塞在他的指间,云沐却拿不住,手里一直发抖,炭条掉了下来。
叶照眠的声音忽远忽近,云沐听见他在说:“看你那模样,像是中了灭魂散,这种毒可不是好到手的,谁与你家有着深仇大恨。”
云沐的五感六识又慢慢回来了,他张了张口,发出无意识的“啊啊”声。
叶照眠又观察了一会儿,说:“毒还未排清,先这样吧。”
恰好此时,有人径自进了院子,却是微生潮。
“这是什么?”微生潮疑惑道。
“这是我的药人。”叶照眠说:“试药用的。”
微生潮便不多问,说:“牧相传你。”
叶照眠只得起身,将云沐扔在院里,又走了。
云沐腹中如绞,上吐下泻一番后,感觉好多了,傍晚叶照眠回来时,见云沐擦拭自己吐过的地方,还在给花栏翻土。
叶照眠拿着一棵钻心藤,种在院里的泥土上。
云沐看着叶照眠的举动,没有多问,叶照眠要给移植后的草药浇水,云沐却摆摆手,示意这个时候不要浇水,叶照眠一脸疑惑,起身,云沐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让他来。
叶照眠一脚把云沐踹到一旁去,倒了半碗水在花栏里,结果两天后,钻心藤叶子变黄,被种死了。
叶照眠扒出那棵草,发现根部被泡得稀烂,只得再去找宋长清,派人挖这种草药,这一次拿回来时,他把钻心藤扔给云沐。
云沐便用手指拈了些土,将钻心藤先是种在自己喝水的小碗里,用手指朝叶片上弹了些许水,再放在阴凉的地方。
“你是花匠?”叶照眠问道。
云沐看着叶照眠,叶照眠心想出现在济江支流岸边,说不定是北川上游顺流漂下来的,兴许父亲是个花匠或种田的,这样倒好,省了不少麻烦。
叶照眠又给了云沐一个碗,一日两餐,让他端着碗,在院门里坐着吃,云沐自己吃了自己洗碗筷,叶照眠就像养了条狗一样,只觉得十分好玩,有天还往柴房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收拾得很整齐,放着碗和筷子。
排了余毒,云沐身形在逐渐恢复,饭量也大了许多,每顿只有小半碗饭、一点青菜,大部分时间都饿着,却不敢偷东西吃。
叶照眠时而心情不好,便吃不了多少,吃过饭后出来,把剩菜剩饭朝云沐吃饭的碗里一倒,碗筷扔在木盆里。
再看时,云沐已经吃完了。
“吃这么多。”
叶照眠突发奇想,有一次想看看云沐究竟能吃多少,便多给了他些,云沐全吃了,叶照眠又加,云沐又吃,再赏他几块饼,云沐还是吃了。
最后叶照眠还给他俩馒头,云沐实在吃不下了,艰难地往下吞,叶照眠看着他好笑,片刻后云沐把馒头拿回柴房里,收好,预备饿了的时候吃。
叶照眠笑了起来,云沐也自嘲地笑了笑。
叶照眠不笑了,他突然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种奇怪的心酸。
仿佛这哑巴就像自己一般,活得尚且不如一条野狗。
叶照眠扔给他一件自己不要的袍子,云沐便捡起来,以为叶照眠让他洗,第二天洗完晾干了,折好放在门口。
叶照眠奇怪地看了一眼,说:“这是给你的。”
云沐这才平静地点了点头,把袍子收回去。
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虽然这条狗不怎么黏着自己,然而叶照眠每天回来,看见云沐在花栏前忙前忙后,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外头被冷嘲热讽了,回家也能稍微舒心一点。
有时在外办事,过了饭点,叶照眠突然还会想起家里那小狗还没喂,应当是饿了。
“你多大了?”某一天,叶照眠朝云沐问。
云沐如今的身形长高了些,正在花栏前照顾叶照眠种的奇花异草,想了想,转过身朝他比了个十六。
他知道叶照眠迟早会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份,须得准备好一套说辞,否则若被怀疑起来,只会更加危险。
叶照眠打量云沐,心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敲敲案几,说:“把这碗药喝了。”
云沐放下铲子,过来到门口,却不敢进,叶照眠孤独地坐在案几后,一缕天光照在他的脸上,说:“进来吧。”
云沐进去,把药喝了,突然嗓子一阵抽搐,犹如万针齐扎,痒得难以忍受,扼着自己的喉咙叫了起来。
“叫。”叶照眠冷冷道:“叫出来,你的嗓子就慢慢地开了。”
云沐咳嗽,嘶哑地喊,沙着声,在地上翻滚。
“至于吗。”叶照眠哭笑不得道,继续翻自己的药经,沉吟不语。
傍晚时,云沐已能开口说话,“啊啊”地叫了几声,吃着饭时,叶照眠出来看看,朝他道:“说话。”
云沐“啊”了一声,叶照眠又道:“说‘我’。”
“我……我。”云沐的嗓子恢复了。
叶照眠说:“吃饭。”
云沐低头吃饭,叶照眠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说:“让你说‘吃饭’。”
云沐眼里闪过一丝愤怒,抬头又消失不见,朝叶照眠说:“吃……吃饭。”
叶照眠说:“念,扁担长,板凳宽,扁担绑在板凳上。”
云沐:“……”
“扁……扁担长……”云沐磕磕巴巴地说话,叶照眠却指着云沐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叶照眠今天的心情很好,在房里也吃着饭,随口问道。
◇ 第四十二章 往事
“穆……”云沐说:“云。”
云沐也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便相当于将自己推入了险境中。
“穆小云,”叶照眠说:“哪里人?”
“兰陵。”云沐嘶哑着声音说。
“兰陵?”叶照眠莫名其妙道:“兰陵人到这儿来做什么?”
云沐:“娘……娘是游方侠医,被打劫。”
这印证了叶照眠的某种猜测,说:“在哪儿被劫的?”
云沐:“潼关以南。”
“命大。”叶照眠随口道。
云沐这段时间里,盘算得非常仔细,他说的中原话本就带着兰陵一带的口音,且北方连年寒灾,兰陵多了许多流民,鱼龙混杂回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在他口中,父亲在他幼时因战乱身死,他与娘亲离开兰陵,往西域做生意,这次购买药材后,想沿着浔阳路倒卖。
结果近来西域贼匪猖獗,母子被一伙绑匪打劫,自己被绑匪抓住,喂了毒茶,被扔下济江,顺流漂了老远,最后命大,搁浅在城外。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正好对上,叶照眠也不再怀疑,唯独说不清的,是下在云沐身上的毒药。
“什么绑匪,要用寂灭散来对付你?”叶照眠说。
云沐答道:“不……不知道,娘……娘在楼兰……买了秘方。”
叶照眠便存了这么一个疑,没有再问下去,毒药林林总总,花样繁多,以他对天下毒的了解,寂灭散非常昂贵,炼制过程十分麻烦,且很罕见。
叶照眠又问了几句,云沐向来滴水不漏,又见多识广,很容易来圆这个谎,编造了一个楼兰的市集,告诉叶照眠自己与娘亲在市集上采买,买了一个匣子,里头装有奇毒,结果带在身上,经过潼关外市镇时被山贼盯上,最后被拿来试匣子的毒。
这下叶照眠相信了,虽然离奇,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西域的匣子。”叶照眠说:“镂空的?”
云沐在门外朝叶照眠比划了下,意思是这么大。
叶照眠便不再追问下去,吩咐道:“把衣服洗了。”
当真是寄人篱下。
月上中天,云沐坐在院内搓衣服。
和西域相比,热了起来,叶照眠光着膀子,两脚搁在案几上,一身肌肉瘦削健壮,随口道:“看你这样子,从前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来日去打听打听,若有你娘消息,让他拿一二十两来,赎了你去,倒也罢了。”
云沐洗着衣服,没有说话,仿若被叶照眠戳中了,黑眸深处氤氲着淡愁。
当年他恢复记忆时也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在厉锋那种地方,说不害怕是假的。
可无人能为他撑腰,他能做的只有变强,让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深夜里,外头却来了访客,仆役在院外说:“有人求见。”
“什么人?”叶照眠问。
“说叫‘明’。”
“快请明老进来。”
来者是个老头儿,叶照眠忙穿上袍子,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
云沐擦干手,舀水放在壶里头,放在炉子上烧水泡茶。
“师叔。”叶照眠忙躬身道。
那白胡子老头看了云沐一眼。
“山里头捡回来的。”叶照眠忙解释道:“师叔请坐。”
“上次你要的那几味,给你带来了,写在上头。”明老拿出一个单子,以及一个包袱。
叶照眠忙道谢,说:“劳烦师叔过来一次,实在过意不去。”
“不碍事。”明老说:“正好下山走走,就顺便一趟。最近做了一味药,正好让你看看。”
云沐烧好水,又在外头洗衣服。
“这毒无色无味,服用时看不出来。”明老说:“需要一个引子,引子到了,便会毒发身亡。”
叶照眠没有拆那包药,沉吟不语。
“照眠呐。”明老又说,语气里似乎带着责备,似乎亦带着催促:“人生在世,总有些事要去做。”
“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叶照眠安安分分地跪坐,把药推回去,说:“师父说,下毒不是为了杀人。”
明老在矮案前盘膝而坐,与叶照眠相对,端着茶,喝了一口,说:“何苦呢?你在这儿也呆的够久了,始终得不到想要,不若解决了他,回到你爹身边去。”
云沐正在晾叶照眠的单衣,听到这话时,骤然停下了动作,不动声色偷听两人的谈话。
“爹身边有哥哥们,”叶照眠语气听不出喜怒:“有我无我都无碍,何况,你们说得都对,娘说得也对,我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不如死了算了。”
“我知你始终沉溺于月见夫人被匪徒劫走却无能为力一事,可那时你也是个孩子,更何况……”明老下定决心,说了出来:“更何况当年本就是因为思玄贪玩,误入了……”
“明老!”
两人再说什么云沐都听不见了。
瞬间一切的声音都远离他,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就像被注入了剧毒,在他的全身流淌着,所有的知觉离他渐渐远去。
“我先试试这药吧。”叶照眠拆开药包,里头是一些粉剂,以及几枚小的药丸。
“药散是毒。”明老解释道,“药丸是引,先吃了药散,再吃药丸,不出一个时辰,立即毙命。”
明老起身,叶照眠便穿上木屐出来送客,直将明老送到大门外。
◇ 第四十三章 通达
再回来时,云沐跪坐在房里矮案前,把所有的药粉一次吞了进去,再将药丸倒进嘴里,和着桌上的冷茶一吞。
“哎!”叶照眠大喊一声,慌忙冲进来。
所有的毒药被云沐吃得干干净净,他马上点了云沐的穴道,单膝一跪,将云沐扳得脸朝下,膝盖顶着他的胃,按着他的背脊,运劲猛力一催。
云沐张口,将刚吃下去的药散合着晚饭全部吐了出来。
叶照眠连催三次,云沐一吐再吐,叶照眠狠狠给了他一耳光,怒吼道:“你做什么!”
叶照眠把云沐扔着,转身去找药给他清胃,云沐却在地上摸索,从呕吐出来的秽物里摸那药丸,抓着朝嘴里送。
叶照眠翻找药物到一半,回头看见云沐在做什么事,立即一阵风般冲来,揪着他的衣领就是一阵耳光,连着近十余下,打得云沐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云沐歪倒在案旁,叶照眠翻到清胃的药,用一杯茶调开,让云沐仰躺,以芦管朝他鼻孔里强行灌了进去。
不片刻,云沐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又是猛地吐了出来,叶照眠便拖着他,将他朝院里一扔。
云沐侧躺在院中,不住抽搐,叶照眠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把烧着水的壶朝云沐一扔,开水溅了他满身,云沐被烫着脖颈和后背,却没有动,无神的双眼睁大了,直直看着门里站着的叶照眠。
向来平静的黑眸充满了绝望,叶照眠实在搞不清楚,上前去,踢了下云沐,问:“在想什么?”
他提着云沐的衣领,把他提起来些许,手指头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云沐一动不动,只是双眼发直,叶照眠不耐烦地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清脆响声里,云沐没有任何反应。
他睁大的眼睛里,有泪水正在慢慢地滚出来,清澈的瞳孔倒影着叶照眠的容貌。
叶照眠莫名其妙,把他放下,不管了,进去收拾东西。
而少年如困兽一般,始终在院里侧躺着,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
叶照眠皱着眉头,扔了扫把,趴下来,也侧着头看他,见地上有不少水,眼泪正从云沐的眼角源源不绝地淌下来,淌在院里的地上,积成很小很小的一摊水洼,倒映着夜空里的银河,仿佛是一方很小的世界。
“到底是怎么了?”叶照眠说:“喂!”
云沐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叶照眠不知他为何会有这反应,又去打扫,扫着扫着,忽然想通了——
这少年兴许原本就想寻死,只是没找到好办法,看那模样,说不定是娘亲死了,吞下毒药以后去跳河,又被自己救了起来。
初时恢复了活着的念头,今夜听到那毒药时,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兴起寻死之念。
“喂。”
叶照眠打扫完后,出来在门槛上箕坐着,手肘搁在膝盖上,卷了衣袖,打量躺在院里的云沐,说:“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没说实话,初始是自己服的毒,跳的江。”
云沐一声不吭,他已失去了对这世界的感知,脑海中一片空白,停留在与娘亲相伴之时,犹如筑起了一面墙,将外界所有的事都挡在了外头。
他一直记不清他与娘亲为何会出现在阳关,对于过往之事也知之甚少。
原本以为是年少忘事,如今看来是娘亲封了他的记忆……
“你娘是不是死了?”叶照眠的声音瞬间击垮了这面墙,令云沐的意识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叶照眠又说:“你娘定想你活下去,见着她死了不曾?”
云沐的瞳孔渐渐地有了焦点,眼前是叶照眠坐在门槛上,高大的身材像只猎犬,模模糊糊,有点像娘亲笑着朝他说话。
“玄儿,你一定要活下去。”
月见温和地注视着他,说:“儿,娘一直陪着你。”
许多不相干的念头涌进了云沐的脑海,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使然,他竟是直到这时,才得知令他们入险境的竟是自己。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一瞬间便击垮了他。
但这消息也来得恰到好处,没有令他死在厉锋的刀光剑影里、济江的湍流中,而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故人面前,在这样一个月夜,得知了此事。
他没有死,而是被叶照眠救回来了。
在此之前娘亲让他活下去的念头,断断续续地支撑着他,走到了这个人的面前。
冥冥之中,月见的灵魂仿佛用尽一切力量,让这最疼爱的儿子在世间活下来。
哪怕颠沛跌宕,哪怕身负罪恶……她不想让云沐知道这一切,他终究是踏上了回家的路,并成功地回来了。
“想想清楚。”叶照眠最后说:“人生在世,总要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叶照眠起身,回入房间,关上了门,熄了灯。
月夜下,云沐孤零零地躺着,这时候鼻子才抽了抽,眼泪如同开闸一般地涌了出来。
除却得知娘亲身亡,这是他这辈子最无助最悲伤的时候,他挣扎着爬回房里去,用垫在地上的袍子捂着脸,把脸深埋在膝前,呜呜地哭着。
门突然被打开,叶照眠提着灯朝他脸上照,云沐满脸泪水,抬头看。
叶照眠实在是无可奈何,一脸烦躁,撬开他的嘴,把一碗药给他灌下去。
云沐喝完那药后,睡意袭来,侧身躺下,意识里一片混沌,想必是安神的汤药,令他无暇再去想伤心的事了。
翌日清晨,云沐醒了,叶照眠打着呵欠,用过早饭,观察云沐片刻,见他依旧种花,浇水,不再起寻死的念头,便说:“是非好歹,说也说了,你再寻死我也不管了,要死出去死,莫要麻烦我再处理一具尸体,懂么?”
云沐看着叶照眠,叶照眠站在廊下,突然觉得云沐有点烦人,心里又有股说不清的情愫,是同情可怜他,又有点敬佩他,想必一路上受了不少苦。
“把房里收拾一下。”叶照眠说,继而换上规整衣裳出去了。
云沐脱了鞋进去,给叶照眠收拾了房间,午后又没饭吃,他便坐在廊前,看着碧空如洗,外头的蝉叫了起来,许多想不通的事,都有了前因后果,过往也随之粉碎。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哪怕赴汤蹈火……”
可他能做什么?
回家是回不去的,不能让叶照眠得知他的身份,他这样满手罪恶的人不能回去玷污门楣。
是离开这,浪迹天涯,隐姓埋名,当一个无人认识的人?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也许一直到死,他都无法对此释怀。
不走,又能做什么?留下来?
他与娘亲遇到厉锋之人,当真是意外?
听叶照眠与明老的对话,似乎还有隐情……
云沐坐了一个下午,终于慢慢地想清楚了,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或是走了。
走到哪算哪吧,云沐心想什么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反而是种解脱。
叶照眠回来了,喂狗般扔给云沐两块熟牛肉,云沐接过看了一眼,便吃了起来。
看了眼房中,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坐到案前,又开始读他的药经。
“认识字么?”叶照眠问。
云沐点点头,叶照眠没有再提昨夜的事,交给云沐一张药方,说:“照着称。”
◇ 第四十四章 折腰
云沐一见便知是毒方,也不知是给谁的,于是称药,配药。
叶照眠用的药却别具一格,大寒与大热用在一个方子里,更有许多隐毒。
“这是做什么用的?”云沐淡声问。
叶照眠停下动作,看了云沐一眼,云沐意识到自己不该问。
“再问一句。”叶照眠说:“配好以后便先拿你来试。”
云沐没有说话,叶照眠突然想到这少年连死也不怕,自然无所谓,叹了口气,觉得还真的拿他没办法。
云沐配完后开始研磨,把药混成粉,加蜜调丸,再以火焙。
他猜测这是一种化毒,大概能让人内力尽失。
其中暗藏了多味隐药,须得徐徐而之,想来是要做暗毒,但是毒方并不完善,缺了药引,服下之人会立刻发作并被察觉,尚在改良中。
“你也许正想着,你连死也不怕,自然不怕我毒死你?”叶照眠随意一瞥云沐,又说:“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的威胁,根本吓不到云沐半分。
嘴唇动了动,正想说没有,稍稍牵起的嘴角却突然激怒了叶照眠。
他把笔一搁,上前揪着云沐的衣领,冷冷道:“笑什么?你在笑什么?”
云沐面色如常,不挣扎,也不解释。
所幸叶照眠大部分时候都是色厉内荏,只是狠狠地威胁他几句,便又放开他,命令他去干活。
只要云沐不吭声,不去主动招惹他,叶照眠也不会闲着没事干来找他的麻烦。
安静下来,云沐心念电转。
母亲的死或有隐情,真相就藏在离郡王府。
虽不知叶照眠的身份,但多半是友非敌。
待在叶照眠的身边,是目前来说最安全的选择,接下来就是求证自己的猜想,再确定下一步怎么走。
他一边把药材打成粉,一边在内心转过无数个念头,
正在这时,一名少年来了侧院。
“叶照眠!”那人瞥见云沐,愣了一愣,好奇多瞥了他几眼。
云沐见少年眉目俊俏清秀,衣着不凡,心想多半是有点身份地位的,身边没跟着小厮,多半是有事相求。
叶照眠起身出去,朝那少年说:“宋二公子。”
那人正是牧旷达之子宋昀,上下打量云沐几眼,颐指气使地朝叶照眠说:“麻烦你配个药。”
“未有王爷命令,不能给您配药。”叶照眠说:“若要用毒,须得有王爷手书或口头吩咐。”
一张方子不由分说的递了过来,叶照眠却只不接。
宋昀眉头皱了起来,不悦道:“你当真不配?”
叶照眠没说话,静静在廊前站着。
宋昀随手把纸一扔,那方子飘来飘去,落在地上:“想想清楚,给你三日时间。”
宋昀也不等叶照眠答话,便转身走了。
叶照眠气得发抖,片刻后,躬身把那方子捡了起来,扔在案上。
云沐这边焙着丸,擦干净了手,看了一眼那方子。
起初他心想有什么药不能去外头配吗?
一看果然,是种烈性的催情散。
“配吗?”云沐沉默许久,蓦然开口问道。
叶照眠坐在榻上,提壶倒了杯茶,冷冷道:“滚。”
云沐便把药方收起来,焙完丸子,叶照眠扔过来一个木匣,云沐把药丸分别装好,依旧退了出去。
一道闪雷横亘而过,这夜下起了雨,偏院里头的屋顶还在漏水。
叶照眠吃饭吃到一半,有人来说王爷召见,叶照眠便只好放下筷子,去见宋长清,回来时淋得与落汤鸡一般,抓起匣子就走。
云沐拿了几个盆,在叶照眠房中四处接水,水盆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
雷声隆隆作响,云沐便蜷在柴房里头,不知过了多久,叶照眠把门推开。
“喊你好几声,没听见?!”
叶照眠打着赤膊,健壮肩背上全是水,只穿一条薄薄的白裤,淋得湿透,贴在大腿上,现出肉色。
雷雨声大,没了内力,云沐五感大不如从前,自然是没听见。
“什么?”
“让你进来!”
云沐便跟着一路小跑进去,叶照眠说:“把衣服和书烘干。”
云沐便在炉子旁搭上几件衣服,擦干净水迹,给他烘干靴子,好几本书靠着墙,墙壁也在往下滴水,云沐便将书柜挪出来些许,将书页小心展平,晾开。
“睡那里。”叶照眠指了指角落,示意云沐不必回柴房去睡了。
已是宽容至极,云沐自己铺了床,躺在墙角,听着雨声打在盆里的水响,渐渐入睡
这场雨一下就是三天,云沐没法出去,叶照眠也整日闷在房里。
宋长清不宣他去见,除却一日两餐送到,便终日将他闲置着。
那天云沐见叶照眠在数钱,不到十两碎银子……心想叶照眠好穷。
他在厉锋没缺过钱,但见过无数人为了一分利益倒戈、倾轧。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叶照眠又要买药材,一来二去,便剩不了多少。
叶照眠正在算家当时,有人来了,他便几下将碎银收在钱袋里放好。
“这房顶倒是得补补。”来人是打着伞的微生潮,伞下还有宋昀。
“药配了么?”宋昀问。
“王爷没有发话,不能为你配药。”
宋昀转头看微生潮,微生潮和宋昀站在院子里不进来,叶照眠也不出去,微生潮说:“你就配吧,哪来这么多规矩,配好药,房顶便给你补了。”
“……”
“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自己看着办吧,走了。”
云沐在角落里看叶照眠,外头微生潮与宋昀走了,云沐便上前去,给宋昀配药。
云沐刚拉开抽屉,叶照眠便蓦然起身,云沐吓了一跳忙避让,稀里哗啦撞翻了案几。
紧接着叶照眠又捞起花瓶,照着他头上就要砸下,却又猛然停住,迟迟未砸。
云沐照常平静,但在叶照眠眼里就是不怕死。
憋屈至极,把花瓶放到一旁,依旧提着云沐衣领,把他拖到药屉前去,说:“你配药,配,我看你做出什么药来。”
云沐拉开抽屉,按着记忆,把药全部配齐了,过去给叶照眠看。
“就这些,你都有。”
“去拿钢磨打粉。”
云沐按部就班,把药粉配好,叶照眠朝他招手,说:“过来。”
本能觉出危险,还没来得及后退,叶照眠速度更快,左手强行撬开他的嘴,把整包药粉都灌了进去。
嘴里全是催情散,吞下去铁定要死人,幸而叶照眠没有再难为他,云沐便连滚带爬地去漱口。
漱干净后,叶照眠便躺上床去,自顾自地睡起午觉来。
云沐无事可做,便去收拾东西。
他有些许的洁癖,没办法要求居所的环境,整洁些也是好的。
收着收着,发现一本《药王经》上记载了不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植物,便读了起来,一读读到太阳下山,叶照眠起床。
叶照眠拉开抽屉,亲自配起了药。
云沐只淡淡一瞥。
同样是中午自己配的烈性催情散。
这不是瞎折腾么?自己又来一次。
最后叶照眠配完了,把一个小包扔给云沐,说:“送过去,送给谁,你自己懂的。”
宋昀身份尊贵,利用他接近宋长清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便揣着药包,冒着雨跑出去,找宋昀。
◇ 第四十五章 阳阿
僻院通往丞相府的角门关了,云沐找了半天,找到后门外,被守门的刁难了一番,先盘问,再细细地盘问,最后才被放进去。
宋昀正站在走廊下被一名中年人教训,旁边放着蟋蟀罐。
周遭站着六七名少年,各自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中年人。
“把它砸了。”那中年人说。
丫鬟带着云沐,沿走廊过来,见王爷在发火,便一时不敢过来。
云沐见那中年人有股不凡气度,猜测该不会是宋长清吧。
“听到没有?”那中年人又教训道。
宋昀横横心,将那龙泉青瓷造的蟋蟀罐朝地上狠狠一摔,砸得粉碎。
“自己踩死。”
宋昀:“……”
宋昀涨红了脸,最终还是将蟋蟀一脚踩死了。
“回去读书。”中年人朝房内一指,宋昀便乖乖进去了。
接着他又朝一众少年说:“但凡被我看到二公子再斗蟋蟀,须怪不得我,现在各自散了。”
少年们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走了。
这时候,中年人方瞥向走廊尽头,云沐本想躲开,却已被看见了。
“谁在那里鬼鬼祟祟?”中年人又道。
“王爷。”丫鬟过来,朝中年人行礼,云沐也跟着躬身,口称“王爷”。
果然那中年人便是宋长清。
其时云沐穿着叶照眠的袍子,衣服太大不合身,袖子挽着,袍襟打了个结,掖进腰里,显得十分滑稽。
“什么人?”宋长清问。
云沐垂眸并不答话。
此刻由丫鬟开口说比自己解释,可信度要高一些。
丫鬟替他答道:“回禀老爷,这人是叶照眠院里头的小厮,据说过来给二公子送药的。”
宋长清说:“把药拿来看看。”
云沐从怀中摸出来,由丫鬟呈上,宋长清边打量他边拆药,皱眉看到药粉。
“这是什么药?”
云沐朝房内看,见宋昀一脸铁青,站在案前朝外看。
若是让宋长清得知自己儿子特地让叶照眠配的烈性情药,不得打死他……
这时候若卖宋昀一个人情,说不定来日还有用。
心里想着,嘴上便编了个谎,答道:“蟋蟀吃的。”
宋长清便走出花园,拆开药包,将一包药粉全部撒进了池塘里头。
“再不认认真真读书。”宋长清叹道:“你当真是丢我宋家的人。”
宋长清又打量云沐,说:“倒是不知道叶照眠收了个徒弟,一对招子挺亮。”
云沐站着不吭声,宋长清又说:“真想讨少爷的欢心,便看着他多读几本书,莫要再撺掇少爷。”
云沐答了声是,宋长清心神不定,便转身走了。
云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角。
他与娘亲长的相像,如今这年纪更能看出几分娘亲的影子。
可宋长清毫无反应,那他与那事……
“你,进来。”宋昀抬抬下巴,朝云沐说。
“少爷让你进去,你就进去。”丫鬟吩咐道。
“没说你。”宋昀朝那丫鬟怒道:“你多什么嘴?!”
丫鬟只得躬身退走,云沐进去。
宋昀显然还在烦躁,先是挨了一通骂,好不容易得来的药又被父亲撒得一干二净,实在是憋屈。
宋昀拉开抽屉,扔给云沐一个封儿,里头装着钱,朝云沐说:“赏你家主人修房顶用。”
“谢公子赏赐。”云沐把封儿捡起来,正要退出去,宋昀又说:“慢着,你知道这药怎么配不?”
云沐点点头,宋昀便说:“你趁叶照眠不在的时候,替我再配一副来,做好了有赏赐,若是走漏了风声,你自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云沐规规矩矩地答道。
宋昀又斜眼乜他,恰好与云沐的眼神对上。
“一定不让王爷知道,也不会让叶照眠知道,公子放心。”
宋昀心道这小子倒是识趣,便挥挥手,说:“去吧。”
云沐回来后将钱交给叶照眠,里头是二两银子,叶照眠也没说什么,把银子收了,坐在门外看雨。
这是一个机会。
他想要接近宋昀,办法可不多。
但一旦跟在宋昀的身边,风险也会随之上升。
保不准哪天宋长清就认出他了呢……
但云沐素来果决,只略一思索,便决定跟在宋昀身边。
入夜时,叶照眠过来,检查自己的匣子与剑。
云沐躺在墙角的一小块地方睡觉,听到动静,便微抬眼皮,无声无息的看了一眼。
他背对自己,打开匣子,取了一件东西出来,走到门外,坐下。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笛声响起,似乎在调音,接着那飘忽在空中的音接二连三地串在了一处,连成调子。
阳阿!
这首曲子是阳阿!
从小娘亲便爱用这首曲子哄他……
叶照眠竟然也会吹这曲子,云沐听到笛声的时候,一瞬间就呆住了。
叶照眠吹出的笛声初始带着一股不平之气,然而开了个头,后面如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蔓蜿蜒,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充满了希望与期待,带着潇洒之意。
第一次在娘亲怀中听这曲子时内蕴深沉,似有话相诉却又无法开口,带着淡淡的伤悲,那是对死者的哀悼。
他学会唱了,曲中带了些兵戈的杀气,那是他心中对厉锋,对教主的恨意,深入骨髓,不可磨灭。
而叶照眠吹起这首曲子来时,与云沐从前的感觉丝毫不一样,醇厚且无锋锐,隽永却不悲伤。
穿着单衣短裤,他情不自禁地走出来,到得门槛前朝外望。
叶照眠就坐在院里台阶上,侧脸十分英俊,眼中带着一丝冷漠与无奈。
曲声渐歇,叶照眠放下笛子,天际一轮明月,空灵之境尽显,云沐还沉浸在曲声之中。
“这是什么?”云沐问。
叶照眠侧过头,把云沐从头打量到脚,嘴角略略一抽。
“没见过笛子?”
“怎么可能……”
云沐本以为叶照眠会解释几句,说说这曲子,叶照眠却懒得与他废话,放下笛子,躺在门外,看着月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杀不少人了。”
◇ 第四十六章 接近
说不准我杀的人比你更多……
这些天的相处,云沐已经摸清了叶照眠的性子,不像是嗜杀的人。
一片静谧之中,叶照眠喝了口酒,淡然讲述。
“因为一些原因,我十岁那年就跟着师傅师娘学武,到我十五岁,师娘给我一本《药经》,一把剑,让我下山来。”
“师娘是个正直的人。”叶照眠眼里带着怀念:“她说,这世上有些事,哪怕你命悬一线,穷途末路,也不能去做,气节,是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对此,云沐颇有感触。
“这世上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摆在面前,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叶照眠眼里带着醉意,发了会儿呆,问:“你读过书?”
云沐点点头,叶照眠又问:“你来日想做什么?可千万别像我一般当个无足轻重的门客。”
“我娘生前让我活着。”
“活着……”
叶照眠突然笑了起来,摇摇头,不知在嘲笑云沐,还是自嘲。
时不时地喝酒,到得最后,半斤酒喝完,叶照眠靠在榻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云沐怕他睡在外头着了凉,便吃力地把他挪到榻上去。
叶照眠却没有睡着,睁开眼看云沐,醉醺醺的,似乎想说句什么,那一刻,云沐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你长得像一位故人,”叶照眠叹了口气:“若真是就好了……”
“为何?”
叶照眠没理他,云沐便让他躺好,径自回角落里铺床,躺着,叶照眠却睁着眼,盯着云沐的背影看。
“我怎么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叶照眠眼底带着一丝疑惑。
“有吗?”云沐语气平淡的反问。
叶照眠揉揉眉心,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云沐铺着床,背对叶照眠,突然开口:“我与你有缘。”
“怎么说?”叶照眠闭上眼睛,淡淡地问。
“你救了我两次,我欠你这么多,实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叶照眠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却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能一时兴起救你,也能一时兴起杀你,你别高兴得太早。”
云沐知道叶照眠只是虚张声势,自然不会来无缘无故地杀他,然而叶照眠说完这句后便睡了。
翌日,云沐决定开始实行他的计划,设法接近宋昀。
能讨得他的信任最好,至不济,也在他身前混个脸熟,但这种接触绝不能令叶照眠产生警惕。
云沐时不时瞥叶照眠,叶照眠练完内功,发了一身汗,云沐便打了水来,伺候他在院里洗头。
“宋昀让我办事。”
“什么事?”
云沐用盆子装满水,朝叶照眠头上浇。
“让我配药。”
他朝叶照眠说了事情的经过,叶照眠怒道:“上次怎么不说?!”
云沐不吭声,问:“怎么办?”
通过对叶照眠的观察,云沐知道只要说清楚前因后果,叶照眠便必不会发火。
果然他猜对了。
“怎么办?”叶照眠冷冷道:“算你识相。”
云沐便又不吭声了,洗过头后,又给叶照眠擦干,叶照眠显然无可奈何,又没有钱,朝云沐说:“让你配你就配吧。”
成功了一半。
给宋昀重配了一副药,却不着急送过去,放在叶照眠面前的案几上,叶照眠只是不说话,随手翻书。
到得午后时,叶照眠方道:“给他送去吧。”
云沐带着药出来,这次进出顺利了不少。
宋昀正在房中读书,一脸烦躁,见云沐来了,便朝他招手,说:“快进来,配好了?”
云沐拿出药,跪坐在宋昀身旁,交给他,说:“一次半钱的量,不可多了。”
宋昀如获至宝,将它收起来,取了些许银子,随口问了句:“你唤什么名字?”
“穆云。”
宋昀点点头,云沐想找个由头,与他说说话,让他记得自己,以后才有机会接近他。
然而事实证明,他实在是多虑了。
宋昀一连多日被关在院里读书,再无猪朋狗友敢过来找他玩,生怕像那只蟋蟀一般被碾死,只有几个丫鬟伺候,宋昀早已闷得疯了。
“你有迷药没有?”宋昀低声问:“最好是那种,迷昏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以为是做了一场梦,咱们把侍卫放倒了就走,出去玩。”
云沐想了一想,认认真真地答道:“没有,公子。”
“那普通的迷药呢?叶照眠总是有的吧?”
“他不用迷药。”
宋昀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张纸,纸上只写了几行字,云沐已注意到了。
“你是哪儿人?”宋昀又问:“有什么好玩的,我给你些银钱,出市集去给我买些来。”
“王爷会剥了我的皮。”云沐一脸真诚的看着宋昀。
对于云沐的实诚,宋昀简直没了脾气,呈大字型躺在榻上。
“罢了,会作文章不,截搭题,懂?”
云沐看着一旁的题目,出自《论语》,以及宋昀揉了一桌子的纸,当即心里转过一个念头,提笔蘸了蘸墨,开始写字。
宋昀则起身走来走去,伸了个懒腰,也没赶云沐走,站在院子外头左右拧腰,活动,问:“会武功么?”
“会些强身健体的花架子。”云沐已经开始在纸上写了,自然而然答道。
宋昀也不回头,活动腰身,奇怪地问:“叶照眠不是自己一人么?你是近日才到他院子里头的?他朝你做什么?”
在宋昀的印象里,叶照眠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
来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讨好他爹,成日被微生潮排挤,换了别人,早就走了,偏生这人还忍气吞声在僻远里头住着。
云沐没有正面回答,只答道:“我是兰陵人,少爷。”
“哦?兰陵,”宋昀虽是个纨绔,却不怎么傲气:“我听说那边山里头野兽多,什么时候能去打个猎就好了……诶,你在做什么?”
“替公子做功课。”云沐嘴上说着话,手上却没停过,把一篇文章做了七七八八,搁下笔,起身朝宋昀躬身。
宋昀傻眼了:“你还读过书?”
云沐站在一旁,只不说话,眼神内敛,以他的学识见闻,作这么一篇文章,实在是大材小用。
宋昀从头到尾看了一次,说:“还成,就是这字,跟狗爬似的……”
“……少爷再誊一遍吧,不可全抄,须得头尾改改。”
“大好!大好!”宋昀笑道:“可多亏你了!”
宋昀坐下,照着誊了一遍,其中改了些地方,写完以后云沐便起身,宋昀从钱袋里拿出些许钱来,想了一想,却不再赏云沐,依旧收了回去,朝云沐说:“后天早上再来我这儿一趟,现在回去吧。”
云沐应了,宋昀眉开眼笑,看看抄下来的文章,憋了将近半月,终于可以交差了。
◇ 第四十七章 盘问
云沐揣着药换来的赏钱,先去市集上买了些许酒菜,割了些卤肉,回到院里时叶照眠道:“怎这时候才回来?”
“听说书听得过了时候。”云沐答道,把酒菜一样一样摆开,又把剩下的钱交给叶照眠。
叶照眠看着云沐,目光十分复杂。
“拿到赏了,想必是很高兴的。”叶照眠阴阳怪气道:“有酒喝,也有肉吃。”
不难听出叶照眠生气了,却似乎不是因为自己迟回的缘故,况且他也没有耽搁多久,作一篇文章,只花了小半个时辰。
他有点摸不透叶照眠的心思,正要开口解释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声巨响。
整张案几连着上头的酒菜被叶照眠踹到外头去。
云沐早已习惯,默不作声。
“老子一身武艺。”叶照眠语气森寒:“像条狗一般,给公子哥配情药,讨得两个赏钱,才有酒菜吃,我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云沐明白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叶照眠,只见叶照眠慢慢地起身,走到廊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沐收拾好吃的,捡走碎瓷,摆好案几,依旧把菜排齐整,说:“吃饭吧。”
两人便就着弄脏的菜吃了起来,吃完云沐去洗碗,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叶照眠也就和衣睡下。
次日,一名丫鬟过来,说王爷有请,顺带将小厮也带过去。
叶照眠脸色微微一变,想起日前云沐朝他说过,碰上宋长清之事,倒也不甚怀疑。
“王爷要是盘问我来历……”云沐心里早有盘算,朝叶照眠说。
叶照眠自知不妥。
在王爷府内,莫名其妙收留一小厮,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不交代清楚,宋长清要冲着自己面子,让他留下也就罢了,要拉去充军或卖了,叶照眠也毫无办法。
“稍后王爷问你什么,统统不吭声。”叶照眠朝云沐道:“我替你答话。”
云沐点头,跟在叶照眠身后,进了王爷府内园,有人上来接,领着他们进正院里头去。
只见宋长清坐在案几后,一旁站着忐忑不安的宋昀,背后则是微生潮,还有一老头子,想必是先生。
叶照眠微微眯起眼,宋长清则自顾自地喝茶,面前摊着云沐作的,宋昀誊写的卷子。
“你叫什么名字?”宋长清朝云沐问道。
“穆云。”云沐答道,垂首装作不敢去看宋长清,他在教主面前装了十几年,伏低做小信手拈来。
宋长清只是瞥了一眼便记起来了,说:“送药的,那天我见过你,送的是给蟋蟀吃的药,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是开了次眼,未知蟋蟀也有药吃,叶照眠你怎么成日尽钻研这些东西。”
叶照眠尴尬的没有说话,室内肃静。
宋长清拿着儿子的那张卷子,朝云沐说:“穆云,这篇文章,是你替公子捉的刀?”
“是他教我写的……”宋昀解释道。
“闭嘴!”宋长清怒道,宋昀登时吓得不敢说话。
叶照眠奇怪地看着云沐,云沐答道:“我替公子续了些。”
宋长清道:“先生给你出个题,你现便写了,在一旁写。”
云沐偷瞥宋昀,宋昀倒是一脸歉疚,朝他点头以示鼓励,云沐便低着头,到一旁坐下。
先生先是提笔写了两行,出了题,便将笔交给云沐,云沐接了,微一沉吟,落笔。
“坐吧。”宋长清这才朝叶照眠说。
叶照眠在一旁坐下,双眼却始终盯着云沐,眼神极其复杂。
“我倒是不知道你从何处买的小厮。”宋长清朝叶照眠说。
云沐手略一顿,又恍若未闻般接着写。
叶照眠看了云沐很久,宋长清却自顾自地喝着茶,云沐终于忍不住,抬眼偷瞥叶照眠。
叶照眠终究于心不忍,随口给云沐编了几句谎,解释道:“他娘是个侠医,与我师娘有些交情,父亲死得早,后来娘也死了,无处可去,前来投我,念及故人之情,便容他在僻院里头暂且住着。正想给他在府里谋个营生,不过眼下看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叶照眠说完又看宋长清,宋长清看也不看叶照眠,朝云沐问:“读过私塾?”
云沐沉默不语,叶照眠又替他答道:“他娘原本是想让他读书,考个功名的,乱世中说不得耽误了几年。”
宋昀伸长了脖子,偷看云沐写的文章,宋长清咳了声,宋昀那脖子便如乌龟一般马上缩了回来。
宋长清显然也对叶照眠话不投机半句多,厅内一片肃静,只有云沐写字时,毛笔拖着宣纸发出的轻微声音。
过了半个时辰,一声轻响,笔被放下。先生便将文章取来,躬身放在宋长清面前。
宋长清只是看了一眼,便朝云沐说:“这狗爬字……文章还成,明日起,白天过来陪公子读书,午后依旧回去伺候你义父。”
说毕,宋长清又朝叶照眠说:“杀一个人只要一刀,养一个人,却要一辈子,这是你命里的功德。”
微生潮接了话头,说:“改行当个教书匠也是不错。”
宋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安静的厅里,这笑声极其突兀。
与云沐的预想大差不差,距离最终目标仿佛有万里之遥,但目前来说,一切却都朝着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领回去吧。”宋长清说:“对了,你的药做得如何了?”
叶照眠答道:“还在做,月余就能做完。”
“嗯,能赶上,退下吧。”
云沐忙起身,跟着叶照眠出去。
叶照眠走后,宋长清又喝了口茶,说:“士可杀不可辱,微生潮,你能不能有点胸襟?成日这么胡言乱语,有什么意思?”
微生潮只得躬身。
“下去吧。”宋长清又朝宋昀说:“限你一月内作完这篇文章。”
“再敢胡乱对付,每天到我书房,坐我旁边,写你那狗屁不通的文章去。”
宋昀忙不迭点头,又逃过一劫。
云沐心想回去以后,叶照眠不知要如何发作,这反应他早就料到了,然而面前已没有选择,唯有拼着得罪叶照眠,才有路走。
叶照眠一路上脸色非常难看,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院中,云沐刚转过身,便被叶照眠揪着衣领,拖到院内一扔。
好在武功还在,摔的不算狼狈,刚起身,叶照眠大手却抓着他的喉咙一扼,将他按在柱前。
“看不出你挺有心计的嘛。”叶照眠眼中充满了戾气,说:“就这么想往上爬吗?”
云沐被扼着脖子,憋得眼里出了泪水,他却依旧一言不发。
叶照眠便这么扼着他,一动不动,渐渐的,他的怒火在云沐的双眼前平息了下来,松开了手。
云沐跪坐在地,不住咳嗽,干呕,叶照眠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阴沉,却已不似方才怒火中烧。
“对不起。”
他没有撇清责任,他大可以全部推到宋昀头上去,譬如送药的时候被他拉着问长问短,又让他帮着写文章,答应给他赏钱……
然而这一切说实话,都是自己想好的,包括如何解释也是。
但叶照眠因他对娘有愧,他不想再骗叶照眠,索性道:“你说得对,我想往上爬。”
“伺候你的新主子去。”叶照眠答道,继而回房,摔上了门。
云沐在廊下坐了一会儿,叶照眠显然也有点意外,云沐没有解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往上爬”,反而令他没借口发火来。
片刻后,叶照眠又拉开门,朝云沐说:“还不走?!”
云沐:“……”
叶照眠总是动气,但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打雷下雨一般,十分爽快,第二次摔门的声音已不如第一次声情并茂,而是带着外强中干的味道。
回头朝房里看,门摔完留着反弹的一道缝儿。
“我有自己的想法,对不起,叶照眠。”
云沐凑到房门前,从缝里朝内看,见叶照眠在昏暗的室内坐着,没有说话,他便推开门,阳光洒了进来,落在叶照眠的身上。
他一句话不说,转身去打水浇花,照顾院里的植物。
“照眠,你若去了离郡王府,手上定会沾染血污。”
一句久违的话在叶照眠的脑海中响起,久得他甚至已忘了那男人的面庞。
“你想得到你要的,就会有很多人死在你手上,无论他们是否有取死的理由,可死了就是死了,你真的能背负这些罪恶吗?你真的想这样吗?”
◇ 第四十八章 伴读
王府给他们送的吃的比平日的菜肴更丰盛了些,还有一小瓶酒。
这次叶照眠没有再掀桌,摆好菜,两人都有点尴尬,云沐等到叶照眠先动筷子,自己才跟着吃了。
“你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叶照眠突然说。
人向上爬有何难呢。
只要放得下面子,讨的好主人。
不过像叶照眠这样的人,做起来是困难又别扭的。
给叶照眠斟了酒,叶照眠喝了,没再说什么。
当夜云沐依旧进房里来睡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叶照眠也没赶他。
翌日,他辞了叶照眠,朝王府里去,正式开始了他的伴读生涯。
宋昀第一天就给云沐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心直口快,且口无遮拦。
先生正讲着经,云沐虽喜书,却也受不了这般无聊的讲学。
“穆什么来着,你叫什么?”宋昀毫不避讳先生,朝云沐问。
“回禀公子,我叫穆云。”
被宋昀打断,先生不恼不怒,停了片刻,又开始讲经。
然而才讲两句,宋昀又旁若无人地朝云沐说:“叶照眠房里头有什么好玩的毒药么?”
在王府里当先生当真不容易……
云沐简短地朝宋昀说了几句,宋昀平时玩伴虽多,却头一次遇上云沐这样的。
寻常小厮俱是满脸奉承,要么就是陪着他一起玩闹,抑或俯首帖耳,恭恭顺顺,问起话来因见识故,眼界也浅,只能当个跟班,没什么意思。
云沐长相惊才绝艳,且难得的金玉其外,没有败絮其中,像一潭不见底的水,稳重,内敛,看那样子还读过不少书,有些见识。
宋昀按捺不住好奇心,像是买了件新的玩物,非要把云沐里里外外给弄清楚了才罢休。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他对云沐的兴趣更浓厚了,午后,云沐陪他玩了会儿蹴鞠。
云沐没玩过这些,甚至见都没见过,但武艺打底,随随便便几下便像模像样,引得宋昀充满了崇拜。
“这么样,这样。”宋昀把要诀教给云沐,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学会了。
到得傍晚,云沐伺候过宋昀,要走时,宋昀居然有点儿舍不得。
自打宋长清发火那次后,宋昀的一群猪朋狗友便不敢再来找他了,几个小厮也不敢撺掇他,生怕传到宋长清耳朵里去,被家法打死。
于是宋昀便可怜巴巴的,自己一个人,等着云沐第二天早上来陪他说话。
云沐临走时见宋昀在廊下发呆,倒是觉得十分造孽,但叶照眠在家里一天,不知做什么,想必也有点造孽,还是朝宋昀鞠了一躬,说:“我走了。”
宋昀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事,随手舞了下袖子,示意回去吧。
僻院里头,叶照眠案前摆了些菜,云沐又带了点吃的回来,洗过手,云沐问:“怎么不吃?”
“穆公子的口粮。”叶照眠照旧阴阳怪气:“怎么敢就僭越了?”
云沐哭笑不得,恭恭敬敬地伺候叶照眠,叶照眠这才一脸不满,开始吃晚饭。
又盘问云沐,宋昀读书都读了些什么,云沐一一描述了,饭后照常洗碗,洗衣服,到夜里才睡下。
当真是当得了雪尊使,也做得了一介小厮。
一连大半个月,宋昀起初只是将云沐当作玩伴,然云沐只将他做跳板。
要想引起宋长清的注意,让宋昀有所进步是最快的。
许是云沐正经的态度却带动了宋昀,令他似乎渐渐地读进了些许书。
“有点长进。”宋长清说。
“少爷有长进,穆云的文章作得像个读书的武人。”先生朝宋长清说:“是好苗子。”
宋长清喝着茶,慢条斯理地翻儿子与伴读各自写的文章,下了批语。
“赏些钱与他。”宋长清想了想:“先生既要回家,便放犬子几天假,既是答应了昀儿,便容他去玩吧。”
先生拿着文章去见宋长清,宋昀与云沐便在书房里头等着传。
宋昀忐忑不安,云沐却十分淡定。
这股气势仿佛在哪里见过,悠闲、优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宋昀却一时半会儿地想不起是谁
先生回来了,告知二人文章作得不错,宋昀登时欢呼一声,先生便放了二人的假。
云沐收拾东西,回去陪叶照眠,宋昀欢呼完了,突然有点失落,告假时云沐不来,甚至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让宋昀去找从前的猪朋狗友玩,他也不想去了,云沐反而是个很好的玩伴,听得多,说得少。
“怎么过?”
“我得先回去。”
“也是,叶照眠还等着。”宋昀本想留云沐吃个晚饭,但听云沐这么一说,只得挥挥手,让云沐自己走了。
这年头合适的朋友不好找,不是阿谀奉承、谄言媚语就是木木讷讷、词不达意,可见哪怕不以貌取人,人与人还是分了三六九等,大家都喜欢和有趣的人、有高雅品位的人、认真的人当朋友。
回了小院儿,云沐依旧跪在案前,今天赏赐来了不少,叶照眠依旧一脸无聊地看着。
“今天月考如何?”
“根据赏赐多少来看的话,应当还成。”计划算是成功了一部分,云沐难得心情大好:“你呢?”
叶照眠无所谓道:“什么时候,我也当个大夫去,抓抓药,改行算了。”
说也奇怪,云沐承认了自己想往上爬,叶照眠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在叶照眠的眼里,云沐有时候实在是既讨厌,又有趣,成日想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匪夷所思的话。
“药怎样了?”
“待我将最后的药引找着了就完了。”
云沐知道叶照眠一直在忙活宋长清的药。
配了这么久,倒不是说叶照眠磨蹭,而是宋长清最开始给的药方就有问题,想作为隐毒使用,太烈了。
叶照眠下毒是有讲究的,他一不沾下三滥的行当,譬如迷药那些统统不考虑,二不能让人查出来是什么配方,否则不免威名扫地,三不能简单粗暴,把人直接毒死。
宋长清不知从哪儿问来的药方,连云沐也觉得太过明显,容易被查出来,看在叶照眠眼中,更是破坏美感,简直就和用拆墙用的大锤子直接砸人后脑勺差不多。
“能找着吗?”
打心底里,云沐是希望叶照眠越快越好。
他俩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日结束这一切,对谁都好。
“明日我翻翻古籍,定能找到。”
◇ 第四十九章 任务
泡在古籍中两天,叶照眠终于配完了药方,还在最后一天假带着云沐外出溜达一圈。
傍晚时分,两人回府寻了宋长清。
仆役给了叶照眠与云沐各一杯茶,微生潮则坐在一旁,擦拭他的佩剑。
叶照眠将一个匣子放在宋长清面前,朝着他打开,里头是一个九宫格,内里装着十样药材,接着又将一张黄纸摊开,放在宋长清的面前。
“王爷先前给我的药方上,寒烈相冲,用药怪异,”叶照眠耐心向宋长清解释:“容易被寻常大夫看出毒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某将配药改过三次,十味换了四味,再添两种调理用的药材,制出此药,给它起了个名,唤十全散。”
“很好,有何药效?
“此药无色无味,服下去后,夜间梦会变少,白日间却将逐渐引发经脉失调。一剂后便即见效,令其终日不得安神,乱其心智,使其性情暴躁。”
“若期间服用安神补心类的汤药,反倒会引发嗜睡之意。长此以往,心力衰竭,经脉薄弱,此刻以大热药物作为药引,内力暴动以后便会枯竭无力。”
“很好。”宋长清非常满意:“可有药能解?”
“冰蚕蜕,雪蛇丹。”叶照眠答道:“两味药可解,黄纸反面,写着解药配置之法。”
宋长清翻来覆去,将药方看了几次,眼中带着欣赏之意,缓缓点头,说:“药王谷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叶照眠颇为受用,略一颔首:“若无事,这就告退了。”
“且慢。”
叶照眠正要起身,宋长清却示意微生潮,微生潮从一侧取了一封信出来。
“说不得还要麻烦你一事,你且先看看这封信。”
云沐想看又不看到,十分好奇。
宋长清看穿,便出言提醒:“穆云,你既天天跟着少爷,虽非入我幕来,却也相去不远,大可不必如此谨言慎行,年轻人,该说的话也须得多说,莫要老气横秋的。”
云沐知道宋长清明显是因叶照眠办成事而大喜,将他也一并视作府上人了,忙恭敬答道:“是。”
“信是鸣儿送回的,姜家大小姐不日便要成婚,姜家向来拥护玉家,此番联姻,玉家更为势大,在江南是个隐患。”
“姜家大小姐曾与玉家三公子定亲,此事虽未成,但两家交好,玉家定要派人前去道贺。”
玉家……
云沐骤然想起凌苍,他曾说过出身江南玉家,若无意外,便是这一个玉家了。
“玉家的人……杀?”叶照眠垂眸,随口道。
宋长清又喝了口茶,日光从他背后的窗格照进来,淡然决定了他人生死。
“玉家不剪除,假以时日,只怕他们尾大不掉,灭灭他们的威风吧。”
涉及人命时,宋长清向来是十分慎重的。
药方业已配成,要想更近一步,这是个机会,叶照眠点点头:“知道了,这几日便出发。”
“至于姜家,若能收服便罢,不能就……斩草除根。”
叶照眠略一皱眉,没有回答。
“叶照眠,”宋长清眼神玩味,语气悠然:“你该知道,本王不养闲人。”
“知道了。”
“此事还需一人……”
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放在了云沐身上。
是赏识。
也是试探。
他此刻不过一读过书的小厮,如何能左右一个世家的生灭。
可宋长清想让他去。
只要手上沾染了罪恶,便不可能洗清,也唯有如此,方能信任。
几乎没什么犹豫,云沐垂首行礼:“王爷,穆云愿与叶照眠同去。”
眼里闪过一丝赏识的神色,宋长清不紧不慢的安排:“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假的身份,作为宾客混进姜家,与世子里应外合。”
“至于叶照眠,在外头少说话,就乔装成你的家仆,公子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的……我再仔细想想,务求一举得竟全功,你们且先回去,待我安排。”
回到院内。
“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带你一起去,若你拒绝,此刻怕已经死了。”叶照眠眉头紧锁,有些担忧。
“去便去了。”
“你以为是去玩吗?刀剑无眼,危险至极。”
“我会武功……”云沐黑眸深沉,说了句叶照眠无法拒绝的话:“况且有你在身边,我很放心。”
被云沐一句话堵住,片刻后叶照眠一手扶额,简直拿他没有办法:“剑还给你,自己护身,到时候机灵点儿,跟在我身边。”
“嗯。”云沐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看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叶照眠总觉得云沐有什么事瞒着他,坐在厅堂内,奇怪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在表面之下涌动着,隐隐约约,就像蒙着一层纱。
“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
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
“我娘与一些江南世家有旧,我想去寻寻我娘的故人。”云沐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这话真假参半,确是故人,不过是他的故人。
叶照眠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若有机会,还是离开王府,另寻出路的好。”
“不,我要跟着你,他们,能见一面,就够了……”
只要确定他还活着,拿回自己的东西,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
“那么出行你须得听我吩咐,不可擅自行动。”
云沐点头,叶照眠反而平静下来,吩咐道:“收拾东西吧。”
叶照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云沐收拾东西,突然说:“不管结果如何,你不可再寻短见了,知道么?”
云沐回身,朝叶照眠笑道:“不会了,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僻院内,云沐照料下的花圃中,群芳灿烂,犹如一幅画,少年转身带着笑容的那画面,蓦然令叶照眠毫无来由地一怔。
不片刻,来了赏赐,这次是出行的衣袍、上好的布料,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银。
夜间两人计议片刻,正要睡下时,宋长清却遣人来召,到得书房内,依旧是以密会的形式,交付二人任务。
◇ 第五十章 重逢
宣州离广陵只一日路程,游人如织,不少女儿家簪杨戴柳,穿红着翠,打扮得份外妍丽,曲桥清池,处处有小贩兜售着香囊零嘴,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精巧,细笔绘有美人湖燕,令人爱不释手。
“你想要?”
没想到云沐会喜欢这些小玩艺,见他眼望着一个蝴蝶样的纸鸢呆呆出神,叶照眠过去买下塞在他手中。
“不,不是……”接在手里,云沐恍惚了一下。
河滩上草色青青,无数纸鸢上下翻飞争奇斗艳,花香与人声笑语混杂,天空哨声不绝,热闹非凡。
“你不会?”看他一动不动,叶照眠扯了扯纸鸢:“这种竹骨太绵,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或者给你换一个?”
“我要最高的。”
“行。”
宋长清此行给了他们不少银子。
接过叶照眠新买的纸鸢,云沐扭过头,踏着石阶奔下河滩,迎风试了几下,纸鸢已歪歪扭扭升了起来。
没想到他真去放了纸鸢,脸上的神色不像欢喜,倒似梦般迷幻。
想来是童年四方流浪,很少玩这种东西,放得并不甚好,总也飞不高,盘旋翻着筋斗。
云沐轻轻扯着丝线,咬着唇发急,乌发覆在额上如鸦翅覆雪般分明,更显得少年俊颜出众,身边已有些年轻姑娘忍不住要上前指点。
叶照眠替他技巧的扯着线,又退了几步,一路下滑的纸鸢逐步攀升,跌跌撞撞的飞上了半空,管了骨架硬的,果然飞的高了,比旁的人都要高出几分。
云沐紧紧张张的看,生怕和别的纸鸢搅在一起,叶照眠平日里只见他汲汲营营,未见他为一点小事这般慌张,不禁失笑,手中帮他按着,不让他太用力的拉断了线。
“能不能飞得再高一点?”云沐盯着空中那一个小点,头都不敢回。
“已经很高了,今日风大,再上去就危险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叶照眠拥着他退开几步,避过险些打搅的线。
“我以前放的要比这个还要高。”云沐闷闷的惋惜,半靠着他凝视天空。
叶照眠不出声的引了引,大纸鸢又往上升了些,他渐渐开心起来,欢悦的指点。
“再高一点,别歪,小心那边……哎呀!”
声音突然中断,云沐冷冷的投视侧方,气息猝然冰冷下来。
一个面容柔美的紫衣少女柔婉的笑,走上前安慰:“好可惜呀弟弟,风把线吹断了呢。”
言语亲切,眼里带着一丝惊艳。
叶照眠垂下眼,隐隐护住了云沐。
那是一枚隐蔽的银针,迅捷的打断了线,瞒不过他。
同样也瞒不了云沐。
失去了牵引的纸鸢翻落着下坠,转瞬已落入河中,随水流去。
紫衣少女见两人都未接口,微微有些尴尬:“我替你再买一个可好?”
云沐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叶照眠无声按住他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动了杀机,怕会引起风波。
站在少女稍远处的锦衣青年见情势不对,立即上前。
“实在对不住,请二位原谅她的游戏之举。”青年深深鞠躬,长袖触地,态度谦和有礼,却在看到云沐的一瞬愣住了。
“公子!”少女跺跺脚,粉脸现出羞红。
可惜凌苍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眼里唯有云沐一人。
“公子……”云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黑沉的眸子紧盯着他:“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
“算是吧。”
“云……”凌苍刚吐出一个字,便被云沐眼神制止,他心领神会,转而道:“请恕堂突,她只是见两位出众,心存结纳之意,并非有意得罪……”
气氛僵了半天,云沐忽然一声冷笑。
“公子何必多礼,我的纸鸢飞的太高了,上苍都嫉妒了,适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阵春风将它吹跑了。
“你怎得还得理不饶人!”少女嗔怨的瞪着他。
“小姐真该庆幸有个好玩伴。”云沐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转身即走,懒得再说一句,他的目光在凌苍身上停了停:“借一步说话。”
凌苍跟随而去。
抛落下两人,一个懊恼羞嗔,一个若有所思。
“要不要再给你买一个?”默默的走了一程,凌苍轻声询问。
云沐停下脚步,见四下无人,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你以前也是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厉锋,”凌苍自嘲的开解:“我已受过惩罚。”
气略平了下来,云沐淡扫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然:“未曾问过,你是怎样惹到了教主。”
“当时年少气盛,看他们折辱一个落败的武林中人,手法过于残忍。”他淡淡的道,时过境迁多年,早已不再纠结:“结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庐的少年,有剑试天下的雄心,却遇上了最强的魔头。
“你运气真不好。”
“现在知道了人外有人。”凌苍蕴含深意的笑笑:“她也仅是行事轻率。”
“你担心什么。”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云沐黑眸浮上讥讽:“怕我去杀了她?我还没那么空闲,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与我何干。”
执掌西域多年,云沐并不嗜杀。
放在从前说不准会给点教训,不过如今身负任务,还是少一事的好。
“你说的倒也不错,有一线我还真动了杀意。”云沐低声轻喃,眉间怅然:“以为自己有几分颜色,便品行无端,真个讨厌……”
“她是广陵的姜家二小姐,出游刚好碰上,我便与她同行,明日她便回广陵,中原不比西域,杀了会有麻烦。”
“我何时怕过麻烦?说起来,公子重回江南,想必是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原来那样叫我就好……”凌苍嘴角扬起一抹苦涩,有些怅然若失:“我被天玑救下,并未回厉锋,伤好以后兜兜转转找了你许久,尚未归家,我与姜家如今并无瓜葛,只偶然听闻姜家大小姐婚期将至,便来见见故人,你如今身在何处,那人又是谁?”
见凌苍安然无恙,云沐便也放心了,不欲与他多做纠缠。
“那人是我的仆役,名为叶照眠,至于我,你只需知道我如今叫穆云,旁的别问。我的东西呢。”
“在我的客栈里。”
“哪家客栈,我们去取,”想到宋长清要对玉家下手,云沐忍不住提醒:“将我的东西归还,便可安心回家了,这么多年,你家人定想你了。”
“何必这么着急?”凌苍难得有些急躁:“明日约个地点,我给你便是,东西可是在我手里。”
气氛有些微妙,静默片刻,云沐幽幽出声:“罢了,照你说的做。”
两人约了明日再见,便各自回了。
回到客栈,云沐仍有些闷闷不乐。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头,他的眼怜惜而理解,化掉了抑郁。
“怎么了?那人为难你了?”
“没有,我就是有些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叶照眠虽不知两人关系如何,但他极其护短:“有我在,无需想太多。”
当夜,云沐久久不能入睡,烦乱的丢开被子,转向另一侧,一阵剧烈的疼痛闪电般划过双腿,他蓦然卷曲起来,再没有心神多想。
一墙之隔,叶照眠突然从沉睡从醒来,室内一片静谧,心却跳得很快,无由的不安。
◇ 第五十一章 反噬
一片寂静之中,叶照眠忽然闻得坠地之声,他霍然张目,抓剑冲了过去。
室内一片黑暗。
没有别人,云沐蜷在地上缩成一团,一时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显出异样。
他缩的很小,双手紧紧环抱,指尖掐进了臂膀,流出的血染红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脸白得发青,绷得像一条被刺穿身体的鱼。细齿死死咬住唇,痛得几乎昏过去,却没有一点声音。
“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叶照眠用力扯开他的手,不让他伤害自己,肌肤冰得让人发慌,所触尽是冷汗。
刚一掰开他又蜷起来,再控制不了,大口大口的喘息,咬破的鲜血从嘴角渗出,险些痉挛。
“我帮你看看。”刚拉开他的手,却被他用力推开,磕到桌旁撞得一声闷哼:“穆云!”
臂肘浮出一块青痕。
云沐勉力摇头:“……我……没事……”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抖如落叶,他再忍不过,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叶照眠蓦然发现了异常之处,他所有动作都是上半身,双腿一动不动。
撕开裤管,腿上令人惊骇,青色的经脉暴出,像无数条小蛇蜿延在腿面,触手烫热,肤色透紫,如暗地隐伏的熔岩,能感觉到手下的肌理颤缩,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看着他痛苦到极点的脸,叶照眠心悸而慌乱。
“……不用管……忍忍就好……”云沐困难的挤出声音,伸手推叶照眠:“你……出去……”
叶照眠没有离开,紧紧抱着他制止一次又一次自伤。
漫漫长夜成了难熬的折磨,云沐辗转挣扎,始终不曾喊过痛。
待剧痛终于平息,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筋疲力尽。
感觉怀里的人渐渐放松,叶照眠也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缓下来。
云沐的腿恢复如初,血管经脉都隐入了肌肤之下,全无发作时的狰厉。
汗把黑发发印在了脸上,叶照眠替他拔开,他已虚弱到极点,呼吸都似极耗力气,一夜凌迟般的痛苦过去,憔悴了许多,嘴唇都干裂了。
闭目半晌,云沐勉强挤出话语:“出去,让我休息……”
叶照眠看了看床榻,锦褥丝被俱被汗浸得潮湿,索性抱起他回到自己的床。
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声走动。
叶照眠唤人送来了一桶热水,试了试水温,小心的将云沐放入,冰冷的身体被热水浸润,脸上逐渐缓过了颜色。
他背过身听着水声:“若是好了唤我一声。”
或许恢复了些力气,云沐的答话不那么断续了。
良久,听得水声哗响,继而扑通一声,他顾不得尴尬趋近。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边却腿脚不灵,云沐狼狈的摔在地上,懊丧而气恼。
襟口微开,呈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还有若隐若现的……
叶照眠定了定神,抱起他置在榻上,头偏至一边:“把湿衣服脱下来。”
云沐含糊不清的嘀咕了一句,依言脱下衣物,扯起了被子覆住身体,疲倦不可遏制的袭来,再听不见清沉的话语,迅速堕入了无梦的深眠。
再醒的时候,抓伤的臂膀已上过药,散架般的身体仿佛重新拼凑了一遍,与平日的感觉相同,夜间的衰弱无影无踪。
叶照眠不这样认为,扶起他喂着温好的粥,眼神藏不住担忧。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把你内力封住了。”沉睡的时候细细看过,却完全诊不出所以。
“旧伤复发,禁制没什么用。”香糯的粥滑入喉间唤起了饥饿,叶照眠却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进食,慢一点。”调羹拔弄了半天,叶照眠才喂了下一口:“我只知你经脉脆弱,内力紊乱,却不知什么伤会导致这种情况。”
云沐想取过他手中的碗,刚一动发现身无寸缕,立即缩了回去。
“你刚恢复,别急着动。”叶照眠轻柔的喂了一匙,继续追问:“怎样的旧伤?是毒?”
“练功时留下的。”
“什么功法会造成这样的伤。”叶照眠似下定决心不让他敷衍过去。
云沐顿了顿,说得极不情愿。
“我是我娘在西域寻得的秘术。”
“说细一点。”深暗的眼睛盯着他,不容回避。
或许是昨夜所致的衰弱,又或是叶照眠坚持,云沐稍稍滑下去一点,勉强开始解释:“你应该知道,我的武功不差,但有今天的身手全因所学的比较特别。这门功法练的时候不容易,但行功奇特,短时间即可凌驾于常人之上,异常轻灵迅捷,当时不知会给经脉造成相当的负担。”
“一旦练至顶峰功法反噬,隔一段时间会经脉逆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在练这门功夫时心底不是没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痛。
“多久会发作一次。”
云沐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昨天是第一次。”
照这样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习至巅峰,也就是初遇那段时间。
他真的是因为身怀重宝而路遇强盗打劫吗……
云沐的身份来历一时之间迷雾重重。
“距离下次间隔时间多久。”
云沐干脆侧过了头。
叶照眠尽力按捺住情绪:“会反复发作到什么时候。”
云沐没有看他,淡淡的语气一无所谓:“到我死。”
“你怎么会练这种邪功。”叶照眠倏然站起,咣啷一声搁下了碗。
云沐眉尖微蹙,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漠然道:“我的过去是怎样与你无关,把衣服拿来。”
“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变成怎样?”叶照眠眼神复杂。
“我愿意付出代价,只要能成功。”云沐冷淡无波:“你知道的。”
叶照眠脸色铁青看了他许久,扭头走出房间。
隔间猛然传出传出桌椅倒地的巨响,没多久又走回来,所有的行装衣物都被他提了进来。
“做什么。”无视他难看的脸色,云沐皱了皱眉。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一人独处?”叶照眠幽暗的眸子迎视着他:“从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间房。”
“用不着。”昨夜内力已冲破了禁制,云沐自然不愿再被叶照眠管束:“我有能力照顾自己。”
“若你知道什么是好,就别拒绝。”叶照眠走近床边,神色显出并非虚妄:“不然我废了你的武功。”
云沐的气息瞬间冰冷下来,黑瞳寒意凛人。
“我的内力已经恢复了,”云沐探出一只手按住榻边,凌厉的气机盈散,冻结了室内的空气:“别让我把你视作敌人,那并不明智。”
“相处几月,你知道我是关心。”
“我的事,与你无关,我们只是在合作,”云沐一字一顿,坚冷如冰:“别妄作主张。”
对峙半晌,叶照眠伸手替他将滑落的被子扯上来,语气放缓:“我不是你的敌人。”
云沐的神色始终僵冷,任由他裹住身体:“那就少管我的事,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与昨天那人?别忘了你现在的任务。”叶照眠语气中带着提醒。
“你不是不愿杀人?”云沐直接了当:“宋长清给的身份不好,待不了太久,我另有他法深入姜家。”
◇ 第五十二章 欲望
上巳之夜,华灯齐放,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语人声。
云沐与凌苍约在繁华的大街。
繁花千树,灯火万家,酒肆画舫尽是倚红偎翠,执红牙拍板的妙龄少女清歌隐隐,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间。文人士子凭水流觞,以诗逞才,无数丽人罗绮竞秀,如春日群芳斗艳。
酒香飘市,舞榭不息,整条街市望过去,竟似通明一般。
内力恢复,一切都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中,云沐心中高兴,便也随着凌苍闲逛,并不着急自己的目标。
他对街市上售卖的东西兴趣不大,就着摊子看了看月下宝光流转的玉石环佩,望了一眼就撂开手,倒是对竹哨水鸟之类颇为喜欢,随买随玩,没多久又扔下。
凌苍落后半步,盯着周围的人,过于拥挤的街市令追逐并不容易,前头隐隐出现了几个形迹猥琐的人,其中一个正向云沐擦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人群蓦的散开了一个大圈子,赶去一看果不其然。
云沐静静的立在一旁,一个地痞样的人捧着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杀猪一般的惨号,想是见他衣饰华贵又无随侍,动了偷窃之意。
周围人根本不曾看清他出手,只看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嚎,几个同伙瞬时围上来,气咻咻的叫嚷,张狂的在他面前粗言秽语,想趁势把暗窃转为恐吓勒索。
路过的行者不明所以,指指点点的猜议,多数对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抱有同情。
敢惹云沐的人很少,能活下来的更少。
凌苍不知该同情还是庆幸,那个混混痛得脸色青白,绝不是伪装,右手一定是折了。
若在西域,云沐会直接用剑,他很不喜欢与人接触,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倘若几个叫嚣的地痞再挨近一点……
一道青影闪过,前一刻还破口大骂的数名地痞接连翻倒,场中又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
影子都未看清已利落的解决了争闹,围观的人群鼓噪起来,对英雄救俊男的戏码激动不已,甚至传出了喝彩。
“还好?”凌苍象征性的问了问云沐。
云沐脸上看不出喜怒,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显嫌恶的动作令人哭笑不得。
稍远处,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闹的声音吸引望过来,瞬时睁大了眼。
好容易挤到湖边,人潮仍是汹涌,比起街市上的连袂成云,湖边总算略略清净,随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配着疏星淡月,若有若无的曲乐别有一番意趣。
“可否能上船看看?”远望宫灯摇曳的楼船画舫,云沐有点好奇。
“这些画舫早已租给达官贵人,此时怕来不及。”
“那边也是?”有别于宽绰的楼船,湖面同时散落着一些挂五彩灯笼的精致船舫,船头尽是轻衣云髻的艳妆女子。
“那些不一样的。”凌苍只瞥了一眼。
“怎么?”
“他们……”略有些尴尬,凌苍语声微顿:“与聆音楼里的情形差不多。”
云沐半晌没有作声。
“说起聆音楼……”他忽然开口:“你不担心香雪?”
“香雪?”他愣了愣,不懂是何意:“天玑自会照拂。”
云沐一走,天玑阿法芙联手,北朔必然落败,下一任教主将落谁手不问可知,他并不担心天玑的处境。
至于香雪,她是个好女子,但对他而言也仅止如此,无甚挂心之处。
“你不是曾在玉映阁留宿,怎的恁般薄情,我以为你是喜欢的。”云沐淡淡的扫了一眼,听不出是何种情绪。
脑中立时昏眩,未想过云沐居然知晓,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见他说不出话,云沐笼起双袖,黑眸映着迷离的灯光水色,绚亮而诡异。
“你倒是对天玑很有信心,笃定他一定能继位?”云沐似冷笑了一下:“北朔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不然也不会追我们至中原。”
“什么意思。”
“那一日北朔的非份之想,猜我用什么手段推了时日?”
凌苍一直疑惑,北朔并非易与之辈,却甘心被云沐施用缓兵之计,必有缘由。
“很简单,条件交换。”没有理会他的沉默,云沐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告诉他,天玑的弱点根源在于温宿,掐住温宿,足以控制天玑的一举一动。”
“一时寝席之欢,一世至上尊崇,何轻何重北朔分的很清楚,何况在他眼里,一旦成为教主,我迟早是囊中之物。”
凌苍的手心蓦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击岸的轻响。
“你担心了?”云沐突然笑起来,笑声清如银铃,欢悦而促狭,眉眼隐有一丝嘲弄。
“三年前我已在温宿王廷伏下密探,离教之前温宿王已死,新王不过弱子。北朔知道了又如何,这枚棋子没什么用,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他戏谑的淡笑,简直不知该喜该怒。
“我不过是戏弄你。”云沐偏了偏头,如一只任性的猫,不负责任的品评:“生气的样子倒还真有点吓人。”
“很有趣?”
仿佛未听出凌苍的不悦,他点点头:“你是关心则乱,让北朔继位对我有何好处,我怎可能便宜了他,只不过可惜了阿法芙。”
“你对天玑也没好感。”
“说的对,但天玑不像北朔那么贪心,成为教王后必然有数年用于巩固权位……”
“不至将手伸到中原,你也可以乐得逍遥?”凌苍没好气的道。
假如北朔执掌大权,基于多年执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出尽手段入中原探察,云沐虽不一定畏惧,却也多了顾虑,不如索性任天玑攀上玉座的好。
云沐并不否认,微微一笑:“现在倒是旁观者清。”
“天玑北朔嗜权,阿法芙自甘堕落,你呢?”凝视着一如局外人的云沐,他忍不住问:“杀掉教王之后,你想要什么。”
“我?”云沐稍一愣又笑起来,少了戏谑,多了一份微倦的慵散:“我只想看看不同的景致,和我印象中的有何不同。”
清冷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还有我的过往……”
凌苍听不大清,正要探问,忽然感到侧方有人。
“净尘!”
◇ 第五十三章 攻心
多年不曾用过的名字猝然唤起,几疑幻听。
不容错辨的脸映入视野,他脱口而出。
“云扬!”
眼前意气昂扬的青年男子,正是当年携手游江湖的伙伴,满脸不可思议,掩不住的惊喜错愕,一拳打上他的肩。
“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这几年去了哪里!”
沈云扬,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子弟。
双方家族世代交好,少年相识,联袂闯荡,一起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誓要荡涤天下的不平事,横刀立马快意恩仇,那样锋芒毕露的锐气,现在忆起如同一个笑话。
重逢的喜悦过后,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互相打量着变化,一别多年,再见恍如隔世,肩上传来的疼痛提醒现实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记飞来的拳头,凌苍不答反问。
“你何时来了江南。”
“半月前。”沈云扬迭声追问:“消失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当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
心中涌起无数话,汹涌的险些冲喉而出,可到最后他只是淡笑:“去了西域,才回来,你可知我家里如何?”
看出他的保留,沈云扬疑惑不已:“西域?为什么会突然……”瞥见对方的神色又改口。“据我所知还好,世伯这些年为你的事很憔悴了一些,年前我去拜望时还提起,另外就是听说伯母近段时日身子不太好。”
想起历来刚毅寡言的长辈在见到世家后人时无法隐藏的伤感,沈云扬不禁唏嘘。
空气一片静滞,连乐声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这种表情,只要回去转一圈,包管伯母百病全消,必能康健如昔。”沈云扬赶紧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凌苍喃喃低语。明知高堂在望,却在脱困后迟迟未归,无边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没了所有思虑。
“不是你这张脸太醒目我真不敢认,这么久音讯全无,去西域就罢了,居然连个信也不捎回来,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来就好,对了,这次我代表沈家与你大哥一同至姜家贺喜,你大哥已到了广陵,要是知道一定喜坏了。”沈云扬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暂时放弃了追索盘问,一径欣慰的感叹。
直至如今,姜家仍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遗憾,一场阴差阳错葬送了一段良缘,怎不令人叹息。
“我路遇姜二小姐,如今她已归家,大哥应该是知道了。”
“他如今应该是被姜老爷子留在府中待作上宾,脱不了身,明日我就带你去。”沈云扬是个急性子,想到哪里便迫不及待的行动。
“别……”他避过了沈云扬的拉扯:“姜家大婚,我此刻去姜家不妥。”
“到了广陵还怕没地方说话吗,我帮你叫人出来。”沈云扬顿了一顿:“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他们霍然回首,那个立在树下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只剩了细柳迎风,轻歌隐隐。
“完了……”
“嗯?”
仿佛印证了某种预感。
凌苍回到客栈,房中的人摩挲着玉坛,苍白的脸上有种凝定的沉思。
“你要走?”
“你回来的倒快,也好,就算是道别了。”云沐既无留恋也无惋惜,口气宛如在说一次轻而易举的出行。
“为什么。”
云沐脸上浮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你不觉得?名门玉家的公子同邪教中人来往,恐怕多有不便。”
静寂了半晌,男子神色复杂。
“你何时知道我姓玉。”
“那一次征于阗,归途时力战马队,你用的剑法不同,”云沐大方的提供答案:“我才发现你真正的实力远不止平日所展现,剑招也相当特别,回去后翻了翻有关中原武林的秘录,很像是玉家的独门剑法。”
“无怪当年敢强出头。虽在西域,我也知玉家训持极严,英材辈出,非到一定火候不允许踏足江湖,你十六岁即能外出,修为不问可知。”面前之人面色幽沉,云沐仿若未见:“听说你是中毒受擒,想必鹧鸪也未曾觉察,他死在你剑下的时候一定很惊讶。”
笑了笑,他稍稍嘲谑的说下去:“如今既是自由之身,自当爱惜羽毛,还是尽早回避的好。”
“你……什么都知道。”
“那也不尽然,托地位之便,有些资料获取比你方便。”避过了他的视线,云沐用软布束好玉坛提起:“中原人对邪教多有敌视,隐藏起这五年会更有利,想来不会再见了,你好自为之。”
“如果我说不想你走?”凌苍微移一步,无形中挡住了去路。
“你不怕身败名裂?”云沐诧异的扬眉:“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冒这种风险。”
“你呢?为何这般为我着想,急不可待的离开。”
闻言愣了下,云沐又笑起来,语气忽而讥讽:“玉公子大概是误会,我不过是想你出身名门正派,往来皆是江湖侠士,泄露了行藏多有不便而已。”一语拉开了距离,冷淡的声调不无挖苦。“论实力我这等自然无法与玉家相提并论,尽早回避也省得将来彼此难堪。”
“你很怕我把你当好人?”凌苍走近俯看他的脸。
他无动于衷的绕开:“别用那种恶心的字眼形容我。”
“那就别走。”凌苍展颜一笑,竟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反正你又不顾忌我的处境。”
“我有什么理由要和你们这些白道中人搅在一起。”云沐反诘。
“理由很多。”凌苍慢吞吞的道出,眼神晶亮,眨也不眨的看着他:“比如能探知中原武林的秘辛,我不信你隐藏身份别无所图。没人会发现你的身份,依然能轻松愉快的享受,我会给你介绍各处最好的风景。”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凌苍略一思索,似笑非笑:“或许能寻机报复?毕竟你奴役我那么多年。你怕么?”
“不错的激将,可惜找错了人。”云沐不为所动的转身。
拦住云沐,凌苍转了个话题:“假如有想做的事,想找的人,也许我能帮忙。”
“离开中原的时候你才几岁?应该还有其他亲人,不好奇他们过得怎样?有没有想过重逢再见?”
凌苍的话如一滴露珠坠入了幽暗的死水,波澜不起。
“自作聪明不是好事。”云沐扯了扯唇角,却没有丝毫笑意:“若我想过这些,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我唯一的亲人死了十多年,眼下的愿望是找个地方安葬她的骸骨,除此无他。”
漠然的面孔下,隐藏着某些难以触及的情绪,像冰封下的寒潭,每欲探知,总会遇到坚冷而不可逾越的阻隔。
“对你来说回忆是支持你活下去的力量,对我来说却是初始即已抛却的过往,别妄自用你的臆想推断。”
冷硬的话语如冰珠迸散,瞬间划下了鸿沟。
静默的空气蔓延,凌苍极低的叹息。
“对不起,我无意……怎样你才肯多留些时日,哪怕为了风景。”
“我知道你不喜欢如今这种改变,尽管你从没把我当奴隶。”
“我不会违逆你的意志,也不会再多问,你尽可以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抬手握住细腕,冰凉的肌肤细致柔滑,他柔和而略带恳求。
“或者,让我略尽地主之宜?就算是报答你曾经救过我。”
云沐不点头也不摇头,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视线,陷入了沉默。
以凌苍对他的了解,唯有此以退为进,方不生疑。
届时他也有很多理由可以脱身回离郡王府。
过了良久,凌苍方听道:“随你。”
“那随我去广陵可好?”
◇ 第五十四章 入府
“这些年你都在那邪教?”玉家的长兄玉承庭听完近些年的遭遇,良久才能说得出话。
年近三十的男子,自然而然有种沉稳安定的气质,有着正直刚毅的名声,屡屡代行玉家需要出面对外的事务。
“嗯。”
“最后还杀了教主?”未曾想过挚友数年间翻覆如此,沈云扬咂咂嘴。
“是四尊使合力搭上了全部精锐,我仅是一介影奴。”
“难怪你失踪得那么彻底,翻遍了中原也找不着。”玉承庭深深叹息:“既然你月前已抵中原,为何不尽早回家。”
“我……”他犹豫了片刻:“想回去看看,不打算留在玉家。”
“为什么!”沈云扬诧然脱口:“你明知道家人有多惦念。”
“猜猜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凌苍脸上不无涩意,阴谋暗间,杀伐偬倥,再不复年少时的纯粹:“根本数不过来,不回去还好,弄不巧反而连累了家声。”
“你不说谁会知道。”沈云扬不以为意。
“三弟。”玉承庭开口,关切中有一抹微责:“爹很想你,娘也是,自你失踪后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当年你遇到邪教教主被掳至西域,本是身不由已,如今仇人已死,也算上天有眼,不枉多年忍辱负重,何须多想。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掀出此事,难道玉家还护不了自己的儿子?流言非议管他作甚,身为人子,勿让双亲过忧才是至要紧的。”
“大哥教训的是。”凌苍嗓子有点噎哽,简短的答了一句。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傻话,爹一直很看重你,说你是兄弟几个中根骨最好,心性最强的,得悉你无恙不知多高兴。”
来自至亲的回护劝慰,他无言以对,唯有应是。
“后天姜家小姐婚庆之喜,你随我一同去吧,也给姜老爷子致个歉,虽说天意,到底还是耽搁了人家。”
“我去怕有些尴尬。”
玉承庭想了想,点头称是:“那待吉日过后再择期登门。”
“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沈云扬插口,贼贼的偷笑:“不然旁人还以为净尘是逃婚,回来的未免太巧。”
说到这一点玉承庭颇为赞同:“除了自家人,此事仅能让姜老太爷一人知晓,对外……”冥思苦想了半天。“说你前些年大病一场,被带至塞外寻觅良医,治了数年方有起色。”
“既是大病,何以连家人都不知晓。”沈云扬摇头指出荒谬之处。
“就说是急病。”
“那也不对,好歹也会捎个信,怎至于音讯断绝。”
“练功突然走火入魔,动弹不得?”摸了半天脑门,玉承庭尽量让理由合乎逻辑。
“家传之学练到走火入魔?这也太……恐怕玉世伯第一个听不过去。”
“被仇人追杀,坠崖失忆如何?”放弃了破绽百出的借口,玉家老大对说谎一事颇为力不从心。
“能逼到净尘走投无路的高手,武林中必然叫得出字号,该说谁?”沈云扬忍俊不禁,轻而易举的戳破。
“遇到世外高人,被带去人迹罕至之所苦修?”
“受命伪装潜入敌对世家刺探?”
“……”
看着端方耿直的兄长绞尽脑汁的寻找一个合适的说辞,涨红了脸与沈云扬争议,一股暖意在心间盘绕。
家,真好。
不出云沐所料,凌苍与兄长拜望过后,姜老爷子极力挽留,兼派长子作陪,一心要小字辈的多多亲近往来。
坐中的每一个都是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皆因姜家婚庆致贺而到此,而官宦商贾子弟,大多未留,以宋长清所安身份,断不可能来此。
历练五年,凌苍沉潜内敛了许多,再不复年少轻狂的跳脱,多数时候听着坐中高谈阔论,极少插话。
只是姜家长子一意尽地主之谊,存心结纳交好,无形中使他倍受注目,想低调亦不易。
不过比起云沐,应该还算轻松。
得知他有同行之人,姜老爷子极为热情,不容拒绝的力邀两人入府。
云沐不过少年模样,自然与一群江南少男少女,于雅亭闲聚怡情。
这些名门少年出身武林世家,都想着攀附玉家,云沐坐于其中,如香饽饽般。
“与玉公子并不熟,自西域同行顺路……”
“家人过世,略有薄产,仆役一人,仰慕此地风物……”
“不太了解他的性情喜好……”
“玉公子仅是好心,过几日……”
片断的话语穿过长窗飘入,他始终是谈话的中心。
众人仿佛皆对这位与玉三公子同行的客人极感兴趣,不断的围着发问,从身世经历至日常喜好均被询了个遍。
对云沐来说,随意编些谎话搪塞这群人当是不费吹灰之力,在一群高谈阔论的少年之间,温顺而好脾气,只是……
凌苍约略能感觉出隐藏的不耐,估计心神压根不在谈话上。
无怪云沐觉得无趣,以他的性情去敷衍一帮娇矜自负的世家子弟着实乏味。
凌苍此时只能暗地祈祷云沐的耐力足够,不至于拂袖而去。
云沐身边的一位美丽少女对频频的询问微嗔:“各位连珠似的问,也让穆公子歇一歇才是,还有你们几个小妮子,净贴着穆公子作甚。”
众人相顾失笑,场面略为冷落。
“还不是姜大小姐刚刚出嫁,姐妹们都有些憧憬呢,不自觉就成了话唠。”
“说的也是,下一个出阁的想必就是二小姐啦,不知怎样的才俊能合了二小姐的心意。
“眼前不就有位一表人才的?”
七嘴八舌的调侃令美丽的少女晕红了颊,娇嗔的打断:“各位姐姐说着说着拿静娴取笑了,看着姐姐嫁了就欺负我么。”
“谁敢欺负姜家二小姐,怕只有将来的姑爷啦。”手帕交的姐妹戏言调笑。
“坏姐姐,再说笑仔细我撕你的嘴。”少女羞恼的掐过去,众女争相躲让,谑笑打闹成一团。
“哎呀哎呀,再不敢了。”出言的女郎笑避:“好妹妹,你这擒拿手该对付未来的相公才是,怎么倒来针对我了。”
说着爆起了一阵笑话,引得厅内的人都纷纷望过去,春日明媚的阳光下笑魇如花,一派活泼动人的佳人佳景。
“说了半天嘴都干了,妹妹要是给摘串枇杷,准保能堵了姐姐的嘴。”说话的是姜家的密友,存心逗引着让姜静娴一展身手。
“姜家还能少了待客鲜果不成,姐姐想吃吩咐一声就是。”二小姐姜静娴随口便待嘱咐下人。
“那可不行,一定要二小姐亲手摘的才甜。”女郎指了指斜侧一株高大的枇杷树:“就那串最大的,也让我看看静娴的踏雪无痕到了第几层。”
姜静娴笑吟吟的站起身,存心逞技,在栏上借力一点腾上树梢,落下时如一片飘雪,优美的荡回了亭内,指尖拎着一串黄亮的枇杷。
气息分毫不乱,曼妙的身姿博得了满堂喝彩。
◇ 第五十五章 打听
美人如玉,身法轻妙,厅内的男子皆在赞叹。
凌苍看着云沐半笑不笑的随众鼓掌,忍不住也笑起来,这种花架子的功夫纯属花梢不实,云沐想必是当了看戏。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姜晨钟思索了片刻:“那位穆公子是西域人?”
这个版本在数日内被解说了无数遍,他转回视线礼貌的应是。
“听小妹说了上次之事,多有得罪,是我管教不力。”
姜晨钟乃是姜静娴的兄长,五年前到访时与姜静娴仍在山中学艺不曾见过,却在回返江南后意外邂逅。
那日姜晨钟并不在场,一场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轻描淡写的揭过,殷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显。
“穆公子可会武?”姜晨钟隐隐感觉云沐并不简单。
“粗通一二。”凌苍没打算彻底掩饰,含糊其词的带过。
云沐的外形不会教人过多提防,除了步履轻飘,看来一如寻常少年人,惊才绝艳的相貌教人极易生出好感,加上敏感机变察颜观色,他若想隐藏什么轻而易举,绝不致露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身世堪怜,既然净尘携他一路同行,总不好再任其四处漂泊,将来打算如何安置?”
“眼下还未想过。”觉察出对方的试探,凌苍含笑而答:“应该是随我一起走。”
“穆公子性情温雅,小妹颇喜欢与他亲近,不如将他留在姜家,静娴也好多个姐妹。”一阵香风袭来,适才大出风头的姜静娴走近微笑着接口,盈盈秋波蕴着点点情意,投在玉净尘身上。
在她心头玉净尘是最好的郎配,可到底曾与自家姐姐有过婚约,年龄也差了许多,而这位穆公子虽家世差了些,可与玉净尘交好,相貌也是仪表堂堂,就是年纪比自己看着还小了点。
“多谢二小姐好意,我答应与他同行,自当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扰姜府。”凌苍不动声色的回绝平和而客气。
“穆公子不过一少年儿郎,怎忍心让他风雨飘零辗转跋涉,况且净尘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怎能长久相随。”虽不懂妹妹的心思,但姜晨钟随着妹妹起的话头说下去:姜家虽不及玉家,却也衣食富余,定当自家公子一般照应,绝不让净尘挂心。”
“三公子若放心不下,不妨常来探望。”姜静娴温婉而热情。
“他疏懒任性又不谙中原人情世故,换了陌生的环境难以适应,实在不敢劳烦。”凌苍岂会不懂曲折的真意。
“净尘说哪里话,莫非是担心我们招待不周,委屈了穆公子?”姜晨钟笑道。
“我看穆公子举止言谈,倒像是出身大家,极懂礼有分寸的人,哪有三公子说的那般。”姜静娴轻嗔,晕生双颊:“难道真让哥哥说中了?三公子嫌姜府粗陋,不堪留客么?”
这对兄妹言语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沈云扬从旁帮腔:“二小姐多想了,我猜是怕穆公子不愿,毕竟事关本主,纵然是净尘也不能代为决定。”
私下也曾问起他的来历,玉净尘仅说是邪教中人,曾与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余的半点不肯透露,任是玉家大哥与他好奇万分,始终守口如瓶,惹得他心痒难耐极欲探知,不过当前还是出言相助。
“一点小事教二位费心了,我家老四总吵着没个玩伴,如今净尘无恙归家,又带回一位同龄玩伴,不知多高兴。”玉承庭也代为解释,兼以致谢:“多承姜兄好意。”
“以你我两家的交情何须多言,多礼反是见外了。”
“你们说的可是与玉三公子同行的公子,是哪位?”听得这厢谈话,一位小姐探过头好奇的道,顺着沈云扬指的方向看了半天,砸砸嘴不无惋叹:“再过五年一定是个翩翩公子,可惜太小,我是无缘了。”
无心之语引得姜静娴侧目,心中略有不满。
“姑娘谬言了,穆公子身量未足,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怎可拿来说笑。”姜晨钟淡淡的斥责。
对方不服气的道:“看他小小年纪已是这般形貌,再等几年定是貌若潘安,我的年纪确实没法静待其成,怎算是谬言。”
本是相熟,姜静娴亦出言轻责:“谁似你这般连小弟弟也不放过,拿来说嘴。”
“英雄美人,说说有何不可。”姑娘不以为意的打趣:“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可难得,姜二小姐今年十七,说不定等得。”
“休要乱说,婚嫁一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这般胡扯。”当着这么多人被戏笑,姜家小姐俏脸瞬时通红,羞得返身就走。
姜晨钟心中却是更加属意玉净尘,却见玉净尘仿若未闻,时时不落痕迹的留意着窗外那人,心下不由一硌。
同一时刻,入目三弟的神色,玉承庭微微皱起眉……
次日。
“这几日感觉如何?”
“无聊。”
云沐拧了布巾拭面,沁湿的眉睫越发黑亮。
“就这样?”凌苍并不意外,含笑看着他。
白了对方一眼,他走出房间坐在廊畔欣赏暮色,似是心情不错。
房外正对着花苑,白大小姐爱花,家中搜罗各地的珍奇名花,多数正值开放之季,异色缤纷,斜阳下美不胜收。
“你行情不错。”
云沐瞥了一眼跟出来的凌苍,宛然一笑:“你也不赖,数日围着的公子小姐都在打听你,玉家三公子真个炙手可热。”
“你怎么对答。”凌苍扬扬眉,颇有兴致的问。
“还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无所知。”云沐轻易推脱得一干二净:“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净。”
“不熟?”凌苍笑得更深了,语间轻谑:“我以为近几年是朝夕相处。”
“那时你可不是玉净尘。”云沐一语撇脱,垂目注视圆门跑进来的孩子。
小男孩约摸三四岁,肥白可爱,衣饰精致,藕一般短臂上还带着金钏,一见即知出身于富贵人家,笑嘻嘻的十分讨喜,见廊下有人也不畏怕,仰着小脑袋望云沐。
“抱抱。”
◇ 第五十六章 代价
小人儿扯着云沐的衣角,全不畏生,圆溜溜的眼睛满是亲近之意。
他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尴尬的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也不伸手。
凌苍瞧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却不甘心,小手推着他口里嚷嚷:“美人哥哥,哥哥,抱抱。”
童稚的话语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乱挥扑着要过去。
凌苍闷笑出声,看云沐退避的姿势,恶作剧的把孩子塞过去:“你长的好看,他要你抱。”
云沐坐在廊下退无可退,猝不及防的被男童挨住,他躲避不迭手足无措,一掌撸下孩子扔回他怀里。
刚摸到衣袖便扑了个空,男孩失望的大哭起来,胖胖的手脚乱扭,执拗的要美人哥哥,涨得小脸通红。
凌苍抱着轻哄,怎么也止不住声嘶力竭的号啕,啄花的小鸟吓得四处飞散,吵得人直想逃跑。
哭了半天,云沐终忍不住,无可奈何的接了过去,僵硬的悬在半空,宛如拎着一个麻烦的包袱。
“别哭了。”云沐没好气的轻喝。
小人儿转瞬破涕为笑,变化之快叹为观止,努力探着手要摸他的脸,见他不理,手短又够不到,便挣扎着要下地。
云沐刚一把他放在地上,撒开短腿在花苑中乱穿乱拔,也不顾是何等辛苦才养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满把的花,讨好的奉上来。
“美人哥哥,花,抱。”
云沐的脸色实在难以形容,百年不遇的滞闷无语,凌苍一忍再忍,终忍不住大笑,乐见他左右为难。
他终是挫败的叹了口气,任男孩攀上膝盖偎近他,对硬塞过来的花哭笑不得,勉强忍着不自在。
愿望得偿,男孩开始倒还老实,拔着花瓣玩,时而塞一把到嘴里,淘气的扯落了一地。
云沐眉梢动了动,仿佛想制止又忍住了。
自得其乐的玩了半天,男孩探进云沐的怀中磨蹭,似嗅到了什么。
“哥哥,药。”确定了事实,努力直起来嘟着嘴乱挥,眼看着就要打到云沐,身子蓦然一轻,已经被一旁观望的凌苍一把拎开。
清醒过来的孩子傻兮兮的悬在空中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拖离了美人哥哥的怀里,再次大哭。
这次凌苍可不同情,任小人在空中踢脚乱挥,冷着脸不理。
提出了月门,听着哭声越来越小,不一会两手空空的转回,想是交给路过的丫环抱去了。
“你吃什么药了?”
叶照眠终日和药打交道,屋内身上都是一股药味儿,云沐和他待久了,也染上了,这几日散去不少,却还是被闻到了。
“没有,”云沐避而不谈:“那是谁家的孩子。”
“姜老太爷的幼子,人小鬼大。”肩上落了一襟的花,凌苍取下一朵,将他拍干净递过。
娇柔的花瓣如兰舒展,清香随晚风飘散,正是云沐在厉锋常摘的一种,他尝过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过花,云沐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你与姜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家来往,还不错。”凌苍不解其意:“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便奉劝你一句,让他们把这花拔了吧,有毒。”云沐垂睫望着掌心的花,不经意的随口,指尖又扯下一片把玩。
凌苍惊疑的盯着他,怔了片刻:“什么样的毒。”
云沐似笑非笑的抬起眼。“倒也不是什么剧毒,久服才会显现。”
“会怎样?”
“成人沾了无妨。”他漫不经心的嗅了嗅花香:“但对孩子有效,时间久了会停止生长,终身如孩童。”
心中数念如电转过。
凌苍静了半晌,忽然握住他的手,制止他拂弄花朵。
“你不是功法所致?”
“当然不是,”腕间传来痛楚,云沐任他握着,神色不变。:“那是给教主的说辞,我长年食此花才会这样。”
“你明知有毒,为何偏……”蕴着怒意的话语却说不出口,心头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你猜的不错,是我心甘情愿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后尘,”云沐笑了笑,仰首看天穹浮云流动,对此毫不在意:“可惜在西域找到这种古籍残卷里所录的花需时良久,不然该看来更小些,可以多省点麻烦。”
“不嫌费事就让姜家铲了它,不提也无妨,反正与我无关。”云沐偏过头,少年单薄的身子凭栏轻晃,无端生出苒弱无依之感。
他言辞轻松,毫不在意,凌苍却难以平抑乍然听闻的惊骇,明知后果,持续一年年的以身就毒,究竟出于什么样的意念。
每一瓣咽下去,就断绝一分正常的可能,永远维持着孩子似的外貌,背负着妖异的传言……
“云沐。”他沉默的静了许久:“我看你与别时相比,长了几分,可有办法彻底恢复?”
“不知。”
“那你一辈子就这样了?”
“大概吧,也没什么要紧。”云沐平静的语气像是述说别人的过往:“这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你……一点都不在乎?”
“总比屈身事仇好。”云沐坦白的直承:“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向来如此。”
……
“你那是什么表情,和你又没关系。”略带奇怪的划过云沐的脸,他疑惑的问,黑眸茫然不解。
凌苍捉住他的手,将唇贴上冰冷的掌心,声音很涩:“我在想……这种代价实在大了一点……”
“我认为值得。”云沐心神有点恍惚,手心温软的触感令他陌生,不知为何没有抽回:“杀掉教主是我毕生之愿,哪怕是附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话语到最后变得模糊,云沐半猜出来,诧异的凝望。
天已经全黑,背着月光,看不清俊脸上的神色。
凌苍似乎……很难过?
◇ 第五十七章 相邀
数日后,新嫁伊始的姜家长女姜静姝回门省亲。
上上下下喜气而热闹,连带暂栖的宾客亦骚动起来。
不少慕恋已久的江湖侠少对姜静姝出嫁甚是遗憾,企盼今日再见一见这位江南第一美人。
凌苍并未去前厅,留在苑内与云沐下棋。
云沐多年未碰棋子,连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资聪颖进步极快,加之棋风缜密不易中伏,并似不似寻常新手,静谧的院内除了落子再无余声。
凌苍放下一枚姜棋,看他思索。
云沐细细的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姜分明的眸子抬起,清冷的声音脆而好听。
“我输了。”
仿佛从梦中惊破,凌苍回过神收拾棋子,云沐的骄傲不许人让棋,这是他输的第四局,也逐渐需要认真起来应对。
在中元落下一记应手,凌苍似随意的开口。
“云沐。”
“嗯?”
“过几日去姑苏可好。”
悬空的手静了一下,轻轻放下黑子:“去那里做什么。”
“近山远水皆有情,好景无穷,不想去看看?”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不过我也听说中原四大家,首重姑苏玉。”
“你还听说了什么?”
“据说到姑苏的武林人士均会去玉家登门拜望,令尊的声望比一方太守犹有过之。”云沐一边说一边落子依旧,脸上水波不兴:“还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云沐沉默不答,其意可见一斑,待此间事了,他便要离开。
“我不会让你觉得麻烦。”凌苍耐心说服。
“和谢三公子牵扯本身就是麻烦。”云沐不为所动。
“到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还没人皮厚到围住我盘东问西,”云沐冷冷的瞥过一眼:“我与你同行至此,已是不易。”
“你很后悔?”凌苍眯起眼,按住一声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云沐一味埋头棋局。
“一人独行未免寂寞。”
“无所谓,习惯就好。”
“我是说我。”他闲闲的调侃,落下一记杀着。
“你寂不寂寞与我何干,再说还有你大哥陪着。”云沐蹙起眉谨慎的思考。
“或者我们以这一局作赌,赢了你与我同去。”
“我从不用没胜算的事打赌。”
“那换一局,我让你四子。”凌苍撒下适当的诱饵:“如此应是五五之数。”
“你很有自信。”
“难道你没有?”凌苍勾起唇,笑吟吟的看他:“我已答应让四子。”
云沐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坪。
两个时辰后。
“你使诈。”云沐盯着密密麻麻的棋局,语气冰冷。
“愿赌服输。”凌苍心情极佳,从盘中取过一枚杏子啃食,微勾的唇角像在嘲笑。
“你故意隐藏了实力。”云沐直接挑明。
“兵者诡道,”凌苍痛快的承认:“你教我的。”
险些气结,云沐瞪着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可转念一想,又是无谓,反正要走,他是拦不住的。
“我去走走。”
未等凌苍回应,云沐抬步离开,在一僻静角落见了叶照眠。
“你竟与玉家公子相熟,还有什么是我不知的?”叶照眠手里捻着根阿罗汉草,带着探究的双眸凝视云沐。
云沐自不会与他闲叙往事:“进展如何。”
“有了你打探的路线和岗哨,一切顺利。”
……
多年后,一对曾经订约共偕连理的无缘男女再度相见,何等尴尬。
凌苍本打算避开,却在中庭撞见了刚从内宅叙话出来的姜静姝。
一别数年,端庄娴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妩媚,新婚燕尔本该是喜气盈盈,她却有些苍白的恍惚,目光移过玉承庭,看见了随在其后的人。
时光仿佛瞬间逆流。
她还是闺中守礼的姣姣少女,为父亲对未来夫婿的夸赞而脸红,为那一次远道而来的会面心跳,将衣饰挑了又挑,镜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羡赞中芳心暗动,又在帘后窥见的一刻失了心,丢了魂。
骑着姜马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举止优雅,在父亲面前长身玉立,风姿不凡,说到兴起时神采飞跃,自信昂扬,耀眼而夺目。对长辈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就连挑剔的叔伯们都不掩欣赏之色,长期追逐于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时失了颜色,被比得黯淡无光。
父亲说会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竟是真真切切,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弹指,她已嫁作人妇,替她画眉弄妆的夫君,换了别人。
而那个本该忘却的人……也变了。
修长挺拔,俊貌非凡,气质沉潜而内敛,如一把利剑被鞘隐去了锋芒,炫目的飞扬转为难以捉摸的扑朔,却更加致命。
那双深遂的眸子,在看见她的一瞬垂落下来,覆住了所有心绪,教人无从窥视。
周围一片沉默,意外的场面措手不及,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她却觉得阵阵发冷,看他随玉家长兄行礼问候,宛如对着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淡淡的眸子掠过,全无一丝波澜。
如一枚利刺扎入了心底。
本该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已成天涯陌路之隔。
“三公子……何时回了江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数日前方至,未及恭贺,尚祈见谅。”清朗的男声平静逾恒。
错过了,终是擦肩,纵然是万般不甘……
“你为什么回来!”一滴清泪坠落,心绪百般按藏不住,冲破了唇齿的禁制:“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出现!”
凌苍似乎愕了一愕。
“要是永远没有回来多好。”姜静姝一改温驯自制的性情。“永远不见,我……”
语音渐渐哽咽零落,难以说出更多,忍着泪踉跄离去,身侧的丫环婆子此时方醒悟过来,匆匆忙忙的赶上去,还不忘同情的多看他几眼。
身边的兄长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数年前的娉婷少女,也曾是支持他撑下去的力量之一。
却不知何时起,面容都淡薄得不复记忆,心头萦绕的,早已是另外一个身影。
看到她的泪,不是不歉疚的,听闻她觅得佳偶依礼嫁娶,花开花落,他以为再不相关。若不是猝然撞破,谁又知道她心底幽怨如斯,独自坐在花树下,试着回忆多年前的印象,最终还是放弃。
云沐渐渐走近,打量他的神色。
“还好?”
“嗯?”
“听他们说了。”如此荡气回肠的重逢被一传再传,姜府人尽皆知,他自然也不例外:“看你好像不怎么伤心。”
凌苍一时失笑,略微的伤感烟消云散。
“你是来安慰我?”
“我可不会。”云沐不客气的抛过一坛酒:“要难过你自己多喝点。”
入手沉沉,他看了一眼,拍开封泥饮了一口。
酒香在半空弥散,熏人欲醉,云沐略退了一步,避开扑鼻而来的香气,心中略有好奇:“你真不在乎?据说是江南第一美人呢。”
“我只见过她一次。”凌苍并无郁色:“注定无缘的事何必多想。”
“你倒是看得开,旁人都道,姑苏玉家的三公子,家世出类拔萃,英俊年少身手高强,又有一段人人称羡的好姻缘,可惜祸从天降错过了五年,回首佳人已嫁,空有余恨,徒留两情依依……”
“你从哪里听来的。”凌苍没好气的打断他的揶揄:“还道你是来劝慰我的。”
“其实我是来嘲笑你的。”
忽然发觉斗嘴意气的滑稽之处,俩人同时笑起来。
“云沐,唱首歌吧。”凌苍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温柔的请求:“你在于阗边境唱过的那首,我很想听。”
静了半晌。
清澈透明的歌声在树下响起,穿越了花繁叶密的枝桠,在澄蓝的天空下飘散,云沐在石桌上微微后仰,望着变幻的云彩,吟唱着神秘难解的歌谣。
歌声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抚慰着一切哀伤澄定,直入心底。
谁也没看见,回廊尽头,一抹倩影悄然出现。
◇ 第五十八章 佛门
一曲尽后,凌苍喉头滚动,胸腔冒起一撮火苗。
他想要抱抱云沐,可云沐如万年不变的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直到一声呼喊划破了静谧。
抬眼望去,姜静娴在苑门边惊疑不定的看着两人,团扇掩住唇。
“二小姐有事?”凌苍松开了云沐,客套的询问,并无半分窘迫难堪。
“三公子,穆公子……你们……这是在……”美丽的眸子浮上了困惑而不解。
“什么也没有,不是吗?”云沐站起身拂了拂衣上的花,一般的坦然自若,黑亮的眼直望过来“姜小姐有何贵干。”
到底是世家之女,震惊过后迅速镇定下来,道出来意。
“外厅的许多朋友商议着去栖霞寺上香游行,我想穆公子初来,或许想去看看……”
“多谢二小姐好意。”云沐断然拒绝:“我对礼佛进香没什么兴趣。”
“那里景致不错,除开大殿仍有不少可供赏玩之处。”凌苍也出言劝诱:“风和日暖,出去走走也好。”
云沐想了想,点了下头,无视一旁眼神复杂的姜二小姐。
数十丈外的小楼上,玉承庭与沈云扬对望一眼,均是一脸震骇。
到了栖霞寺,身处一堆闹哄哄的青年男女之间,气氛极是怪异。
玉家长兄随着话题泛泛的闲谈,左右不离;姜静娴被一群闺中好友簇拥,偶尔投来一瞥,掩不住幽怨;姜晨钟时而投注这方,时而留意云沐,仿佛在思索什么;沈云扬偶尔看来,间或不忘注目前来进香的各色丽人。
云沐倒是空闲,落了孤身一人也不介意,尽自个的兴趣游赏着景色。
走马观花的扫了一遍,果然未进佛殿,他径直绕向后山,撇下一帮热闹爱玩的世家子女各祈心愿。
比起前殿的香火鼎盛,后山确是静了许多。
山秀林密,清泉漱石,一片深浓的绿色中错落着佛像佛塔,古意森森,偶尔传来佛鼓颂经之声,极有清平心境之效。
他专挑人少客稀的地方去,越走越是僻静,鸟鸣啾啾,在林间互相应和,声声清脆动听,山道的石径上爬满了绿苔,合抱粗的巨木参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年头。
偶尔瞥见残旧的佛像立在道边,他冷笑一声只作未见,信步往更幽深之处寻去,未走多远,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江南春雨如烟,并不甚急,却也沾得衣襟洇湿。
迟疑了片刻,身后传来人语,云沐回眸一看,可不正是同来之人。
凌苍没两步赶上,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头顶,挡住了绵绵雨丝。
“听说前方不远有个棋亭,且去避一避吧。”凌苍目隐含笑意,也不顾旁人的眼光,护着他沿路行去,留下后方纷杂的心思不一而足。
确实是有亭的。
转过山道弯折处,一角飞檐入目,恰恰坐落于险崖之上。
亭畔有泉。
山水从崖上披落垂泻,扬起阵阵水雾,飞瀑如烟。
亭下有人。
一位老僧与一名青年正在对弈。
本该隐于城中的叶照眠不知道为何在此,垂手侍立,不时续上香茗,远远便看见云沐,朝他挑了挑眉。
凌苍是识得他的,却并不出言,只问对弈二人:“抱歉扰了诸位雅兴,山雨忽来,前后无遮头之处,不得已暂避,还望见谅。”
弈中的二人抬起头来,心里俱是一声喝彩。
来者两人皆是出众,虽被雨淋得浸湿,仍然掩不住光华。
“公子说哪里话,此亭又非在下所有,何须客气,请速速进来躲雨便是。”下棋的男子举手揖让,老僧默然不语,白眉下的眼睛打量着云沐,仿佛对二人十分留意。
一行人鱼贯而入,小亭顿时拥挤起来。
春雨渐渐急了,银链般从檐边挂落下来。
众人走不得,又闲来无事,云沐与凌苍并肩站于檐下,看风雨飘摇。
宋羽觞凑近棋评,看两人对弈,也不顾观棋不语的成规评头论足。
玉承庭转过了头,与姜晨钟一道打量着弈者,心下暗自估量。
姜静娴则怔怔的望着云沐略显萧瑟的背影,一时竟像痴了。
对弈的老僧须眉皆白,淡泊平和,慢慢的呷着茶,等待对方应手。
下棋的青年锦衣玉服,优雅自若,举止矜贵,手上的扳指莹润如脂。
江南本是卧虎藏龙之地,下棋的两个也必非寻常人物,不过云沐漠不关心,凌苍也只当路遇。
“大师果然厉害,棋到此处,我也唯有束手认栽了。”下了不多时青年投子认输,朗笑称服,全无败局后的郁色。
“阿弥陀佛。”老僧合什念诵:“公子攻势凌厉,锐不可挡,唯一可叹之处失之轻率燥进,否则老衲万无胜理。”
“确有此弊,大师慧眼如炬所言极是。”青年从叶照眠手中取过湿巾拭手。
“刚不可久,强极必衰,生杀有度始成天道。”雪白的长眉几乎覆住了眼,老僧的应答隐有禅意:“成魔成佛,皆在乎一念之间。”
“何者为魔,何者为佛。”沈云扬笑嘻嘻的反驳:“要我说佛魔本一家。”
拿了佛祖笑谑,这话有些不恭,玉承庭轻责无礼,老僧却不以为忤。
“这位公子所说倒也不错。佛家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也是这个意思。”
说到末了,老僧抬起眉,精光四射的眼投向亭前:“这位公子以为可是?”
云沐正神游物外,忽然听得喝问,微愕的回头。
“老衲请问公子,可曾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僧目视着他,语音沉厚的询问。
年高德邵的僧人突然质问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不说旁人,连对弈的青年都现出讶色。
云沐愣了愣,黑眸渐渐冷下来,止住了凌苍的动作,缓缓走上前。
“大师此言何意。”
“老衲并无他意,只是奉劝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亭中一片寂静,唯有山瀑奔流。
云沐微一沉吟,踱了几步:“我们可曾见过?”
“老衲曾于数年前,有幸恭为西夜国大宴之宾。”
◇ 第五十九章 关系
“大师好记性,难怪意有所指,原来竟是冲着我来的。”恍然而悟,云沐轻轻击掌,眸子瞬间凝成了冰。
“穆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姜静娴嗫嚅的问出口,张望着场中数人。
凌苍一无表情,紧盯着老僧。
对弈的青年也颇为意外,兴味的扬眉,仿佛觉得甚是有趣。
叶照眠不解其意,诧异的望着云沐,又看凌苍。
玉承庭静观全场,眉头一蹙,往前凑了一步,仿佛无意般挡在了弟弟身前。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以公子之明,当知是非曲直……”
尚未说完,云沐弹了弹手指,打断了对方的话。
以他的年纪作这个举动相当无礼,却无人开言,眉间煞气渐浓,隐隐透出邪气的森寒。
“大师究竟想如何?”明明是打趣的话语,云沐却毫无笑意:“要我出家作和尚是绝不可能的。”
“不敢,老衲只希望公子能秉持慈悲之心,偶尔来敝寺听文讲经,时日一长必有裨益。”
“多承好意,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了。”云沐意兴阑珊的把玩着黑白棋子:“大师留了颜面,意思我也能猜出一二,只是……”
棋子从他指间落下,在竹坪上砸出啪啪轻响。
“实在是过虑了,明明弈事已了,大师却以为犹在局中?”
他似笑非笑,清冷的神色戏谑轻嘲。
“公子是指?”白眉一轩,老僧略为犹疑。
“我本无心入局,若世事不找上门来,与我有何相干。”
“果真如此,便是老衲妄言了。”默然良久,老僧抬起眼:“可如今……”
“如今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请恕我无礼。”云沐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大师觉得如此可算公平?”
“阿弥陀佛,愿公子有暇多看看江南山水。”老僧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如若有雅兴弈棋,老衲必然焚香以待。”
“多谢。”云沐淡淡一笑,第一次执礼相辞。
“山雨既停不敢再扰,请两位继续。”
“此人本是我们的人,大师为何对他这般慎戒。”叶照眠续上了热茶,棋坪上又摆开了另一局。
落了数子,老僧才慢慢出言。
“此人在西域可算是翻云覆雨的人物,不知怎地来了江南。”
闻言,青年忍不住失笑:“翻云覆雨?大师说笑了,以他的年纪……”
“四年前我在西域见他,已是这般模样。”长眉被热茶一熏,挂上了水雾,与烟云弥漫的山林相映成趣。
“你是说他四年不曾变过?怎么可能,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老僧摇了摇头无意细说:“我本担心他在中原横生事端,眼下看来似无此意,也算造化之福,世子无须多问,还是各自相安无事的好。”
“大师未免过虑,到了江南,再厉害又能怎样。”世子宋鸣不置可否。
“世子莫要动接纳之念。”似看透了他的内心,老和尚出言劝告:“他虽有来历,到底心思深不可测,还是罢了此意的好。”
“他到底有多大?”叶照眠终是按不住好奇。
“这个么……”老僧微笑起来:“怕是唯有佛祖知道了。”
啪!一声落子响在了山间。
回了姜家。
“他究竟是什么人。”玉承庭严肃的质问:“看来不是普通的邪教教徒,否则缘观禅师决不至这般言语。”
“缘观禅师?”
数十年前便已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凌苍也有所耳闻。
据说此人身兼少林派数种绝学,性喜云游四方,多年来行踪飘忽罕见其人,甚至有传言说圆寂于某处,居然在栖霞寺偶遇,还识破了云沐……
“不会错,姜晨钟查过。和他对弈的人也不简单,至今尚未探出。”
以姜家在广陵的势力都查不出,自是有来头的人物了。
“还有他的神态……”玉承庭说不清该如何描述,小小年纪竟然有如许可怕的杀气,言辞之际充满了睥倪一切的傲意,迥异于平日所见,那般凌厉的气势,决不会是庸常之辈。
“我本以为他是厉锋下役,被你好心带至江南。”虽隐隐觉出两人的牵绊比想像中深,却未料想竟至于此:“我见你,你……就算谢家不计较他的出身,你们的年纪与性别也……咳……”
入眼玉承庭尴尬难言的模样,他倒是笑了:“云沐不是孩子了,他比我年纪大。”
“怎么可能,他明明一副少年郎模样。”不出所料的难以置信。
“因为某些特殊原故,他不会长大了,心性阅历却已是成人。”凌苍含糊的解释了一下,又展颜一笑:“至于性别……淮阴一带不也有男妻的传统吗?”
“邪教果然邪得很。”玉承庭只当没听见后半句,诧然自语:“他的真名叫云沐?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是四尊使之一,厉锋执西域三十六国事务的雪使,过去的几年是我的主人。”不欲再隐瞒兄长,凌苍终于道出实情。
玉承庭骇然变色,蓦地站起:“他是驱你为奴的人?!”
“嗯。”
“这种人留他做甚,还带至江南。”玉承庭怒意勃发,出言责难:“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把这个祸胎带到谢家,居然多方回护,你莫非失心疯了么。”
“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亲眼看见他和缘观禅师是怎么说话的,狂妄放肆,嚣张无忌,哪一点可取,他是怎样蛊惑了你,连大哥的话都听不进去。”
“如果不是他,我早死了无数次,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比起玉承庭的愤怒,他异常平静,淡淡的坚持:“真说起来也是我配不上他。”
虽然心狠手辣反掌无情,云沐仍是难得一见的好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我知你这些年受尽折磨,竟连心都变成奴隶了么,当年可不是这样。”见弟弟一味替那个魔头辩解,玉承庭难过之极:“老三,你太让我失望。”
凌苍沉默,过往的种种,那样复杂的纠缠,岂是言语能说清。
云沐于他早已脱离了单纯的臣属,纵然是至亲也无法理解。“他已退出厉锋,来江南也仅是观物赏景,无意介入江湖纷争,大哥无须担心。”
“你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 第六十章 密信
凌苍愣了一下,瞥见玉承庭的神色立时顿悟,几乎想笑。
“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关系,他还是……”
他没说下去,玉承庭大略猜到,有些意外:“你说他……邪教不是……”
“中原对厉锋并不了解,传言大多离奇偏颇,通通指为奸淫妖邪一类。其实不过是与门派相类的组织,所不同的唯有等级森严,刑罚酷厉,手段诡密而已,他绝非大哥所想的不堪,全是倚仗自身的实力才有对等的身份地位。”
再怎么想像,也无法想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是如何号令……
凌苍拣了一些简要的说了说,让大哥约略了解一点,虽是简述,等说完天也黑了。
不曾提得太细,光道出的部分已足够让玉承庭心惊。
那一层层血腥的杀戮甄选,一次次夺命的王廷刺袭,一场场翻覆的逆谋策乱,远远超出了臆想。
“他本是中原人,和我一样阴差阳错流落至厉锋,处心积虑复仇。待杀了教主便再无留恋,抛却权位远走……”
玉承庭听完良久无语。
“或许是大哥想错了,纵然他对你有恩,还了也就是了,何必……”
“大哥,我早就不是五年前的我,满手血腥杀人如麻,不敢自认还是玉家人,或许在你眼里一如既往,可在我心底自知与云沐无甚分别。”
“所以你自甘堕落,不与名门闺秀来往,专与这等魔头厮混?”
“在我眼中,他是最好的。”凌苍有点累,说了许久对方仍不明白,他并未看低自己,大哥却瞧低了云沐:“我中意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你也不为玉家想想,爹一世英名,怎堪有此之累。”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本想私下回姑苏看看。”
“只要和他分道扬镳,你仍是人人称羡的玉家三公子,过去种种身不由已,爹绝不会怪你。”
大哥殷切的目光,凌苍无言以对。
纵然家人寄望,经历过的却不会抹去,他已不愿再粉饰虚词,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扮演一个完美如斯的玉家子弟。
曾经奉为圭臬的种种,早在五年里轰然崩塌,断绝了回复的可能。
推开门,云沐独坐桌前,自己与自己对弈,无聊的拎着棋子玩耍,黑白云子在指间泛着幽光。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云沐斜着眼睛瞟了一下:“我可不记得和你有约。”
“云沐。”
云沐没应,只抬头看他,眼里透着丝疑问,
凌苍想了半天又咽回去,在对面坐下。
“我陪你下棋。”
默默看他收拾残局,一只冰凉的手拂过眉间。
“你瞧着有点倦。”
“还好。”
“因为我?”
凌苍笑了笑,拉过他的手贴在唇上。
“你在关心?”
“你自找的。”云沐用力想抽回。
他握住不放,甚至进一步按住了另一半肩:“说的对,你可以开始嘲笑了。”
云沐渐渐习惯了他这样的举动,有暗伤在身不欲动武,也就听之任之:“当时还是应该杀了那个老家伙。”
“他不是等闲人物。”
“嗯。”若非并无一击必杀的把握,怎会留此隐患。“不过他没认出你,明日我离开便是。”
“云沐。”凌苍语气稍稍加重:“你答应过一起去姑苏。”
“你确定?”云沐嘴角漾开嘲讽的笑意:“我的身份已经让你头疼了吧。”
“无妨。”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嘘,别说话。”凌苍轻轻比住了他的唇。
云沐侧耳听了听,“为什么,外面又没有人。”
“因为我想吻你。”
随着话语,他触上柔软微冷的唇。
下一瞬,云沐周身内力激荡,凌苍抽身而退,脸上还带着得逞的笑。
匆匆一吻,两人心头各有所思,夜不能寐,次日见人,皆是一副疲乏模样。
“三哥!”
一个少年飞扑入玉净尘怀里,抱得死紧。
“明成,”凌苍十分意外的看着幼弟:“你怎会来杭州。”
见到许久不见的兄长,玉明成眼睛都红了。
“我真不敢相信,大哥飞鸽传书说你回来了,我求爹准我来接你们。”
“爹让你出来,你通过了试练?”凌苍拉开一点距离上下打量,当年还仅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气勃勃的少年,几乎不复旧时记忆。
“一个月前刚过,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刚爬起来就磨着出门,幸亏娘说情。”玉承庭拍了下明成的脑袋,疼爱的微笑。
“娘身子可好。”
“一听说你无恙归来立时好了许多,现下日夜盼你早些到姑苏。”
他沉默了一下,玉明成急急开口。
“你的事大哥都在密信里说了,爹只说回来就好。”眼珠转了转,少年附在耳边小声道:“我偷偷见到爹看信手都抖了,把那几张短阑瞧了很多遍。”
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
“三哥,你不知道家里多高兴,过去的几年,娘总要在你房间里呆好久,出来眼泪汪汪,谁劝都没用,现在总算又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爹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明成挠了挠头,鬼头鬼脑的看了看窗外。
“周围没人,你说吧。”
果然不出所料,以严父的性情纵然是聆得佳音,也断不致激动到放明成赶过来的地步,只须等上十余日自能与大哥回转,岂会多此一举。
玉承庭狐疑的接过明成递来的密信,展开细阅。
“真有暗嘱?怎不用飞鸽传书?”
“爹说事关重大,横竖我要过来,就一并带着了。”明成笑嘻嘻的表功:“再说我来也能助大哥三哥一臂之力,一举两得。”
阅毕玉承庭将信交给他。
入眼熟悉的字迹,心猛然一跳,又按捺着读下去,一目十行的扫过,疑惑的询问:“这个离郡王世子是什么来头。”
“离郡王是异姓王之一,本来官民互不相干,但其野心勃勃,有意挟其地位一统江南武林道,已经被他铲平了不少帮派。首当其冲的障碍便是我们玉家,无端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行事手段如何?”不过短短五年,居然出了这样的人物。
“狠辣阴毒,被他并入的帮派首领多是举家覆灭,老幼不留。官府归结为江湖仇杀,武林中又不便正面冲突,屡屡有寻仇的夜刺,迄今无人能得手。他以名利地位相诱,收揽了一帮高手为虎作伥,其中就有中原第一刀客微生潮。”玉承庭面色凝重。
“看他的驾势倒是想学睿亲王了,也不想想人家是陛下亲弟,手腕更是高明,岂是他这般小人行径。”玉明成插口,极是不屑。
玉承庭颔首认同,冷笑一声,也是瞧不上他们:“我瞧他确有此意,一心做南方武林霸主,取玉家而代之,好与北睿亲王府比肩,可惜未必能如他所愿。”
“可有交过手?”
“暗里也曾过手,双方均有折损,不是易与之辈。”玉承庭思量了片刻:“只怕他对玉家早有图谋,爹信里说他近期有异动,私下计量暗举,必定是冲着广陵。”
又是一场风波将起,凌苍默默思索了半晌,耳畔听得孩子的嘻闹,下意识的移近窗前。
◇ 第六十一章 筹谋
暮春将至,园内落花无数。
重重花叶间,云沐不知何时来的,任跌跌撞撞的男孩攀住他的腿,虽有些不耐却未曾躲闪,由着孩子撒娇,三两只蝴蝶在身边飞舞,如一幅绝美的画。
黑眸不经意的望过来,很快别转。
那一刻,凌苍滞重的心忽然轻松起来。
夏夜中庭,新月如眉。
“你是谁。”少年睁大了眼睛,口气不善的置询。
瞪着悠然落座的少年,又看看自家三哥,后者正替他剔着樱桃,新鲜橙红樱桃去了核置在细瓷碗内推过去,他懒懒的食上几粒,眉尖因酸甜轻蹙。
享用的与出力的一般自然,看的人很不顺眼。
玉承庭倒也罢了,已能视若无睹,玉明成却是年少气盛,看不惯心中神人一般的三哥替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子服务。
“他是谁。”云沐虽听到不少,仍是做做样子,瞟了瞟对方,懒洋洋的问。
“五弟明成。”
“你家兄弟真多。”
不带恶意的话语听来令人不悦,明成按捺不住。
“你到底是谁,凭什么让三哥替你弄,自己没手吗?”充满火气的声音响在庭内,夜晚分外引人注意。
云沐摆了摆手,示意凌苍:“别弄了,吵。”
慢吞吞的话险些气炸了明成的肺,受不了一再被无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是静娴姐坐这儿。”
“他有点像你刚到的时候,好在你没他罗嗦。”扫了一眼,云沐充耳不闻的道出评语。
“明成,坐下。”凌苍含笑看了看涨红脸的弟弟,取过湿巾擦拭着指尖。
“不得对穆公子无礼。”玉承庭也象征性的呵斥了一声。
云沐兴趣缺缺的想走,被凌苍拉住了手腕:“再坐一会,夜色正好。”
抬首望了一圈,细纱宫灯高挑,映着花影重重晚风细细,确实不错,不过……
云沐摇了摇头:“太吵。”
“你——”一只手捂住了少年的嘴,止住了即将滔滔涌出的话。
“明成,从现在开始不许出声,想知道的事我稍后会告诉你,若不同意自己先回房。”静默了片刻,直到少年闷闷的点点头凌苍才松开手,装作没看见弟弟委屈的眼神。
玉承庭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云沐无所谓的落座。
半晌,玉明成重重的坐下来,恨恨的盯着他。
“我讨厌你。”
云沐翻着书,倚着廊柱半看半打盹,像是没听到。
“你听见没!”少年的声音大起来。
吵死人的家伙,云沐叹了口气,卷起书准备换个地方。
少年不依不饶的挡在前方。“我在和你说话。”
“说什么。”
少年语塞,想了半天还是那一句:“我讨厌你,像你这样的邪魔外道识趣趁早离开,休想攀上玉家的门。”
“……”
见他绞尽脑汁的苦思,半天说不出下文,云沐扬了扬眉,终于没了,很好。
转身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反正白家院落重重,总有办法绕回自己的房间。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少年愣了半天,腾身追上来。
“听见了,你还想怎样。”他的眼睛微微下瞟,一个胖胖的小人从门边探出头,露着几颗牙嘻嘻欲笑,瞬时暗叫不妙。
见他似乎心虚,玉明成略为得意,终于有了一点成就感。
“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吧,最好明天,不,今天就离开。那样我就放你一马,不把你的来历宣扬出去,不然你连白家的门都出不了,邪教的人可是武林公敌,就算年纪再小……”
“我起先觉得你们有点像,现在我收回前言。”
云沐冷冷的打断他的话,耐心所剩无己:“你比我想的更蠢得多,偶尔也该用用脑子,否则我会怀疑离了玉家你还能活多久。”
干脆利落的说完,一手捞起扑至腿边的小鬼塞进他怀里:“你静娴姐可不喜欢他,既然那么喜欢白家,这个小鬼就由你送回去,你想张扬悉听尊便,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人已从眼前消失。
去向都没看清,明成愣了好一会,望向怀里多出来的男孩,大眼小眼对瞪了半天,白胖的小人张开嘴。
“要美人哥哥,我讨厌你,哇……”
回去以后,云沐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了叶照眠,让他想办法支走玉家几兄弟。
没几日过去。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伏在榻上的云沐头也没抬,埋首于一把竹制的算筹。
“家里有些事。”凌苍在他身旁坐下:“应该用不了太长时间。”
“很棘手?”
“你怎知道。”
“能让令尊出动三个儿子,会是小事?你回来的可真是巧。”
凌苍无声的笑了笑,娓娓道来。
“我们五兄弟,大哥性情刚直最像爹,二哥自幼羸弱,被交好的长辈带至渝州学习医术,听说已略有小成;四弟随着膝下无子的三叔留在琴川了,最小的便是明成。”
“我失踪后,娘膝下惟有明成尚小能逗她展颜。爹心里不忍,也就放松了管束,他虽然过了试练获许出门,性情却仍是个孩子,言语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云沐勾了勾唇算是笑。
“爹放他出来大概是想历练一番,但此次麻烦重重,我和大哥商量还是让明成留在姜家,万一对你不恭薄惩无妨。他不小了,偶尔也该知道分寸。”
顶着玉家的头衔旁人多有容让,加以年少心高,骄纵而不自知,绝非好事。
“他还不会让我生气,把他一并带走,”云沐无聊的拔弄着算筹,一个无知的孩子尚到不了心头,但留在姜家不妥:“我没义务替你教训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凌苍微微一笑,指尖轻抚云沐的黑发。
云沐抬眼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道:“自己小心,没死在厉锋,栽在江南倒成了笑话。”
“那还不至于。”
把散落的长发拔到一边,云沐转了个话题:“口渴了,替我剥几粒樱桃。”
“我以为你不喜欢。”凌苍端过素碗,执起樱桃虚空一划,光滑的果实宛如刀切般绽开了小口,细小的核掉出来,只余细嫩多汁的果肉。
云沐懒懒的倚在榻上,细品着嘴里的樱果,如一只等待喂食的猫。
“要去几日?”
“十五日左右。”
“行。”和预计的差不多,待他回来之前,姜家的事早已结束,便可抽身离去,只是替宋长清办事,总归还会再见……
凌苍想了一想:“明成还是得留在姜家,帮我看着点明成,莫要让他闯了祸。”
云沐白了他一眼:“我讨厌做管家。”
“下不为例。”凌苍眉目含笑,心中自有打算。
◇ 第六十二章 中毒
玉明成刚一踏出,恰好看见一抹身影走入了隔院,暗地里皱了皱眉。
那个厚颜的小子竟然仍未离开,外出了一阵又晃在他眼前。
若非三哥和大哥数次叮嘱,真想把他丢出去,或是干脆告诉姜家他的出身来历,想必那时就该哭着求饶了。
大哥说他比自己还大。
见他仗着年纪尚浅的模样招摇撞骗实在厌恶,神色永远是一种疏离淡漠的倨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弄不懂三哥何以处处顺着他,甚而对他如此温柔。
不是那年的意外,三哥应该已娶了姜静姝,虽然无缘错过,幸好还有姜静娴,他很希望多这样的一个三嫂,家世良好又美丽优雅,知书达礼,相信爹和姜老太爷也是如此之想。
若是没有那个臭小子就好了,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每每见卓然出色的兄长对一个邪教之人容让回护,屈情下意,那般优秀的人被迷惑至此,教人气闷得难以忍受。
听到姜家暂住的江湖人士、家丁使女的私下议论,不避讳的在近处对他指桑骂槐,刻薄嘲讽兼而有之,心下便有说不出的快意。
可惜种种讥骂对厚颜无耻的魔头来说直如东风过耳,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顾自己出门寻乐,甚至还耐不住寂寞消失了数日。等三哥回来他一定重重告状,最好能羞辱一顿赶出去,不是大哥吩咐不准妄动,他会很乐意代劳。
相较之下,到底是江南的人懂些规矩。
想起数日前在茶楼救下的佳人,玉明成不自觉的带出了笑。
那样娇柔似水的女孩,被恶霸欺凌时梨花带雨般的凄然,在他出手相助后不胜羞怯的致玉,姜家收容后伶俐体贴的为人,都是万般可爱,让人从心底疼怜。
可惜爹治家甚严,不然……
面上一红,他快步向厨苑走去。
除下了肩上的包袱,侍女送来了一盘鲜果和一壶温茶。
想是碍于玉净尘的面子,虽然目光轻鄙,姜家礼数上还是周到的。
他离开有一阵了,料想事情该办得差不多,过两日便到了日子,以他过去数年的历练,宋家布下的局纵是棘手也不至有性命之危,既然迟早要分道,这个时机倒好。
思索了半晌,云沐倒了一杯茶,喝下了第一口。
笔直的官道上,几骑健马四蹄腾空的飞驰,黑亮的皮毛下汗如浆出,喘息如雷。
“不行,必须歇一歇,马受不了。”第三骑上的人扬声勒马,希律律一声长厮,迅马缓下了速度,马腿不停的发颤。
连日的急奔让人也有些疲惫,停下来的人捺不住焦急之色。
“说不定对方还未动手,兴许我们能抢在前头。”沈云扬往宽处想。
“怕是来不及,假如我们在南郡查到的消息属实。”玉承庭眉头深锁。
“临行之前我托云沐照看明成,他不会有事。”凌苍出言宽慰,心下也不无忧急。
“我最担心的不是他,没想到这次密谋针对的不是玉家,而是要拔掉广陵的姜家,以离郡王的手段,实在不敢想那边情形如何。”
“有雪尊使在,公子尽可以放心。”首先勒马的人跟着劝了一句,转过头又对同伴私下嘀咕:“如果他真会管这档子闲事的话。”
“我看难,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后一人闻言不乐观的耸耸肩:“能护着老大的弟弟已经算很给面子,还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没想到老大还真有来头。”
“我更没想到他能勾了雪尊使一起回来。”说动冰山一样冷心冷情的人,抛却了尊祟的地位权柄飘然远引,真个匪夷所思。
“而且还杀了教主。”
“我们错过了不少好戏。”
两人窃窃私语,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惋惜之色。
沈云扬耳朵伸得老长,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几欲出口探问。
“银粟凝雨。”一声低喝传来。
“在。”两人不自觉的挺直。
“多吃点东西,一会还要赶路。”凌苍淡淡的扫了一眼:“少说废话。”
——
“莲儿。”寻到娇弱的身形,玉明成放轻了声音唤。
楚楚怜人的秀颜转过,隐约有些慌张:“玉公子。”
“你在做什么?”玉明成不疑有他,当是自己冒昧吓着了佳人。
“小婢在准备银耳汤,正准备送到玉公子房里去。”
“那我可是替你省了力气,自己过来取了。”少年笑嘻嘻的调侃:“怎么谢我?”
少女羞涩的低下头:“小婢是玉公子救的,恩同再造,怎么报答都是应该的。”
“这样啊,那你替我把银耳汤喝了。”玉明成促狭的逗弄。
明媚的眼睛闪过一抹微疑:“公子的意思是……”
“我从小就不爱甜食,你喝了就是帮了大忙。”玉明成比了一个拜托的手势,女孩掩口笑起来。
“那可不成,我们婢女哪能喝这些。”莲儿娇怯的一笑,“再说这是我专为玉公子炖的。”
“单为我炖的?”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心头喜滋滋的。
“若是公子嫌弃就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女孩咬咬唇,带上了几分幽怨。
“居然是莲儿专为我备的,味道一定好,那可得尝尝。”玉明成掂起碗,舀起一勺往嘴里递去,女孩笑吟吟的看着。
猝然一声裂响,少年手中的碗粉碎,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两个人。
厨房门口,云沐静静的站着,黑幽幽的目光盯着一脸惊愕的少女。
“你干什么!”玉明成愣了半晌,一股怒气窜上来,怒喝出声。
没看他怎么动人已到了身前,本能的探手阻击,腕上一紧如有铁箍,半边肩臂立时酸麻,身子一轻,跌出了七八步之外,勉强站稳了一看,他已和莲儿动上了手。
莲儿竟是会武的。
娇娇怯怯的少女动起手来阴狠凌厉,招招杀着。
可惜遇错了对手,没几下便被云沐制住,精准无误的掐住了要穴,显然落手不轻,莲儿直翻白眼,脸涨得通红。
“你这魔头,放手!”怔了半天,仍见不过救回来的人儿受苦,冲过来制止。
一枚石子攸的弹出,在他的脸颊擦出一道血口,也滞住了他的行动。
“你想救谁?”云沐目露讥嘲之色:“也不先看看自己还剩多少内力。”
闻言一愕,玉明成暗中提气,丹田中竟是空空荡荡,真气几欲散尽。
“你做了什么。”一时惊骇莫名,看了看莲儿又看了看他,一个隐约的念头模糊浮现,心下却不肯相信。
“蠢材。”云沐对他道出了两个字,黑瞳转而盯着手中的俘虏:“这人,你动不了。”
玉明成登时愣在原地。
那一场可笑的英雄救美,不过是别人觑准他设下的圈套,真正的目的是借他的糊涂进入姜家,成功的将某种毒混入。
姜家对于下人驭使甚严,轻易不招外人,无隙可乘。
对玉家五公子带回来的却又不同,姜晨钟存心交好,又未曾提防暗中算计,始酿今日之祸。
精心策划一切,只为拔掉玉家最紧密的同盟,广陵一方的龙头——姜家。
外厢忽然吵闹起来,似来了无数人,呼婢喝骂之声频频响起,尖叫惨号不时传来。
“竟是在今日。”云沐喃喃自语,皱了皱眉,一手定住了返身冲出去的他。
“放开!”玉明成目眦尽裂,自责与懊恼几乎将他淹没。
“现在你武功尽失,出去送死?”云沐无表情的讥嘲,探出金针刺入数处要穴。喧嚷之声越来越大,他愤怒欲狂的挣扎,丹田竟恢复了些许真气。
云沐收回了金针,仍扣住他的腕脉:“暂时压一下,没解药还是不行。”
“放开我。”屡挣不动,玉明成怒吼出来:“为什么你没中毒!”
“少说废话。”云沐置若罔闻,眉目无波:“我只答应照看你。”
换而言之,姜家人的死活与他无关。
“万一姜家有什么不测,我宁可和他们一起死。”玉明成咬牙切齿,几欲暴跳:“你怎么会懂,用不着你假惺惺的救我!”
“可惜我答应了玉净尘。”任性的小鬼着实讨厌,他懒得再说,运指点了几处穴道丢到墙角,任他恶狠狠的怒瞪,自顾自的换到外面观察动静。
叶照眠的毒很有效,没遇到什么像样的反抗,唯一因应酬在外而中毒略浅的姜晨钟,在见到压在老父亲妹妹颈上的钢刀时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挨了一刀后与家人一同被拖至姜家的练武场。
死掉了几个门内弟子和随侍护卫,姜家主要成员暂时无事,能暂时多久就不太清楚了,此次离郡王世子亲临,精锐尽出,一意在江南杀鸡儆猴,照过往的行事手段推测,结局堪忧。
云沐悄无声息的窥看了一圈,寻到同样作壁上观的叶照眠,与他坐在一处。
来的人不少,趁着夜色明火执仗,完全不避人,纪律严格训练有素,各类职责分得很清。
熊熊的火把将宽大的习武场照得通亮。
场中一片静谧,姜家的成员全坐在沙地上,大马金刀的姜老爷子狼狈不堪,胡子都沾上了血。
一儿一女环在身边,一群妻妾抖抖索索的躲在身后,姜家在广陵德高望众威名甚著,哪见过这般场面,胆小的女人们已涕泪交流,低泣不止。
“实在是失礼。”一身贵气的青年尔雅的颔首,仿佛觉得甚是歉意:“下人手粗,让各位夫人受惊了。”
“宋鸣。”两个字从齿间迸出,犹如两块钢锭砸在地上。
“初次谋面姜老爷子即一眼认出,宋某不胜荣幸。”宋鸣好整以暇的微笑。
“你我素无冤仇,下毒暗害率众袭家,肆意砍杀无辜,可也配得上你的身份。”
“在下今日以江湖人的身份行事。”宋鸣从容以对:“姜老爷子自然清楚江湖上的规矩便是成王败寇。”
“驱人下毒算什么英雄。”姜静娴怒骂出来:“原来那日棋亭中你就认出了我们,处心积虑陷害。”
“姜家声名在外,多年经营确有过人之处,不用此计岂不枉折手下性命。二小姐当知兵不厌诈。”宋鸣一晒,自有胜券在握者的大度:“棋亭纯属偶遇,我依约与缘观大师对弈,是你们自己撞上来。”
“阁下今日意欲何为。”姜晨钟捂着臂伤,隐隐有些焦燥,原也怪不得他,情势糟糕至此,多半已无幸理。
“我家与姜家并无过节。”宋鸣踱了几步,言若有憾:“玉家是我心腹之患,而姜老爷子坚拒我的好意,执意与玉家同盟,萧某无奈才出此下策。”他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地上的一群人。“除玉先去姜,事总要一件一件的做,姜公子觉得可有道理?”
“卑鄙小人。”姜静娴唾骂,明眸满是不屑。
“到底是姜家人,成砧上之肉尚能全无惧色,实在令人佩服。”宋鸣轻轻击掌,不无赞赏:“贵府人丁兴旺门徒众多,一朝尽灭我也深觉惋惜。”说着话锋一转。“若是老爷子保证从此效忠,与玉家誓不两立,助我成就一统江南的武林大业,我立时解缚,以长者事之。”
须发花白虎气犹存,静了半晌姜老爷子大笑起来,声如金石。
“姜某岂是背信弃义之人。”锵铿有力的话语掷地,犹是豪气不减:“莫说我与玉家几十年的交情,即无此因,也不会在利刃前俯首事敌,葬送姜某一世声名。你狼子野心谁人不知,今日灭我姜家,来日必有覆应,无非早晚而已,姜某在九泉之下拭目以待。”
“姜老爷子可知今日之乱,皆因玉家五公子引狼入室,我才有机可乘。”宋鸣负手,轻漫的挑拨。
老人哼了一声:“小儿辈无知,哪敌得过歹人算计,老夫死则死亦,还不于于错怪世交。”
“老爷子不顾惜自己就罢了,难道儿女也不顾了?这孩子才四岁吧。”顺手提起姜家幼子,如拎着一个酒坛,随时可能抛出。
“禽兽!”场中一阵惊呼,众人皆露出惶急之态,盯着摇摇晃晃的幼子。男孩倒没哭,费力的仰头看,小嘴扁扁的,极是不喜眼下的姿势。
老人激红了眼:“反正姜家万无生理,何须故作姿态,给个痛快就是。”
“好。”
宋长鸣一顿,唇角残忍的一笑。
小小的孩子立时撞向摆在场侧的石碾,眼看惨不忍睹,半途飞扑出一个身影捞住了孩子,堪堪止住了惨剧。
云沐无奈的默叹了一声,看来下手太轻,那家伙居然冲破禁制找了过来。
立在场中的人紧紧抱着险些丧命的小人儿,年轻的脸上怒发欲狂。
正是玉明成。
“玉五公子。”宋鸣并不意外的扬眉,语气揶揄:“终于肯出来了?我正在猜你要羞羞答答的躲到什么时候。”
少年没有回答,把孩子往院角推了推,男孩似也知道不妙,乖乖的没有挣动。
“要说还是逃走比较明智。”对方一副不甚苟同的模样:“凭你一个人救得了谁?据密报说你也中了毒,还剩下几成功力?”
“世侄不必顾及我们,能脱身尽量走,留得一个算一个,将来有机会再替姜家报仇雪恨。”姜家人隐约浮现的希望被无情的话语浇熄,老人精于世故,早知无望,扬声劝诫提示。
玉明成却拔剑而立,眉目愠怒,誓有必死的决心。
◇ 第六十三章 应战
“别摆那种架势。”宋鸣只觉好笑,不遗余力的打击:“瞪我做什么,一切的祸首是你。玉五公子学人英雄救美,却引入了覆家灭族的祸水,这笔帐该算在你头上才对。”
剑一般笔直的身形开始发抖,像被无形的力道摧折。
“你以为江湖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容得你快意行侠纵情游戏?要是江南武林尽是你这等角色,我也不必费尽心机蚕食了。”宋鸣刻薄的叽嘲,扬手掠过姜家众人:“看见没,那些人命系在你头上,害死他们的不是我,是你。”
“住口!”玉明成嘶声大吼。
宋鸣的话语很有效,涉世不深的少年被山一般的负疚压力逼得形近崩溃,用力握住剑,骨节白得泛青。
“拔你的剑。”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
“对你,还轮不到我动手。”宋鸣轻蔑的看着他,视如螳臂当车。“别说我不给机会。”如猫捉老鼠般戏弄,有种稳操胜算的快意。“要能依次胜过我手中的五人,我就放了姜家上下。如何?”
“这是你说的。”突然有了一线生机,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下。
“当然,以我离郡王府的名义保证。”男子笑吟吟的负手:“你尽可一显身手,让我看看玉家子弟功力如何。”
姜静娴摒住了呼吸,姜晨钟却和父亲一起垂下了头。
以一敌五,不过是个残忍至极的游戏,或许对宋鸣而言,摧折玉明成的精神意志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随着击掌,站出了第一名随从。
时间在静静推移,习武场仿佛凝固了一般。
跳跃翻滚的人猝然弹开,分出了胜负,一个人再没有爬起来。
凝视着场中摇摇欲坠的少年,宋鸣点头赞赏:“不错,中了毒仍有这等身手,不愧是玉家的人。”
不等对方急喘平复,他无情的喝令。
“第二轮,上。”
第二人的攻势更强,而玉明成本就不多的真气拼过第一轮后仅剩了苦撑,渐渐连撑下去都难,转眼添了数处血口。
姜家众人自知势去,不忍再看,许多都低下了头。
“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何况你顶多算流箭。”宋鸣恶毒的评论,少年左支右绌,势如危卵,与对手的游刃有余对比鲜明。
“废了他的手筋,留下一条命。”游戏接近尾声,宋鸣扬声吩咐:“我要看看玉家老儿瞧见成了废人的儿子有何反应。”
对答间剑芒如水,顺势抹上了玉青岚的右臂,不无得意的结束一场毫无悬念的拼斗,剑锋割破衣料的一刹身体蓦然刺痛,登时软下了手,几不置信的望着胸口的剑柄。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攻袭的二人之间突然多了一个身影。
云沐手腕轻振,已将玉明成隔在了身后,对阵的男子无力的软倒,不知何时一把短剑没入了胸膛,瞬间夺去了生命。
猝变忽来,所有人都惊住了。
“怎会是,穆公子……”姜静娴惊愕的消失了声音。
众人第一次认真的打量少年,越看越是惊异。
云沐若无其事的上前,从死者身上拔出剑轻轻一挥,一溜血珠从刃上迸散,剑身清澄如水,不染分毫。
“是你,”良久,宋鸣缓缓开口:“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确实该走的,”云沐点点头,也有些遗憾:“真是不巧。”
“果然不该信你,”宋鸣谨慎的看着他,喜怒莫测:“缘观大师劝过我。”
“那老和尚?”云沐笑了笑,不无嘲谑:“他肯陪着下棋的果然都是些妖魔鬼怪。”
“佛心慈悲,欲渡魔劫。”宋鸣也笑了,转为赤裸裸的打量:“我很好奇,怎么看你也不像能在西域翻云覆雨。”
“他夸大其辞了。”
“你想插手?”宋鸣很客气的问。
“我答应过照看他,总不能让你废了。”打破了自己本有的计划,他并不情愿。
“能否退上一步,父亲那边,我会当你不曾出现。”
云沐瞟了眼地上的死人,宋鸣识趣的表态:“我可以不计较。”
“不行,我不能让他有事。”云沐想了一会,烦恼的叹了口气,踢了踢倒在身前的人:“你说过战胜五人即放过姜家,这就算是其中之一吧。”
宋鸣眼瞳收缩,细刺般尖厉,盯着垂手而立的少年。
叶照眠隐于旁侧,眼神里看不出是忧或喜,他不愿屠戮过多,可又有重任在身,实在纠结。
玉明成醒过神:“魔头,你……”一句话未出,被一股大力一掀,砰得撞上了丈外的土墙,四肢麻木的滑下地。
“小孩子不要插嘴。”云沐神色淡淡,顺手拎起挨近身边的小人儿甩入少年怀中,挟带而来的重量砸得他险些背气。
宋鸣已经笑不可遏,身后的随从也多在低低闷笑。
云沐毫不在意,就直直的盯着他。
“笑完了?你可以开始了。”
看着云沐出手,就没人能笑得出来。
所有人呆呆的望着那个鬼魅似的身影,在月光和火把的映照中时隐时现,出现于不可思议的角度,淬厉奇诡,数招内逼得对手回身自保,又过了十余招,鲜血飞溅出来,一记利落的闪击切断了对方的喉咙。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血在沙地上浸开,犹如黑色的暗影。
少年立在稍远处,雪衣拂动袖袍微扬,似轻悄的摘了一朵花,双手笼在袖中,全不像刚刚割断了一个人的咽喉。
“下一个是谁?”
夜色中,五匹健马飞掠而过,驰入了广陵城。
宋家确实有手腕,宋鸣此番带来的随从也非寻常之人,放在别处必是一方豪强,却甘心做了他们的手下。
第三个明显强了许多,但仍敌不过云沐,短剑瞬间三次透入胸膛,任是强横勇武也只得颓然伏倒。
云沐未能全身而退,小臂划了一道伤口,鲜血涔涔而出,浸湿了半幅衣袖,他索性撕下了外袖,适度勒住伤口。
“瑞叶,这一次你上。”
听着宋鸣凝重的声音,云沐错愕的抬起头。
宋鸣身后,一个人从暗影中踏出,脸色变了又变,尴尬而狼狈,局促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云沐侧头看了半天,似笑非笑的弯了弯唇角。
“你要和我动手?”
◇ 第六十四章 取胜
“属下不敢!”
喉间响了几声,少年鼻尖冒汗,蓦的跪下去。
场中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幕,宋鸣也不例外。
“瑞叶!”
少年苦着脸,却不敢起身。
“属下不知雪……主上何时到了江南,未能相迎,尚请恕罪。”顿了顿,终是咬牙低喊:“琼花,你也给我死出来。”
又一个黑影冲过来跪倒:“琼花参见主上。”
顾不得身后目光如刀,俩人俱是大汗淋漓,头都不敢抬。
静了良久,清冷的话音响起。
“当日放了你们,再无主仆之属,你们也不用叫我主上。”云沐含意莫名的笑了笑:“倒是没想到你们改换门庭如此之快,那一箱金珠这般不经耗用?”
“主上恕罪,我们本是游玩渡日,碰巧遇到世子招纳,一时好玩便加入了离郡王府,并非是为钱财效命。”琼花私心暗悔,这般窘迫的场面始料未及。
“敢情多年杀人,倒是过不惯清净日子了。”云沐点点头,语带轻讽:“我还以为世子高明,这么快收得你们服服贴贴。”
“属下不敢。”两人异口同声,不约而同的头皮发寒。
“他们是你的手下?”宋鸣脸色铁青。
“现在是你的。”云沐无所谓的笑笑,继续绑着手臂,直到确定不碍事。
“银粟凝雨也是?”曾经庆幸一次招揽了四名高手,此刻却成了闹剧。
“能收了他们四个,你手段不错。”虽是寻求刺激,让四翼应承效命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云沐颇为嘉许的赞了一句,听在宋鸣耳中形同讽刺。
“我真怀疑是你是否一早精心安排,好看一场笑话。”
“若真如此,你没机会迫我出手硬拼。”云沐冷淡的声音不无自嘲:“这或许是我做过最蠢的事。”
心知对方说的是实情,瞥过跪得笔直的两人,宋鸣仍捺不住怒火,话语带上了锐意:“你们想清楚了,还是决意跟着旧主?”
银粟与琼花默不作声。
云沐不以为然:“别逼他们和我动手,那样很傻。”
“以你之见?”宋鸣怒极反笑。
“起来,站一边去不许插手,等事情了结再决定跟着谁。”
猝然入耳,两人几不敢信,怔怔的抬起头。
“去。”
云沐轻喝一声,两人本能的起身退至一边,摆定了姿势作壁上观。
宋鸣面如寒冰。
“你倒是体恤下属。”他皮笑肉不笑,激怒中已动了杀念:“怎不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
“勉强驱使有什么意思,世子不觉得?”云沐轻描淡写的揭过:“他就算认输了,请下一位吧。”
“恭喜公子不费吹灰之力胜一场。”宋鸣讥道。
算来当属最后一位对手,实力远远超出了同侪。
云沐战了很久,诱得对方露出一个破绽,从背后刺穿了脏腑。他也多了几处轻伤,脸色发白,额际微微见汗,连番簏战耗了不少力气,即使是他也相当吃力。
眼见获胜,姜家的人皆露出了喜色。
“的确是好身手,我想不出你是如何练成。”宋鸣没放过他的一举一动:“缘观大师说你的外貌不曾变过,到底多少岁。”
“与你无关。”云沐稳了稳呼吸,收剑入袖。
“到底受谁之托,玉三公子?”宋鸣大方起来:“他给你什么条件,我可以加倍。”
“条件是带玉明成回去,完好的。”他淡然笑笑,应答如流。
“我放他跟你走,只要不插手姜家的事。”
“你休想,我宁可和姜家死在一起,绝不忍辱偷生。”玉明成直着嗓子喊出来。“要是我们都死了,我看你对三哥怎么交待……”
压抑许久,滔滔不绝的话语流出,怀里的男孩被猝响的声音吓了一跳,蹬着腿想下来。
“你听见了。”云沐有点可惜的叹气,忽然提高了声调:“瑞叶,让他闭嘴。”
“是。”
干脆利落的动手,玉明成别说出声,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只能用眼睛怒瞪着他。
“主上为什么非要死扛,把这小子打晕了带走不就得了。”琼花走过来嘀咕,索性连孩子的穴道也一并点了,免得小人儿乱挣。“他从不干这种麻烦事。”
“我也想不通,这家伙讨厌的紧,被救还一脸嚣张,像欠他的一样。”瑞叶不解的摇头,重重的踹了一脚。
“五战已过,世子是否愿意如约放人?”场中的人没有理会这厢低议,神情自若的相谈。
佯装思量了一下,宋鸣全无愧意的摇头。
“抱歉,你仅过了四战,暂时难以践约。”
“哦?”
“你所杀的第一人纯是为了救玉五公子,怎能算正式一战。”宋鸣面不改色的解释:“所以还要再过一关,宋某方能放人。”
姜家多人为之气结,不少门下弟子喝骂出来,什么样的粗言秽语都有,看守的人连踢带打均止不住。
“那下一战的对手是?”云沐有礼的询问。
“叶照眠,滚出来。”
到底还是来了,云沐屏息以待。
可等了片刻,练武场依旧安静,没有人出来。
“叶照眠,你也要反?”宋鸣话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
“世子,抱歉……”叶照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无法窥其方位。
宋鸣静了静,露齿一笑,锐气而自负。
“罢了,我来。”
云沐也笑了。
“你真没让我失望。”
“你赢不了我。”
“你很自信。”
“身法我已了如指掌,确实鬼魅,且经验十足杀着凌厉,你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但内息不强无法持久,加上屡战之下疲惫非常,不会是我的对手。”
“你的确占上风。”云沐颔首承认。
“若肯跟随宋家,定然以上宾相待,何必坚持必败之战,自蹈死地。”
“多谢抬爱。”
“你……”
“请。”
两道身影,在月下犹如舞蹈。
进退攻袭,利刃翻飞,明明是凶险无比,却看来赏心悦目。
云沐轻功了得,进退全无声息,一柄清亮的短剑神出鬼没,险险的掠过要害。
宋鸣虽为世子功夫不容小觑,看破了云沐的弱点,凭深厚的内力相迫,以静制动,渐渐占了上风。
时间逝去,虚耗过损的征兆逐步显现,又过了一会,云沐的白衣上绽出了点点深红,像初日映雪,雪上落梅,却满是惊心的不祥。
他一步步退,慢慢退至了场边,宋鸣步步进逼,剑法愈加凌厉,眼看间不容发,云沐宛如被一阵夜风吹起,全不着力的凌空翻躲,宋鸣探身扬击,半空只听一声金铁交鸣,脱手的短剑划了一道长弧扎入了沙地,半截剑身在夜风中反射着冷冷寒光。
所有人心下一沉,云沐被剑势逼到极处,铤而走险,竟合身扑了上去,宋鸣长剑一振,千重剑影忽而化为直刺,登时变成对着剑尖冲了过去。
一阵惊呼,利剑穿透了云沐的身体,从背后刺出来,雪亮的剑身沾着鲜血,直没至柄。
场中静得可怕,只听得鲜血一滴滴坠落。
云沐的脸白得近乎透明,紧紧咬着唇。
两人贴得很近,从旁看简直像一双情侣相偎。
他仰着头,有点费力的凝视上方的脸,那张脸没表情,低头看着他。
许久,露出一丝苦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在他的颈上。
冰凉柔腻,像情人的手,温柔而多情的按着。
随着他的血脉微微起伏,令他丧失了所有力量。
“你输了。”
云沐的眼瞳很静,话音很轻,淡淡的宣告了他的失败。
血自剑上滴落,穿透了肩。
“杀人,不一定要靠剑。”云沐扯扯唇角,淡漠的提醒:“有时我也用手。”
◇ 第六十五章 设计
“你真狠。”
宋鸣只说得出这三个字,云沐牺牲了半边肩臂,换得了贴近身侧的机会。
“不狠一点怎么赢你。”云沐平静的笑笑,仿佛剑是刺在别人身上:“我已是强弩之末。”
“值得么?”宋鸣实在难以理解:“像你这样的人,怎会替不相干的卖命。”
“我也想问你。”他的额上冒出虚汗,神色仍然冷定。
“什么。”
“为了野心搭上自己的命,值得么?”
云沐脸上毫无血色,白如霜雪,按在颈上的手也越来越冷,宋鸣低头着看苍白微颤却又坚定如冰的人,一时失了神。
“请世子以离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两家动手,可好。”
“否则就杀了我?”宋鸣再笑不出来:“你可知杀死郡王世子的后果。”
“我确实不清楚,或者试试?”黑眸杀意流传,散发着夺人神魄的煞气:“反正无论结局如何,你是看不到了。”
一片寂静的僵持。
琼花清了清嗓子:“世子,劝您不要冒险,我们主上……不知杀过多少比您地位更高的人。”
瑞叶在一旁点头佐证。
颈间暗伏杀机的手不容忽视,他苦笑着开口。
“我以离郡王的名义起誓,五年内不对姜玉两家动手。如背此言天人共弃,行了么?”声音传遍了姜府,在场均成为人证。
“今日率众退出,决不再动兵戈,如违此誓列祖列宗永世不得安宁,家族门阀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云沐浅笑着补充:“既然世子诚意无违,誓再毒一点也无妨。”
宋鸣从未被人如此要挟,眼中如要冒出火来,云沐指下内力一透,瞬时喘不过气,脸越来越青,终于勉强点了点头,照着念了一遍。
随着话语,急如擂鼓的马蹄声传入耳际,不出片刻,五道人影掠了进来,看见场中的情景全都愣住了。
凌苍张口待唤,声音都哑了,慢慢走近,剑尖坠落的血滴形成了一小洼血泊,红得刺人眼目。
“回来的挺快。”云沐低声抱怨,抑住颤抖,一分分松开指。
“请世子松手。”直到他提醒,宋鸣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剑柄,半条臂膀都被他的冷汗浸透了。
赶来的男子把他接过去,小心翼翼的触及长剑,双手搭上剑身,随着一声铮然脆响,精钢长剑断成了两截,指缘被利刃划破,流出了一缕鲜血。
仅是这样的震动已让云沐痛得险些晕过去,凌苍干脆利落的抽掉断剑,血迅速涌出,敷上去的药粉都被冲开,他撕袖为巾紧紧缚住,却是指标不治本。
叶照眠不如从何处出来,面若寒霜,手下却一刻不停处理伤口,勉强控制住了伤情。
众人静谧无声的看着这一幕,宋鸣首先回过了神。
“公子智勇令人折服,可惜未竟全功。”
众人皆怒瞪着他。
他咳了咳,无视激忿的目光。“我会依约退出姜家,但中的毒若无解药……”
“你这恶贼还想怎样。”姜老太爷痛斥,恨不能食其之肉:“带上你的人滚出去。”
“若无解药,三日后功力散尽形如废人,终身不复。”恢复了镇定,宋鸣回问:“苦修多年的武功付诸东流,姜老爷子不觉得遗憾?”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局面再度紧张起来。
“如果玉三公子肯把穆公子交给我,在下自当奉上解药。”宋鸣终于道出了交换条件:“对了,我下了新毒,叶照眠也没解药。”
相当诱惑的条件。
尽管几个人及时赶至,实力对比仍然悬殊,即使宋鸣不再以姜府众人性命相挟,从他手中硬夺解药仍是困难重重,此役离郡王府精锐尽出,绝不是轻易能够打发。
空气僵滞如死。
玉承庭眼中微一迟疑,回望三弟。
凌苍没有抬头,挡住了靠在叶照眠怀中的人,左手已执住了剑,银粟凝雨站在身后,只待一个命令。
云沐忽然笑起来,牵动了伤处,痛得脸发青。
叶照眠轻柔的揽紧,尽量减少他的震动。
“穆公子不必担心。”宋鸣看他的目光相当复杂:“我一定妥为善待,决不让你有半分不适。”
“老和尚不是劝过你了,经此一役,世子还不愿放弃?”
“要你,并非为了招揽,废了你的武功,做一介贱奴如何。”
上一次说这话的人,如今还不知在哪儿受罪。
云沐笑得太厉害了,以致许久才能说话。
“你以为……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丝丝吸着冷气,他嘲谑的讥讽。未受伤的手勉力探出,指际拎着一只精巧的玉瓶,看起来十分眼熟。
宋鸣反射性的摸向怀里,空空如也:“你什么时候……”
“莲儿下的毒非叶照眠的药引,我便已察觉不对,是以留了个心眼儿。”
瞬间想通,宋鸣又换了问题:“你怎知解药在我身上?”
云沐轻笑,素手一抛,玉瓶划了一道弧线,落入瑞叶手中。
瑞叶接过去,立刻拔开瓶塞放在姜老太爷鼻端,一嗅已解了毒。人群骚动起来,玉瓶迅速在一双双手中传开。
“主上让我们站开的时候就问过了,那时已禀过解药在世子身上。”琼花释疑,站在一旁防止抢夺。
“我们跟随主上数年,仅凭手势即可传递消息。”瑞叶补充,转而走至凌苍身后。
“……好……好……”
宋鸣死死盯着云沐,此刻他脆弱得像经不起一根手指之力,却又能轻易搅乱风云。
“宋某输得心服口服,宋家与你,不死不休。”
一重一重的设计,竟是全无踪迹可寻,硬是不知不觉坠入了圈套。
云沐什么也没再说,软软的偎在身畔人怀中,笑容嘲谑。付出这般代价,怎可能仅为了无用一诺。
凌苍声音已是冷峻如冰:“世子诱我等离开,最好回南郡去看看,或许会出乎意料。”
宋鸣青了脸。
南郡是他的本营所在,此次精锐尽出,南郡空虚,乍听之下不得不心惊:“玉公子去了南郡?”
按他所想,玉家这几个人,该被引去江州才是。
“恰好途经。”凌苍冷冷一笑,宛如刀锋掠过:“听说那一带的九门三派不满宋家前些时日倒施逆行,誓约为盟,很是生了些事端。”
短短的一句说完,凌苍从叶照眠怀里接过云沐,转身离去。
领悟过来的姜老太爷与儿子对视,又看了看玉承庭,霍然绽出笑意。
“宋鸣,你也有今天!”咬牙切齿的咒骂,老人爆出大笑,一扫先前的屈辱憋气。
宋鸣紧紧咬牙,深深的……憋了一口气。
◇ 第六十六章 短剑
“这下好了,郡王府回不去了。”
叶照眠嘴上虽是抱怨,手上疗伤的动作却没停。“平日里真是没看出来啊。”
云沐艰难的扯扯嘴角,安慰道:“你想替宋长清卖命?”
“话虽如此,可是……”
“我就是思玄,你将我的短剑拓下,应是能交差了。”云沐打断叶照眠,黑沉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伤感:“你与明老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室内顿时一片沉寂,叶照眠不可思议的看着云沐。
骤然听到自己害死了娘亲,那日寻死便也有迹可循了……
可他不敢信。
蛰伏多年,却因无意之举找到故人,实在是无巧不成书,就像大漠中踽踽独行的旅人,乍见绿洲也害怕是海市蜃楼。
“此事我会上报,至于是否属实,他们定有决断……”
“嗯,让我歇会儿。”
再醒来时,身畔陪着的是凌苍。
“对不起。”他喂下一勺药,低低的开口,疼惜而愧疚。
“嗯?”
“让你伤这么重。”请托之初,并未想过事情会这般严重,既庆幸他的承担,又痛见他流血,内疚得难以自处。
云沐想了想,淡淡一笑:“好在你没真把我交出去换解药。”
盯着失血过多的脸,凌苍捺下了怒气。
“我不会那么做。”纵然姜家与玉家相交多年,纵然这场横祸可能导致明成一厥不振。“你到现在仍不信我。”
“那个字对我来说太奢侈。”云沐对他的不悦无动于衷:“况且事关至亲,答应对方的要求也不奇怪。”
“你觉得我终会背叛?”
“无所谓会不会,你自己斟酎后果即可。”云沐轻吁一口气,按了按肩:“这就当我驱使你多年的代价,以后再不相欠。”
“你何时亏欠过我,一直是我欠你良多。”心潮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看他的神情,云沐缓缓咽下苦涩的药汁。
“当年的你与现在可是相去甚远。”
不用回忆他也记得那个没有任何阴暗的少年,正直而坚持,骄傲而自律,年轻一代世家子弟中的完美人物。
“那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执行的任务俱是出自我的命令。”云沐平静坦然的道出事实:“是我让你变成了一个杀人者。”
“你说过罪衍皆由杀人者自己背负,为什么要替我开脱。”
云沐没有回答。
“你不也是受教主的指令,为什么不用同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凌苍轻轻定住他的脸,不容逃避的追问。
沉默对峙良久,云沐无表情的撇开眼。
“你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面对紧紧追索,他又是一贯的疏离。
“你的出身、教养、家人、朋友,在他们眼中,你和过去无甚分别,轻易即可找回身份,教中的五年不过是场意外。忘了它,你仍是人人称道的玉家公子,短暂的折堕不会对你有丝毫影响。”
“你又如何。”他凝望着淡漠无波的黑眸,仿佛要看透他的心。
“我?”虚弱的身体有些疲惫,云沐微倦的回答:“我自幼就在污秽中打滚,那些阴谋算计冷血残忍早就溶进骨子里,将来也是如此,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
这一次轮到凌苍沉默。
“当初你不曾选择逃避,尽其所能的生存下来,这很好。”云沐审视着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语:“现在你尽可以做回本来,一个清白干净的好人,你有这样的机会。”
“也许我并不想忘了那几年。”他牵过微蜷的手,感受着指尖的温度。
令人珍惜的心动。
云沐抽回手,话音冷淡:“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指什么?”
“没什么。”肩膀开始疼起来,他往下滑了滑,疲倦的闭上眼,不打算再谈。
“云沐。”
一动不动,他似已睡着。
“云沐?”
指尖轻触着他的脸,仍然全无动静。
“云沐……”
每每吐出这个名字,都像是心底最深处的呢喃。他几不可闻的低叹,轻柔的在眉间落下一吻。
浓密的睫颤了颤,没有睁开。
他也没有停,一个又一个吻烙上闭合的眼,挺翘的鼻,苍白的颊……最后缠绵在微凉的唇,苦涩的药味唤起了疼怜,越发温柔至极。
清冷的香气令心神摇曳,着魔般的难以停止。
云沐再无法漠视,长睫猝然睁开。
眼里带着少见的羞赧,却强硬的阻止更进一步。
那一刻,倔强冷漠褪去,短暂的卸下层层防卫。
重重戒备的心多疑而警惕,拒绝任何探索,随时可能转身远逝,唯有情动的一刻,方能约略窥见真实。
想起迷梦惊破后云沐说不出话的羞窘,凌苍唇畔浮起了一抹笑意,俊颜和悦而欣然。
至少在玉明成眼中如此。
“大哥,三哥。”他稍稍抬起了头:“那天的事情就是这样。”
玉承庭叹了一声,对这个小上甚多的弟弟既疼又责:“你可知错在哪里。”
“明成不该疏忽不察,引狼入室。”
“还有呢?”
反思了半晌,玉明成摇摇头。
“以你自省,该当如何惩处。”
少年迟疑不决,久久未能答腔。
姜家并未对他过于谴责,轻易原谅了这场失误。姜晨钟只道己身不察,揽过了大半责任,反是对他的愧疚多有劝慰。
“回玉家入刑堂领二十杖,重修德训,与初学弟子一同受训持诫,三年不准外出。”凌苍替他作了决定,明成闻言色变。
“三哥!”
玉承庭也皱了皱眉,微有犹豫。“会不会重了一点。”
玉明成自幼娇宠,如此之重的责罚从未领过,尤其是贬为初学弟子,更是添了一层羞辱。
凌苍看着那张不服气的脸,轻笑了一声:“你认为自己只错了一处?”
“明成不懂三哥的意思。”少年扬起头,声音也硬起来。
“未能明辨是非,贸然出手妄解市井纠纷,此其一。”
“倚仗家世擅作决定,擅自将敌人死间带入姜家,此其二。”
“时有过往,却对敌人行止一无所察,全无警惕之心,此其三。”
“善恶不明,确知对方身份后仍心慈手软,缺乏决断。此其四。”
“未察形势,冲动无谋,轻易被敌攻心致愠,此其五。”
“言辞无礼,对救困之人恶言相向,德怨不分,此其六。”
“宽已责人,对自身之过放纵,全无省悔之心,此其七。”
“以上种种,有什么理由辩称惩处过重,没让你入山禁足十年已算轻的。”一声比一声严厉,说到最后凌苍面如寒冰,毫无转寰的余地。
玉承庭沉默下来。
玉明成终是不服,“只怕在三哥心里,第六条才是最不可恕的。”
“你还有脸争辩?”凌苍倒也不恼,冷冷道:“我问一句,假使那日他不在,后果如何。”
玉明成住了口,心下仍是意气难平。
凌苍收入眼底,又道:“我再问你,若犯事的不是你,而是姜家弟子,依你看姜老爷子将如何惩治。”
少年愣了愣,默默低下了头。
“引来举家倾族的大祸,纵然是亲子姜家也决不会轻饶。如今姜家不提,不过是看在两家世交的情面,又恰逢玉家的朋友消弥此祸,惊而无险,谁敢说他们心底对你无怨。”
“这件事传出去,江湖上懂的说玉家教子无方,行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的说姜家仰玉家鼻息,泼天大祸都忍过了不提,颜面何存。届时姜玉两家世代交好,因你而生嫌隙,又该当何种罪罚。”
玉明成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爹娘疼你年少,多方回护不忍苛责,却不该成为你无知轻狂的由来,你要尚有一线清明,就回去躬身自惕学着收敛,莫要仗着家世张扬放任,目空一切,以为江湖上除了世家再无余子。”
玉明成张了张口,无法出声。
一句句毫不留情的斥责如鞭子打在心头,羞惭自鄙的感觉山一般沉重,压得少年险些窒息。
玉承庭到底不忍:“你先下去好好想想,过些时回姑苏再由爹亲自裁断。”
“别再惯着小弟,他不是个孩子了。”凌苍目送弟弟佝偻的背影,心下也有些恻然。“爹既放他出来,就是要他尝点苦头,不然将来何以行事。”
“他才17岁。”长兄如父,玉承庭看着幼弟长大,见他意气消沉,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我曾因自不量力的愚蠢被擒至厉锋,不希望他重蹈覆辙。”凌苍怎会不懂大哥的心情。“敌人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放他一马。”
“这次多亏了穆公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起来玉承庭余悸犹存,万一宋鸣得手,玉家真要无地自容。“他伤得可重?”
心下是知道答案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可见。
“嗯。”凌苍眼中掠过一抹疼疚,声音轻了些。“他很少受这么重的伤。”
“我以为他顶多会救明成,没想到……”
“若是姜家灭了,明成也就毁了。”
萧世成蓄意借此事打击玉家的声誉,一举数得。
一旦成为毁灭盟友的罪魁,不管是精神上的自责抑或玉家的惩处,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种种风言足以让尚未成长的少年没顶。
“幸好,唉。”玉承庭没再说下去,拍了拍三弟的肩。
“说起来近日有些流言,关于穆公子。”沈云扬从门口闪入,终日东游西荡消息灵通,此刻眉间隐着好奇,无疑是来探听第一手资料。
“什么内容。”一直在榻边不离,凌苍头一遭听说,心里霎时一沉,该不会……
“传闻说他与月仙有些因缘,极可能有师徒之谊。”
“根据?”无头绪的话语让凌苍茫然:“还有,月仙是什么人。”
“他的剑。”沈云扬比了比剑长,“在月下泛清光,剑芒透姜,说是与当年月仙用的一模一样。”
云沐的剑?
“月仙是当年中原武林的神秘人物,喜着白衣,身法轻捷异常鬼魅,没人见过她的脸。在江湖上昙花一现,杀过几个将军,说不上是正是邪。”沈云扬八卦得十分齐全:“按理穆公子来自西域,与中原相去万里,应该不会是一路,可是那把剑确实有些蹊跷。”
“消息传出去了?”
“嗯,姜家这般大事众说纷纭,许多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你最好小心一点,月仙行事诡密,弄不好会有仇家上门。”
隐约有些莫名的预感,凌苍微微蹙起眉。
云沐不离身的家传,那一柄奇特的短剑,究竟是……
◇ 第六十七章 再遇
叶照眠带着短剑的拓印回了北方。
云沐执拗不过两人,随凌苍一同回了姑苏。
夏日的夜晚,风带着花香水气,掠过遴遴的河面。
温度不低,凌苍仍是取了一件薄披风,裹住了重伤初愈的人。
“可喜欢两岸景致?”
云沐点点头,白净的脸被岸边光影迷离的宫灯一映,带上了些许颜色:“夜里有另一番风情。”
姜静娴及随身侍女由沈云扬几人陪着,在不远处赏景。
姜家二小姐神色幽怨,任是风景如画,始终郁郁的盯着云沐。沈云扬频频张望,对这一方的情形极是关注,看架势若不是碍于尴尬,必定凑了过来。
而玉明成自那日后一直闭门不出,即使上了回姑苏的船仍足不出户,玉承庭劝了数度,知他情绪低落,便也听之任之。
四英在船另一头,围坐在一处低声谈笑,时而嬉弄打闹。
云沐瞥了一眼,泛起一丝微笑。
“说来真巧,居然会在江南遇上。”本以为一别之后相见无期。“就让他们跟着你吧,也免得在江湖上生事,惹祸上身。”
“我也这么打算。”凌苍顺下眼,指尖轻巧的打结,在云沐的衣带上缀了一块玉牌。
“这是什么。”温润细腻的质地,繁复精致的雕工,可想价值不菲。
“送你的,很合衬。”
“玉家的东西?”云沐拎在手中转了转,很是意外。
“我的东西。”凌苍纠正他的说辞:“玉家人各一块,好在当年我留在了家里,明成替我带来的。”
“有什么用处。”
“凭此牌可在江南数大门派畅行无阻,也能自各地银号调集金钱。”说的很简单,隐藏的作用必不只此,云沐打量了一下抬手就解,被他按住。
“这么麻烦的东西我不要。”
“戴着就好,就当普通饰品。”
“说不定明日就丢了。”玉牌坠在腰间,云沐实在不喜,随口嘀咕。
“丢了也无妨。”凌苍笑吟吟的看着他,心意通明:“我想送给你。”
像是被套上了什么责任的物件,云沐扁扁嘴,恹恹的倚进软椅。
“云沐,你的武功袭自令堂?”
“她留下的心法口决,还有该知道的一应事务,让我背了很多遍。”云沐有点怀念,静静的看着水中明灭的波光。
“包括修习的代价?”
“所有的一切,她也告诫过不要练至顶峰。”
“你没听。”平静的声音微带责备。
“没别的选择。要活下来杀死教主,必须有足够的功力。”云沐不以为意,张开自己修长的手指看了看:“限于身体,力量速度都不够,做天杀都很勉强。”
纵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差点丧命,假如凌苍不曾赶回来的话。
“你计划和他同归于尽?”凌苍望着如水星眸,那里没有一点后怕。
“那样的结局不错。”云沐承认,纤指弹落了裙摆上的柳絮,“已是我所希翼中最好的一种。”
“为什么不选择逃走?”他极轻的低询。“你娘并不希望报仇,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云沐愣了一下。
“以前也有人这样对我说。”他低下头,神智有些恍惚,一时弄不清身在何方。
“雪谦?”
每次异常都是因为那个人,并不难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亮的眼睛雾朦朦,仿佛笼了一层迷离薄烟,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他和你有点像。”说着说着,云沐自己也开始发呆:“是个很好的人……”
凌苍轻轻应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只有他救过我。”他收起双腿,抱着膝盖回忆:“就像你和天玑,从百炼营里杀出来时,我经验不足险些丧命,他替我挡了一剑。我成了天杀,他碍于身份做了影卫,一直照顾我,再后来……”像被什么惊破,他中断了梦呓般的回想。
凝望着他的脸,凌苍放弃了探问。
远处楼船上的歌声遥遥传来,哀婉而伤感,像雨落琵琶弦一般凄怨悱恻。
蓦然闪过了一线念头,他冲口而出。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很像,你才……”才对他格外的照拂。这个可能一旦泛起,心宛如箍紧般难受,竟害怕云沐承认。
云沐没有正面回答,微润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复又垂落下去。
“他和你一样想回中原,这里有人在等他。”模糊的自语像在心底埋藏了许久,“所以我来替他看看,若能去换他多好,反正……”
反正不会有人等他。
记忆中的江南山水依旧,不见眷恋,只剩惆怅,仿佛走入一个早已失去的梦,只更清醒的明白再也回不去。
凌苍片刻便释然了,哪怕云沐只是透过他去补偿另一个人,种种的因由仅是歉疚他也不在乎,初时的窒闷忽然无足轻重,反而生出了庆幸。
那条黑暗冰冷的血腥之路,曾经有一个人在他的心底留下了一块柔软之地。
真是一种幸运。
“星夜行船,玉三公子和穆公子真是好兴致。”
突兀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数十丈外,一艘豪华的楼船灯火通明,远远驰近,华服男子凭栏而立,距离虽远,话语却似在耳边一般。
“一别月余,不知世子何时来了姑苏。”
船头立着的人,正是宋鸣。
曾经剑拔弩张,见了面却仍是客客气气寒喧有礼,不知情的必以为是莫逆。
高大的楼船歌乐不休热闹非凡,无数丽人簇拥笑语,莺声呖呖,仿佛一个水上温柔乡。
这边的几人也走了过来,姜静娴恨怨重重的盯着对方,对着月余前企图毁家灭门的仇人,无论如何伪装不起来。
沈云扬暗地留意船上的种种,玉承庭身影如山,场面上拱了拱手,实则全神戒备。
宋鸣浅笑回礼,身后一群珠光鲜亮的美人好奇的探视,极有兴趣的盯着玉氏兄弟与沈云扬,吱吱呱呱议个不停,混杂着各地的方言口音,不乏异地胭脂,想必是从四方搜集而来。
“托玉三公子之福,好容易处理完琐事,陪家父至姑苏办事,不想在此偶遇,真是有缘。”
◇ 第六十八章 姑苏
说得轻描淡写,背地里不知切齿几回。
云沐掩住一缕笑意,懒懒的倚在软椅上,没有起身的打算。四英消失了影踪,定然是躲进了船舱,大概正从门缝窥探。
泛泛的闲谈了几句,宋鸣对着云沐点点头。
“穆公子的伤势可好?看似清减了许多。”
他皮笑肉不笑。
“请世子恕我体弱未能见礼,近日天热,伤处屡屡反复,总不大好。”
“那是宋某之过,改日送上赔礼。”宋鸣展颜一笑,竟似真个抱歉。
“多谢好意,不敢劳世子挂怀。”云沐牵了牵嘴角,不怎么有兴致敷衍。
“左右几位也是去姑苏,可否赏些薄面同舟共游,人多也热闹。”宋鸣微笑致意,身边的丽人听了雀跃,毫不忸怩的抛过妩媚秋波,大胆的言语邀约,皆是冲着玉云书等几名男子。
“世子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怎奈虚乏消受不起,不敢败了世子游兴。”不咸不淡的说着套话,云沐心下好笑。
不过一个少年人,毫无热情的推脱顿时惹得众美人娇嗔不快,嘴上不说,频频的白眼煞是明显,及至扫到左近的男子,又转成了爱悦。
云沐长的好看,但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而凌苍的长相正是女子喜欢的那挂。
可惜凌苍对众多火热的目光视而不见,立在他身边守护,神色淡淡。
“既是如此,宋某待至姑苏再寻机宴请,届时请诸位务必赏脸。”
“世子客气了,到姑苏自然由玉家作东。”玉承庭言辞隐带锋芒:“怎敢反让世子劳神。”
“那么有缘姑苏再会。”
姑苏不愧为水乡,小桥弯弯悬空,细如羊肠的小道连着绿杉竹荫下的农舍,来往行船如梭,渔舟上的鱼鹰轻鸣,时而一个箭子扎入河中,扑棱起一翅水花。
人声越来越热闹,树影连绵,夏阳高悬,行人皆着轻薄的丝衣。船驶入城,顺着水道停在了街市最热闹处,凌苍扶着云沐行上岸,笔直走入城中最豪华的客栈。
闻讯而来的管事一脸精明之色,迅速将两人迎入内室,恭敬的单膝跪地。
“属下见过三少。”沉毅的话音到最后有些颤抖。
凌苍扶起他,同样感慨:“王叔何必多礼,一别数年,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只是牵挂着三少的安危,夫人一直郁郁寡欢,内子时常陪着落泪。”罕有的感情外露,见到自小看大的孩子平安归来,终忍不住激动:“现在可好了,三少平安无事,真是天大的喜事。”
“教大家忧心了。”凌苍点了点头,伸手引过身后的人:“这是穆公子,在这里暂歇一段时日,她身子不好,可能要王叔多费心了。”
“三少说哪里话,公子既来便是贵客,自当小心侍奉,怎敢有半点疏忽。”老练精明的眼不着痕迹,和气微笑间,已将云沐打量了仔细。瞥见他腰间系的玉佩暗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
“少爷打算让公主住……”
“莲居,”凌苍截口。“景致还依旧?”
“怎敢让少爷失望,这两年又引了些新莲,倒比从前更美了。”王叔霭然笑答,不敢有半丝懈怠,亲身将两人引至居前才知机的退了下去。
“当真不和我去玉家?”
“嗯。”
凌苍默不作声的牵着他穿过了重重垂帘,踏上一座曲桥。
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长桥两侧开着大朵荷花,青圆的荷叶重重叠叠覆花枝轻摆,随风起伏,瞬时燥意全消。
长桥直入水苑,小巧玲珑的水阁陈设优雅,精致大方,令人一见生爱,檐下垂着极细的虾须帘,细若纤毫丝丝缠绕,如淡烟悬空,从窗内望去仿佛雾里看花,更增迷离意韵。
“这是玉家的产业?”轻轻抚弄玉瓶中插好的芙蓉,云沐有点意外。
“暗里的,外人不知。”凌苍挑起了帘子,阵阵荷香透入,无需熏笼已雅致怡人:“或者叫琼花瑞叶来陪你。”
“省了吧,一个人还落得清净。”云沐不客气的驳了回去:“回去吧,船还在等你。依约来了扬州即算守信,别想着支配我。”
“我很快来看你。”凌苍无奈的蹙了蹙眉:“伤刚好不要乱走,有什么缺的只管吩咐王叔。”
亲眼看乖巧的婢女送来了清茶果盘,出去细嘱了管事,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水苑,转身离去。
事隔多年复见家中未变的大门,凌苍几欲说不出话。
玉明成悄悄站到了身侧,抢先纵上去拍门。
“开门,三哥回来了。”清脆的声音在深宅大院前回荡。
没敲两下,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家仆护院整齐的排在两侧,迎接着远行而归的游子。
一位柔弱的美妇人在丫环侍女的围绕中盈然而立,泪光点点,注视着久别的爱子。
“娘!”颤抖的手摸着他的肩臂,似在肯定眼前的真实,凌苍眼睛也红了,屈膝跪倒尘埃。“净尘不孝,让娘忧心了。”
妇人搂着他痛哭,梦一般的不敢置信。
哭了半晌,身边的侍女亲眷劝了好一阵,玉夫人终于收住了眼泪,拉着他的手至厅内说了许久的话,直至倦意渐生,凌苍才退了出来。
玉明成或许是想通了,不复数日的沉默,恢复了顽皮爱闹的本质。“三哥今日回来,听说娘整夜都没睡好,现在总算是安心了。”
“爹呢?”
“在书房等你,大哥先去报告了此行的经过。”少年突然唏嘘,皱出一张苦瓜脸:“爹对我的处罚与三哥定的一模一样,难怪一直说三哥最了解爹。”
见幼弟垂头丧气的脸,凌苍不禁轻笑:“你没抱怨?”
“我罪有应得。”玉明成闷闷的叹了一口气:“没酿成大祸已经够走运了,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过几天气消了就好。”他温言安慰。
“我这就要去入刑堂领二十杖,估计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三哥可要记得来看我。”想到受刑之痛,玉明成咧了咧嘴不无惨色,手不自觉的摸向后背。
凌苍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从怀里摸出了药瓶塞给他。
“这药止痛效果不错,叫人帮你敷上会好得快些。”
玉明成感动的眨了眨,“谢谢三哥,我以为你不理我了。”一边抹着眼睛假哭,看得凌苍好气又好笑。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
“全是我害穆公子受伤,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气。”玉明成边说边观察兄长的脸色:“不说了,三哥别怪我胡言乱语,爹在书房等你过去呢。”
目送弟弟的背影,凌苍意外的发现了一个事实。
这小子,轻功学得不错。
◇ 第六十九章 争执
莲居陈设清雅,备有琴台书案,仿佛随时待人落笔勾描窗外的美景。
比起厉锋时时透着的寒气,莲居少了大殿的空洞冰冷,多了些雅逸情致,柔和许多,荷花更盛。
厉锋深处那一池青荷,总有格格不入的错落之感,不比眼前一番绚丽肆意的铺陈,开得无边无际的放纵。
夜色深浓,长桥上的纱灯点亮,映在池中宛如粒粒明珠,夜境芙蓉更有一种不真切的美,白日的炎热散去,云沐摒退了随侍的婢女,怔怔的望着大朵莲花发呆。
离开了厉锋,日子闲得发虚,无怪四英不肯安份。十余年处心积虑步步慎谋,忽然入了烟色迷离的水乡,极不适应。
阴差阳错到了这里,总想起许多不该想的,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磕绊牵扯了这么久,也该有个头,接下来往哪里去?
要不要寻去南越,看看母亲死前犹念念不忘的故土?
从未踏足又仅剩焦土的故园,实在勾不起多少兴趣。
不知还有多久,怎么打发都无妨,他下意识的咬着指甲,盘算下一个目的地。
长桥另一头,男子静静的凝视,俊颜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在想什么?”随着温朗的语声,在他身边坐下,墙外刚刚响过了三更的梆子。
“没。”云沐懒懒的抛了一块鹅卵石入水,无甚情绪起伏:“这么晚来做什么。”
“白日比较忙。”不在意他的冷淡,凌苍打开提来的纸包:“尝尝看,江南师傅做的点心很好。”
拈起犹带热气的点心,云沐心不在焉的咬了一口。
“你家厨房做的?手艺不错。”
见他入口,凌苍亦凑上来啃了一下,落在月白色的衣袍上,云沐缩了一下,手中的东西险些掉落。
“别闹。”他羞恼的低斥,凌苍避开挚肘,揽住了细瘦的肩。
“云沐,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去?”
“没必要。”云沐身子僵了僵,放下了点心,声音硬起来。
“是不屑,还是不想?”
“随你怎么猜。”
“你怕麻烦?”静了片刻,凌苍揽紧了挣扎的人。
“你不怕?”他没好气的反诘。
“我不怕。”
坚定沉稳的回答有如承诺,云沐别过了头只当未闻。
“你不信?”
“现在说这些不过是麻烦还未出现,谁知道届时是哪种情形。”云沐冷笑一声,“别把话说的太满。”
“你总是这样。”凌苍低低的叹息,挫折而无力。
“我怎么想与你有何相干。”
“你真不懂?”凌苍凝视云沐的眸,黑白分明,似春雪般无暇,也如玄潭般无情。
“劝你省点力气,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云沐垂下睫,第一次点破了迷局。
“为什么。”
“不值得。”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轻易激起了情绪:“你说清楚一点!”
“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彼此再了解不过。”话语中不带一分感情,淡漠得教人发寒:“出了厉锋即是泾渭分明,本就不应搅在一起。”
“你真这么想?”低沉的声音愠怒而致气。
云沐挣开凌苍的束缚站起身,“你是个好人,可惜我和你处处不合适,目前仅是因为多年相处的一时迷惑,或者……”不理腕间越来越重的压力,他嘲谑的一晒。“被我驱使多年,打算彻底征服一逞快意。”
不管是出自何种意图,纠缠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
云沐只想离开。
胸口的怒气越来越膨胀,眼见要道出更绝情的话语,凌苍狠狠捉住他,重重的吻上去,封住了所有激起愤意的言辞。
为什么不肯放?
明知麻烦无数,未来隐忧重重,却仍是不想放手。
费尽心机拉住随时要转身离去的人,宁愿背负着父兄的责备、家世名声的束累,一意留住难测心思之人。
可他只是退。
一次次推开,用冰冷的话语回绝接近,将一切推回七年前的生活。
所有人都在反对,这场纷乱唯有一人执拗,像极了毫无意义的任性。
凌苍简直忍不住生恨。
或许是被怒气慑住,云沐放弃了推避,任由他紧拥。
星影西移,他将云沐轻轻放在玉簟席上,自己也躺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一轮残月印在虾须帘上,晕着朦胧的淡黄,像一弯欲滴的泪。
直到天色透白,他松开手臂,望了轻合的双瞳半晌,出门自去了。
姑苏最负盛名的临仙楼照例是宾客满盈。
三楼却是清净闲适,只坐着少数几名贵客。
几个巨大的冰桶散发着寒气,轻易驱走了暑热,冰好的瓜果点心列在盘中,水润鲜嫩,倍加诱人食指。
四英望着街景品头论足,姜静娴与侍女倚在美人靠上逗鹦鹉,玉承庭在一旁作陪,沈云扬轻摇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老大去哪里接主上,这么久还没过来。”凝雨耐不住性子。
“约摸快了。”琼花估了下时间。
“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玉家。”银粟问出纠结多时的疑惑。
“谁猜得出他怎么想,越来越古怪了。”瑞叶耸耸肩,业已放弃了揣摩:“至少以前还有脉络可寻。”
“你觉得很怪?我倒觉得他现在比较像正常人一点。”银粟反驳:“不像以前那样完全没人味,反正他一直挺奇怪。”
四人面面相觑,皆是心有戚戚的摇头。
“你们说的是穆公子?为什么都怕他,他过去对你们很凶?”不甘心一知半解,沈云扬挤入了八卦的行列。
“不凶。”琼花诚实的提供答案。
“手段残忍?”沈云扬锲而不舍:“还是你们有把柄落在他手上?”
“没有。”四人互相对视,有点欲言又止:“他早就放我们自由。”
“那你们的畏惧所为何来?”沈云扬百思不得其解,四英实力高超,却对那个少年的敬畏超乎寻常,按说他们该是玉净尘的手下,却更戒慎他。
“那是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银粟好心的答了一句。
“他是什么人?”沈云扬从善如流的问。
银粟哑然,眼睛瞟向其他几人,同伴会意,微笑着带过。
“说起来我们也很好奇,老大居然是玉家的人,沈公子可知他过去是怎样的?”
◇ 第七十章 邀请
“这个我当然清楚,毕竟我和他相交多年。”沈云扬十分知机,大方的提供对方欲探知的答案。
双方热切的交换各路消息,获取想了解的小道讯息,尽是皆大欢喜。
玉承庭在一旁好笑的摇头。
凌苍携着云沐踏入,看见的正是一派亲密无间的融洽,不觉稍稍诧异。云沐瞟了一眼,半笑不笑的抿了一下唇。
四英瞥见两人,反射性的笔直立起,讪讪的心虚。
凌苍一笑,引着众人落坐。
机伶的店伙招呼着上菜,隔壁的伶人弹起了琵琶,丝竹入耳,娇柔婉转的歌声清扬,带来情致缠绵的意韵。
菜色是极精致的。
荤素搭配合宜,清而不淡,肥而不腻,鲜嫩适口。甚至雕出了精巧的花鹤造型衬饰,更添了几份颜色。也合了云沐的口味,较往日多下了几筷。
云沐本身相当挑剔。
长期处于高位,起居无不雕琢,平日享用的虽然随意,却都是顶尖的器物。不过他极能忍耐,莫说出行时饮食粗砺,就是叶照眠那儿他也从没抱怨过。来了江南诸多不合意也不着片语,唯有极近的人才能觉出一二。
姜静娴坐在他身畔有心示好,浅笑着搭腔,云沐淡淡的回应,气氛还算融洽。四英罕有的与他同桌,拘谨而不自在,全无先前的笑谑,几乎不开口。
只剩了玉氏兄弟和沈云扬谈些漫散的话题,场面略为冷落。
姜静娴挑了一筷狮子头给云沐,温言婉笑。
“这狮子头是他家特色,穆公子可尝尝。”
云沐垂目看了看碗,一旁的凌苍顺手替他挟了过去。
“多谢姜小姐好意,只是他素来不喜荤食,由我代了吧。”凌苍了解而默契,做来再自然不过。
姜静娴勉强笑了一下,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揪住了裙裳,身旁的婢女见小姐神色幽怨伤心,不禁暗里不平。
玉承庭默叹一声,扯开了话题,努力化解僵滞的气氛。
云沐仿如不觉,略略喝了一点汤便停箸不食了,改坐到远处饮茶。
他一离席,四翼心思一松,又开始与沈云扬交头结耳。
姜静娴眼睛都快黏在云沐身上了,凌苍礼貌性的与她攀谈了几句,毕竟是玉承庭秉持父亲的授意请至姑苏,不便过于冷落。
“数日赏玩,姜小姐可还适应此地风物?”
“姑苏风景绝佳,所见处处皆是美景,静娴哪会不喜。”姜静娴盈盈一笑,矜持而文雅。
连日游玩俱是众人一起,云沐多是由凌苍尽心陪着,少有近谈,难得此刻稍稍接近,却又早早离席,她只漫不经心的的说着场面话:“多赖世伯好意相邀,才有此机缘。”
“家母近日时常夸赞,说姜小姐温雅可人,一解膝下无女的遗憾,直是希望能常驻玉家才好。”玉承庭颇有深意的接口。
凌苍瞥了一眼对面,云沐倚在楼另一侧栏边,捧着一杯香茗看花,数盆盛放的兰花色泽娇丽,花叶缤纷,绚烂而招摇。
“姜小姐有暇尽可多留些时日,姑苏有不少好去处。”他忽然附和。
四英呆了呆,一时皆侧着头望过去。
姜静娴有些意外,她本以为凌苍巴不得她离开云沐,盈盈的眸子亮了起来:“多谢三公子,如不麻烦,倒是想请三公子指点些名胜殊景,想来穆公子也未曾见过,可一同前往。”
“这有何难,让净尘陪着四处走走即是,也可尝尝街巷名点。”玉承庭立时替三弟包揽。
凌苍眼神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倏然浅浅一笑:“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远处的云沐俯身摘下一片朽叶,在指尖转了转,干黄的叶片碎成粉末,撒下高高的楼台。
一骑快马踏着落叶在楼前停住。
骑者俐落的翻身下马,快步走入临仙楼。
“离郡王世子下属请见玉家两位公子、穆公子、沈少侠及姜小姐。”朗声通传响在梯下,空气顿时凝肃起来。
众多目光盯着来使,那名汉子大方的抱拳当胸。
“世子令在下前来送柬邀客,诚意相请,请诸位务必赏光莅临十日后的琼花宴。”随话语一同附上制作精美的金柬,席中数人暗地交换眼色,俱有些惊讶。
云沐翻了翻亮晃晃的柬书,没什么兴趣,随口推脱。
“承蒙抬爱,近日旧伤未愈不便赴宴,替我辞谢了吧。”
来使似已料到,立时躬身致意。
“来前世子另嘱,穆公子的伤是他一手所致,时时心下愧疚,请公子务必赏脸以当面致歉。”不等开口,取出一物双手置上:“此物为千年雪参,聊表寸意,也算稍平世子心头之憾,请公子万勿推辞。”
众人惊疑不定,猜不出是何用意。
千年雪参本属珍物,宋鸣送给害他功亏一溃的对手,又婉言相请,究竟所为何来,难道真是为了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的致歉。
“东西是好的,可惜我用不上,连这帖子一并带回去吧。”云沐眼都没抬,指尖一弹,将金柬送了过去。
离郡王势大,来使向来也是颇得脸,未料到回绝得如此干脆,来使窘了一下,再度开言。
“穆公子何必拒于千里之外,琼花宴上除了世子,尚另有一位故人殷勤相盼,亟待与公子重逢相会。”
“我可不记得在江南有什么故人。”
“这位故人自西域而来,曾与公子有一面之缘。”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来使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对公子风采印象极深,多年无日或忘。”
“其人姓甚名谁。”凌苍冷声质问,笑容早已不见。
“届时一见便知。”使者鼻尖微微见汗,强令自己挺直了背。
“我现在就想知道。”踏前一步,凌苍未拨剑已煞气凌人。
“玉家何等声名,三公子必不至对来使以武相袭,在下深信。”使者面上变色,再退了一步,力持镇定。
以家门名誉相挟,凌苍不能不犹疑。
僵滞了片刻,云沐起身一动,金柬又回到了纤白的细指。
“回去告诉宋鸣,我很期待。”
◇ 第七十一章 执念
日上三竿,云沐仍未起床,叩门没听到回音,凌苍掀开了窗。
一把漆黑的长发散在榻上,懒懒的蜷着身体翻看一本医书,额发落下来覆在眉间,面容比平日更白,长睫微动,抬了下又专注于书本。
“怎么不起来?”
“睡晚了。”云沐简单的回答,任谁也看不出他昨夜功法反噬的痛苦。
算算日子,叶照眠也快回来了……
随手将书抛到一边,云沐慵倦的伏着软枕素席,身上丝被凌乱。
凌苍刚待伸手束起散发,被他一掌打开。
“怎么了。”指缘微微生疼,凌苍不解的问。
云沐没作声。
愣了半晌,一个异样的念头浮出:“你在生气?”
凌苍自己不太相信,可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解释云沐莫名的异常。
“听不懂你说什么。”云沐蹙了蹙眉,掀开被坐起来,衣衫整齐,略有压痕,一夜竟是和衣而卧。
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凌苍换了个问题。
“宋鸣的宴请打算怎么办?”
云沐在镜前整理束发,口气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说。”
“宴无好宴。”
“那又如何。”他从铜镜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与你无关。”
又是拉开距离的疏冷,凌苍只当没听见。
“你猜那个人是谁。”
“管他是谁。”云沐漫不经心,眉间甚至带点嘲讽:“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
“会不会是故意布下的饵。”
“或许,真有故人我会相当惊喜。”没表情的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这里到底是玉家的地盘,谅他会有分寸。”
“他知道我们的来处,却不曾宣扬……”
“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捺下秘密,以要挟之势延揽。”静静看着云沐的一举一动,凌苍深遂的眼睛不曾稍瞬。“实在不成再传扬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绞杀。”
“说的好,依你之见又该怎样化解。”
“杀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了唯一的人证,单凭宋鸣的一面之辞,大大削弱了可信度,驳斥应对轻易即可控在掌中。
“差不多,所以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酎处理。”
“你要我袖手旁观?在你因我而惹来麻烦之后?”凌苍不可思议的质问,凝视着镜中的俊颜:“这算不算一种关心保护?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你想如何,随我到离郡王行宫去杀人?”云沐不留情的冷嘲。“以为还是过去无名无姓的影子?你现在的身份只会带来麻烦。”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他停了停又说下去。
“这次解决之后再没什么牵碍,好好扮演玉三公子的角色,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轻漫的话语透出几分真意,抬手揉了揉额角,略带苍白的倦怠。“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然后你就要离开。”静了许久,凌苍双手撑住镜台,无形将他困在怀中:“安排好别人,你要怎么筹划自己?”
他闭了闭眼,嘴唇微动。
“别说与我无关!”打断即将出口的话,凌苍的怒气濒临爆发的边缘。“既然周到的安置了别人,也该公平点说说自己。”
“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就因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资格不顾我的心意擅作决定?”冷硬的拒绝更增怒火。“你说过出了天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你不想要?”面对凌苍的执着,云沐也动了意气:“你在厉锋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该有的身份地位,现在一一实现,还有什么不满。”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么?”扣住细巧的下颔,他望入幽亮的清眸。“也许比你所料想的更多。”
执念太深,伤人伤己。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也留不得了。
“那已不是我所能给。”云沐长睫颤了颤,语音坚如金石,全无犹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给。”凌苍咬牙切齿,爱怨交加中几欲失控:“为何偏偏是你,为何除了你别人都不行,为何你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离开。别再说忘了一切,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五年前,当从来未曾遇见过你。天玑说你没有心,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狠,不留半分余地,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怎么做得到。”
苍白的脸上渐渐激起了绯红,他紧紧咬住唇,没有说一个字。
“对你好理所当然,对你不好你无所谓,怎么做在你眼里都是白费,到底要我怎样。可真无情,为何又要给我念想。”修长的指尖抚过眉睫,猜不透曲折深藏的心。
云沐深吸了口气,勉强开言。“那些,是我一时……”
没说几个字,凌苍紧紧把他按在怀里打断,半是绝望半是伤心。
“别说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出真心话。”
怀里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似永不融化的寒冰,年轻而炽热的心早已冻结。
“这是去哪。”
马车驶过宽阔的石板路,在闹市中穿行,街景相当陌生,看了半晌,他放下帘子直接问对面的人。
无表情的俊颜,声调有点冷,还是及时回答了他。
“你不是说要查东西,我知道有个地方医书很多。”
“哪里。”
“去了就知道。”避过了云沐的问题,凌苍侧过头看车外。
车内只剩下单调的车马遴遴声。
双眼暗沉,飞扬的眉微蹙,适才的情绪影响仍在,唇角分明而执拗,那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无由的生出歉意。
垂首细看自己的掌心,凌乱而细碎的印痕铺满,几乎找不出短而弱的命纹,多年握剑,旁的碎纹加深,命纹反倒是更浅了。
云沐曾约略的看过相书,多是预示早夭之相,数一数年纪是不必担心了。
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他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指尖触到袖中的短剑,冷硬的质感熟悉亲切。
多年相偎,没什么比随身宝剑更能让心安定,唯一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伙伴。
他缓缓轻摩,或许这样就能恢复一贯的坚定,剪除掉无由的软弱。
◇ 第七十二章 医书
车在一道长长的矮墙边停下,看似某间宅邸的侧门。
凌苍在乌木门前叩了几下,紧闭的院门豁然开启,大方的牵着云沐走入。
重门深闭的院内曲折迂回,穿过几扇月门,一片潋滟水光。临水山石玲珑,回廊蜿蜒如带,漏窗透出清竹碧枝。
林荫匝地,水岸藤萝蔓伸,古树苍苍,巧妙的将水色山石缀成一体,雅致而古拙,衬着白墙黑瓦绵延,不知几许深远。
随着入了一层层苑门,穿越一道道回廊,景致随步而换,异地变化不同。
凌苍对复杂的路径了如指掌,云沐越来越觉察到异样,立时停下脚步。
俊颜回过头,无声的询问。
“这是哪。”
“我家。”凌苍居然笑了一下,眉宇再不见冷意。
云沐的脸寒起来,拔腿就走。
凌苍扣住他的手:“你不是说要看医书,城这里最多。”
“不必了。”云沐待要挣开,反被执住不放。
“不会有别人,你在房里等着,我去把书取过来。”凌苍轻声诱哄,口气放得很软:“我没别的意思,二哥学医,各类善本最为齐全,你想查的一定能找到。”
“你为什么不早说。”腕间握得极紧,云沐后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知道你不喜欢见不相干的人,特地挑的偏苑小径,你尽可以放心。”
若不是必须查探医书,云沐定然不管不顾的避开,哪会被诱入玉家。
独自坐在房中,他勉强按捺住焦燥打量。
水磨方砖,粉壁竹屏,壁悬长剑,布置简洁而硬朗,全无多余的赘饰。
墙角置着画筒。随手抽出一卷,画的江南山色,雾气朦胧的斜柳轻舟,落款却是数年前。黑木几案上还铺着一席未完的书法,笔走龙蛇,写的是一阙诗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随眼一看,瞬时乱了心。
那一笔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动,其间蕴含的深意他不敢去想,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
心扉一乱,隐忍的腹痛泛上来,变得恁般难以忍受。
云沐脸色越来越白,额上渗出了泠汗,蓦然推门冲了出去。
本待离开,掠过数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静谧幽深的庭院层层叠叠,已找不到来时的小径。
迷路对他而言是不可能出现的事,在这曲折秀丽的江南园林,竟成了再确定不过的现实。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堕入了迷障。
他静下心细细观察,一石一木的陈设布置看似随意,却暗含规律,分明是一种不知名的阵法。
明明观好了出路,转折过后又成了园圃,他翻上墙头试图窥见全貌,足尖险些踢到一根细丝,若不是余光一瞥,那根细若游丝的牵引必定已被触发,遥遥可见隐蔽处联着极小的铜铃。
好一个姑苏玉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脚踏空,他半空挪开,躲过了一根弹袭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
处处迷阵,机关重重,陌生人一旦误入极难脱出,无异于一个隐形的牢笼。
“谁!”一声断喝。
一个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随在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身后,盯着落足池畔的人。
“阁下何人,在此乱闯。”
云沐扫了一眼懒得答话,遁着试探的印象掠往出路,暗地后悔当年对阵法一门草草翻过,完全不曾研习。
劲风从身后袭来,他翻身躲过换了个方向,眼前的隔断蓦然变成了假山,极快的反手一撑避了过去,教背后的掌力落了个空。
一声惊讶的微咦,男子越发激烈的缠斗,中年男子在远处负手而观,威严的面上颇有讶色。
过招数个回合,他开始不耐。对手的功夫虽高倒也奈何不了他,但每每借阵法攻袭防不胜防,逼得有些狼狈。
他索性闭上眼,凭着耳力与空气的细微变幻应对,一线错身短剑出鞘,清光瞬时掠过对方胸膛,裂了老长的一道。
寒气侵体男子只觉一凉,垂首一看全无血迹,显是对方留手。还未回神,听得一声冷哼,那少年业已不知去向,转瞬失了影踪。
云沐掠过数间院落躲入一处矮篱后,抛掉了身后的追逐,疼痛更为剧烈,蔓延至全身,忍不住弯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额上坠落,他尽量蜷得小一点,希望能不惊动任何人。
可痛楚似乎没有止境,他紧紧咬着唇,意识渐渐模糊。
晕沉中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喧吵,有人惊叫,还有人推搡,他很想打开,可身体全无半份力气,疼痛侵蚀了一切。无休止的寒冷缠绕着他,像落进了不可及的深渊,跌入了结冰的湖底,思维都变得断续。
迷蒙中有一双温软的手接近,轻触着他的脸,又托起他的头,淡雅的香气飘入鼻端,似曾相识的温柔。
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温情的照拂,当他是怀中的珍宝百般爱宠,所有心愿都得到满足,天真的以为快乐可以永远。
刻意遗忘的记忆浮上来融化了防卫,他终于放纵自己堕入了黑暗。
玉家唯一医者的房中全是各类药草,相当凌乱,一方精舍盈满药香,室内只有一小僮。
凌苍走近书墙翻拣了半天,拿不准哪些会让云沐上心,他始终不肯说查什么,他便也茫然无绪。
“你在找什么?”玉生烟刚回来就见三弟对着满墙的医书挑挑拣拣,不由稍诧。“几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二哥回来得正好,帮我找些少见的,我有个朋友想看看。”当初云沐逼着他看了些毒理医书,似懂非懂,仅在使毒防范方面略为了解,到底不够专精。
“真稀奇,什么样的朋友?”玉生烟随口问,抬手拔下了几本色泽暗黄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尔破例一次?”他半是请求。
玉生烟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是不是明成提过的那位?”
凌苍略带尴尬:“现在家里还有人不知道?”
“恐怕没有。”玉生烟笑出声,“不管爹的态度怎样,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时把人带回来瞧一瞧?”
“他在我房里等,不肯见其他人。”凌苍也无奈:“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毒花会让人停止生长,形如孩童。”
玉生烟长期出门行医,难得在家,凌苍问起纠结已久的悬念,顺带把云沐的情形说了一点。
玉生烟收住了笑思量半晌,认真的回答。
“我曾听人提过西域有这么一种奇株,名为赤萝花,应该是近乎绝迹,他怎会误服,按说久服才会致此。”
当然不是误服,而且还是他千方百计搜寻出的罕见毒花,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一时只能苦笑。“有没有办法解毒?”
“这要看具体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玉生烟中肯的分析:“他今年多大?”
“二十三。
“得先诊脉才能确定。”玉生烟生出了医者的好奇,斯文的面容跃跃欲试:“或许你把他带来?”
“我想办法。”说服云沐是个棘手的难题,他开始头疼。
◇ 第七十三章 病情
精舍门口人影一闪,明成扑了进来,口里直唤着二哥,及至看到凌苍,立时叫起来。
“我说三哥到哪去了,原来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一迭声的叫唤有些气急。“穆公子那边出事了,娘让我过来找二哥去瞧瞧。”
凌苍立时的变色,一把捉住小弟:“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明明还在房内等他回去,怎会……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时把人带进来的。娘在花苑里发现了他,好像晕过去了,又不见外伤,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云璧,那些婶姨还说要把他送刑堂去审呢,怕是奸细什么的,娘着人唤我去问才辨出是他,交待让二哥去把把脉……”
还没说完,凌苍已丢下他冲了出去。
面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后脑被人拍了一下,玉生烟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带我去,你没见老三的样子?”
玉夫人的房外闹哄哄,不知挤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婶伯姨带着丫环兴味的窥探,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无疑带来了刺激的谈资,见凌苍赶至,自觉的闪开了一路。
无暇去听躲在手帕后的低议,他只盯着内室榻上蜷紧的身体。
云沐的额很冷,肌肤触手冰凉,不同于上次发作的惨烈,昏迷中缩成一团,蹙着眉涔涔渗汗。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抱起他单手按住了背心。
时间渐逝,传入和熙的内力让他脸上隐约有了一抹血色。
玉生烟也赶了过来,明成一看,知机的劝说众人离开,打躬作揖的请着各路婶姨回避,斥开了丫环仆婢,最后干脆关上了门,把所有视线隔在了门外。
“景泽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玉夫人轻柔的催促,并未斥责凌苍的逾距:“怎的倒在了园子里,还躲得那般隐密,若非玉点叫得厉害怕到眼下都没人发现。”
玉点是玉夫人养的小狗,此刻乖乖的伏在主人脚边,忽哧忽哧的喘气。
虽已届中年,玉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丽,完全不像五个孩子的母亲,坐在榻边还握着云沐的一只手,目中满是怜惜。
“手这么冰,莫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多取些锦被来。”
玉生烟的指按上了细腕,仔细的切了好一阵又换了一只手,刚放上去即被震开,云沐睁开了眼。
觉察到他想坐起来,凌苍藏住心焦劝慰。
“这是我二哥,自幼随药王谷传人学医,相当高明,且让他帮你诊一诊。”
早该发现他的异常,晨起初见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被他掩了过去,仅说是想翻翻医书。
以云沐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觉得身上极度不适才会如此,他却大意的忽略,心底极是懊悔。
云沐仍是苍白羸弱,勉力摇摇头:“我要回去。”
“那怎么成,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爱惜身体。”玉夫人薄责,抽出素巾替他拭了拭额上的汗。“连病着也不顾,看都疼成什么样子了。既是尘儿的朋友,又救过成儿,难道还怕玉家吃了你不成,安心的在这养好了再说,若是继续这般糟蹋自己,别说令尊令堂,便是我也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不动了,凌苍讶异的看着云沐收起了桀骜执拗的性子,沉默的任玉夫人碎语唠叼,没再说反对的话语。
“二哥可诊出是何原因。”
“你认识叶照眠?”玉生烟这话问的是云沐。
“你怎知?”
“叶照眠与我乃是师兄弟,他曾来信问过我一些病情,与你的情形倒是相似。”想起叶照眠来信中所述种种,与云沐无二。
玉夫人出言催促,“扯那些作甚,烟儿还不快说,我看穆公子疼得紧,别是什么要紧的病。”
“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腹痛。”玉生烟微一踌躇,不知从何而说他的病情。
“会不会弄错了,水土不服也不至疼成这般才是。”玉夫人疑惑不解。
“这与他练的功夫有关。”玉生烟解释道:“不知他练的哪一路,但确是极阴寒的一种。越是运功痛得越厉害。”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明成说爹和四叔在竹苑遇到过他,还动上了手,大概错不了。”
“可有办法让他痛苦轻些。”约略明白了大致,玉夫人问道。
玉生烟点点头。“我这就写张药方,另外得小心别让他受寒,他身子太虚要多留意,不然极易落下毛病。”
“这还用你说,我一会就去叮嘱他,这孩子的娘亲不在身边,我自会代为关照。”玉夫人嗔怨的转向凌苍:“说来也得怪他的父母,怎么忍心让这他练什子邪门武功,他们是哪里的人。”
母亲的问话让凌苍愣了一下:“他的双亲早过世了,大约七岁的时候。”
玉夫人怔了怔,心疼的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的孩子。”说着红了眼圈。“我去和他说说话,烟儿写完药方叮嘱下人赶快煎了送进来,尘儿吩咐下人送个暖炉来。”
见母亲去了邻室,玉生烟摊开笔墨龙飞凤舞的写药方,一边和弟弟交待。
“适才探脉发现他确实中了毒,时日甚久,但那花过于罕见,具体的拔毒方法我得再细诊,不然没有把握。”
“有劳二哥。”凌苍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玉生烟皱了皱眉,惑而不解:“他的经脉有些问题。”
“二哥是指什么?”一颗心又提起来,他盯着苦思的人。
“还是与他练的功夫有关,他全身经脉相当脆弱,与常人大不相同,似乎全凭内力撑着。”
他心里一寒,把云沐的旧伤定期发作,所知有关功法的一切悉数道了出来。
玉生烟默然良久,神色也凝了起来。
“照你的说法这种功夫很危险,短期耗损经脉以求速成,长远必酿祸患,一个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明知下场难测,他怎会鲁莽至此。”
他半晌说不出话,只能问最关键的。
“有没有调治的方法?”
“方才我诊到一半被他震开了,必须察看受损到何种程度才能把握。”玉生烟顿了顿不无犹豫。“目前来看,真要补救,至少得先废了这门武功。”
废掉辛苦多年修成的武功,对云沐而言只怕比死还要可怕。
他的性情那般骄傲,断不会容许自己失去自保之力,若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凌苍倚在门边心事重重。
玉夫人正在轻言细语的叮嘱点点滴滴,云沐难得温驯的静听。
正是大好年华,身体却千疮百孔,全仗饮鸠止渴般的苦撑。
凌苍没资格苛责他的轻率自伤,也不敢去想争得如今的自由他付出了多少代价,远比他的五年更长,更多,更沉重。
丫环送来一个温好的手炉,玉夫人亲自替他放入怀中,将丝被掖好。
见他在门边痴望,了然一笑,领着丫环出去了,还顺手揪走了窗边探头探脑的明成。
望着凌苍走近,云沐的脸一点点红起来,本以为是练功造成的内腑受创,却未想到是这个缘故,得知的一刻窘得要命,早知如此,宁可忍着也好过在人前出丑。
“可还疼得厉害?”清朗的男声很轻很柔,温热的手抚上额际,服过汤药又拥着暖炉,温度趋近正常,不再冰得吓人。
云沐的体质总是偏冷,他这时才明白是气血极虚,阴寒入骨的后果,原因当然还是所练的独特武功。
“你的身子很弱,务必得多方留意。”他压下心绪劝说:“以前又受了那么多伤,我让二哥给你开些方子好好调养。”
黑亮的眼睛终于瞄过来,羞红渐渐淡去:“已经好多了,明日我回客栈。”
“别说傻话,还得喝好几天的药。”
“本想现在就让你送我回去,猜你一定不肯。”他不无自嘲的扯了扯唇角:“动不了,没人带又很难走出玉家的迷阵,只有等明天。”
“和玉家牵扯让你那么难受?”险些忘了云沐是多么容易激起他的怒气。
长睫闪了闪,云沐又蜷得紧了些:“我不喜欢在别人的地方久留。”
“你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话一出口凌苍就知道犯了错。
“多谢提醒,这一点不劳你费心。”云沐的脸忽然湮去了表情,只剩下一片漠然。
后悔已来不及了,室内一片僵滞。
“你一定要如此倔强,让自己这般辛苦?”
“我一直如此,没什么不好。”他丢开暖炉,坐起身随手挽了发,气息冷得让人无法靠近。“多承相助,代我向府中各位致歉,恕不再另行登门道谢了。”
“你现在要走,忘了还在病中?”
◇ 第七十四章 妯娌
“那又如何?”云沐黑眸全然无波:“你肯带我出去自然好,不肯我最终也能寻到路径。”
凌苍气极而无法可想的看着他离开,心疼又无计可施。
他什么都能忍,怎样的痛都熬得住,才把自己弄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完全不在乎伤人伤已,却教旁观的人痛彻心肺。
踏出房门辨了下方向,他径直往右边的月门行去,没几步就被人堵住了。
玉夫人带着两个贴身丫环行过来,惊讶得见本该卧床静养的人在面前微窘的驻足,爱子又气又怒的跟在后头不知如何是好。
空气静止了片刻。
柔弱的妇人霭然一笑,上前拉住云沐的手:“你这孩子起来作什么,缺什么叫尘儿帮你吩咐就是了。身子还虚着呢,瞧这手又冰了不是,厨房给你炖了温补的鸡汤,快回去躺着喝了,别让我放心不下。”
“谢玉夫人好意,眼下好了许多,实在不敢叨扰……”温热柔软的手紧握着,云沐不便挣开,磕磕巴巴的拒绝轻易被打断,玉夫人关切又嗔怪的埋怨。
“你年纪太小不懂,这胃病说起来可不是小事,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别嫌我唠叨,起码得歇上好几日,玉家的床又没长钉子,怎么就硬是要走呢?再这样我可要替令堂骂你了。”妇人一边轻柔的紊叨,一边拉着他回房间,云沐不好运功相抗,被硬拖了回去。不容分说的按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从头到尾没有半分插嘴的余地。
“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仗着自己练了些功夫打熬得住,犟着不肯好生休养,让长辈看了就心疼。汤是厨房照我惯用的方法炖的,加了些药材,比寻常的更要滋补,可得多喝点。”
玉夫人自不待说,两个伶俐的小丫环也在一旁帮腔,三个女人围成一团,将他的冷定数落得点滴不剩,好容易遇上了话缝,没出声就被喂了满口鸡汤,前所未有的狼狈。
凌苍在一旁看得两眼发直,先前的怒气去了九霄云外,不是怕云沐恼羞成怒几乎要大笑出来。
怎么没早发现云沐也是有克星的,慈爱善良母亲正是克制他的绝佳人选,鸡汤他也被母亲强着喝过,虽然营养,味道着实不佳,向来不喜荤的云沐要喝下那么大一碗……
果然,未过多久云沐已招架不住,投来尴尬求援的目光,他还以同情而无能为力的眼神,忍笑忍得相当辛苦。
被一群女人包围得动弹不得是什么滋味?
云沐原先不知,直到玉夫人善意体贴的亲问起居。
白日时常在他身边闲谈做针指,夜里谴贴身丫环来照料起居,连带着他休息的房间成了玉家女眷的八卦娱乐室。
玉夫人的重视徒然彰显了他的特殊,好奇猜度的目光往来不绝,每日唯一的事情即是看玉家众多的姑嫂姨婆来来去去,用无止境的耐心回应各类重复了又重复的问题,从没觉得这么累人。
出身来历、学艺经过、相遇缘由、个人感情、怎样入府、何种病情、交游喜好……当然,最感兴趣是因着腰上垂的一方小小玉佩。
唯属玉家男子所有,连妻子都不给的身份信物,拜此物所赐,他没被视为奸细丢进玉家刑堂。
一直当凌苍是暂时寄放,未在意这东西的重要性。
“你在听什么。”凌苍在弟弟身后问,明成回头讪讪的笑了。
“二哥三哥。”玉明成低叫一声做了个鬼脸:“我在听他们说话,穆公子好惨,天天被一群女人七嘴八舌的问。”
“今天是谁?娘也在?”玉生烟偷觑了一眼,忽然有点尴尬。
“是大嫂二嫂,还有姜姑娘。”玉明成如实报告。
“好像气色不错。”玉生烟不自在的岔开。
“有吗?我倒觉得他表情有点怪。”玉明成又回头看了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娘方才让他喝了一大碗汤。”
“又是鸡汤?”
“嗯。”玉明成比了比手指,“每天两次,我看他喝得快吐了。”
三人的脸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阵你不也被娘灌过。”还记得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惨,同样是母亲亲自照料。
“那时我撑死了不喝,私下贿赂侍儿帮我倒了。”说起来明成洋洋得意:“可惜这招穆公子用不了,娘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说他的病不宜多喝鸡汤。”再灌下去后果堪虞,凌苍把目光转向二哥。
玉生烟较为实际:“娘手上有一堆补汤的方子。”
三人同时默然。
玉承庭的妻子是江南名门闺秀,不谙武功,谦柔解意,与妯娌亲眷相处融洽。
而玉生烟的妻子出身武林世家,与姜家两位小姐皆是手帕交,素来亲厚有加,此次姜静娴至扬州,多由她们陪着四处游玩。
眼瞅室中并无旁人,大嫂还好,二嫂李清玉的问话渐渐藏不住刺诘。
“听说穆公子中了毒,终身都是这般年纪相貌?”尽管夫婿叮嘱过不得多言,李清玉仍直直的道了出来。
“确实如此。”云沐随口对答,扯出一抹淡笑,数日间已养成了习惯。
“那也不错,将来不必担心容颜老去了。”李清玉轻笑调侃:“总像个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紧。”
“那是玉夫人仁厚。”云沐像没听出讥讽。
“娘就是心肠软见不得人落难,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还为这跟爹吵了几句。”不顾大嫂在一旁轻扯,李清玉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没红过脸,我们这些小辈都有些不安呢。”
纵然云沐不快,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给玉家添麻烦了。”
“哪敢这么说,该是我们致谢,多亏穆公子救了五弟。”大嫂不无歉意,温婉的转过话头。
“是啊是啊,若没有穆公子,我们姜家怕是要遭难了。”姜静娴也在旁边帮腔,不时侧目看李清玉。
“穆公子在那邪教身居何职?必定不低吧。”可李清玉不肯就此放过,挑起另一个话题。
“不值一提的虚衔。”云沐单手支颐,黑眸清冷似水,被他看的人心里一虚,想起身处何处又气盛起来。
“那种地方,要想居于人上,想必代价不小。”李清玉目光闪烁,语意深晦。
◇ 第七十五章 无情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当知邪教并非善男信女的所在。”云沐落落大方的承认,倒教对方一时无词。
“怎的想到与净尘一起至江南?”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穆公子接下来打算往哪里去?”只差没脱口问出何时离开,玉生烟在外边听得直皱眉,歉意的看着三弟。
明成暗里摇头,听着二嫂步步紧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担心。”洞悉对方的潜意,云沐似笑非笑。
“穆公子别急,还是歇养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无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即是离郡王世子设宴的时日,我在此叨扰得够久,也该辞谢了。”
“都说宋鸣心狠手辣,倒像对穆公子甚有好感,那枝千年雪参可不是常人能得见的玩艺,当日真个是生死相搏?”
这话说得过份了,明成忍不住要冲口而出,被凌苍一掌捂住,眼色沉沉的摇了摇头,玉生烟在一旁极是尴尬,又不好说什么。
云沐没事人一般的拂了拂衣襟:“江湖中哪分得了那么清,化敌为友也属寻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却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琼花宴不是请动了公子去么,换了静娴是绝不会给他这份脸的。”被提到名字,姜静娴抬了一眼,刚要开口又被李清玉以眼神斥住,迅速垂下头,不发一言,像是被拖来做了摆设。
“姜小姐是名门侠女,与我自然不同。”眼见着玉夫人的随身丫环又端来了参汤,云沐嘴开始发苦。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听得弟妹咄咄逼人的言词,大嫂过意不去,亲手从盘里接了汤递过来。
云沐端在手中顿了片刻,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尽管口味不佳,连日进补的效用却是勿庸置疑,气色好了,更显得人生活,引出由衷的感叹。
“穆公子这长相,再长上几岁不知有多少姑娘会倾慕,真是……”大嫂叹了一声未再说下去,颇有惋惜之意。
云沐倒没什么憾色,玉生烟趁机命路过的丫环唤妻子出来。
玉凌苍忽然放开弟弟快步走出,远远至偏院碧池旁才停下,脸色极是难看,明成追上来小心瞥了瞥,嗫嚅着劝解。
“三哥不要见怪,二嫂她不是……”不是有意挖苦?不是刻意给人难堪?少年想了半天还是语塞,唯有陪着默默站着。
虽然一度不喜欢那个会拖累三哥的小子,但也看不过二嫂的含讥带讽,更对姜家小姐明明心悦却不置一言而失望。
不提其他,怎么说姜家也是他一力救下来的,可休言感激,连句帮着分辩的话也没有,一味沉默,未免令人齿冷。
玉明成第一次觉得正派世家的作为不过如此,尚不及邪教中人的豁达坦白。
这穆公子冷归冷,却有一股旁人难及的气度,难怪三哥……
许久,凌苍回复了常态,拍了拍弟弟的肩:“我没事,回去吧。”
“三哥还生二嫂的气?”
“我没生气。”
“那你……”明成仍有些担忧。
“你不懂。”凌苍勉强笑了一下,眉间满是涩意:“那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我在。”
她?是指二嫂?还是……明成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渐渐不敢置信。
“穆公子?他对三哥……”
那些话是拒绝?
虽说男子相爱会有诸多不顺,可真有人能拒绝优秀的三哥?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凌苍没有再说一个字,紧紧抿着唇,掩住刺痛的心。
是的,从头到尾他就不曾想过和他在一起。
固执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自己。
夜深人静,门无声的动了动,云沐已睁开了眼。
确定了来者,手从剑柄上松开,放下了戒备。
修长的人不发一语的走近,路过守夜的丫环之际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时成了酣眠。
“有事?”云沐半撑起来压低了声音。
凌苍没有回答,趋近深深吻住,双臂将他箍入怀中,紧得透不过气,云沐想推开,却被勒得死紧,重重的一拐落在腰际,凌苍哼也没哼一声。
手并掌如刀,不知该不该击下去,迟疑之间,头脑已渐渐昏然。
执著的眼睛在暗夜里亮如寒星,一分一分的索要,炙热的气息火烫,烫得僵硬的身子一点点软下来,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腰。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开单薄的亵衣吻上了瘦弱的肩。
云沐蓦然恢复了神智,却没有力量阻止,身体似乎已全然背叛。
凌苍拾起搭在他掌上的手,一根根吻过修长的手指,舌尖轻舔手心,云沐无法抑制的轻颤,陌生的悸动迷乱而无措。
凌苍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侵袭,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静,隐隐有危险的火焰。
细看他的脸,像要从中找出隐藏的一切,或许发现了什么答案,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不复方才的狂烈。
忽而轻如蝴蝶般吻了吻颊,替云沐拉上了衣襟,温柔的把他放回床上。
“你……”云沐的头脑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轻点了点,他灿然一笑,俊美得让人停住呼吸。
等回过神,人已从室内消失,云沐扶着头坐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红痕,真切的提醒他所经历的荒唐,他怔怔的呆了半天,脸颊激烫的烧红。
◇ 第七十六章 救星
借着赴宴,云沐得以从困了近十日的玉家脱身。
玉夫人殷殷叮咛了好一阵才放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他只能回以微笑。
凌苍扶着他上了马车,随之而行的还有一堆玉夫人硬塞过来的滋补调养药品,他随手拨了下,表情有点复杂。
“回头我让李叔派人熬给你喝。”凌苍噙着笑意,不出意外的立时见云沐摇头。
“不必,这些天我已喝得够多。”想起来犹有余悸。
“效果不错,你现在气色好多了。”
云沐史无前例的翻了个白眼,“你弟弟都不肯喝。”
他闷笑出声,自然而然的揽住了他的肩:“娘确实太热情了。”
马车随着石板路面驶过,车厢震动频频,云沐略微放松了一些:“你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清俊的脸庞有些伤感,他温柔的看着他:“嗯。”
“我娘也很好。”云沐轻轻低喃,恍惚的回忆:“只是死得太早了一点,假如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
云沐微瞌上眼,绽出几许稚气的笑。
“很调皮,爱玩,每次都缠着人不放。又任性胡闹,那些叔叔姐姐拿我没办法,我一笑他们就不忍心说我了,再不行就哭,娘说我最会骗人,眼泪像水似的。”
“你爱哭?”完全难以想像的描述,他深觉不可思议。
“曾经是,因为哭很有效。”他的声音低下去,无意识的拨弄手指。
“我从没见过你哭。”
“……我忘了。”做梦般迷离的眼神淡去了。
凌苍不想这样,俯身吻了吻长睫。
“你以前最喜欢什么?”
云沐想了半天,黑眸像汪着水,却因母亲的秘术,只能想得起些琐碎的桥段。
“我常赖在娘怀里躲懒,不肯学东西,好多先生对着我叹气,看他们摇头晃脑就觉得有趣。”
几乎可以想见童稚的无赖,凌苍不禁失笑:“想不到你比明成还皮。”
“反正爹也不会打我。”云沐笑的微微得意:“他比娘还心软。”
“很宠你?”
“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有一次我把他最心爱的和阗汉玉耳杯打碎了,爹一点也不生气,只担心我是不是划伤了。”
和阗汉玉耳杯……?
“或许是东西太多,一个耳杯算不了什么。”他不着痕迹的应。
“才不是,虽然家里的东西都是珍品,可那个耳杯是我见过玉色最好的,连厉锋里的也未必……”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云沐收住了口。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静了片刻,云沐推开他跳下车,隐约懊恼失言。
尽管话未说完,凌苍已猜出了未尽之意。
厉锋上均无出其左右的汉玉名器,这样的家,怎会让母女二人流落西域?
童年受尽宠爱,云沐为什么从未想过重寻旧宅?
东风万物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琼花之美,举世皆知,隋炀帝三下江南,敕开运河,尽为看花来。
此花期常在四五月间,离郡王行宫建于山中,借了清寒幽冷的山气,开得比别处要迟,才有了夏日赏琼花的机会。
宋鸣玉冠华服,一身富贵气。谈笑生风,举止得体,全无在姜家时的威煞,恰如一个风流自赏的贵介公子。
宋长清没有了之前的精干,看上去十分疲惫,仅在宴初露面,未多久即回了寝殿,留下微生潮陪着宋昀,对宾客的一应招呼全交给了精明强干的宋鸣。
来客多是官场中人,时时可闻官面上的虚礼套话,宋鸣游刃有余的应对,若有机会世袭勋爵,未必不比宋长清更为高明。
不想撞上宋昀扯上些麻烦,没有去赏花最佳的无双亭,云沐挑了一处人稍少的地方坐下,默默的望着灯火极盛下的玉树琼花,凌苍则静静的看着他。
云沐身上似有一种魔力,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见者都会被他吸引,及至反应过来,已觉寒意丝丝入骨。
行过来的宋鸣也呆了呆,随即洒然一笑,从身后侍从的盘中拈起一朵琼花送至身前。“如此歌宴,穆公子偏偏落于灯火阑珊处,想是我招待不周了,怎也不去看看昔日伴读。”
云沐没有回答,伸手接过花,手指苍白如玉,竟似与花同色。
琼花在掌上洁白馨香,比脸犹要大上许多,不出声的笑了笑:“好花。”
“穆公子面容更胜这花,”恭维的话虽轻佻却也出自本心,宋鸣赞了一句:“难怪玉三公子片刻不离。”
话里透着讽刺,不过对二人全无作用,只当没听见。
“多谢世子盛情,花已看过,若无他事请容我们先行告退。”凌苍礼貌的问了一声,提醒对方重点。
“倒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赏花之外另有故人想见姑娘一面。”宋鸣故作顿悟,示意身后的随从。
没多久,一个人影从玲珑错落的宫苑山道行来,看身法并无多高的武功,仔细打量对方的眉目,仅是普通的西域少年,全无丝毫印象,两人交换了眼色,俱是茫然。
少年并未留意,对宋鸣恭敬的行礼,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尼亚,你可认得那位公子。”
少年这才抬头看过来,明亮的眼睛愣了半晌,猝然激动起来。
不管云沐设想过什么样的局面,都不曾料到眼前的情形。少年忽然双膝落地,眼里涌出大滴的泪,满怀真诚的感激,毫不掩饰倾慕之意。
“我以为今生再见不着公子了,请容尼亚致谢。”少年嘴里的于阗语提醒了某个被遗忘的记忆,凌苍迅速想起了一张血泪狼籍的孩子面孔。
云沐退了一步,怔怔的僵了一瞬。
“我不记得……”
少年绽出带泪的笑:“于阗边境的村子,多亏了公子的歌声救了我,我一直记得公子的脸。”
少年的眼诚实而真挚,盈满了玉意,凌苍却开始头疼。
宋鸣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显是相当满意。
云沐深吸一口气,垂下长睫细细的看自己的掌心。
“果然是一场惊喜,除了他应该还有一位故人吧,何不一起请出来?”
静了片刻,宋鸣朗笑扬声。
“公子真是冰雪聪明,请艾尔肯王子。”
随着话声踏出来的人高大而英挺,换了汉地衣着仍有种藏不住的英悍之气,正是当年结怨颇深的于阗大王子。
云沐微微抬起了头,一想到身畔的人就更添了一层烦忧。
艾尔肯先开口了,深目闪亮。
“想不到能和厉锋的雪尊使在江南相见,实在是有缘。”
“殿下何时来了中原?”云沐实在懒得扯出笑容。
“全是拜雪尊使所赐。”艾尔肯一笑,雪白的牙齿如狼。“当日雪尊使的妙计令父王震愤,一怒之下将我送入中原作了质子,才有今日之会。”
从一国储君转为质子,心气高傲的艾尔肯恨怨可想而知。他双手笼在袖中,话语仍是淡淡:“你何时见到我?”
“世子来扬州的楼船上,我恰巧也在。”艾尔肯配合的回答,仿佛甚是愉快。“雪尊使容颜数年未改,莫非真是传闻所言的精怪?”
少年已经在艾尔肯的命令下退至远处,云沐瞥了一眼。
“没想到你真收养了他。”
“毕竟是我的同族。”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云沐厌恶这种感激,宁愿面对仇恨。
“何必打破他的美梦。”艾尔肯意味深长的笑笑,眼神微妙:“再说,那时候的你,确实是他的救星。”
云沐叹了口气,转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宋鸣。
“人我都见过了,世子意欲何为。”
◇ 第七十七章 要挟
“宋某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雪尊使留在离郡王府作客,必然以上宾之礼厚待。”
“这是要挟?”
“是邀请。”宋鸣含笑以对,有一抹志在必得。
“若我拒绝?”
“厉锋在中原的名声雪尊使不会不知,届时中原武林道上的同源或许败了雪尊使的游兴,岂不大煞风景。”
“你以为这能奈何我?”云沐语气嘲讽,黑眸静若幽潭。
“纵然雪尊使身手超凡无惧风浪,玉三公子却大不相同。”宋鸣背负双手相当自信,抛出了另一张牌:“玉家公子曾沦为厉锋四尊使之影卫,此事非同小可,足以轰动武林。尤其是——”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暧昧一笑。“离了西域仍与一邪教牵扯不清,甚至将雪尊使请到了家里,一旦传扬出去,执白道牛耳的玉家必将声名扫地。雪尊使为救玉明成不惜舍身相护,又怎忍心坐视事情嬗变至此。”
凌苍没表情,云沐却笑了。
“世子既知我的来历还这般苦心延揽,实在让云沐愧煞。”他一根根瞧过手指,仿佛在研究隐藏的脉络:“想驭使我,该付出怎样的代价,不是试过了?”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宋鸣的笑容收了收,身边的侍卫警惕起来。
“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云沐的笑冷若玄冰,带着三分煞气:“杀宋长清会更有用,他一死,你的权势还剩下几成?”
“你不敢这么做。”宋鸣脸一青,也透出狠意:“刺杀一方王候,即使是你也休想善了,必成公敌。”
云沐冷冷一晒,透出睥睨天下的倨傲:“世子大概不知,在西域能让我亲自出手的必是一国至尊权臣。我舍了半边肩臂即可杀你,就算有那微生潮护法,我想取宋长清的性命又有何难。”
“你以为我在乎中原人的围攻?还记得我对缘观说过的话?我本无心江湖事,但若有人执意不肯放,就别怪我辣手无情。”桀骜凌厉的气势逼人而来,场中无不变色。
“你所仗的权势熏天,我所恃的性命一条,不妨试试谁输不起。”
说的是极狠的话,语音却平静逾恒。
宋鸣的目光闪烁不定,静寂的一角与宫苑的热闹成了鲜明的对比。
风,送来了琼花的清香。
对峙良久,宋鸣突然一笑,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世子形象:“如此良夜,尽说些煞风景的话,确是我的不是,请穆公子勿怪。”
“哪里的话。”云沐也笑了,杀气褪得分毫不剩。宛若一片随风飘落的雪羽点尘不惊:“我来江南但求平静渡日,还望世子成全。”
望着两人的背影,宋鸣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对了,他果然不可收服。”
艾尔肯也在目送,神色有些复杂:“离了厉锋,他仍是雪尊使。”
“他真这么厉害?”宋鸣不甘心的自语,对答案一早是心知肚明。
“世子也见识过了。”想了想,艾尔肯不无自嘲:“当年他身中密毒仍从密室逃了出去,还杀了我六名亲随,至今仍想不出他是怎样做到。”
“真是可惜。”
“井水不犯河水或许是件好事,他承诺不会再插手玉家的事。”
“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再有机会。”宋鸣冷道:“要恢复离郡王府的势力起码五年,父亲为此劳心劳神,。”
“此番失手纯属造化弄人。”原本在西域的魔星居然牵扯进来,巧合得令人叹息。
“玉净尘!算他好运。”
“世子不打算宣扬?”
“他说的对,我赌不起。”宋鸣浮出一丝绝不会在人前显露的无奈:“再说彻底激怒了玉家只会更糟,眼下还不是时候。”
“世子英明。”不知为何,艾尔肯暗里松了一口气。
宋鸣默然片刻:“他和玉净尘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像单纯的主奴。”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也不期待有答案,自顾自的寻思:“以玉净尘的身份自甘居于人下一言不发,也算异事。”
云沐在侍女的指引下步出宫苑,彩绘富丽的回廊侧面来了一位紫衣丽人,发上金饰琳琅,步摇颤颤轻晃,行过处处生香,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侍奴。
双方错身而过,未出几步丽人蓦然回首,直直的盯着已出月门的人。
呆愣了片刻,拔足飞快的穿越回廊,匆匆奔上了临近的角楼,气喘吁吁的望着踏上山道的身影。
一身黑衣的男子几乎融入了夜色,与一少年并肩而行,高挑的宫灯下,少年仰起脸说了句什么,男子面上闪过微笑,冷峻的气质瞬时柔下来。
丽人久久的凝望,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两人的踪迹,玉手紧紧捏住了罗帕,压住了心底的一声惊喊,无法抑制的爱恨呼啸而来,清泪如珠滑落了粉颊。
“公主,公主!”身后的侍奴赶了上来,不知所措的看主人痛哭,晕花了浓浓的眼妆:“怎么了,王爷还等着公主过去,再晚怕要发火了。”
哽咽了半晌,重新理好了妆容,顺着被意外中断的路来到宫苑深处,堂皇奢华的寝殿正中置着一张大床,点着西域秘制的合欢香,几具雪白的女体如蛇纠缠不休,欲望的气息充斥满室。
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的用力一拉,她软软的跌倒在床边,戴着玉扳指的粗手毫不留情的撕掉了半边衣裙,按上了雪白的肌肤。
“来这么晚,越来越来不听话,还想摆公主的臭架子?”男子粗鲁的捏抚,声音里带着些不屑的意味。
她忍痛挤出一个媚笑:“老爷错怪了,莱丽听说老爷传唤,一时欢喜得不知穿哪件新衣才好,没想到反误了时辰让老爷久等。”
似被取悦了少许,男子略为放轻了力道:“穿哪件都一样,反正……”
随着一声裂帛轻响,最后一点衣物离开了身体,姣好玲珑的曲线在灯下诱人血脉贲张,粗喘越来越重,男子翻身摁住了柔软妩媚的身体律动。
肆意的举动打翻了置在床边的银杯,鲜红的葡萄美酒在波斯地毯上流淌,无声的渗入雪白的纹理,留下了抹不去的印渍。
◇ 第七十八章 画舫
“大哥找我?”
步入迎客的大厅,玉承庭正与一名健硕的中年男人客套的交谈,闻言侧过头来。
“三弟,这位是林御仁林世叔,刚从北方来。”
男人面容轮廓转折刚硬,有着比南方人稍深的肤色,散发着让人感觉安全的气场,朝他拱了拱手,温文的微笑:“久闻玉三公子人才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知他不解,玉承庭从旁出言。
“林世叔是北方武林道上的老前辈引见过来,到江南熟悉风物人情。”
林御仁浅浅一笑,“恰好听闻玉三公子的英名,在下存心结纳,便冒昧请见了。”
“林世叔抬举了,玉叔在外飘泊多年,哪里谈得上英名一说,倒要教公子失望了。”这般上门交好的并不鲜见,但人品气质如此出众的却是独一无二,况且大哥通常会帮他挡下,此次破例,想必是引见的前辈声名赫赫,他不由留上了心。
“三公子过谦了,纵然林某对江湖所知甚少,也听过两位只身重挫离郡王势力之壮举。”
“那不过是传闻,全是各路江湖朋友抬爱。”玉承庭谦词。
“此举大快人心,口耳相传皆是赞誉,在下佩服之极。”
“谬赞了。”凌苍冷眼旁观,只觉眼前之人神秘莫测,观其容貌气度绝非庸常,形态又不似江湖客,倒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家主一般:“林世叔是哪里人?家中做何营生?”
“在下是西京人氏,家中以商道经营,些许生意不值一提。”对方含笑而答,仪态一流:“对侠士英风素来是心向往之,玉兄如不嫌弃,交个朋友可好。”
“进了玉家即是朋友,林世叔何必客气。”
“三弟有暇带林世叔四处逛逛,赏赏江南风光。”见他要推脱,玉承庭咳了一声:“这也是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
究竟是林御仁来历甚深,还是不满他整日陪着云沐?想来是两者兼而有之。
收入兄长的眼色示意,他着实想笑,又不无苦涩。
云沐的去意日盛一日,若非宋鸣的情形尚需留意一段时间,他早已远离了姑苏,何用父亲这般设计。
两三天的相处,疑窦越来越深。
林御仁行止用度皆是平平,来江南的马车却是四匹日行千里的骏骑;穿的是随处可见的青衫,仪态气度却胜王孙贵族;谦和温雅,言辞却进退有度,不欲人知的滴水不漏;待下宽厚,亲随却是恭谨,对答之间敬若神明。
最令人生疑的还是他身上不经意露出的一些狰狞伤疤,足以见此人经历过的死斗,可他气机收敛更甚云沐,早已圆润如意。
西京哪一林姓世家有这等人物,连大哥都不知晓。
此刻坐在茶楼品茗闲谈,泛泛的话题天南海北,应答相当巧妙,对事情物理的分析颇具见解,印象又深了一层。
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友则是无上之喜,若是敌……
喧闹街头的一个不容错辨的少年胶住了他的目光,林御仁顺着看去,深邃的眸子亮了亮。
隔得极远,云沐持着一把折扇细看,又挑选着摊子上的其他纹样,仿佛犹豫不定。
三天未见,思念难以遏制。
他随口向对面的人告了声罪,顾不得失礼暂退了出来。
“我觉得这柄玉扇不错。”
听见熟悉的声音,云沐往后仰了下,头顶上凌苍对着他微笑。
心情忽然好起来,接过递来的扇子,以玉作柄,扇面绘着山中幽泉。
“你日常的衣服多是素净,配这把较好。”他中肯的建议,又凑近耳畔。“别的配不上你,日后我再替你寻好的。”
不知是耳边的热气还是赞美,云沐的腮有点红。
“这几日有点忙,没法陪你。”
“那人不简单。”云沐头也没抬,已发现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来历不明,不提也罢,明日陪你坐画舫,去湖上游玩可好?”
云沐点了点头,挣脱了手自去了。
望着浅碧的丝裙没入人群,凌苍线条优美的唇不自觉的上扬。
林御仁凝视着隐没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次日众人相约上了画舫,沿途行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凌苍从旁指点传说掌故,评叙风流人数,一一如数家珍。
云沐听得兴致盎然,两人在舫内猜枚耍闹,下棋观景,俱是快意无边。
至明月桥边已是暮色四合,湖内的行船渐渐聚拢来,皆在明月桥畔的亭下暂歇。
云沐有些诧异:“他们在等什么?”
“稍后你就知道。”凌苍揽着他从画舫里出来,立在船头若有所待。
亭临近水边桥畔,小巧而趣致。
须臾,箫声起。
箫声清扬,哀而不怨,悲而不泣,洗脱了缠绵只余疏朗,技巧未见得特别出色,但衬着此景此情,无复能有过者。
乐声结束良久,云沐才回过神,轻倚着身畔的人吁了一口气。
乐声既停,桥下的行船各自缓缓散去,不可避免的行经明月桥边的红楼花坊,明媚娇俏的花界女子倚栏顾盼,发现合意的男子便迎手相唤。
及至两人所乘的画舫游过,竟是满楼红袖招,花颜笑影,莺声呖呖,场面蔚为可观。
凌苍瞟了一眼,携着云沐就要进舱,云沐却望着胭脂粉黛软语轻唤,笑不可遏,不忘戏谑的调侃:“除掉玉家公子的名号,你仍是风头极盛,看阵仗只怕没银子人家也愿意倒贴。”
凌苍还未回话,一旁传来大笑。
一桶湖水猝然泼了过来,凌苍与云沐足下微移,躲开了忽袭而至的水花,定睛一看,恶作剧的可不正是沈云扬。
四英在沈云扬身后暗笑,数日来这几个家伙跟着沈云扬四处乱晃,极少留在玉家,混来了湖上沆瀣一气的恶作剧。
“净尘哪里还看得进闲花野草,穆公子真是未见他当年胜况。”丢下木桶,沈云扬扯开折扇忽拉拉的扇风,颇有翻陈年旧史的兴致:“那时我和他从桥上过,他一骑白马不知赢取了多少芳心,甚至还有闺秀在桥上苦候,只盼能瞧他一眼,祸害相思无数,一把又一把的感情债数都数不完……”
最后几句说得颇为费力,必须不停的左挪右闪,一旁的果盘被凌苍当作了暗器,飞袭而至的水果让沈云扬狼狈不堪,脚下一滑,几乎坠入湖里,赶紧告饶。
“净尘住手,我再不说了,决不让穆公子知道你过去的风流往事,更不说当年我们一起看花魁,哎约……咚……砰!”
分心的结果是倒霉的踩到了落下的枣子滑跌,待撑起肘上又中了一枚枣核,跌了个十成十,这声痛呼绝对货真价实。
四英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大笑,云沐冷冷的一横,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见少年们畏缩禁声,云沐明眸微闪,身形一动掠了过去。
银粟扎手扎脚的被丢进了湖面,不等回神瑞叶也落了下去,接下来是凝雨,平静的湖面登时热闹非凡,打水之声不绝。
琼花看了看在水里挣扎的同伴,又看了看面前袖手以待的少年,乖乖认命的举起双手投降。
一旁的沈云扬张大了嘴,半晌才从怔忡中恢复,捧腹狂笑起来,笑得脸都扭曲了,直到两人的行船驶出老远,三人才从水里攀上船,好不狼狈。
“没想到……”琼花傻傻的望着船影。
“雪尊使……”凝雨一脸不可思议。
“居然真的……”银粟拧着衣服,咋舌摇头。
“变了。”瑞叶吐了一口水,说出四人共同的心声。
沈云扬还在一旁狂笑,听起来甚为刺耳,四人对视一眼,俱是阴恻恻的一笑。
扑嗵!
美景如诗的湖中又多了一个载沉载浮的人。
唯一不合衬的,是间歇传出的叫喊。
“救命……我不会游泳……咕噜噜噜……”
◇ 第七十九章 前路
“太过份了。”沈云扬攀在刚进门的凌苍肩上哀怨的控诉:“你居然放任那他们四个把我丢进湖里,明知我不谙水性,差点害我丢了性命。”
“我看你跟他们混得不错。”凌苍用一根手指推开对方的额,避免口水喷到自己脸上。
说起来沈云扬颇有些愤愤:“那几个家伙年纪不大鬼点子倒多,都不是相与之辈,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只负责督导任务,其余的很少管束。”凌苍忍笑忍得神情古怪:“或者我去令他们让着你一点?”
沈云扬很想点头,终拉不下老脸,咬牙切齿了半晌:“算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几个小鬼。”
凌苍不甚看好的提醒:“厉锋出来的没一个好惹,你自己小心。”
沈云扬暂时把麻烦甩到脑后,四顾无人,贼兮兮的开始八另一件事。
“不说这个,你真打算和穆公子在一起?”
凌苍愣了一下:“现在说这些太早。”
“你不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看对方回避的脸,沈云扬很不满意:“少装了,你看他的眼神足以溺死人了,傻子才瞧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
“你不在乎他永远这副模样?你们站一起虽然好看,可确实差别太大。”
调笑的话里有几分正经,凌苍沉默不语。
“再说他的出身来历肯定过不了世伯那一关,不然也不会请姜家小姐来姑苏,虽说妾有意郎无情吧……况且世伯到此刻都没见穆公子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你还想了些什么?”
“还有?”沈云扬没听出冷意,真个又想了想:“你治不住他,他性子太刚性情又冷,不喜与人接近,极易得罪人。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兄弟一场我不想你日后难受,趁来得及你赶紧放弃,不然麻烦会……”
“来不及了。”
轻而冷的话打断了沈云扬的滔滔不绝,一时错愕:“你说什么?”
“来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他。”凌苍回眸望了一眼,平静如水:“你说的我都想过,也知道将来有多麻烦,但我控制不了,没办法放手。”
“你说的对,他的性子刚硬执拗,从来不顾惜自己。又骄傲得要命,绝对不会踏进一个不欢迎他的地方,他不屑于进玉家的门,更不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若真逼到极处,他宁可狠心割舍。”说着凌苍笑了笑,叹息又无奈,眼神却带着疼爱。“像他那样的人,再不会有第二个。”
“听起来一点也不值得你倾心。”沈云扬看他的表情,心知说服不了,不甘心的嘀咕。
“你不会懂。”提起那个人,凌苍的神色极温柔:“不是这样的性情,他不可能在厉锋活下来,更不可能护佑我让我活着回江南,那些骄傲坚定是支持他撑下来的根本。到了这里却……”
“就像一柄绝世神兵,作战的时候爱其锋利,日常又嫌太过刺手,你们只看见他不合时宜的格格不入,却不懂他是在何种环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么把他说得这么好,简直像被蛊惑了一般。”听着朋友袒露心曲,沈云扬微微动容。
“听说他出身邪教,你们就认定他是用了什么秘术邪法迷惑了我。”凌苍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至少还表示他对我存了心思……”
“你说他对你无意?怎么可能,四英说你们在天山就有情份了,而且他只在你面前才会笑,也不是说他平时不笑,而是……”沈云扬抓了抓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他是感觉的。”凌苍当然明白朋友在说什么,不禁莞尔:“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种种麻烦,他宁愿舍弃。”
“那就证明他不够喜欢。”沈云扬终于理直气壮。
“他不想我后悔。”凌苍微一迟疑:“或者说,他认为我终有一天会后悔。”
“光想会遇上的难题,我也觉得你肯定后悔。”沈云扬默然片刻,低声劝道。“还是换一个吧。”
“你以为喜欢上他之后还能看得进别人么?”他没生气,平平的反问。
“对,其他都成了凡铁。”沈云扬没好气的伸臂勒紧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废话,既然执意如此,我祝你好运。”
“多谢,我的确需要这个。”看朋友装模作样的仰天长叹,凌苍好笑的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提起酒沈云扬马上来了精神。
“要伯母手酿的醉花荫,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种。”玉夫人私酿的春酒是姑苏一绝,可惜因着身骨欠佳,每年所制极少,连玉家自己人都视若珍品,轻易舍不得品尝。
凌苍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与此同时,莲居里,云沐种了几株药材,正在打理。
一高台上,林御仁沉默地看着云沐,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
“是,殿下。”叶照眠答道。
寻了多年未曾有过消息,看到爽玄的拓印,仅剩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念支撑着他来到此处,他不敢举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测等候着他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一旦见到那人,他便将迎来那彻底的、永恒的孤独命运。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在这苍茫的生死之河中,为他留了一条船。
那盏灯虽昏暗飘摇,却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看见云沐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某种救赎。
他的双目犹如一泓秋水,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势,此时双目中却带着温柔之色。
“我儿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林御仁喃喃道:“唇长得像我父皇,是我宁家的唇。”
“是属下无能。”叶照眠道,“一错再错,既没有照看好殿下,亦未能保护王妃……”
“不。”林御仁一字一句道,“叶照眠,这么多年,孤王从未怪过你,许你去离郡王府,不过是想让你好受些,那些过往一笔勾销。”
云沐转了个身,阳光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林御仁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险些掉下高台。
他看着云沐,仿佛烈日万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尽,在那弥留之际发现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既充满渴望又畏惧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尽头,风烟滚滚的一座海市蜃楼。
“王爷不去看看他?”
“还不是时候,再过几日。”一向雷厉风行的男人,一时间有些近乡情却:“你先去护着他吧。”
叶照眠回去之时,云沐刚打理完花圃,那些草药有些活了,有些没活成。
“回来了。”
“嗯,大人不日便会前来。”
“好。”云沐翻看一卷医书,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太想应。
叶照眠有点奇怪,问:“不是要走,种这么多药材做什么?”
“好玩。”云沐擦了把汗,答道。
叶照眠说:“你想学医?”
云沐想了又想,人命有穷,每个人都会迎来突如其来的死亡,这幅残躯活不了几年,杀了那么多人,不若救救人。
“权当……赎罪吧。”
◇ 第八十章 琐事
二十天后是玉家龙头玉振义的六十寿辰。
玉振义执江南武林道多年,威名赫赫倍受尊崇,又逢整寿,想从简都不可能。
远道祝贺的宾客陆续登门,宁静有序的玉府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客房被整饰一新,随时准备迎接远客下榻,门人弟子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务必令一切尽善尽美。
有些宾客携妻眷同行,自然由玉夫人出面款待,连日下来颇感疲累,玉振义心疼爱妻,命令儿子媳妇从旁协助,尽量避免过于操劳。致使凌苍整日忙于家中琐事无暇他顾,每每在深夜才有机会去一趟夏初苑。
出于某种刻意的安排,姜静娴被玉父借长媳之口请托协助,时常安排与凌苍一同出面待客,虽然两人都并无此意,可数日下来已被默认为一对。
当年玉姜两家的遗憾人尽皆知,也有传闻说玉三公子重现后行径古怪,与一位少年出双入对,及至这位少年令离郡王世子重挫,种种绘纭更是招人垂目。
姜家疗伤之际闭门玉客,又在凌苍请托下守口如瓶,低调隐秘的应对勾起无数猜议,不少人均有一睹好奇之心。
此来唯见玉姜二人协力款客,均以为传闻有误,两家必择日再结姻亲之好。贺客也多乐见其成,两人接连遇到善意的笑语垂询,久而久之,凌苍也没了解释的耐性。
这场热闹中最高兴的大概是明成,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对活泼好动的明成来说最为难受,远胜杖责之痛,眼下诸多前辈携子到访,无异于多了玩伴。
除开在长辈面前恭敬聆训装乖,其余多是和同龄人一起厮混,日子充满了乐趣。
令父亲另眼相看的林御仁却在寿诞临近之际托词搬出了玉府,入住玉家在扬州暗业之一,指名要住桃居。
李叔来报时他微生暗疑,桃居紧邻莲居,这位林世叔选的仅仅是巧合?
授意李叔寻了个借口,延客入住菊居,远离了云沐的居所,尽管明知云沐有自保之力,他还是暗地里加强了戒备,着人监看林御仁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时疲累在见到云沐之后消失,有时则更甚。
只要不谈及将来,不诱他承诺,不窥探他的过去就会融洽无事。可少了这些,心里仍然空落,总担心不知何时他就会转身而去。恐惧失去的感觉一再侵袭,明知不该,还是逼得云沐越来越焦燥,他也日渐阴郁。
细心的母亲首先发现了爱子的异常。
“尘儿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带忧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母亲永远有最敏锐的直觉观察。
“没,只是有点累。”凌苍挤出一个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这里交给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务一桩接一桩,他的心确实在烦燥,却不愿让母亲担忧。
“尘儿不是被这些琐事影响的人。”玉夫人并不那么容易哄骗,细思了片刻一语道破:“因为穆小公子?”
他已倦于掩饰,就只能沉默。
玉夫人了然的笑笑,眼神慈爱:“别太担心你爹,虽然他不赞成,时间久了未必会那么固执。”拍了拍他的手背出言安抚。“只要你喜欢,门当户对什么的娘不讲究。”
“虽说当今圣人亦有男宠,可爹不会答应的。”他心下清楚。父亲对他期许甚高,绝不会容许他与云沐在一起。
云沐自然也知道。
所以想都没想过踏入玉家,他不愿自己的骄傲有半分折损。
“娘,如果我离开玉家……”
话一出口,玉夫人的脸立刻白了,嘴唇微微发颤,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娘老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在身边,不想再担惊受怕的惦记。”伤心的神态让他愧疚得恨不得捡起话吞回去。玉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的事慢慢来,娘尽量说服你爹,做儿女的不要为一点小事和爹娘呕气,轻易说离家,好不好。”
他除了点头,再道不出半个字。
“这次你爹大寿,你把穆公子也带来坐坐,让娘好好跟他谈谈。有些话你不便跟他说,由娘来可好?他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云沐当然懂。
就是因为太清醒,才对许多事洞若观火,从不幻想,时刻都在防卫,心像密密层层的锁,唯一的方法或许是用时间来融化。
他有这样的耐心,可时间呢?
“三哥。”
明成精神十足,笑嘻嘻的跑近,身后同龄的一位少年也随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让人顿生好感。
“这位是?”
“这是洛阳古家来贺的古景之,古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气质干净明朗,略带书卷气,若不是腰悬长剑,很难让人联想起同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古家。
“玉世兄。”恭敬下藏着好奇,显然对失踪五年复还的传说主角有浓厚的兴趣。
“古公子远道来贺请务必随意,不周之处只管告诉舍弟。”
“多玉世兄,我与明成一见投契,再随便不过。”两个少年年龄相近,家世相当,几日内混迹共处已成了好友。
凌苍微微一笑,想起当年与沈云扬初见,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这种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结识历练的最佳场合。
寒喧了几句他便待离开,明成拉着不放,鬼鬼祟祟的凑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穆公子?”
他没说话,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拧,明成立刻眦牙咧嘴的叫起来。“三哥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呀……轻点。”
凌苍这才满意的松手,明成马上跳开几步。
“我绝不告诉爹娘你经常夜里出去,更不会说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来。”
他眯了眯眼,明成又退了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你想要什么。”
“求三哥帮我说说情,免了我这些日子的训修,延至爹寿宴之后可好。”
“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没那么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明成无赖的眨眼,“你劝爹一定会答应的,三哥怎么忍心自己一个人快活。”
他一时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机会帮你问问。”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也不说。”明成大喜,立时大义凛然的承诺,颇有一言九鼎的气概。
没走出多远,耳际就听见两个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么要挟玉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欢上了一个人,每天溜出去夜会,迷得要死……”
“不是姜家的二小姐?”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
“明成!”
喝声惊得明成一跳,随即回过头谄笑。
“三哥走好,我……什么也没说……嘿嘿……”
一面尴尬的笑,一面拖着古景之一溜烟的跑远,心虚显而易见。
◇ 第八十一章 偶遇
今夜出来得比往日略早,云沐尚未入睡。
摊了一地的竹枝棉纸,云沐皱着眉头摸索拼缀?
“想做什么?”见他苦恼得样子,凌苍忍不住笑了。
“上次那个蝴蝶纸鸢,我瞧着挺容易的,怎么总糊不起来。”云沐比了比手中的蔑条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对。”
凌苍细看顿时失笑:“你把蔑条劈得太细了,这样的纸鸢不用上天就散了,何况鸢形也不对。”抬手拾过一旁的竹枝重新破开,幼时常与大哥二哥玩闹,也曾自制纸鸢,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他一步步做得很细,尽量精致。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棉纸,一个漂亮的纸鸢呈现在眼前。
云沐伸指摸了摸,“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他看了一眼,拿至书案上研墨调色,几笔轻描淡抹,又换色勾了勾,立时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斑斓得似乎能凌空翩翩飞舞。
云沐拿过去对着灯看了看,渐渐浮起一丝笑意,甚至在屋里试着引了引棉线,蝴蝶鸢随着他的牵引时而跳跃。
“你真厉害,一下就做好了。”
鲜少见他如此欢欣,连带凌苍也心情极好:“你喜欢?”
“有点。”他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倒下来举着看,又翻过身铺在床上研究,兴致勃勃。
“为什么突然想做纸鸢?这季节怕是没什么风了。”
“不放也没关系,只是想要一个。”纤指顺着蝴蝶的翅纹移动,云沐声音里多了些落寞:“我以前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令尊给你做的?”
他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微扇,有些怀念:“他手笨,做了很长时间才弄好,飞起来歪歪扭扭的,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后来呢?”
听到这一句光忽然暗了,云沐咬了咬唇:“后来线断了,纸鸢没了。”
凌苍后悔失言,探手轻轻摩挲着黑发:“现在又有了。”
“嗯。”云沐又笑起来:“谢谢。”
凌苍反而愣住。
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几度生死并肩,从未听过的两个字,居然用一个纸鸢换到了。
身边的人如每次黎明之际一般悄然离去。
云沐懒懒的翻了个身,卧在他留下的温暖中不想起床。寒凉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凉的冰蚕丝,他说气血不足的人换这个会好一点。
其实不管哪种都一样,离了身后的熨烫依旧冷下去,寒气早就渗入骨髓,垫什么都没差。
近段时间偶尔有人在附近窥探,极隐蔽,但瞒不了他。
惩诫过两次后收敛了许多,他懒得朝相,更不想费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那两枚暗器他留了分寸避过了要害,对方不会不懂。
假如在厉锋,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隐患,势必查清楚了才罢休。
但到了这里,他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门之前根本不愿搭理。若凌苍知道,一定又要温柔的轻斥了。
想起离开的人,他泛起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情绪,淡漠的眼有了些温度,抱过案上的孤零零的玉坛摩挲了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
娘希望留在哪里呢?该不该……
发了好一阵呆,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凌苍忙得要命,他便和叶照眠将扬州逛了个大概。
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随手一扔,堆乱了又让人收去丢掉,周而复始,慢慢厌倦。
此刻在曲苑看台上的女乐莺歌婉转,一径支颐发呆。
二楼人少,但到底不是隔间,未过多久身边有人坐下,没感觉到威胁性也就听之任之,随手拈起点心品尝。
有视线在看他,他没转头自顾自的边吃边听,一会碟子就空了。叶照眠给他帕子擦了擦手,一份刚出炉的热点又放在了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现的点心,他终于瞧了瞧对面。
一个极温雅的中年男子,通身气息平和,正微笑的着看他。身后跟了一名随侍,看上去不太好对付,他默默的估量,相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让他留意,若非不谙武功,定已到了精华内蕴的地步,叶照眠怕也不是对手。
“小公子不妨尝尝,此处桃片糕可称一绝,必然不会失望。”
他想了一想,撕下一块尝了尝便推开碟子。
“多谢。”淡淡的丢下两个字,他径自付帐离去,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不明对方的来意,也无心深究,只当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点。
从那日之后,举凡出门,总会遇到此人。
全无异样举止,时请一碗羹,一碟酥,有时送几张彩笺,一卷字画,种种零碎的玩艺,端看他那天逛的是什么门类。所赠均为上品,也无多余饰词,对他转身而去的行为并不在意,永远不变的微笑。
他不问,对方也不言,双方似有默契的耗下去,看谁更有耐心。
他依旧随兴而游,见采莲女行船打桨有趣,出钱租了一架空舟。
划船比想像中麻烦,他便不划了,通通交给叶照眠,后者一路行到了湖心。
铺天盖地的荷叶仿佛与天水相连,顺手揽过一株莲蓬,剥出碧圆的莲子,没有挑出莲心一并咽了下去,品味着与清香揉合的苦涩。
日光晒得刺眼,摘了一方圆大的荷叶覆在脸上,枕着水声睡了。
波浪起伏,轻舟摇摇,极热的阳光驱散了阴寒,睡得比平日更沉。
做了不少零碎的梦,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挨近了小舟。
拿开遮脸的荷叶,一双温和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同样一叶轻舟,这次没有带随从。
对方递过来一个提篮,尔雅的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莲子。”
精致的提篮中盛放的果然是一壶上好的香茶,还有一碟细点,一双乌木镶银筷。
看了半晌,云沐抬起头。
“你在找谁。”僵持了半个月,终于说了超出两个字以外的话。男子平和的眼光总在透过他看什么人,可以确定无恶意,但并不让人愉快,他决定作一个结束。
“你怎么知道。”对方笑起来,眼中掠过一抹赞赏。
这个人身上有某种让人放松的气质,他扯了一角荷叶作杯,递了一捧茶过去。
“谢谢你数日相请。”啜了一口带着荷香的清茶,云沐乍然灵光一闪:“有没有想过,所寻之人是错的。”
男子点了点头,相当坦白:“或许真是错了。”
“也不一定。”云沐喝完了茶,随手将荷叶抛入湖中,拾起浆准备划开,天色已近黄昏。
“有个不情之请。”对方适时道了一句。
“说说看。”
“是否能借你的剑一观。”
◇ 第八十二章 前途
云沐黑眸如墨,没什么笑意的抿唇:“杀了我就可以。”
“我不想和你动手,只想看看剑。”男子略带歉意的解释。
“你坚持要动手?”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云沐扯出一抹笑容:“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你。”
男子也笑了,神色宁熙,衣袖轻拂,气质温良如玉。
眼见对方打算放弃,云沐示意叶照眠拾起桨划开,漫不经心的道别:“有缘还会再见。”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悦的声音似响在耳边:“最后问一声,你的剑可叫霜华?”
暮色中仅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身影,话音平平送出。
“是。”
踏出房门,明成紧张的盯着他,试图从神情中看出蛛丝马迹。
“爹答应了?”满怀期待的目光简直令人不忍心说不。
“没。”
一个字浇熄了热望,明成的头顿时垂了下去,丧气而失望。
“不过……”凌苍慢吞吞的开口,不意外的看弟弟又紧张起来:“爹答应解除禁足令五日,期间可免例行修习。”
“真的?”明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惊喜得嚷起来:“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谢谢三哥,三哥真好。”
被当树一样摇了半天,凌苍挣开小弟正色叮嘱:“这是让你陪来访的朋友,别光顾着自己玩。”
明成爽脆的应是,不一会贼兮兮转了转眼珠。
“你想什么?”一看就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巧这几天古景之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么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着他。”
明成笑得极是诡秘,心已经飞到九重天外,瞧得凌苍直摇头,好在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腾出事来。
玉明成没想到兄长的心思,兴致勃勃的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后。
穿过闹市,走过小巷,仗着轻身功夫飞掠,幸未被快马拉下,最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到了山中一座奢华的别苑后门。
险些要怀疑是不是好友发现了被人跟踪,特地将他引到这等偏远之所,可看神色却又不像。
只见古景之安静的在边角等了许久,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窈窕丽人闪身出来,一见面就绽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宛转,年纪似与古景之相当,竟是个西域美人,远望去曼妙有致,已现出成熟女子的娇媚。
以玉明成的目力足以看出古景之脸上可疑的轻红,心底不禁哀叫,继三哥之后,又一个亲近的人成了情场上的呆子。
这家伙来姑苏才多久,动作居然这么快。
眼见一双少年男女半羞半喜的交谈,郁闷的怨念在玉明成心中挥之不去。
那日游湖之后,云沐未再出门。
再过几日宋昀即离开姑苏,那他也差不多该离开了,至于这两天频频遇到之人,想来不致再有机会遇见。
看叶照眠的反应和那人说话意图,云沐大概能猜出他的身份,可能猜出和对方说出是两回事,若他不欲相认,那便作罢,云游四海去便是。
并未费心思虑,更不曾告知夜夜来会的人,一切都将过去,未来似乎清晰可辨,没什么是意外。
“穆公子,苑外有人请见。”管事的李叔在外扬声,亲自通报。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别无一字,仅在正面绘了一个繁复的印记。
于阗王室的徽记。
他略一思量:“请他在前面酒楼雅座稍待。”
拒绝了李叔派护卫随侍的好意,走入雅座,等在其中的果然是艾尔肯。
“殿下有何见教?”摒退了侍女,他淡淡的开口。
艾尔肯实是一个英挺的男子,有西域人特有的鲜明轮廓,勇悍和尊贵两种气质矛盾的交织,使他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随意坐着仿佛已蓄势待发。
“也没什么,毕竟我到江南均拜雪尊使所赐,故人异地重逢,请上一席也是应该的。”艾尔肯含笑而对,目光奇特的闪亮,在那般眼神笼罩之下,总使人错觉自身成了猎物。
可惜对云沐无效。
“原来殿下离了于阗这么悠闲。”
“雪尊使离了厉锋不也一样?”微笑着替他续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本是旧相识,更该好生聊聊。”
“你汉话说得不错。”听着于阗声调的咬文嚼字颇为有趣。
“中原居,大不易。”艾尔肯十分坦白:“尤其是做一个质子。”
“所以你接近离郡王。”
“他在中原皇朝炙手可热,或许能让我回去。”他并无自惭自愧之态:“卑躬屈膝附诸尾翼非我所愿,却是势在必行。”
云沐沉默了一会:“你倒是王候之材。”
能屈能伸,迅速适应从顶峰跌落的猝变,又与仇人笑颜相对,款款而谈,非一般人能为。
“得雪尊使一赞,艾尔肯倍感荣幸。”
“怎么不借宋昀的手除掉我,这可是个报复的良机。”
“能杀雪尊使的人,目前我还没遇到。”艾尔肯的神色说不出似憾似叹:“再说我现在的身份也不容自招麻烦。”
“你很聪明。”他盯了对方一眼,“我奇怪你竟忍得住。”
“没有想像中难。”艾尔肯语带双关,“宋世子不也忍下来了。”
云沐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找错方向了。”
“雪尊使所指何意?”
“你想回于阗,以为从离郡王着手打通朝廷一关即可。”他不出声的一笑,“你带的金珠足够填平各级官员的胃口?”
“确实不够。”艾尔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雪尊使有何高招?”
云沐擎起一枝筷子沾着茶水写了一串人名。
“你来中原上下活动数年,势单力孤难成其事,最好的办法是借于阗一国之力,由于阗王派使者携国库珍宝打点,胜你百倍。”
“于阗王当年遣你为质,无非是误会你意图夺嗣而通敌,只要破开这个结,他必然懊悔自责,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接你回国。”
“症结关键在于且末,你自身不能回西域,却可派亲随往来,伺机挑动且末主师苏力与国相之间的矛盾。苏力为外戚姻亲一系,性情刚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需诬其无能怯战,致使且末当年与你一战失利,全仗国相巧妙设计方令于阗退兵言和……”
艾尔肯的眼睛刹那雪亮:“苏力定然愤愤不平出言争功,当年之事即可大白于天下。”
“殿下只需静待且末廷争传入于阗密使之耳。”丢下了筷子,他懒懒的倚上靠背:“桌上的这些人可供适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部分金珠。”
艾尔肯一一默记在心,良久不语,已在盘算具体施为细节。
半晌,他抬起头,表情复杂而难解。
“你为何指点。”
“你不正为此而来?”招来侍女换了壶新茶,云沐看也没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异样,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是我害你声名狼藉离乡万里,而今稍事弥补,不过也有条件。”
“你说。”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继掌于阗之后,二十年不得对且末动兵。”
“这是为何。”艾尔肯诧然凝视着对面的少年,并想不出他与且末之间有何关联。
“你只须说答不答应。”素颜微微现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并且末照样有办法令于阗强盛。”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男子静思片刻,反而松懈下来。“虽不知雪使为何立此规矩,艾尔肯照办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话声忽然寒彻入骨:“别以为我离了厉锋就奈何不了你,一旦违约我照样能让于阗翻天覆地。”
“雪尊使的手段我早有领教,岂敢小视半分。”他窒了一刹,重又绽出笑脸:“艾尔肯必不违信。”
道最后一句时手已按在额前,依循西域人起誓的习俗,语音庄严,十分郑重。
云沐点点头,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愿。
气氛随之放松下来。
艾尔肯举杯答谢,思了半晌,终忍不住询问。
“你不恨我?”
◇ 第八十三章 说服
“恨你?为什么。”
“我曾对你用刑,又纵容手下……”尽管不明密室的详情,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却是清晰可见,死掉的侍卫半身赤裸,些许细节并不难猜。
“那些鞭笞?”云沐约略了然,并不在意:“我杀人的时候就想过有这么一天,算罪有应得吧,至于你的手下……”
他笑得很淡,却让人无端悚然:“不是已经被我杀了?我从不记恨死人。”
艾尔肯看着那张俊秀却满是煞气的脸,久久说不出话。
再度回到离郡王行宫,心中大致有了考量,流落中原日久,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计顺利,不出数年即有望回归故国。一心回西域再设法洗刷污名,却未想到还有此一箭双雕之计。
思虑间,一个娇影从廊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莱丽公主。”艾尔肯有些意外:“有事?”
温宿国的小公主,同样被叛乱后的叔父送至中原为质,成了南郡王的禁脔。彼此皆来自西域,不过他对这个空有其表的公主兴趣缺缺,多为避嫌敬而远之。
“艾尔肯殿下,你可不可以帮我。”
难得娇美的公主找上门来,男子提起了一点好奇,世故的打了个滑腔:“公主何必多礼,假如艾尔肯势所能及,定当效力。”
莱丽双手交握,丽容因紧张而微微扭曲。
“我看见了杀死父王的魔头,虽然与西域时不太一样,但我能肯定,就是他,他在中原,我想请殿下借些人手杀了他。”
艾尔肯错愕了半晌,几乎要笑出来:“你在哪里见过他。”
“他来过行宫。”莱丽说了一个日子,恰是琼花宴当夜:“殿下不也是因厉锋作祟才被流放中原,而今正是复仇的良机。”
他顿时对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养尊处优,莱丽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兀自认真的计划:“我已探听出他在姑苏城的哪一处,只需躲开他身边的人,殿下手边的英勇战士轻易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这件事请恕艾尔肯无能为力。”他再听不下去,出言打断,美丽的眼睛诧然睁大,不相信自己遭到了拒绝。
“公主还是小心服侍陈大人,尽量多争些宠爱才是上策,这种逾距的事最好少提,若是传至世子耳中,只怕……”这话有一半出自真心。
宋家不会容许身边有包藏祸心的人物,陈益不过是宋家的一个爪目,莱丽凭着美貌,得陈益青眼,方过上不错的生活,一旦被宋家知晓她与云沐的过节,不是沦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的铲除。在中原的失势质子质女命如蝼蚁,谁会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莱丽空负美貌如花却不懂好生利用,被陈益宠爱过一段时间后即受冷落,时时受各色美人倾轧,不是无缘由的。
艾尔肯的怜悯也仅此为止,言毕便待退走。
莱丽不甘心的追在身后。
“难道你就不恨他们?是他们毁了一切,我们根本不应该受尽屈辱,是他让我们离开了故土流落成这等低贱的身份,你就不恨他吗!”娇喊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眼见着仇人逍遥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辗转难眠。
“我曾经恨过他。”艾尔肯站住了并未回身,低沉的话语发自心底。“到最后我只怪自己不够强,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来毁灭,而且做得比他更彻底。”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他比我强,我佩服他,而你……”他想了一下,藏住叹息:“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一个人若只有丽色,仅能沦为权者茶余饭后的身心消谴,供人恣意玩乐。世上唯有实力能赢得尊重,这个道理,娇宠过度的公主大概永远不会懂。
仲夏时节,夜间仍是炎意重重。
好在拥着云沐绝不会热,时间长了如抱着一块温凉的玉。
轻嗅着发间的幽香,凌苍知道他没睡着,每当呼吸拂过耳际,他会不自觉的轻颤,像风中幽柔无力的白花。
故意让气息稍重了些,他果然缩了缩脖子,耳垂微微发红,一时心神荡漾,待回过神已吻上了他的颈。
少年的肌肤有些磨砺的粗糙,奇异的触感诱人一路品尝下去。
深吻浅啄让云沐禁不住发颤,微凉的身子也热起来,却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凌苍试着轻啃了一口背胛,他蓦然抖了一下,弓得更紧了,他忍不住低笑,伸指轻轻摩挲,简直是对自制力的无上挑战。
闭上眼拉起了衣襟,冷静了好一阵才敢睁开,温度渐渐回复了正常,云沐依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云沐。”
没有应答,凌苍轻轻把他转过来,脸上犹有未褪去的红晕,长睫如羽扇般微动,就是不肯睁开。
“云沐?”他吻了吻轻合的双眼。
“再不醒我就……”
云沐立时睁开眼,清澈如水的眸子又急又羞,一掌拍开了放肆。
“真可惜,你若睡了多好。”凌苍坏笑着调侃,故意露出惋惜之色。
唯有这种时候云沐会说不出话,锋利的言辞化作了无措,完全不懂该怎么应对。
“过三日就是我爹的寿辰了,你去不去?”凌苍紧紧揽住他。
“何必明知故问。”挣不开他干脆放弃,无奈的由着。
“我娘希望你去,想跟你私下叙叙话。”
“令尊看见我,会比吞苍蝇更难受。”云沐冷淡的回绝。
过于反差的形容让凌苍闷笑,笑完了又有些悲哀,好一会没说话。
“我让你不高兴?”
“没。”凌苍低头吻了吻黑发,“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谈不上,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名门正派,麻烦得紧。”两人仅穿着中衣,贴得又近,云沐手不知该往哪放,被他抓过去搁在腰上,轻轻的搭着,指尖静静感受匀实有力的男子身体。
“云沐,留在姑苏好不好。”他低低的偎在头上建议,“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
“我想办法,总有一天能说服。”
◇ 第八十四章 掳走
那句话连凌苍自己都觉得荒谬,更逞论云沐。
云沐连回答也不想回答了,懒懒的躺下。
“云沐。”凌苍不想就此带过,握住他的肩,格外认真:“我要一点时间。”
“那又如何,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除了我谁也不要?”云沐清冷的话语带上了三分讥嘲:“你要不起我,你自己知道,其实这样也好,我本不喜欢与白道世家牵扯,你自有你要担当的事,别硬拖着我……”
腰间的手蓦然一紧,凌苍隐约有了怒气。
“我再说一遍,我只要你,无论怎么麻烦我都不会放手。”
“可是我想放。”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水,又像冰:“我不想那么累。”
冰冷绝望的寒意瞬时包围了凌苍。
“没人敢看不起我,进了玉家,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他一点点硬拉开紧捏着的手,毫无留恋的自怀里退出:“你希望我沦落到那个地步?”
“我,做不到。”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凌苍,幽冷:“你知,我知。”
心渐渐落入了深涧,又压上了巨石,沉而硬。
“你很好,非常好,可是我不要,对不起。”
一向坚冷的眼瞳终于柔了一点,真心的遗憾歉疚
抱歉让你遇到我。
“你,真的很骄傲。”凌苍明白他未出口的话。
声音涩得不像自己的,心痛得似被什么硬生生的撕开却无能为力。
再呆不下去,他蓦然起身披衣,带着伤极的心离去。
静静的卧了半晌,云沐重新缩回蜷曲的姿态。
迷茫的看窗外黑沉沉的夜,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即将合眼的一刻,仿佛无形的利刃劈裂身体,睽违已久的剧痛再次袭来。
他紧紧咬着唇用意志苦撑,疼痛一再超出忍耐的极限,眼睛不自觉的掠向丢在床边的短剑,又强迫自己挪开,他答应过……
此刻是恁般难以忍受,自制几乎崩溃,他痉挛的抓起剑远远甩到房间的另一角。
豆大的汗滴不断落下,身上的痛楚永无尽头,一夜长得可怕。当剧痛终于平息,他伏在地上,虚软的等着气力恢复。
这一次,他只能靠自己站起来。
天,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光影仍暗,但黎明已至。
耳畔突然传来极轻的落地声,毫无疑问有人踏入了苑内。
不是叶照眠,这个时间,步履声也不对,他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勉强侧头望向不远处的圆桌,零落的药瓶摆在案上,还有装着骨骸的玉坛……
他拼尽了一点点蹭过去,汗透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延的印记。
来人心跳得极快,要不是玉家三公子今日提前走了,他是断然不敢来的。
摒息净虑,小心翼翼的接近,黑黝黝的厢房看起来异常平静。
快速翻至窗下,猝然响起了一阵碎裂之声,似乎有什么瓷器跌得粉碎,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明明看见玉家三公子已离去,仍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又静了半天,客栈晨起的伙房传出了洗漱声,再无法拖延,亮剑护住了全身,如一只轻巧的狸猫翻进了房内。
屋里很黑,地上蜷着一个人,正是他要带走的人。尽管对方以毫无反抗之态的伏着,他仍是戒慎戒惧的靠近,足尖一挑,将瘫软的人翻了过来。
全身像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异常,要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他会以为是一个死人,脸色白得可怕。
确定了对方不是伪装,他从地上拾起蜡烛点燃,烛心有些潮湿,辟叭响了几下才稳定下来,跳动的火焰让室内一下亮起来。
地上有一摊瓷片,混着各种内容打了个粉碎,应是方才那一声响动的由来。
桌巾半坠在地,估计被他胡乱拉了下来,人软绵绵的虚乏无力,似什么病发作了一般。
拎起对方半提在墙上,犹豫不决,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看来凶一点。
“你是不是邪教的人,说!”悬殊明显,欺凌弱小的感觉更强了,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别想骗我,你那些妖法对我没用。”
不知是哪句话起了作用,虚弱的人睁开了眼,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最终在他脸上定住,黑亮的眸子睁得极大,一眨不眨,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是邪教中人,杀了温宿国主,对不对。”他努力瞪回去。
今天这事这对初出江湖的少年来说前所未有,带着书卷气的脸庞威慑不足,看起来倒像斗气一点。
云沐却渐渐笑了,笑容很凄凉,黑眸像泛了水,脆弱得不堪一击。
“对。”
声音极微,他几乎听不清,全仗口形猜:“你真是?”
他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雾气朦胧的双眼暗淡无光:“你最好快走,我的守卫会发现。”
虽不知对方为何会提醒,但确定了身份他不再犹疑,吹灭了蜡烛,扛起人跳出房间,足尖在窗棂一点,脸上突然一痛,立时反射性的甩开肩上的人,砸在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
脸上多了一道渗血的浅伤,是他趁着不备用指甲抓的,显是不甘心被掳作无谓的反抗。
少年懊恼的低咒了一声,过去点住几道大穴,改拎在手上掠了出去。
天亮晃晃的,空气有些窒闷。
艾尔肯走近行宫的偏门,准备离宫安排细务,不想再度撞见了莱丽。
身边的近侍先一步离开,温宿国的公主眉目舒展,难得的心情上佳,不无得意的斜着他。
艾尔肯暗里猜度,或许这位公主放弃了不可能实现的妄想,转而接受了现实,果真如此倒是幸事一桩。
“公主起得真早。”
“艾尔肯殿下也是。”莱丽巧笑倩兮,明媚动人。
他略一点头正待走开,莱丽再度开言:“有一点小事想请教殿下。”
艾尔肯礼貌的驻足。
“殿下可知有什么酷刑能让人极痛苦的死去?”
一听即知她仍在幻想天真的复仇游戏,艾尔肯随口敷衍:“那说起来太多了。”
“请殿下告诉我最可怕的一种。”
真正鲜血淋淋的残虐手段只怕会吓坏生于温室的娇花,艾尔肯笑了一下,不无好意的劝说:“那不是公主该了解的,有失身份。”
“我想知道,请殿下说一种就行。”莱丽相当坚持。
艾尔肯想了想,挑了不怎么吓人的说辞。
“据我所知,当年温宿王常用的有一种……”
听完了简短的说明,莱丽漾起一个神秘的笑容,仿佛隐着什么快意的乐趣秘而不宣,姿态优美的致谢。
“多谢殿下。”
这女人今天有点怪。
走出偏门他不无疑惑,或许是生活过于空洞,借着无谓的妄想发泄?
艾尔肯摇了摇头,把适才的偶遇抛到脑后,策马而出。
◇ 第八十五章 烦忧
凌苍一早就开始忙碌,谁也看不出他彻夜未眠,唯有借着纷杂繁复的事务才能稍停心底的钝痛。
每一次被无情的话语刺伤,到了夜里仍会去水榭,飞蛾扑火般停不了,总想改变什么,尽管明知他心魂如铁,从不回头。
能让那人在掌中多停一刻也是好的……
他只能这么想,悲哀的、无奈的,不去想灰暗而绝望的前景。
爱他的骄傲,也恨他的骄傲,假如他稍有一点眷恋……
他不能再想下去。
强打精神与姜静娴一起迎接络绎不绝的来客,安排款客栖宿等事宜,家中住不下的分散在玉家左近的客栈,翻着客栈的名录,瞥见莲居二字,胸口又是刺痛。
好在传讯的弟子及时出现。
“王叔,你再说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玉承庭疑惑不解。
王叔的额上微微见汗。
“回两位少主,今日辰时,服侍穆公子的婢女依例去了莲居,捧着洗漱汤盆叫了半天都没有回音,想是穆公子仍在安歇,未敢打扰。隔了一个时辰穆公子的随侍再去仍旧无声,放心不下推门进去,才发现屋里一片狼籍,穆公子不见踪影。东南角的暗哨被人放倒了两个,只怕是出了事。”
“他的身手怎么可能出事,难道是……”
凌苍知道大哥的意思,怀疑云沐自行离开,心中一窒,又迅速否定了推想,云沐真要走何至于放倒暗哨,他根本不会惊动任何人。
“我去莲居看看。”凌苍抬起眼沉声喝令:“瑞叶凝雨,走。”
放心不下的玉承庭还是跟来了,一涉及那个少年,三弟的行为即超出了常规,不由得不悬心。
屋里确实很乱,凌苍瞥了一眼脸就白了。
案上玉坛岌岌可危的悬在桌边,短剑落在屋角,药瓶砸得粉碎,分明是外人侵袭才可能导致的场面。
玉承庭也在看,并不太担心,那个少年绝非易与之辈。
“主上的剑。”瑞叶触了触,与凝雨对视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云沐不离身的短剑落在这里,不用说也明白意味着什么。
“碧落散有用过的痕迹,几乎一整瓶。”凝雨极其小心的审视着那堆破碎的瓷瓶,又拾起一旁的银烛细察:“烛芯上有伽蓝香。”
凌苍在看凌乱得吓人的床,手掌按着天蚕丝褥一寸一寸的摩过,又遁着一道几乎不可察的拖痕来到了桌前,案上的桌巾被扯至垂地,边缘有个极淡的指印,破裂的碎瓷边有几滴血,他蓦然闭上了眼,狠狠掴了自己一记耳光。
“老三!”玉承庭骇然拉开弟弟的手,俊脸上渐渐凸出了指痕,他却像完全没感觉。“你别急,穆公子武功超凡,说不定是自己……”
“他被人掳走了。”低哑的声音半晌才说出来,悔恨万分,痛入肺腑:“二哥说过他的伤,昨夜他定是旧伤复发了,完全没有应对之力,是我不该离开。”
瑞叶凝雨头一次听说,双双惊疑的对望,但知此刻不宜多问,只默默静听。
“你怎知他旧伤复发。”玉承庭也约略听二弟提过些情况,顿时察觉到严重。
“床上还有未干透的汗,只有痛到极处才……”凌苍说不下去,什么样的汗会几个时辰犹未干透,除了那般惨烈的发作,不复其他可能。
探过两名暗哨,皆是未察觉的时候被人从背后击倒,并未看清来者。
出了莲居,玉承庭满心茫然,如此无头绪的行事手法,该从何寻起。
多日未见的林御仁面色凝重,正待出行,瞥见二人又远远的扬起一抹微笑致意,风度绝佳,即使是对方脸色同样难看,也未曾表露分毫。
王叔忽然想起:“对了,这一带的眼线曾几次见过穆公子和林大人一道,看起来却又不熟,会不会是……”
话未说完,凌苍已走了过去。
“请恕冒昧,在下想请教林世叔一事。”嘴里说得客气,眼睛极是可怕,林御仁身后的侍从均已按剑在手,随时警惕。
林御仁摆了摆手,仍是温文有礼:“玉三公子请讲。”
“林世叔可曾见过莲居的穆公子。”
林御仁微微一怔,随即坦承:“我与他有数面之缘,相处之下颇对脾性,听闻他不见了,正待着人去寻。”
“世叔入住此间即是为他而来?”
咄咄逼人的问话令身后的侍卫夷然不悦,林御仁不以为意,淡淡的笑释:“数次打扰确实唐突,玉三公子这是怀疑我?”
“只是问问,林世叔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凌苍紧紧盯着林御仁,在厉锋多年,他察言观色之能不可谓不强。
林御仁面色如常,几乎想也没想立即答出:“三日前,湖里荷塘泛舟之时。”
凌苍盯了很久,确定对方没有说谎,剑拔弩张的气息终于缓下来,心头却更是紊乱。
“玉公子如此在乎穆公子……我得了消息,自会告诉你们。”看凌苍神情异常,林御仁忽然有了猜测。
“舍弟与穆公子交好,还望林世叔见谅,舍弟一时情急无礼了。”玉承庭拱手致歉。
“无妨,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听着对方话语里调侃的意味,玉承庭苦笑无言,眼见弟弟上马奔离无心再说,腾身追了过去:“改日再给世叔陪罪。”
数骑绝尘而去,尽是厉声叱马紧迫之极。
林御仁在原地目送,身后的侍从上前一步:“这玉家三公子未免太过张狂。”
“不可胡说,派人去寻,”林御仁脸庞透出深思:“我们去莲居看看。”
避开了莲居的守卫,破碎凌乱的房间令人心惊。
林御仁在凌苍查过的地方又看了一遍,最后拾起了短剑,入眼剑柄上藤蛇曲致的微凸金字,再没了一贯的平静。
“真的是……霜玄,我儿,这次再不能错过了……”
低不可闻的自语,愁闷的眼睛无意识掠过屋角,停在了卡在剑瓶中的蝴蝶纸鸢上,多年前的记忆瞬时贯穿了思绪,短剑从指间滑落,铿然坠地。
“他……还记得,他都猜到了……”
◇ 第八十六章 辩解
一路飞驰,凌苍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老三,你打算怎么办。”玉承庭一颗心提起来。
“调动玉家在姑苏所有暗伏的线桩。”阴沉的眼神压抑而狂乱,潜藏着不顾一切的风暴,“求大哥帮我。”
“你疯了,爹寿诞将至,此时调动必酿大哗,你可想过后果。”玉承庭闻言变色,立时出言:“再急也不能不分轻重的乱来。”
“我管不了那么多。”
闪过一脸惊讶的迎上来的明成,凌苍咬牙切齿的扔下几个字,转身进了书房,玉承庭又气又怒的跟了进去,激烈的争吵几乎掀翻了屋宇。
毫不费力的听了一会,明成越来越心慌,及至见三哥径直去了豢养飞鸽的信苑,大哥摔门去了父亲起居的主苑,不禁团团乱转。
古景之恰好找过来,见这副模样不由奇怪:“你怎么了?”
“完了完了,玉家要乱了。”终于抓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玉明成语无伦次。
“怎么回事。”见他哭丧着脸,古景之也紧张起来。
“我三哥要在这时候调动全部人手去找人,爹一定会气坏了。”
“找谁?他每天出去私会的那个?”古景之的脸扭曲了一下,神色怪异起来。
“嗯,穆公子不知被谁捉走了,哪个天杀的混帐在这个时候捅乱子,一屋子的贵客……我的天,爹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三哥就惨了。”
“不至于吧。”听着玉明成哀号,古景之有些不自在。
“你没看我三哥的样子,简直跟疯了一样。”玉明成心有余悸的回忆:“不过我大哥也疯了,是给三哥气的。”
“就为了那个魔头?怎么可能弄到这般境地。”
“就是为了他,你不知道我三哥有多在乎,我从没见过——”渐渐觉出了不对,玉明成停下了牢骚,诧异的瞪着对方:“魔头?你怎么知道他……我不记得有告诉你这个。”
“我——听别人说的。”古景之惊觉失言,退了一步。
“是谁?”朋友慌乱的神色加深了怀疑,这件事被父亲列为极密事务,除了家中数人一律禁口,谁敢不守规矩。
疑惑的目光瞧得古景之心慌,“我也不记得了,约摸是下人闲谈,我还有事先走了。”
古景之说着就要离开。
玉明成愈发疑惑。
下人说的?这不可能,玉家历来治下极严,他本能的追上去要问个清楚,古景之反而用上了轻功疾奔起来,更显得有鬼。
两人功夫相当,一个拼命逃,一个使劲追,好在玉家的院子曲折深晦,没那么容易让人逃出,几个转折飞入了圆门,玉明成眼尖扬声急唤。
“三哥快拦住他,他知道穆公子的事。”
古景之的心倏的沉了下去,眼前撞见的人,可不正是寒意凛人的凌苍。
听着明成结结巴巴的说了事情经过,冰寒彻骨的目光扫过来,古景之顿时打了个冷颤,平日俊美可亲的玉世兄忽然变成了陌生人。
古景之把心一横,抵死不认:“我真的是听下人说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哪苑哪房的下人,在何处听闻。”玉明成也是气急:“你倒是说清楚。”
他直着脖子硬扛,随口胡诌,两人吵了个声震寰宇。
凌苍没理会,轻声吩咐了银粟一句,不一会两名玉家的守卫腾掠而至,精悍而机警,单膝跪在身前,像两枚钉子钉入地面。
“昨夜古公子住的客苑是否有人外出。”
其中一名僵了僵:“回三少,无人外出。”
而另一人躬身而答:“回三少,古公子于卯时出,辰时归。”
“确定无误?”
“属下亲眼所见。”
“很好。”凌苍转头对汗如浆出的另一人:“自己去刑堂领罚。”
待两名守卫退了下去,凌苍抬眼盯着古景之。
“请问昨夜古公子去了哪里。”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被那样冷锐的目光一看,未出口气已虚了半截。
“天都没亮你出去散步,骗鬼啊。”玉明成气急败坏的反诘,对朋友的欺瞒愤怒而不解。
“想必古公子也听说了,昨夜穆公子出了事,时间恰巧在卯时至辰时之间,此刻情势紧急,得罪之处务请见谅,改日我再去洛阳向古世伯负荆请罪。”玉云书淡淡一席话说完,示意明成禁了声。
古景之窒了窒,梗着喉咙不开口。
“古公子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古景之下意识的偏头,徒劳的想避开利刃般的视线,明成上去扭着看了看。
“像指甲划的。”
银粟按了按脉,细细研究了一番,皱着眉头迷惑不解。
“他中过伽蓝香,但主上帮他解了,不然哪能活到现在,看来去过莲居的就是这小子。”
凌苍的眸光闪了闪:“你说他解了毒?”
“不会错,指印就是证据。”银粟比了比古景之脸上的抓痕:“过血方解。”
众人一时沉默的望着中间的人,尽在猜疑。
“你们在说什么,我根本没中过毒。”承受不了静默的压力,古景之争辩。
“这小子经验太浅,中了毒都不知道。”琼花摇了摇头:“我很难相信主上会栽在他手里。”
“按说他根本走不出房间。”银粟也纳闷,蹲在古景之身边耐心的说明:“没发现房里的烛芯有毒?你一点火就吸入了伽蓝香,根本活不过半柱香。就这点江湖道行,就算主上功力尽失也能随意弄死七八个。”
古景之呆了半晌,冷汗一丝丝渗出:“我不信,我一点中毒的感觉也没有。”
琼花叹了口气:“等你有感觉就晚了,神仙也救不了,在毒发之前主上就替你解了,他划破了你的脸对不对,那个时候已种下了解药。”
“他为何要这么做。”古景之仍是不信,微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看他是心甘情愿被你掳走的,真是奇怪。”
“他一定是想通过我找到幕后主使,他要害莱丽!”古景之恍惚自语,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都凉了。
“莱丽是谁?”久未出声的凌苍问。
古景之沉默不答,玉明成忽然省起:“是不是你这几日去会的西域姑娘?”随即迅速把跟踪所见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处行宫在什么地方。”凌苍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玉明成回忆了下,说了个大概方位。
“离郡王世子。”凌苍杀机盈目,连明成都禁不住畏缩了一下:“又是他,这次居然利用了古家的人。”
“莱丽没有利用我,是我自己愿意。”古景之抗声替心上人辩解:“莱丽和那个魔头有杀父之仇,是毁了莱丽终身的罪魁祸首,我看他甚至迷惑了玉世兄才答应动手的。”
“杀父之仇?你知道莱丽是什么人。”
“莱丽本是温宿国的公主,尊贵无比,只怪那魔头以色相诱刺杀了国主,最后叔父争得了王位,把她送到中原作了质女,结果被宋郡王随手丢给手下,受尽欺凌,天天以泪洗面,我看不过去自愿帮她。”一口气说完,古景之的脸涨得通红。
“我才不像玉世兄沉泯于美色,是非都不分。”
◇ 第八十七章 求援
温宿国的公主。
凌苍愣了一下,没理会对方的指责,银粟听不过去,上前踢了一脚。“你敢说明辨是非,还不是蠢得被女人骗晕了头,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我问过他是不是邪教的人,是不是杀了温宿国主,他自己点头承认了还有什么话好说,若不是邪教中人,我才不会对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动手。”
这回连瑞叶也上去踢他了。
“邪教的人怎么了,杀了你爹还是娘,开口闭口的令人冒火,假如主上有何不测,我非剁了你不可。”
玉明成不忍心看朋友挨打,上前拉开两人,古景之反而声音更响了。
“邪教的人杀了我大哥,我凭什么不能报复,我偏要见一个杀一个,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杀了我!”
“杀了令兄?沈大哥不是失踪了么?”明成一愕,忘了挡开凝雨,误中一脚疼得直呲牙。
“听他胡扯,厉锋何时候杀到中原来了。”琼花不屑一词的反驳,冷笑道:“反正在他眼里什么坏事都是邪教干的。”
古景之死死瞪着琼花:“当年大哥无由的没了音讯,我们家一直等,就盼着能像玉世兄一样突然回来,结果……”少年红了眼眶,话音渐渐发涩。“月前有人送来一个玉坛,还附了张字条,说大哥死在厉锋,只剩了骸骨。”
听着听着,凌苍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一个坛子你就信了,我马上出去弄七八个。”琼花轻嗤。
“不会错的,里面还有大哥走前娘缝的平安符。”眼泪转了几转,强忍着没流出来:“都盼着……想不到早就死了。”
凌苍僵立了半晌,走近古景之身前:“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古昀青。”终于有一滴泪突破禁制坠落地面,砸起了一缕微尘。
“你们长得很像?”
“你怎么知道。”古景之意外的抬起头:“玉世兄见过我大哥?”
果然。
一时间心潮翻涌,凌苍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懂了云沐为什么明明控制了局面,却放弃诛敌的机会,反替对方解了毒。
那是他唯一的,不堪触碰的软肋。
然后,真个落入了仇人掌中。
凌苍根本不敢猜测此刻的情况,一想到他可能被凌虐羞辱,几乎心神欲裂……
“你知不知道玉坛是谁送去?谁能在邪教中枢起出骸骨,又不远万里送回古家。”难以言喻的苦涩溢满了胸膛,苍凉的命运如一张灰色巨网,缠缚着挣扎的众生,每个人都逃不开。
凌苍俯下身,平视着一脸茫然的少年,惨然涩笑。
“是你今晨制住了带走的人。”
被带走的云沐只觉得虚软,身上仍然没有一丝力气,甚至推不开无礼的手,好在没关系,死亡的青黑从碰过他的地方蔓延至心口,夺去了放肆者的性命,那些人一个个倒下去,扭曲的面孔恐怖至极。
耳端有模糊的叫喊咒骂,有人用厚布缠住了手,把他丢进一驾马车。
颠簸了一阵,被昏头昏脑的甩入一个冷硬的地方,随着一声钝响,转入了完全的黑暗。
一片漆黑中试着摸了摸,震耳的敲击声和沙沙的细响先后响起,他几乎要笑出来。
这样的结局,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教王死了,雪谦也回了家,至于娘,那个人应该会找个地方帮他好好安葬。
那么,这样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好。
他默默的闭上眼。
“纵然爹不在也不许你恣意妄为,没有我的令符,你没资格动用紧急时期才能使用的暗卫。”玉承庭依然光火。
“不用全部了,三分之一的暗属就够了。”凌苍冷静至极。
“那也不是小事,等爹回来再做安排。”
“来不及了。”凌苍的声音很低:“算我求你,所有的责任我一并承担。”
“你真为了一个魔头不顾一切?连自己的家也不放在心上?”玉承庭看着弟弟坚毅如铁的眸色,失望又痛心。
“他是被离郡王世子擒去的,为什么得罪的大哥难道不清楚?玉家一直秉持的就是这样的江湖道义?”
“你这一动,玉家与厉锋那样的邪教扯上关系,便是声名全毁。”
“届时就说我盗用了令牌,请爹将我逐出家门。”他已预想好对策,“这样可保家声清白。”
“你!”玉承庭委实说不出话。
凌苍擘手夺过令牌就走,玉承庭立即跟了上去。
“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发疯。”玉承庭气极的低咒。“明成留在家里看顾。”
听到后一句,正欲随之奔出的玉明成垮下了脸。
短时间内启用玉家长期伏在姑苏的势力殊非易事,不曾惊动驻留的客人,一重重消息迅速传递,如庞大的节点陆续探动,最终收缩为一支惊人的力量,依照指令调动分明,井然有序。
待一切部署完成已是乌云四合,山影沉沉,夏日里暴烈的急雨飘摇将至,闷得透不过气。
路上的行人急着赶回家,远空隐隐有雷声滚滚,行商的摊贩忙碌的收起物件聚拢一处,提前结束了一天的营生。
四骑在大街上狂奔,飞纵过街巷石桥,急急赶往目的地,一辆马车从后方追上来紧随急驰,玉承庭望了一眼缓下了缰绳。
“林世叔有事?”
车内探出一张严肃的脸,已无平日的笑容。
“我与穆小公子有数面之缘,今日闻其遭逢意外,无法袖手旁观,或可助一臂之力。”
“此乃玉家私事,不敢有劳林世叔。”玉承庭在马上拱手,客气的婉拒。
“勿作客套之言,在下有非去不可之缘由,不论今日发生何事,玉某定然守口如瓶,誓不让外人得知,如违此言天人共弃。”
林御仁说得极其郑重,玉承庭亦不禁动容:“不瞒林世叔,此事牵涉至离郡王世子,非同小可,玉兄还是不趟这淌浑水的好。”
“离郡王……呵,我虽不才却也不惧些许伎俩,此时救人如救火,不必多言。”
林御仁言辞恳切,句句入理,玉承庭正待砌词推脱,对方再度开言。
“我曾闻离郡王的秘要,说不定可挟之放人,务必相信在下之诚,若能稍减干戈也算报玉家厚待之情。”
最后一句令玉承庭动了心,思量再三,叹了一声。
“林世叔古道热肠,玉家铭记于心,请吧。”
◇ 第八十八章 心乱
宋长鸣携幼子离了行宫,只剩下宋鸣管事。
求见世子并不难,在姑苏亮出玉家的名号,纵然是郡王也不得小视,何况是曾经交手的宋鸣。
身份尊贵的世子好整以暇的在山间茶亭品茗闲谈,见着众人来起身相迎,不着痕迹的扫过每一个人,一旁的艾尔肯眼光微动,心底禁不住暗讶。
“玉家两位公子忽然到访必有要事,可否明示?”宋鸣对凌苍的眼神极敏感,抛掉了虚辞直问。
“请世子恕在下鲁莽,此来是向世子要一个人。”与过去随在云沐身后的沉默截然相反,此刻的凌苍俊颜冰寒,目现煞气,如一把亟待出鞘饮血的利剑锋芒毕露。
“要人?”宋鸣用笑容掩饰起悚意,很快发现这并不合适,凌苍敌意更深,杀气几近侵体而来。“不知我这里有什么人是玉三公子想要的。”
“温宿国公主莱丽。”
艾尔肯立时错愕。
宋鸣想好一阵,隐约忆起有这么个人。
“艾尔肯,这人是不是赏给了神龙帮的王进?”
“不错。”
“三公子未免太过无礼。”宋鸣沉下脸,“不说你来势汹汹言语放肆,单凭莱丽是我们的人,便不可能凭一词擅自索人,你将离郡王府的声名置于何地。”
“我今日要定了他,世子答应自是最好。”没有委婉虚词的耐心,凌苍言辞僵冷,毫无转寰之地:“不答应在下唯有得罪。”
宋鸣未料到对方如此无礼,怒极反笑:“你待如何,凭玉家之力扫平这郡行宫?”
几句话间冲突至此,艾尔肯惊疑不定。
凌苍没有再说,绽出一个冷笑,食指放入齿间打了声唿哨,哨音异常古怪,如一只折翅的鸟被扼住了喉咙,尖利而不详,连响三声,山壁间重重回荡未绝,黯如幽夜的山涧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一现即隐,仿佛有人在远处晃亮了火折。
一点微明本不足道,但连绵不绝的微光不断闪现,汇成了一片星海,足以令见者目瞪口呆。
数不清的光点一现即隐,展示出的数量却足以使人窒息,黑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静静的等待一个指令。
艾尔肯只觉头皮发麻,宋鸣也僵住了。
“在下唯有一个请求,请世子交出莱丽公主。”凌苍的声音镇定逾恒,也因无波而益加可怕。
“你仗势逼人,当知今日所为的后果。”意气横梗,宋鸣反而更加强硬。
“世子若再坚持,未必能看到后果。”毫不在意威胁,凌苍语出如冰。
针锋相对的场面僵持不下,宋鸣脸色铁青,阴晴不定,素来心高气傲贵为世子,何曾被人如此要挟,险些要冲口一拼。
一直在后方的林御仁踏前一步,趋近说了句话,离得极近的众人尽未听见,显是用了传音入密一类的功夫。
仅一句话,宋鸣瞬间震愕,异常惊诧,在林御仁身上打量了许久,突然松了口:“既然三公子执意索要,定然事出有因,我可以答应你,但要知道理由。”
宋鸣的猝然软化令玉承庭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与郡王府正面冲突皆非善了之局,能避免自是最好。
见宋鸣示意随侍传唤莱丽,玉承庭替弟弟道出情由。
“莱丽公主于今晨着人劫走了穆公子,”不忘自觉的续上另半句:“恰逢穆公子身体不适,暂时失了武功。”
宋鸣的神色难以形容,全然无法置信。
“莱丽?”那个徒有容貌的幼稚公主?擒到了……
“堂堂雪尊使被她掳走,怎么可能!”该不会是虚言搪塞,心有所想,眼中已流出不信之意。
“偶然的巧合。”玉承庭禁不住苦笑:“若非证据确凿,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完全是逼上梁山。
说话间莱丽被侍卫带了过来,妙目扫过场中诸人,望见凌苍的一刹突然亮起来,玉容雪白。
“你……记不记得我?”美丽的公主娇躯轻颤,足以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两年前,温宿国,你放过了我……”
不等说完,纤颈被修长的手扼住,冰冷的双眼全无感情,一味急切的逼问:“古景之今天早上交给你的人在哪。”
“唔——”莱丽拼命拉扯,却挣不开那只残忍的手。
忽然一松,空气终于涌进了肺。
“他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的。”珍珠般的泪从眼眶落下,在衣襟上跌了个粉碎:“他是魔鬼!该死的魔鬼!”
艾尔肯望着眼前的一切,脑中乱成了一团。
“他——在——哪!”控制杀意变得异常困难。
纤细的脖子上出现了指印,所有人等着他吐出话语,喘息了半晌,莱丽泪落如雨,委屈而怨恨:“我要他死,他杀了父王,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和他在一起。”
其余的倒也罢了,这句玉承庭实在是心有戚戚。
“你把他怎样了!”
每过一刻就多一分焦灼恐惧,平日的冷静理智化为乌有,一想到迦夜或许……凌苍几近失控,险些生生掐死了手中的人。
艾尔肯突然省起,蓦的脱口:“莫非你真的用了那个方法!”
对上杀气十足的眼,艾尔肯急急解释。
“今天莱丽问过有什么让人死得痛苦的方法,我没想过是因为这个,告诉他……”稍一犹豫,转向了莱丽:“你把他埋在哪。”
“埋了?!”众人一齐惊叫起来,连宋鸣都骇然变色。
所有的思维瞬间凝固,凌苍甚至忘了指下还扼着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听着艾尔肯的解释。
“温宿国主有种喜好的方式,将活人钉进棺材埋入地下,让对方在绝望黑暗中挣扎窒闷而死,过一日再挖开来欣赏……”
“你把他埋在哪里!”凌苍失去了理性,径直吼了出来,手一用力掐入肩骨,疼得莱丽放声大哭。
“西郊乱葬岗,那个魔鬼肯定已经死了,你去挖他的尸体吧!”
数人刷白了脸,凌苍甩下莱丽狂奔而去,林御仁几乎同时冲入了夜幕。
艾尔肯跟了几步,怔怔的目送一行人离去。
宋鸣心烦意乱,紧张的思索了片刻:“艾尔肯,你也去,看看他是不是真死了,万一——”顿了顿,抬手指向瘫在地上痛哭的莱丽。“把这个女人也带去,要杀要剐随玉三的意,别让我再看见她,险些酿出大祸!”
说不出口的纷乱如麻,夹着混淆难辨的情绪,那般强势的人,怎可能……
◇ 第八十九章 不堪
闷雷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掠过了树梢,青郁的杨柳被狂风吹乱,像无数根鞭子舞动挥打,闪电在黑压压的云层隐现,仿佛蓄势击毁地上的一切。
凌苍疯狂的打马,去得不知多远。
其他人皆在林御仁的马车中,四蹄神骏的速度较匹马犹有过之,此时在林御仁的鞭下奋蹄疾奔,车声如雷,掀起了一路黄尘。
车中一片沉默,唯有莱丽哭声不断,抽泣得几度噎住。
银粟被她哭得心烦意躁,不是碍于对方是女人,早冲过去痛打一顿。
“哭什么哭!万一主上真的有事,你马上要跟着去,到时候多的是机会哭。”
玉承庭横了一眼,没说话。
艾尔肯开口低问:“你何时把她埋进去的。”
莱丽只是哭。
艾尔肯忍下一声叹息:“你还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莱丽猛然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声音里带着怨毒:“我想杀了她,让她尝尝最可怕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她不怕疼,我试过。”
凝雨的眼睛立刻带上了敌意:“倒忘了殿下是于阗王子,当年差点让主上和老大丢了性命。”
莱丽愣愣的停住了哭:“你也是毁在他手里?为什么你不恨他,为什么不肯帮我?”娇美的脸庞困惑不解。“你们都要救那个魔鬼,他到底用了什么妖术,他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可怕的……”
“你给我闭嘴。”琼花一巴掌扇在莱丽脸上,顿时肿起五个指印,骇得莱丽眼泪再次滚下来,索性豁出去的叫喊。
“西域人都说大漠里深处永远长不大的精怪,不知杀了多少人,他还迷惑那个男人对他言听计从,一定是他用了邪术……”
琼花的额上爆起了青筋,这女人简直不识好歹。
一直未开口的瑞叶阴恻恻的瞧了一眼:“再说一个字,我就撕掉你的嘴巴,不信你就试试。”
哭闹的莱丽立刻闭上了嘴,众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玉承庭咳了咳:“几位可否说说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她似乎认得三弟,而且……”颇具好感,与对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这点显而易见。
四英对视了一眼,均是别过了头,不肯开口。
车厢沉寂了片刻,艾尔肯出言解释。
“莱丽是温宿国的小公主,温宿国主昔年倚仗实力强盛,触怒厉锋,招来了杀身之祸。大概是雪尊使下的手,利用温宿王的弱点刺杀成功,父亲一死,莱丽被送给离郡王以博取欢心,前些时在琼花宴上认出了雪尊使,便处心积虑报复。”
这么说还是那个穆公子惹来的报应,玉承庭顿时不以为然,对莱丽也有了几份同情。
这些情绪四英当然看得出来,琼花冷笑一声:“原本此事无须亲为,只是当时雪尊使激怒了教主,以至把该由地绝执行的任务丢到我们头上,先是老大去的温宿国,功败垂成,全是因为这个女人挡在温宿王身前,一时心软了没刺下去。”
“他不是恶魔,是他放过了我和父王,都怪那个魔头……”提起前尘旧事,莱丽忍不住辩言,瑞叶手一动,她立刻噤声,琼花接着说下去。
“对,老大放过了你们,结果是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当处以酷刑,钉在受刑台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为我们有资格选择?做不好杀手,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玉承庭毛骨悚然,方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那后来……”
“后来雪尊使面谒教主揽过了责任,亲身前去刺死了温宿王才救下来,我敢打赌,老大一定很后悔没一剑把你们父女俩都杀了。”
“你胡说,明明是他的错。害我变成这等下贱的身份,害得温宿为争夺王位血流成河,一厥不振;害得姐姐被国主冷落,最后连性命也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来过得那么幸福,是那个女人毁了一切!”
受不了琼花的冷言刺激,莱丽又哭出了声,眼泪没停过。
玉承庭暗自叹息。
“你真要逼我说实话,那就掀开来说,你仔细点听好了。”凝雨架起了双腿,眉目冷诮:“杀人是我们活下去的方法,和身娇肉贵的王孙贵族不同,我们自幼在血腥杀场里滚过来,将来也是这么活下去。诅咒的时候不要忘了先为自己的好命祈祷,不曾像野狗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残杀。”
“温宿王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好父亲,可对于别人……”凝雨不出声的讽笑,目光刺得人发怵:“他以铁腕治驭冷血无情,擅杀下臣,又嗜好幼童,每个月从皇宫后门抬出来的童子尸体皆有七八具,他若死的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么,活该被你父亲享用凌辱?”
“至于你姐姐的不幸完全归咎于你父亲。他色欲熏心,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仗着温宿强盛,又把怀有孽种的女儿硬塞到别国,嫁过去不到七个月就产下了死胎,哪一国的国主能容得下这种耻辱,西域第一美人又怎样,温宿国力一衰她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说句难听的,不是雪尊使杀了他,下一个步上后尘的必定是你。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真是幸福,连自己的处境都懵懂无知。”
莱丽呆住,连哭都忘了,喃喃的拒绝相信:“骗人,父王不是那样。”
“不是?我在雪尊使手下专司收集各国消息,王室肮脏的秘事瞒得了我?再说这种丑事三十六国谁不知道,你何不问问身边的人。”凝雨冷笑,抬脚踢了踢艾尔肯:“殿下,我说的可是事实?”
艾尔肯叹了一声算是默认,玉承庭听得瞠目结舌。
莱丽望了半晌,扑过去揪着艾尔肯的衣领歇斯底里。
“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这样!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绝望的哭骂迹近崩溃。
没有一个人理会莱丽,任由她哭到力竭,停下来时已双眼麻木。
静了好一会,艾尔肯复问莱丽:“你何时把他埋下去,派的谁?”
莱丽再没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着回答。
“……两个时辰前,我用珠宝贿赂了几名侍卫。”
两个时辰。
一时心都凉了,隔了许久艾尔肯又道:“你还对他怎样?”
“我想折磨他,对侍卫说怎样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泪坠下来,肩抖得越来越厉害。“可是他们不敢,碰过他的人全死了,他一定是魔鬼。”
玉承庭色变:“毒?”
银粟半晌才点点头:“雪尊使常年在自己身上下了剧毒。”
可杀不可辱,艾尔肯半佩服半苦笑,车内一片死寂的沉默。
疾奔的车马倏然停下来,冲得人滚成一团,跳下车只见乌云如墨,四野空旷,迎面拂来的风包挟着阵阵腐朽的死气,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错落的乱坟。
玉承庭落在最后,入眼林御仁的背影心下大悔。
适才心乱,竟忘了此人在车外驾驭,一番不宜为人所闻的谈话必然被听了去,尽管目前来看是友非敌,但万一流出于他人之耳,谁知掀起怎样的风浪,须得及早设法防范。
凌苍已挖开了一座新坟,一见不是,丢下改掘另一处,众人皆散开寻找,荒凉阴森的坟地四处传来了扬土之声,并非莱丽亲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方,瘫软在地上看众人的举动,神情呆滞而麻木。
凌苍疯狂的挖开掩土,脑中仅剩了一个意志,冷汗从鬓间滑落隐入潮湿的泥土。
随着不断探掘,一张扭曲的脸浮现出来,被泥土糊乱的衣饰依稀可辨离郡王府徽号,黎黑泛青的面色正是毒的征兆,他心中狂跳,益加用力的掘土。
尸体摞了几层,一个坟坑里竟然丢了三四具人体,他一一丢出去,最深处的棺板终于显露出来,异常的动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拢,鸦雀无声的盯着坑底的棺木。
叶照眠跳下来帮着将浮土扫开,凌苍深吸了一口气,赤手将棺盖掀开。
长长的棺钉发出了刺耳的擦响,乍裂的木屑划破了手掌,他完全没感觉,怔怔的看着呈现出来的内里。
真的是云沐。
夜很暗,棺材里的人极白。
那个纵横大漠偬倥杀伐的人,躺在狭小逼窄的棺中,已完全没了动静。
撕得零落的单衣显然理过,掩住了大部分身体,额角还带着磕撞后的淤青,颈上有几丝血痕,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
一瞬间宛如凝固。
林御仁腿软了软,险些站不住,无法置信的盯着棺中的人。
难道多年的追寻,又要落空……
凌苍却很平静,除下外衣裹住他,抱着跃了上来。
叶照眠就地诊断,取出几枚金针扎入云沐的大穴,却依旧不见动静。
“为今之计,唯有以毒攻毒……”叶照眠犹豫不决。
“按你说的办,”林御仁半跪在叶照眠身边,没有半分犹豫:“你医术了得,若你也没办法,就没人能救他了。”
叶照眠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金珠,金珠舒展开来,变成一只蜈蚣,爬到云沐的侧颈咬了下去,紫黑色自伤口蔓延。
“听天由命吧。”
林御仁将手按在他的背心,不停的输入内力,试图让冰冷的身体回复一点温度。
“云沐,醒醒。”凌苍轻声诱哄,像怀里的人在沉睡,温柔而有耐心的呼唤。
“……你不会死,对不对……”他轻触着苍白的脸,手上的泥沾污了皮肤,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这样子真难看……醒醒……”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像一个精致的偶人,毫无生命的气息。
他不停的唤,小心翼翼的诱哄,渐渐开始着急。
“……那么多伤你都撑过来,怎么可能这样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动不动,凌苍呢喃轻语,甚至去探他的睫,指际温热的血坠在眼角慢慢滑落,鲜红而刺目。
绝望笼罩着每个人心头,极端的静滞令人窒息,风将坟场腐臭的气息吹散,无情的扫荡着一切。
玉承庭噎得难受,想上前拉开弟弟却迈不动脚步,林御仁趋近探向无力的手腕,被凌苍翻掌打开。
意料之外的猝袭激起了内力反制,冲击之下,林御仁不欲伤人,退了一步,凌苍抱着云沐不曾运力,唇角登时溢出了血丝。
对方仅是好意探察,三弟过激的反应令玉承庭觉得抱歉,嗫嚅着想说什么,凝雨代为道了一句勉强算是解释的话:“主上身上有毒,碰不得。”
凌苍没有管自己的伤,心无旁鹜的望着云沐。
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觉的颤了一下,始终不曾离开视线的林御仁蓦的亮了眼,窒得变了声调。
“看!”
云沐眉头微皱,像是被人箍得难受,唇一动,猛然呛咳起来,吐出一口毒血。
“还活着!他还活着!”
一阵要命的呛咳过后,云沐终于有了微弱的呼吸,叶照眠收回蜈蚣,在伤口处敷上药粉,又将一粒药丸喂入云沐嘴里解毒。
凌苍抱着他虚软的跪倒,冷汗这才渗出来,浸湿了后背。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黑黑的瞳孔茫然无光,突然开始推拒挣扎,凌苍制住了无力的手,哑着声音抚慰:“是我,是我。别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在他的引导下抚上了轮廓分明的脸。
“……凌苍?”
自到了江南,他从未叫过这个名字。
压制住心底翻涌欲出的情绪,喑哑的回应:“是我,别担心。”
云沐又想起什么急急的要说出来,却呛住了,凌苍把他稍扶起来,轻轻抚着他的背。
“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
一道闪电亮过,玉承庭瞥见弟弟的脸色发黑,分明是中毒之兆,惊得非同小可:“老三!”
凌苍回头对着兄长笑笑,托起云沐的尾指划过被木屑刺伤,犹在滴血的手背,让解药进入血脉:“不妨事,这就解了。”
不再理会玉承庭的惊悸,他转向怀里的人,细白的指正摸索着眼睛:“是夜晚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刚从……出来,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过一阵就好了。”低哑的声音极其温柔,怕惊吓什么似的回答。
“棺材里?”苍白的脸近乎透明:“我知道,其实这种死法不错……至少是全尸。”
一声响雷划过长空,粗大的雨点砸下来,烫出了一股强烈的土腥气,云沐忽然梦一般低喃:“我看见娘和雪谦来接我……”
“一定是瞧错了。”凌苍像是没感觉到旁人,喃喃的轻哄着他。
“也对。”濒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云沐分不清真实抑梦境,恍惚而错乱:“他们都是我杀的,怎么可能来接我。”
“是教主杀的,不是你。”
“杀人者是我。”他的声音微弱而虚乏,憔悴的申述事实。
“是教主,你已杀了他报仇,没有人会怪你。”凌苍怜恤的看着毫无焦点的黑瞳,心底柔软得近乎疼痛。
云沐不再坚持,漫无边际的倦泛上来,他将脸埋入坚实的胸膛,小小的身子蜷起来,掩去了难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蕴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将天地化作了一片苍茫。
所有人皆离开后,林御仁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指尖轻摩翻转过来的棺盖。
静默良久,温雅的面孔苍白如死,任雨水倾盆一般的浇淋。
◇ 第九十章 情浓
简单的清洗更衣后,凌苍守在浴房外,直到一个健壮的小厮扶着云沐出来。
换了干净的衣,散着沐浴后的清香,云沐仍然苍白,但已无气息奄奄的衰弱之态。
接过来抱在怀里,凌苍走入桃居的主房,与莲居的一池碧莲不同,桃居草木繁茂,夏日仍是诧紫嫣红的怒放,一如活泼招摇的盛妆女郎。
“先住这儿,待莲居收好了再搬过去。”别的倒无妨,处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须得极其谨慎。
云沐点点头,由他放在了冰蚕丝褥上。
凌苍打开置在一旁的药匣替他上药,裹起臂上的掐伤,用药酒揉开额上的淤青,温热的指尖触着微凉的肌肤,药酒的味道弥散开来,他渐渐合上了眼。
嘴角被什么碰了一下,他睁开眼,是凌苍细致的敷着药粉。
“不碍事,没什么大伤。”云沐避开凌苍的眼,拉着他在床畔坐下,改替他处理受伤的手,白皙的指掌犹有残余的木刺,他细细的以银针挑出。
“云沐。”
“嗯。”
“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对不对。”他的声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却烫人心神。
云沐没说话也没抬头,继续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后一根碎屑。
“你明知解了古景之的毒就算弃了自己的命,却还是做了。”
“你明明在棺材里醒了,却没有丝毫挣扎,那时你想什么?”
“你没指望获救,一味安静的等死,是不是。”
“杀了教主之后你就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连意志都空了,到底为什么?”
凌苍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逃避,俊颜紧盯着他:“告诉我。”
雪白的颈项低垂,长睫静止不动。
“云沐!”
“我……”云沐勉强应了半声,又咽了下去:“我没有反抗之力,你知道,虚乏会持续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凌苍不容虚假的借口:“没人会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连试着推开的意愿也没有。”
“我试过。”
“你没有,棺盖上一点划痕也没有。”忆起发现他的情景,景耀几乎要发抖,既庆幸于他不曾妄动消耗空气,又愤怒他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意念。
哪有人会任由自己活生生困在漆黑狭窄的幽暗空间里,呼吸一点点困难,死亡逐渐逼近,而他只是拉好衣襟静静等死,彻底放弃了挣扎。
“是因为古昀青对不对,你觉得是报应?”
黑瞳呆了一瞬,又别开去。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达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场,是不是这样!”
云沐终是抬起了头,怔怔的望着气息激荡的男子,那样透彻的目光仿佛探进了心底,俊美的脸痛楚而郁怒,握着他的手却坚实温暖。
凌苍是与他完全不一样的人,有一种吸引人靠近的东西,或许是光,或许是暖……
想说不在乎怎样的死法,想说在令人崩溃的幽闭棺内他曾忆起过他,忆起他的体贴容让,百般迁就疼爱,还有,他的吻……
反正总会死,不过是提前一点,云沐真这么认为。
为什么他的愤怒,会错觉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
仿佛被那双怒气点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轻轻抚上了俊脸,吻上了棱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动吻他,柔中带刚的触感十分舒服。
没有反应。
云沐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做法,探出舌尖舔了舔,对方微微震了一下。
嘴角的药粉落入唇间漫开苦意,云沐皱了皱眉放弃,刚离开少许,健臂紧紧箍住了腰,狂烈的吻烙了上来。
不给半分喘息的空间,带着心慌急切的索取,动作近乎粗蛮。他没有退避尝试着迎合,不再似过去的被动,却助长了更激烈的火焰。
凌苍的手流连在纤弱的肩背,极力抑住扯开衣襟的冲动,勉强控制着理性,将深吻转成了浅尝,才发现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几欲全面溃散。
云沐的脸微红,黑眸中有了轻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鲜艳欲滴。
他还活着,在他怀里。
绵延良久的恐惧缓缓沉淀,想继续方才的问话,脑中却一片空白,诱人心魂的肌肤香气撩拨着摇摇欲坠的底线。
水润的眸子望了半晌,忽然推开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着是中衣、亵衣,一层层如褪下的花瓣委地。
“你……”凌苍忽然口干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炽热的眸子意味着什么,在这种目光下几乎想立刻遮住身体,可他最终平静的询问,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滚烫的目光令人不安,云沐强作镇定。
静寂了半晌,凌苍始终没有动,空气越来越热。
云沐狼狈的咬咬唇,伸手去拾衣服,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他,炙热的气息拂在颈侧,灼得人心神不定。
“放开……”
“来不及了。”肆意抚弄云沐,凌苍的背上也渗出了汗,霸气又温柔的看入他的双眼:“我不会放开你。”
两人纠缠中彻底迷失了心魂。
醒的时候云沐一阵茫然,耳边有种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什么东西被雨打得不停作响。雨落了一夜,隔绝了整个世界,唯有身边温热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
他深深的看着他,眼睛出奇的明亮,像又变回了十五岁的飞扬少年。
“什么时候了?”声音很陌生,有种奇异的慵懒,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凌苍俯下身吻吻额,疼惜而微疚,带着抓痕的胸膛让他想起了发生过的事:“对不起,我让你疼了。”
云沐只觉得脸更烫,咬了咬唇试着坐起,被他强揽在怀里,身体相触,他本能的想找些话打破尴尬。
“那是什么声音?”
凌苍侧耳听了听,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明明是纷纷不停的落,心底却觉得异常静谧,极为安适。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这一刻的宁静弥足珍贵,做梦般的不真实。
长发拂在身上痒痒的,他拔到一旁,不料竟与他的发混在了一起,纠结难分。
云沐也瞥见,拔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开,待手放下,他才发现乱发被他理顺,居然又打了个结,再度联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云沐实在说不出什么话。
“你……手真巧。”
凌苍伏在颈边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气息拂过,似春风融雪。
他们在屋里呆了一整天。
岗一直没停,黑沉沉的天色给人
以长夜未央的错觉。
饭菜是王叔着人送至门口,他去提了进来。他穿着中衣盘在床上吃,赤足散发,仿佛回到了童年。
凌苍挑着云沐爱吃的菜,像对一个孩子,笑微微的宠落。
“你喜欢姑苏菜。”凌苍下了一个定语。
“好像是。
“会不会你曾住过姑苏?”
云沐略为呆了一呆,黑眸斜斜掠开:“不知道。
“你以前住的地方什么样?”
“有个很大的院子,长长的廊槽,每次下雨,娘亲就抱着我坐在檐下听雨声,看阶下的花被打得七零八落……”他抿嘴笑笑,漾起一丝调皮。“其实是被我揪的,我总静不下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云沐沉默了好一阵,笑容隐没无踪:“没必要。不管我过去叫什么,现在是云沐。”
“为什么不再叫我凌苍。”
“离开厉锋,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影子。”他轻描淡写。
“那又为什么不肯叫我的名字。”凌苍继续追问。
沉默了更长时间,云沐的唇角弯了下,淡漠的回答:“我不认得玉净尘。”
“你不认得?”凌苍的眸子亮了亮,忽然暧昧的贴近:“昨天晚上抱你的人是谁。”
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这里,云沐怔了怔,脸蓦的发热。
凌苍却不放过,附在耳鲜变本加厉的揶揄:“是谁吻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轻挑的指尖拔开襟口,微露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轻红。
“当时你对谁求饶?”不安份的手探进了衣内,划过敏感的皮肤。
云沐的脸红透了,缩成一团想躲开他,破他一把捞住。
“告诉我,是谁?”
俯视的眼睛灿如星辰,做脸挂着邪气的笑,云沐又羞又恼不便发作,别开了脸不看他。
“云沐……”
“是你是你。”云沐拟不过魔音般的撩拔,没好气的回答,耳根都红了。
“昨夜累着了吧。”
这下云沐是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凌苍将他翻成了俯卧,手不轻不重的在背上按捏,略酸的肌肉松缓下来,舒适的感觉极为惬意。
雨声沥沥,灯影超摇,前所未有的闲道,他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软了下来,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如一只懒洋洋的猫。
肩头的衣剥下,他没有阻拦,溫热的手碰着肌肤,捏压的感觉更为直接,他享受这种亲密的服务。
指尖渐渐往下,漾起的情欲令手脚酥软,衣物很快从身体上消失,代之肌肤相接的炽热。
初尝美味的人,总是甘之如饴。
当欲望如海水退下沙滩,只剩了情浓。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金阳再度笼罩大地,已是黄告时分,鸟在草叶林间欢唱,充满了夏日的勃勃生机。
云沐在枕上侧着头,有些微的茫然。
“在想什么?”凌苍敏感的觉察到情绪变化。
“雨停了。”这一日梦幻般的风雨也将过去,像愉来的欢惜时光。
凌苍撑起头凝视着他,明亮的眼眸璀璨温柔,了然而痴爱:“云沐,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臂夸里的身子一僵,凌苍毫不介意:“我们在山明水秀的地方买一问宅子,种你喜欢的花,下雨的时候我拥着你听雨打芭蕉,请天放舟垂钓饮酒,雪天折梅观景弈棋,每一天都这般快活。
云沐久久没有答腔,恍惚的盯着窗外的一丛绿竹。
喃喃低诉的声音轻柔悦耳,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知走不进去,所以愈加憧慢。
“云沐……”
云沐轻轻合上了眼,隔断了最后一点幻想。
“不。”
短暂的脱轨逝去,他们终究生存在一个现实得可谓残酷的世界,一度无间的亲密并不能改变什么。
“忘了吧,这只意外。”转过头,黑眸逐渐隐去了感情。
“别再骗自己,你喜欢我,就如我爱恋你,我们应该在一起。
云沐的眼睛动了一下,忽然涌起讽刺:“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我这个身体破败残缺,血债累累声名狼藉,到了中原仍仇家不断的人?你真有仔细想过?”
“我知道你的一切,没人会比我更清楚。你怕我将来后悔,我却只担心留不住你会是怎样的难受。比起那些我更在些。”凌苍没有反驳,但语气温柔而坚定。
云沐半天说不出话。
“我对你的爱,天地可鉴,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呢。”
“你一定是病了。”云沐只觉得匪夷所思,怪异的瞪着他。
“失去你我才会发疯。”他微微一笑:“所以现在还算正常。
云沐跪起来坐在床上,赤裸的身体在长发遮掩下越加诱卷,少年般的纤弱别有异样的美,神色却是冷诮如雪。
“看清楚我是什么样子,根本不算一个真正的活人,更别提什么寒毒附骨,长年食花,为了复仇毁坏得一塌老涂,一辈子早就完了,不可能给你想要的东西,还要我说几遍。”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凌苍也坐了起来,平静的问道。
“一个出身名门善解人愿的娇妻,辅佐你将来执掌玉家,给你生一群健康的儿女,娴雅得体又懂进退能让令尊令堂称心如意……”
凌苍封住云沐的唇,直到他脸色涨红才分开,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是你们希望我这么想。”
稍一用力一控,云沐跌入了他怀中:“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的身体?一旦得到就不会再执迷?错了!”发烫的胸膛激荡着怒气,挑起他的下領一字一句。“我要的更多,包括你的心和信任,信任到足以放心依赖我而不是逃避,我要你的每一分每一寸,完完整整的全部。”
◇ 第九十一章 旧尘
身处在热闹如同集市的玉家,云沐还是有点发呆,不太理解自己怎会到了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身边的人紧紧牵着他的手,俊颜带着笑意,神色自如的向往来宾朋点头招呼,对各色讶然的目光视而不见。
玉振义寿辰之日,江南名士尽皆云集于此,玉家三公子大大方方的伴在一个少年身边寸步不离,无形印证了早先沸沸扬扬的传言。
“真奇怪。”银粟远远的盯着两人。
“确实。”瑞叶也有同感。
“主上的表情……”凝雨仔细的研究。
“好像要拔腿就跑,不然他为什么用邀云指扣住他。”琼花有点拿不准。
四人都在暗地里纳闷。
“他不喜欢玉家。”银粟十分肯定。
“那他还来。”瑞叶不解。
“勉强主上做不愿意的事……”凝雨点点头。
“只有老大才办得到。”琼花极是好奇,“我真想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会不会是在床上……”
“让主上听见你死定了。”银粟打断,在云沐偶尔扫过的视线中尽量表现得泰然自若。
“你不好奇?”琼花有继续八卦的欲望:“他那种性子怎可能受制于人。”
“我当然想知道,或者你去问问。”银粟白了同伴一眼。
“然后被主上剥一层皮。”凝雨幸灾乐祸。
“不会的,有老大在。”瑞叶比较乐观。
“他会在旁边递刀子,若那天你们俩跟去了就知道,主上对他重要到什么程度,那真是,哎!”银粟啧啧连声。
“我搞不懂主上一直在别扭什么。”琼花若有所思:“老大真的很不错呀,不管在西域还是江南身手相貌均是一等一,又对他死忠,连名声都不顾了。不过玉老爷子怕要脑门冒青烟了,爱子被人迷得晕头转向直到寿宴当日才露面,还挟着主上一起出现,搞不好会气得把他逐出家门。”
玉振义确实气极。
但没有发作,仍是满面笑意的款待来宾,今天是江南武林同道给面子,不能疏怠了这份尊重。
玉承庭看得出父亲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众目睽睽,总不能直斥三弟的不当,唯有睁一眼闭一眼。
几个儿子都在帮着打点迎接,长子次子身边站的是妻子,明成排在末尾,最扎眼的便是凌苍身边的云沐,交握的手更惹来浮想联翩,大袖遮掩下,没多少人能看出他的手指扣着细腕。
前些日子一道陪伴协作的姜静娴默默的望着二人,神色哀伤。
玉夫人不知她的小心思,看在眼里歉意愧疚,碍于身边环绕着众多女眷不便劝慰,将她扯在身畔温言散谈,尽量分散幽怨的女儿家心思。
凌苍怎会不知家人心思各异,各路波澜暗涌尽入眼底,他只是微笑,偶有闲暇不忘低头询问始终沉默的人。
“可还好,累不累。”
“你比我累。”云沐没表情的扯了个淡笑。
“再过一阵就好,宴开的时候我得去敬酒,到时候你陪我娘坐坐。”
“还是替我找间偏厢躲躲。”
“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躲。”凌苍扬扬眉不无调侃:“害羞还是害怕?”
“我怕被那些眼睛射成筛子。”仍是无所谓的态度,听不出喜怒:“玉三公子到底不是寻常人物,确定要在寿宴上气死令尊?”
这次真忍俊不禁,他低笑出声,隐在袖中的指尖摩了摩手:“还在生气?”
“没。”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你答应陪我一起回来。”
“我可没答应,是你硬要拖我过来。”云沐气的简直有些咬牙:“我又没求你救我。”
“可我为此擅自调动下属得罪了我爹。”凌苍无辜的睐了睐眼,“再说你旧伤发作差点丧命,怎可能再让你一人独处,实在不肯来我也只有缺席,虽然后果可能会导致爹一顿痛打或将我赶出家门也认了。”
“是你多此一举非要我来,现在的情景也好不到哪去。”他别开头懒得看他,恰好瞥见明成和沈云扬凑在一起望着这厢低议,不远处古景之凝视良久,像是想说什么。
“那是古昀青的弟弟。”
云沐收回视线盯着脚下,许久没有作声。
“我告诉他是你送回了古昀青的骨坛,大概有许多话要问。”凌苍柔声低询:“愿不愿和他谈谈?”
“人是死在我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黑眸如幽深晦暗的井,寂落而消沉。
“我不信是你,是不是教主……”
云沐沉默了好一阵,久到凌苍以为不会得到答案。
“他劝我离开天山,那时我刚想起一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云沐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遥远的记忆多年后仍刺痛心扉:“教主对我来说太强大,报仇根本不可能成功。”
“我很害怕,他说我不该在那里,想带我一起走,冒险去窃三冬暖的解药……”
“他泄露了行踪?”
“他闯过了重重机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解药……”云沐的身子颤抖起来。
凌苍心下一沉。
“假的?”
云沐脸色惨白,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的一幕。
“他费尽心机盗出来的却是蛊引,教主故意用这种方式惩罚敢于犯禁的人。”云沐永远无法释怀:“他死得那么痛苦……”
“这不怪你。”凌苍立时明白了因果,蛊引的厉害他亦深知,一旦入体势必激发体内潜藏的蛊虫,穿入肺腑撕咬,剧烈的疼痛令人只求速死,直至最后蚕食入脑,其间生受的折磨不可想象。
终于清楚了悬惑多年的疑问,愈加心疼他的自责:“你没有错,他一定希望你那样做。”
云沐脸色苍白的摇头。“他是为了我才冒险行事,你不明白他有多好,最后我用寸光刺进了他的身体,他还……对我笑……”手指无意识揪住了心口,他抬起眼,被锥痛折磨得难以控制。
“像对我娘一样,从这里扎下去,我还记得把利器刺进胸膛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清冷的声音渐渐激动:“你知道我多恨教主,我重要的留恋的人全被我亲手杀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像行尸走肉一样当杀人工具,就因为我要他死!”
“云沐!”
凌苍按住了单薄的肩膀脱口低唤,散乱失常的眼神令他心惊。
“云沐,他死了,你已经杀了他。”
云沐窒了窒,顿住了话语。
他轻柔的劝解,试着让隐约狂乱的双瞳冷静下来。
“教主死了,你成功了。你没有任何过错,别再责怪自己,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后悔问了本应埋葬的话题,背负着沉重黑暗的过去,永不弥合的伤口,唯一能做的仅仅是不再提起,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心神俱裂的伤害?
云沐到了极限,如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重压下苦撑,被铅灰色的宿命反复拉扯,再下去终有一日断裂。
“别想太多,你做得已经够好,更不曾对不起谁。”
当杀掉仇人的信念占据了全部心神,成功之后他还剩下什么?
这一瞬,身畔的人竟是那样脆弱,让凌苍充满了忧虑不安,极想把他拥入怀中仔细安抚。
恰在此时传来了明成的呼唤,哗然入席揖让之声盈耳,宴席已开,礼法所至,他必须与兄弟同去敬酒陪宴。
云沐回过神,镇定了一下情绪,拨开压在肩上的手。
“你去吧,我没事。”
“你答应我不会擅自离开。”玉凌苍担心的审视。
“嗯。”他勉强应了一声,又在他的目光下补了一句:“我答应你,若走我会跟你说。”
他仍没有放开手,拉着他走近宾朋满座的正厅。“你暂时和我娘坐一处。”
“不用。”他立住了脚,眉尖蹙了一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十分坚持,凌苍只有妥协。将他引至幽静的偏苑,嘱咐下人备好精致的饮食,迫不得已去了正厅尽人子之责,一心企望着华宴早些结束。
云沐情绪不稳,他终是挂心,唤过四英中潜藏之术最精的瑞叶暗里留神看顾。
发了好一会呆,云沐揉了揉额角,提起石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满杯,慢慢的咽下去,紊乱的思绪似乎缓和了少许。
清冽的美酒入口香甜绵软,第一次纵容自己头脑空白,一杯接一杯的品尝。
独饮了半晌,一壶酒下去热气上涌,就着苑内的花泉洗了把脸,微凉的水气一激,顿时清醒了一些。
身后传来了足音,他回头瞥了一眼,顿时僵住了,指尖几不可觉的发颤。
斯文而带着书卷气的少年,干净腼腆的笑……
多年前的那个人又立在身前,捂住染血的腰肋对他微笑……别怕,我们过了关,你不会死……
灰蒙蒙的夕阳忽而化成月夜,他在花树下朝他伸出手……云沐,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刹那,又幻变成垂死的模样,强忍着非人的痛,连硬挤出来的笑容都变了形,嘴角的血不断涌出,每一次咳震都带出大量的鲜血……对不起,没能帮上你,反而让你难过……
他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人,不敢细忆的过往一片片闪现,忘了身在何处。
“穆公子。”对方迟疑的呼唤,犹豫不定。
幻相破灭了,他退了一步,轻轻合上了眼。
“穆公子,请原谅我当日的无礼,我实在不知公子就是千里迢迢送大哥回来的人,古家上下铭感厚恩,请受景之一拜。”
还未拜下,眼前一花,云沐已飘然避开。
“不用。”清冷的声音起伏不定,云沐没再看他:“他……对我有恩……我理当送他回来。”
少了虚弱,眼前的人有种难以接近的气势,古景之略窘的开口。
“我害公子险些丧命,冒犯在先,罪责甚重,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够稍事弥补,景之万死不辞。”
云沐淡瞟了一眼局促的人,目光落在远处的花架上,平静道:“无妨,反正我也没死。”
少年噎了一下不知所措,想了想再度出言。
“穆公子在厉锋和我大哥是旧识?”
“嗯。”
“他在那……过得怎样。”
少年期盼答案的目光闪亮,云沐呆了一阵,说得有点困难。
“厉锋的训练很辛苦,不过他做得很好,武技和意志都很强,总能闯过试炼……”
咀嚼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少年的眼中漾起了骄傲,好一会才问出下一个问题:“大哥是怎么死的?”
沉默了半晌,云沐简短的道出:“他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大哥是……”
“战死的。”黑眸霎了一下,闪着幽暗的光:“他正直坚强,勇敢果决,至死不曾退避,没有辱没古家半点声誉。”
少年红了眼眶,又忍不住自豪。
“大哥……去的痛苦吗?”
太阳穴突突的跳,云沐尽可能说得自然:“没,一瞬间就结束了。”
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曾察出异样,只觉得安慰。
“多谢公子告知,家父家母也能稍感慰藉。”
实在没力气再说,云沐点点头想逃开。
“公子!”少年急急的唤住,踌躇了片刻:“可否容在下一个不情之请。”
云沐顿住了脚听下去。
古景之清秀的面孔闪过一抹尴尬。
“请公子饶莱丽一命,虽然他曾对公子不利……”
听凌苍大致提过幕后的主使,并未留在心上,杀戮多年结仇无数,他早就懒得去想报复者是谁。
“她怎样了。”
“她被离郡王世子交给玉世兄任意处置,目前被押在玉家的地牢等候发落,我知他冒犯了公子,但请念她去国流离辛酸坎坷,被仇恨蒙敝了心智,本质不坏。如何惩诫都行,莫要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行行好事。”
“放了她也无妨,你既然有心就把他接出去照应,总比送回离郡王府要好。”云沐随口应承,古景之未想到他如此好说话,不禁大喜过望。
“公子不计较他鲁莽得罪之处?”
“得罪?是指他要杀我?那算什么,以她的心智阅历做到这步实属难得,差一点就成功了,我该赞一声才是。”
古景之听得两眼发直。
“如果她还想报仇再试试也无妨,运气好会有可能。”
云沐漫不在意,沈淮扬反倒紧张起来:“不会不会,在下一定力劝莱丽打消妄念,决不让他再来惊扰公子。”
望着少年轻松起来的背影,云沐又想起了那个人,下意识的望向自己的手心。
长期握剑给细白的指掌添了些薄茧,曾经有人描着他的掌纹笑嘱,茧子要修一修才不碍握剑,这样一双手变形了多可惜,总有一天你会放下剑,做一个寻常人……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
似乎只是沉默。
七岁拿起剑,已不可能再回头,真要放下的时候大概是死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剑,离不了的江湖,这条漫长的道路永无尽头,试图救赎的人比他更早的逝去,最后只余下凄怆的怀念。
而此刻固执的留在身边不肯放手的,又能坚守多久。
◇ 第九十二章 相认
苑内恢复了宁静。
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已无涉,云沐兴味索然的弹了弹空空如也的酒壶,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些,极少碰酒,今日突然一发不可收拾,离了厉锋确实越来越放纵了。
“怎独自饮酒,喝多了伤身。”
云沐有些意外,偏头看了看,林御仁温文微笑,真诚中带着暖意。
“这是安慰?多谢好意,酒不如大漠的烈。”他不怎么上心的点头致谢,忽然冒出了无关的一句:“如不麻烦,可否替我再叫一壶酒。”
林御仁笑了笑,走近闻了一下瓶口:“埋了七年的醉花荫,我去可未必能拿来。”
云沐诧然,拎着杯子转了转,“很难得?”
“玉夫人手酿的私藏,只怕玉振义都得省着喝。”他温颜解释:“这酒有后劲,还是不要再饮的好。”
“会醉?”
“嗯。”
“那也好。”云沐懒懒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还没试过喝醉的滋味。”
“不怎么好,相信我。”林御仁的神色愈加柔和,几乎会被错看成怜惜:“不管是怎样的美酒,醉了都不会太好受。”
“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人喜欢?”
“大概是因为喝的时候太痛快,让人忘了后果。”
或许真是酒意上涌,云沐也变得多话,竟轻轻笑起来:“或许你说的不错,就像杀人的时候很痛快,可杀完了……滋味实在不好过。”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和旁人不同,林御仁反而接着话题问下去,眼中没有半点厌恶,像在聊书法字画一般平常。
云沐略微想了想,邪气的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间血溅出来,杀的人越强越有成就感,毁灭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为什么又难受?”
“血的味道很难闻,沾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光是想起就令人不适,咽了咽上涌的口水,淡然解释:“有时杀多了,觉得眼前的东西全是红的,很恶心。”
林御仁的脸上悲悯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温柔并不刺人。
“你在可怜我?”云沐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隐约有些奇怪:“没必要,我还活着,该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林御仁淡淡的笑了,带着莫名的伤感。
“是的,幸好你还活着。”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云沐盯了半天,换了另一个话题。
“所以,你找到了吗?”
“很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他凝视良久,声如微风拂过:“他……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样,我很后悔,如果早一点寻到,他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
云沐不说话了,右手悄悄缩入袖中扣住了剑。
对方却似不曾觉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短笛,微笑着征询。
“有酒无乐未免扫兴,我给你吹一曲可好。”不等回答,林御仁以唇就笛。
清灵的乐声响起,幽幽弥漫,纯净如水,使心灵逐渐平静,舒缓的音调宛如遥远的天空飘过的片段,想要捕捉时已被带入了梦境。
无形的乐曲令人放松,天际浮云流动,湛蓝而高远,从大树的枝叶间望去仿佛被分割成无数碎片,亮晃晃的阳光穿过叶片落入眼眉,零乱的光影带来某些奇特的错觉。
曲声渐渐嬗变,悠扬的旋律悄然幻变为轻灵优美,像野鹿在山间跳跃,和风吹过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递盛开,冰凌的泉水簌簌流淌,触碰着心底隐秘的印痕,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他情不自禁的轻轻应和。
只唱了一句,他清醒过来顿住了口。
有些话,想要说出口很难,心照不宣的暗示或许更合适。
乐声随之而止,林御仁放下短笛,眼神极亮的盯着他。
他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怔怔的瞪着那张温文如玉的脸。
林御仁的目光却始终不离云沐的脸,少顷,他朝云沐笑了起来,云沐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笑。
“你怎么哭了?”云沐问。
林御仁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云沐便用袖子去给他擦眼泪,让出位置给他坐下。
日渐西斜,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窗外桃花离开枝头,旋转着飘向池塘,池中一声轻响,那是鱼儿冒出水面的声音。
林御仁从随身的腰囊中,很慢很慢地取出了一个东西,放在案几上,发出一声玉石轻响,继而缓缓将它推到云沐的面前。
“霜玄乃绝世神兵,木鞘盖不住锋芒,寒气伤人伤己。”林御仁的声音又带着些许哽咽:“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宁思玄。”
云沐的呼吸窒住了,那是一柄不知是用何种玉质所做的剑鞘,通体晶莹、犹如冰一般。
他发着抖,从袖中抽出霜玄,剑鞘恰到好处,与剑严丝合缝,一入鞘,困扰他多年的寒气悄然隐没。
“剑已入鞘,你不高兴。”云沐将剑收好,困惑的问:“有心事么?”
他感觉到了,除了点破身份之时,林御仁……不,宁御仁仿佛总是有点心事。
“有。”宁御仁说:“爹一直在烦恼,能给你什么。”
云沐状若思考,笑着说:“我想吃临仙楼里头的碧玉饺子。
“那自然是要去的。”寿宴有何可参加的,宁御仁当即动身预备带云沐出门去吃好的,却又闷闷:“心事却不都在点心。”
云沐不解地看着宁御仁。
“我儿想回家么?”宁御仁小心翼翼朝云沐问。
云沐明白了,就像凌苍和雪谦一样,汉人都想回家。
“爹想给你一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得的。”
“我已经很满足了。”云沐知道他爹身份不凡,却并不感兴趣:“我知宁家显赫,可我不愿受世家子弟的苦。”
“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自己要去完成的事。”宁御仁耐心的解释:“这是从你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的,有的人为耕种而生,有的人为打仗而生,有的人为当皇帝而生,林林总总,不尽相类,宁家,不仅仅是显赫。”
“可是,谁又知道自己的天命是什么呢?”云沐毫不留情的反驳:“世人皆认为的,并非就是对的。”
“你说的在理,”宁御仁放下碗,叹了口气,说:“爹也不知道自己的天命。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
“太久了罢。”
“是啊,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罢了,我儿想如何就如何,活得痛快便好。”
刚要再说,苑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来的人并不陌生,明成显然是冲着云沐的,眼睛好奇的扫过宁御仁,隐然有抹疑惑的诧色。
“果然在这,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带你过去。”
指名?勉强把混乱的思绪转到另一处,云沐不无怀疑。
“谁?”
“我要知道就好了。”明成挠头,也是一脸困惑不解:“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原来你不是姓穆?他说要找云沐,恰好银粟听见传给了三哥,不然差点被守门的弟子赶出去。”
“什么样的女人。”
“瞧上去很狼狈,好像还受了伤,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见过,正让二哥看诊。”
寻思了半晌,始终想不通会是何方神圣,即使在西域知道这个名字的也不多,何况是到了江南,问题一件接一件,他不禁烦燥起来。
“应该不是敌人。”宁御仁似察出情绪,出言开解:“你是玉家的客人,纵有敌意也不致冒大不韪到玉家门内挑衅。”
玉家,正是为此才更恼人。
他不想惹麻烦,但看来麻烦已不可避免的再次找上身。
一处静苑,屋里人却不少。
四英皆在,玉生烟正替榻上的女子把脉,凌苍立在一旁静候,榻边附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睁睁的看着玉生烟的一举一动,手攥得死紧。
不一会,玉生烟对着三弟摇了摇头,拔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数枚金针。
“她受伤太重,又中了毒,撑到这里已是奇迹,怕……”玉生烟叹了一声,屋中的人皆明白未尽之意。
凌苍皱了一下眉,瞥见立在门口的人,示意他走近。
步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人渐渐呈现,脏污不堪的衣裳,襟上还染着点点紫红的血迹,秀丽的鹅蛋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腊黄的面容带着死气,唯有一双眸子依稀可见几分熟悉的锐意,在瞧见云沐的一瞬睁得极大。
“紫苏!”
没想过会是同为天杀的伙伴,他失声而唤,不由自主的在榻边侧坐下来,不敢置信的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云沐……”女人的神气衰弱,说话都十分耗力:“你竟然还这么小,我是不是在做梦……”
“别管我,你是怎么回事。”当年虽为同僚却并不亲近,尽管如此,看紫苏殆然垂危,云沐心底仍是极不好受。
瘦削的脸上露出惨笑,无限凄凉,全无当年的英爽利落。
“我错信了一个人。”
“谁。”一抹旧忆迅速闪现:“那个让你离开西域的男人?”
两行泪无声的滑落,有几滴落在手背上,微微发烫。
“他……起先对我是极好的。”紫苏两颊红热,怨恨而怆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来历,怕我连累声名,百般挑唆轻鄙,最后连他也……”
“为什么不离开,凭你的武功哪里不能去。”
中原,邪教……云沐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紫苏的手。
又一滴泪坠下,凄婉而无奈:“那时我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时候久了他回心转意,结果……”紫苏噙住了眼泪,目光冰冷。
“他在汤药里下了化功散,废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里下毒,等我断气……”冰冷转成了刻骨的仇恨,紫苏咳了几声,话音慢慢喑弱下来:“我寻机逃了出来,带着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邪教中人毁了名誉,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屡次在暗里搜寻追杀……东躲西藏,我已是油尽灯枯,幸好……听说了姜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来赌一赌……”
断断续续的话语道出,屋里鸦雀无声,连怒气冲冲踏进来的玉承庭都听得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谁。”触手的温度越来越凉,云沐心知不妙。
紫苏显是恨极,却没有回答,愣愣的望着他又落下了泪。
“云沐……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当年你问我的话,我总是在想,想了几千几百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后悔……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天山……”
云沐紧紧咬牙,说不出的焦燥,胸口渐渐生出一股戾气。
“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紫苏衰弱的摇头,勉力指了指跪在一边的男孩。
“这孩子……你带去送进百炼营,十岁以前别让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会记着你的恩。”
“送进百炼营?这种小鬼哪活得下来。”脱口而出的是瑞叶,银粟在身边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紫苏费力的看了看他,有种奇异的感应,相似的气息并不难辩认来历,没有驳,惨惨的苦笑。
“活不下来……那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我宁可他死在百炼营,也不愿让他被亲生父亲指派的人……当污秽一般除掉……”
血渐渐渗出唇边,声音极微弱,几乎要附在耳边才能听得清。
“……云沐,求你……我知道这是个麻烦,你性子最冷……心却是好……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云沐只觉得一片昏乱,握住的手一分分寒冷,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膨胀:“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听到足以安心的承诺,垂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
“……多谢……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神一懈,气息更是断续:“这样死……真丢脸……我好后悔……”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了,紫苏带着悲凉自嘲的笑湮灭了生命,不像那些过去被她杀死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个为生活折磨狼狈不堪的病妇,留下了颊上的一滴残泪,一个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云沐静静的看着,那双合不拢的眸子蒙了一层水光,带着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良久,他轻轻抚上不肯瞑目的眼。
“真难看,这样也算天杀么,你曾经比我更强的……就为了一个……”
◇ 第九十三章 恐惧
轻喃的话语很淡,凌苍却心底发凉,无法抑制的恐惧泛起,突然极后悔叫了云沐过来。
“云沐。”忍不住上前低劝,小心观察他的神色,“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静一静。”
凝滞的眼神有点呆,任他将手扯离紫苏,一言不发。
“云沐!”凌苍忧心的盯着他,轻轻摇晃着肩膀,怀中的人木无反应,仿佛神魂消散,仅剩了躯壳。
“老三。”玉承庭皱眉喝止,暗恼于弟弟的失态,明成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云沐!”不安的寒意泛滥无边,凌苍开始发慌,顾不得旁人抚住他的脸:“你不是他,我发誓你不会是他。”
许久,云沐眨了一下眼,拉开他的手,趋近从未开口的男孩。
“你叫什么?”
男孩没有泪,注视着母亲从生到死,始终没有一点声音,云沐的问话让孩子转回了视线,忽然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名字,请公子赐名。”
早熟的脸上有令人心惊的决绝,稚嫩的童音教所有人侧目。
“你……父亲是谁。”云沐左手支着地上的方砖,尽力稳住话语,心头的戾气压制不住翻涌,很想找个出口。
“公子要杀了他?”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嗯。”
这些话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说,玉承庭在一旁听了不满,四英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对亲缘血裔并无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个头,额上渗出血痕:“请公子教我武功,十年之后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到底是你爹。”玉承庭忍不住上前喝斥,“逆伦弑亲是何等大罪,齿及皆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亲手杀了他。”孩子的眼睛里唯有刻骨的仇恨,字句宛如诅咒。
鲜明的恨意如铁,玉承庭哑然失语,四英倒是有了几分欣赏。
琼花点点头:“好,还有几份志气,不枉你娘拼死护你。”
听着对答,云沐额角抽痛,心灵深处仿佛有根细弦铮然断裂,再控制不住身体,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砖轻响,猝然裂成了无数不规则的碎片,凌苍觉出他周身气息极乱,惊骇的脱口。
“云沐!”
他起身要走,凌苍闪身拦在跟前,伸手要捉住他的肩。
“让开!”
一声厉喝,众人皆惊,凌苍却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没有停。
黑眸再不见理智,仅剩了杀机四溢的冰寒,手腕一翻竟使出了全力。
连续数声轻响,瞬间交手七八招尽是凌厉之极的杀着,毫无花巧可言,每一式足以致死,稍一不慎定然血溅当场,令旁观者触目惊心。
“他疯了么。”玉承庭目瞪口呆,想上前拉开又不知从何着手,眼看三弟仅守不攻,形势越来越急,不由心惊肉跳。
明成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样是好:“天!怎么打起来了。”
宁御仁脸色发白,袖中的手动了动又握紧,攻势太狠,哪怕是他没把握完好的将两人分开。
挡格变得越来越困难,慢慢被压得透不过气,冰冷的黑瞳宛如对一个陌生的敌人,只余森然杀意。
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凌苍脑中飞快的转过千百个念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化解方法,心意一横他铤而走险,刹那放弃了招架,眼睁睁的看着手指点来,仿如死神的锋刃,带着寒意直入胸臆,他没有躲闪,拼尽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声。
“云沐!”
“三哥!”、“老三!”、“老大!”
数声不同的惊呼同时响起。
指尖没入了胸膛,渐渐浸出了血。
凌苍不曾低头,直直的盯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
“云沐……我不是敌人,你醒醒。”
宁御仁趁机上前,制住云沐,一道醇厚的内力注入,压制他的内力流转,叶照眠手中三枚金针飞射而出,精准的扎住他的几处穴位。
黑眸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温热,血渐渐渗出,仿佛冰水冷却了如沸的心。
“没事的,你只是太累,什么也别想……”随着轻柔的话语,宁御仁指尖拂过了睡穴,他无知觉的堕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朦胧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各种奇怪的面孔凌乱的浮现,化不开的血红漫住了足胫,腥味逼得他透不过气。
梦里没有他想见的人,充满各种难听的咒骂怒斥,声声尽是指责,不论如何挥剑都如幽灵一样徘徊在耳际,迫人烦躁得发疯。
他一直往前走,怎么走也离不开大片血红的沼泽,只有如影随行的嘲弄讥讽,双足沉重得迈不动,除了红,唯有浓得窒息的黑暗。他疲倦得要命却不敢停,一驻足身体就会缓缓的沉入血泽,全无地方可以稍供停歇,那样长而望不到尽头的路,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麻木的跋涉中脚蓦然踢到什么东西,拣起来一看,竟是凌苍的头颅。骇然惊恐的抛开,头颅坠地,周围散了一地的肢体,其间还有母亲和雪谦的脸……
猛然睁开眼,血红和残肢消失了,只剩静谧的房间。
幽暗的房间陈设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褥,一缕安神香正从薰炉缓缓腾出,依稀能听到荷叶被风翻卷的声音。
粗重的呼吸来自鼻端,狂跳的心一点点平复。
那只是一个梦……他没有杀凌苍,不会像娘和雪谦一样死去……
门开了,梦里散落的人完好无恙,快步走近床边,如平日一般对他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东西。”
声音很温柔,他仍在恍惚,细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借着温度才能确定他的真实。
“你做了恶梦?”轻轻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细心而体贴,与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
“我梦见……”他觉得嗓子发干,不清楚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么?”他过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喂着他喝。
“没……”
“你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点心。”
偎在他的胸前无意识的啃着点心,明明才从睡眠中苏醒,却仍是疲倦得要命,脑子迷糊成一片,什么也想不了。
凌苍低低的说着些杂事,哄着他多吃一点,不习惯一再被喂食,他正欲接过来,手到眼前却顿住了。
手指瞧上去和平常一样,唯中指有一缕印痕,细辨是一条暗红色的线,嵌在指缝中毫无痛感,看起来像凝固的血丝。
凌苍没让他多看,拉下他的手继续轻哄,怀里的人却僵滞了动作,忽然开始簌簌发抖,抖得那么厉害,比数九天寒穿单衣的人更冷。
“云沐!”
他没有回答,从怀里挣出来,探手撕扯凌苍的衣服,固执的要扯开重重遮掩,求证心底最恐惧的猜测。
实在藏不住,便也不再阻拦,由得他扯开了衣襟,露出了内里包扎的绷带,由于适才倚在胸口的揉蹭,雪白的绷带重又泛出了血痕,
他呆呆的盯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良久,伸指轻抚着血红的一点,死死咬住了唇。
“不关你的事,别在意。”
“我差一点……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凌苍掩上衣服轻轻托起他的颔,望入漆黑的双眼:“我知道你不会,是我不该让你遇上这些。”
“为什么我……”他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一些零碎的片段飞速的闪过,模糊成一团。
温热的吻落在眼上、颊上、又在唇上轻触。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着带你回玉家,遇到了许多让你难受的事。”
他又一次做错,让太多意外搅动了深藏在心底的梦魇,逼得云沐一再回忆起过去,没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超出了忍耐的极限。
“我一定是疯了……”云沐咬住唇,听起来极像呜咽。
“没有,你是太倦了,对不起让你这么难受,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的低语,寂静的室内惟有他持续不断的安抚,许久之后云沐才停止发抖,指尖却依然寒凉。
窗口传来了轻啄。
“三哥。”
是明成在低唤,凌苍迟疑了片刻,略微放开云沐。
“你躺一会,我和他说几句就回来。”
云沐安静的躺下,由着他盖上丝被,异常的乖顺。
“三哥,爹发了很大的火,命你立刻回去。”明成一脸惶急,此次父亲的震怒程度前所未有,旁观都胆战心惊。
“我现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和你吵了一通之后把事情全告诉爹了。爹听说你差点送命气得把桌子都拍烂了,再不回去爹恐怕会亲自过来,到时候更糟。”
“你告诉爹我不会有事,眼下他身子不好离不了人,等过几日我自会跟爹解释清楚。”
明成苦着脸劝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我顾不了那么多。”他嘴里发苦,当前两般为难,只能护住最要紧的:“请爹原谅我的不孝,暂且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三哥!”话说到这份上,明成急起来,“别做傻事,回去跟爹告个罪挨上一顿骂,再慢慢磨也就是了,他又不会跑。”
“他会。”凌苍无助的叹息,第一次对弟弟吐实:“只要我一离开,他肯定会走,他根本就不想牵累我,特别是……误伤我之后。”
“他……”明成愣了半天,“三哥你当时死活拦着他,是怕他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为何生死一线都不肯退让,竟是……
“他是暂时乱了心智,不会真伤了我。”
凌苍也不清楚放任云沐离开会导致何种后果,那样混乱的情绪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险,若是伤了人,又或泄露了身份来历……
明成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他无心杀人,气机却十分可怖,一瞬间宛如夺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厉,弹指皆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杀招,此刻想起来还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这么说,换了旁人……
“要在这里呆多久?我该怎么和爹说。”一想到回家面对盛怒的父亲,简直苦恼之极。
揉了揉额角,凌苍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替我劝劝爹,别让娘知道近几天的事,得了空我自去向爹领罪。”
打发走明成,他回到室内,云沐又蜷成了一团,背对着像已经睡着。
凌苍知道他没有,脱了靴子上床揽住,强迫着他转过来。
“别自责,仅是一点皮外伤,比起你为我做过的,这不算什么。”暖哄哄的气息拂在发上,他始终不肯抬头。
“过几天我带你离开姑苏,找个安静的地方看风景,过远离刀剑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这种方式能留住他,他已心力交瘁,不能再冒险,家人的宽容接纳暂无可能,一味苛求云沐又何其不公。
加上紫苏的前车之鉴,勉强他在此时进入玉家,无异于慢刀子虐杀。
他微微一动,没有作声。
“你喜欢哪一处,或者我们去北方转转?那里冬天比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我一定会给你带一个江南厨子,你说这样可好。”凌苍自言自语的计划,不时征询他的意见。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听说那里民风质朴,衣饰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让我瞧瞧。”
“我……”云沐默默的听,终于仰起脸凝望着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我已着人安排了紫苏的后事,会寻一处佳穴厚葬。”凌苍顿了顿微微一笑:“但那个孩子不行,被托付的人是你,与我无关。”
“我不知该怎么教他,我的功夫并不适合旁人练。”云沐咬了咬唇,初次显出软弱的央求之态。
凌苍的目光很柔,话语却很坚决:“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顾。”
云沐偏过了头,凌苍又搂紧了一些。
“想把他托付给我自己溜走?我不会放开你。”
云沐沉默了许久。
“有没有问出是谁害了他,我去杀了那个男人。”
“那孩子不肯说,坚持要亲自报仇。”
“弑亲之罪,能避还是避过的好。”像被什么刺痛,云沐忽然蹙了下眉,长睫轻颤:“总有办法能探查出来。”
“好。”凌苍没有多说,修长的手指轻抚黑发,一下接一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第九十四章 寻找
“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你不懂你有多好。”单薄的肩膀削瘦而脆弱,凌苍极想永远这样护住。“一直都是你对我好。”
这话在云沐听来迹近讽刺,他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更深的把头埋进了臂弯。
“真的很好,除了对自己太苛刻。”凌苍默默叹息,心底溢满了柔软的怜惜:“你把别人对你的怨恨伤害视为理所当然,从不记恨,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总是为那些无法改变的憾事自责,比谁都内疚。其实你做错了什么?谁有资格指责,真傻。”
温情的话语渗入了心底,他用力闭上眼,早已遗忘了怎么哭泣,更不愿放纵自己掉一滴泪。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凌苍轻轻诱哄:“给我一个机会保护你,对你好。”
心灵深处险些要冲口而出,而最终他哽着嗓子:“不好,我会毁了你。”
“是你救了我,不记得了?那五年救过我多少次,你忘了我可没忘。”忆起过去,昔年灰色压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许多:“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现在也一样。”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命。”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润潮湿:“那是……”
“那是吓唬我,也是帮我。”凌苍展颜一笑,在眼睫上轻轻一吻:“我当然明白,一开始你就不曾为难过我,虽然总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他垂下长睫,迷茫而凄惶:“曾经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么像……”
“你说长相?”不想让他哀伤,凌苍故意逗弄:“我以为我更好一点。”
“不是。”他没听出取笑,认真的分辩:“你们性情很像,都很正直,有自己的原则坚持,勇敢决断,才能出众……”
“有这么好。”凌苍不禁失笑:“我居然没发现你这么欣赏我,以为你看不上我呢。”
他也笑了,淡淡的略带忧伤:“我一直很佩服,从见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一枚上好的玉,纵然掉进了污泥,只要有一天洗干净了仍是无价。”
“你也一样。”
“我?”仍是笑着,笑容里却添了些嘲讽:“我非好玉,不过一方素纸,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总对自己求全责备。”凌苍半是责怪半是怜爱的捏了捏他的脸。
他渐渐收住了情绪,倚在肩头发呆。
“别想走。”凌苍清楚他在酝酿什么:“不然我会禁了你的武功,让四英看着你,还有玉家的暗卫,你一步也不离开。”
面对瞪起的黑眸,凌苍无可奈何的坦承。“知道我多想这么做,就算你恨我也不愿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强,不是能被人囚在笼中的鸟,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不值得,我什么也给不了。”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凌苍没有答话,低头吻住了冰冷的唇,轻如蝴蝶的触碰,缠绵厮磨,采撷着令人心醉的甜蜜,温柔的挑弄逐渐有了回应,他忘了一切,情不自禁的回吻,驯服的偎入怀抱,馨香而柔软。
无意中压住了伤口,贴合的身体突然一僵,他瞬时回过神,激情立刻转成了清醒。
“我没事。”疼仅是一刹,凌苍任由他拔开衣襟察看绷带,心底因他不自觉流露的关心而愉悦。
“能亲近你,我不介意这点疼痛。”
他怔怔的跪在床上,忽然吻过来。
那么深那么浓,缠绵难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凌苍像着了一团火,正待翻身压住他,腰间猝然一麻动弹不得,连声音都被禁制,心立时一片冰寒。
他的唇色绯红,脸却极白,冰凉的手指描摩着俊朗的轮廓,目光留恋而不舍:“对不起,你和明成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细匀的颈项低垂。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众叛亲离,将来你或我,总有一个人后悔。”
他从襟上解下玉佩放在凌苍手心。
“这个……会有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他会被许多人羡慕。”经过这一段时日,他明白世上有些东西是很好的,虽然永远不会属于他,邂逅、经历,已是一种运气。
“你很生气?”凝望着喷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强一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拎起玉坛短剑,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直到消失在视野,枕边还遗留着清冷的花香,紧紧咬牙,胸口涨满了恨意,从没有这样愤怒。
明成郁闷的从父亲房中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心口堵得难受。
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相环生,连他都捏一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呛,眼下父亲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善了。
为了那个人,弄成了这般棘手的局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
想了半天,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静得可以,大概下人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很自觉的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就僵住了,立在书案边的人,可不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嘛!”明成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的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他独自进了玉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淡瞟了一眼不曾理会,云沐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脏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隐约能辨出紫苏的影子。
“我给你一个机会选择,听好了,留在这里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教你合适的武功,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人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云沐继续说下去:“而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不止颠沛流离,或许还会被牵累到横死街头,再怎么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
“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皆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
一段话听得明成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少年惊愕的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或许是声音太吵,云沐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被我点了穴道,还躺在莲居,不同我走,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明成明白过来松了口气,转念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般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的殷切希望?”云沐冷淡而嘲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私心里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难过。”
他静了静,别过了头。
“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西域?不是已经叛出邪教。”
“你真啰嗦。”
不耐的话语噎得明成一窒,似乎感觉出口气烦乱,云沐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明成再说的机会,他直视男孩的双眼。
“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孩子相当早熟,并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较平顺的那一条。”云沐声音里满是哀叹,可仍有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无所谓,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不计代价是么,你决定了?”
“是。”
男孩跪下磕了三个头,不等抬头已被云沐一把拎起。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他瞬息消失在眼前。
明成跟着冲出房,脱口叫喊。“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身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
蓝天下乌发如墨,面容惊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落下。
墙外,宁御仁坐在马车里等待,听见脚步声掀开车帘。“我儿快来。”
望了许久,明成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犹要过之,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
背后无声无息的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穆公子已经走了,一个人,三哥还在莲居……他说不会再回来。”明成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神色莫测,隐约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去接净尘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明成如蒙大赦,立即冲出了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的种种失当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来的低语。
“倒是个不错的小子,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玉家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下人们高兴着繁忙的宴席终于过去,得以放松片刻,宾客三三两两的散去,送辞之举连篇累牍,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玉净尘,时常有人问起,皆被玉家人巧妙的以虚言搪塞过去,对于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人,均有默契的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凌苍一人,更无意气消沉。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无。”
“也没有类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英回报着数日探察的结果,全是一无所获。
屋内一片静窒,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
逆光在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沉默了许久才道。
“他已离了姑苏。凝雨去搜集消息,查出紫苏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粟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云沐剑上的铭文:“尽可能察得详细些。”
“瑞叶去跟踪林御仁,小心探明他的真实身份,此人来历莫测,离开的时机也蹊跷,要多留神。”
“琼花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了安排。
屋里恢复了静谧。
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剔透得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沉定,动辄心浮气燥。
云沐,会在哪。
冲开穴道时已太晚,他接走了紫苏的孩子,从姑苏城彻底消失。
寻到他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与四英的追踪术皆缘自云沐的传授,惯用的手法不可能有丝毫作用,更何况也许还有林御仁的手笔。
不得不回家,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渺茫。
云沐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庆幸或同情的眼神,深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一切被人遗忘,就像云沐从来不曾出现。
凌苍再次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的等待四英的消息回传。
瑞叶回报,辞别玉家返程北方的林御仁一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实,迷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凝雨回禀了追杀紫苏的人,确是世家——南海袁家。
袁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近来向江南扩张,暗里如此无行,他嘱咐留人长期控守,设法伏入内线监视,端看云沐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粟暂无音讯,他并不寄予过多的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云沐出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极微,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西域,搜尽碧落黄泉……
◇ 第九十五章 南越
一滴汗从额上渗出,缓缓流过眉梢,滑过浸湿的脸颊,顺着下颚滚落了衣襟?
汗透的身体犹如冰封,费力扯上身的棉被笨重,完全没有作用。
幸好几度发作之后摸出了规律,这般狼狈的模样,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痛,真要命,熬过去如同散了架,意志近乎崩溃,极度的衰弱令他想睡去,寒冷却成了最大的障碍。
冻死在屋里,确实有点可笑,这该死的北方,该死的冬天。
云沐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去南越,据说那里很温暖,从来不会下雪。
那个人……又在做什么?
记忆中最后的神情是彻底的愤怒,大概真的是把他惹火了。
很吓人,还好不会再见。
门上传来轻叩,停了片刻又敲了敲,耐心而有礼。
叩了又叩一无反应,终于传来了一声裂响,门栓被震断了。
门开了。
叶照眠触了下冰冷的额,又探了探脉,他解下轻裘,掀开被子裹住,将云沐抱到一间密室。
云沐非常累,热气腾腾的浸浴化去了骨子里的寒意,烘得发热的厚褥舒适之极,房内烧着地龙,温度足以让人冒汗。
可若有若无的刺痛让他无法入睡。
“我儿,发作了为何不说。”
“不想让你们担心。”
“你这才是让我们担心,”宁御仁着急的来回踱步,声音里带着焦虑:“罢了,待开春,你与叶照眠同去南越药王谷。”
南越。
银粟在这个崎岖潮湿的地方转了一个多月,见惯了各种令人起栗的爬虫长蛇,青碧的树叶郁郁葱葱,仿佛永远在滴水,时不时就有一场急雨从天而落,闷热的汗裹在身上黏腻而不适。
他一边低咒一边寻路,嘟囔着抱怨自己运气欠佳,离开了风雨如诗的江南跑来这个蚊子多过沙的地方,不小心还会遇到有毒的瘴气,若非躲得快,恐怕已倒在这抬头幽林,低头泥沼的穷山恶水。
要找的人竟是出自这片鬼地方,他实在不敢相信。
一路遇到的居民说的话也听不懂,与其说是人话不如说是鸟语,当了几十天聋子比手划脚,终于学会卷着舌头别出些简单的字句,勉强能够沟通。
懂了还是白搭,此地小国林立村寨无数,连年战乱,国与国之间混得一塌糊涂,经常是灭了重建,建了又毁,合并纵横数不胜数。
许多居民连当前主政的国主都搞不清,更别说数十年前不知名的小国。
不甘心耗费了偌大的力气仍是无功而返,回去必然会看见三张幸灾乐祸的脸,好整以暇的等着嘲弄揶揄,银粟凭着最后一点意气勉强又转了十来天,眼见着实无望,开始绝望的盘算回去的路途。
这一天吃完打来的野味,转到河边洗手,难得林木稍稍稀疏,日光从枝叶间斜映下来,照得河水犹如透明的水晶,清晰可见爬满青苔的河床。
异色的石质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段灰白的石板,静静的沉在河底,尚未被泥沙完全掩藏,白色微光明灭,断断续续的延伸至远方,竟像是一方古道。
左右无聊,银粟一时兴起沿着河道一路前行,石板逐渐延至岸上,消失在密林深处。他顺道而行,累累的青藤巨蔓如蛇,树木越来越粗壮,幽深得几乎看不见日影,随着探索又发现了一座曲流石渠,破碎的石板原来是长渠底道。长渠尽头是一壁残墙,翻过断垣,眼前出现了一栋宫殿般的建筑,建筑的白石多已倒塌,残余的部分已被植物覆成了一片绿毯,仍依然能感觉出曾经的精致。
东头有弯月形石池,西头有石板平桥和层层花阶,曲廊倾颓,碧池干涸,残留着厚厚的落叶,完全不见人迹。
行过废弃的宫苑,步上最高处的主殿,样式各异的砌饰残楣颇为独特,其中还有不少莲花的浮雕,大多已破碎不堪,时而有艳丽的毒蛇被步履惊动,悉悉的吐着蛇信蜿延爬过,在石径上留下一道发亮的粘迹。
穿过最后一道苑门,终于踏上了殿台,所见的景致令银粟愕然定住,竟忘了身在何处。这草蛇丛生的南疆密林深处,幻出了一处天境般的所在。
殿堂下方是层层石阶,联入一个美丽宽广的湖泊,纯净的湖水晶莹碧透,如一块硕大的翡翠在日光下闪闪生辉,湖边青绿的细草茵茵如毯,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层层树影随风起伏,仿佛有生命的呼吸。
山风一扫缠绵数月的湿热窒闷,吹得遍体清凉,出乎预料的美景迷醉了心神,银粟毫不犹豫的扑下湖水凫泳,数月未有的惬意。顺手捞了几条不知名的肥鱼,浑身长满了雪白的细鳞,腮上还有长长的须,样式古怪,烤熟了滋味却十分鲜美,香味飘得老远。
心满意足的啃着鱼肉,前方的树林忽然传来轻响,竹竿拨草的声音越来越近,探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衣衫式样一看即是普通村民,身后还背着采药的竹篓,粗衣赤足,黝黑而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见鬼一般瞪着他。
转了数日都没见几个人,正觉极度无聊,银粟努力表现友好,用刚学来的鸟语嗑嗑巴巴的表达并无恶意,甚至用上了手势比划,邀请对方和他共享篝火晚餐。
对方迟疑了好一阵才走过来,放下背上的筐,盘着腿在火边坐下,拒绝了他递过去的烤鱼。
“真没想到这里有人,我还以为撞了鬼。”老人的舌头很生硬,但说的分明是汉话,银粟听得险些跳起来。
“你是汉人?”多日被迫说着半懂不懂的南越话,憋得几乎吐血,此时遇到了一个能说汉话的人,惊喜非旁人所能想像。
老人沙哑的笑了,沧桑的眼睛浑浊而世故,自然猜得出他为什么反应过激。
“我在这里五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说汉话的人,其实已经快忘光了。”
在这种鬼地方呆五十年,银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人仰着头思索,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回忆。“百年不遇的旱灾,一村人饿死了大半,剩下的成了流民,随着流浪到这里,后来安了家,习惯了,也就不走了。”
“你能适应?”他只觉不可思议,顺手拍死了一只大得吓人的蚊子。
老人呵呵的轻笑,从竹篓里翻出一株干草丢入火堆,袅袅的轻烟飘散,徘徊在耳畔的嗡嗡声迅速消失了。“天气湿热,容易生蚊蚁,外地人受不了,本地人有一些偏门的办法,这种草味蛇虫都会避开。”
银粟叹为观止的摇头,不管怎么说,今晚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今天的运气十分令人满意,继续啃着肥鱼填饱肚子。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从怀里摸出干粮裹腹。
瞟了瞟对方粗糙的米饼,他大方的再次送去脂香四溢的烤鱼,老人却不停的摆手,往后退让。
“这鱼我们这里的人是不吃的。”
“为啥?”银粟不解其意,不懂这等美味怎会被拒之入口,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有毒?”
近日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生物,不少看来正常的却有剧毒,难道这个也……银粟蓦然绿了脸。
恐惧太过明显,老人忍着笑安慰。
“没有毒,只是湖里死过人,我们觉得不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觉着不以为然。
哪个湖里没死过人,就为这点理由放弃唾手可得的食物,大概也只有化外夷民才会如此愚昧。
看出他的不屑,没有和异乡的年轻人计较,老人平和而慈霭。
“你不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我们宁肯挤在山底下淋雨受热也不搬上来。”
这确实是个疑问,他立刻请教。
“这地方,有鬼。”
恰巧一阵阴风刮过,森森如浸冰水,火苗跳动的光亮中,老人脸上的阴影极深,衬着郑重其事的几个字,险些让银粟汗毛倒竖。
“老人家说笑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他哈哈干笑,平抑着自己的不安。
“你听。”
银粟静下来细听,风刮过了冷月下泛着白光的残垣,发出的声音竟似哭声,幽幽咽咽的凄怨,在密林中分外恐惧,想起沿途听说的巫力乱神,使蛊下咒的诡密传言,肌肤霎时爆起了一层颗粒。
“这只是石头的声音,哪有那么怕人。”银粟心里不安,嘴还是很硬。
“这里死过好多人……”老人望着月夜下沉静的湖面,感慨万千。“数不清有多少,一国的女人都死在这儿,湖上飘的全是尸体……我一辈子都怕,要不是为了采药,我才不会路过。”
听着沙哑而苍凉的话,银粟头皮有点麻,又不愿相信。
“是不是夸张了一点,我走了这些天,近一带根本没几户人家。”
老人摸出旱烟在脚边磕了磕,就着篝火点燃,烟气缓缓升腾,满布皱纹的脸仿似隐入了迷雾。
“这里原来是映雪国的王宫,现在的人早不记得了,除了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还有点印象,是个好地方啊……”
“有山有水,一国就是一个几万人的大族,人丁兴旺,挖矿炼银的手艺又是历代相传,生活富庶,当时不知多少小国羡慕……这一族的女人非常漂亮,皮肤白又能歌善舞,和南越其他地方的人都不一样,可惜从不对外通婚。特别是映雪国的圣女,据说他的歌能引来鬼神应和,飞鸟游鱼出听,美得不像凡人,见过没有不被迷住的。异地行脚的客商数不胜数,一多半是为了碰运气见他一面,回去能像傻子一样说上几十天……”
或许是上了年纪,老人的话有点絮叨,听着银粟云里雾里。
“那不是很好,怎么现在变了……”他比划了一下死寂的周围。
“就是太好,所以才惹来了祸端。”叭嗒叭嗒的吸着烟,老人伤感而无奈。“邻近的小国眼红,既想要他们的财富,又想要他们的女人,伙同起来重金贿赂了驻守南越的将军,诬称映雪国谋反,带着几倍的人杀过来占这块地方……”
“那后来?”
“这一族的人骄傲得紧,明知敌不过也不肯投降,男人在国主的带领下拼死力战,全死在了战场上,女人……”
“被捉了?不对,刚才说他们都死了……”说到重点,银粟渐渐感觉不妙。
环顾着波光鳞鳞的湖面,老人带着几份敬畏。“我也是听说,黑压压的军队围住了这坐山,逼躲在宫殿里的女人们出来投降,男人们死光了,一族也完了……女人们恨透了毁家灭国的恶魔,又不甘心做奴隶,在王后的带领下全数投了湖,一个也不肯屈服,整个小国就这么完了。”
“全死光了?”寥寥数语的描述勾出惨烈至极的画面,想到湖上飘满了尸体,银粟一阵恶寒,刚吃下去的肥鱼几乎立刻吐出来。
“……后来夜夜有人哭,哭得占领的敌军都受不了,尸体也开始腐烂,疫病流行,巫医们说是映雪国的诅咒。为了拔除邪魔,在神巫的命令下往湖里倒了桐油,烧了三天三夜,几十里外都能看见火光……”老人沉沉的叹息,“可还是有女人哭,最后怕了,带着夺来的大量金银撤出了这块地方。几十年一直这么荒着,湖里的鱼再好也没人敢去捞,那是映雪国的女人变的。”
“真的是巫术诅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肚子开始翻搅,银粟望着香喷喷的烤鱼欲哭无泪。
“那倒未必,我曾经在映雪贩过货。这个国和南越其他地方不一样,男女皆擅歌,族里流传是天神后裔,不信巫咒,但秘术确实是有的,唯有少数王族才知道。”老人随手拔起一朵随风轻摆的花,丝丝舒展的细柔花瓣犹如流苏,繁丽而华美。“他们视这个为圣花,当年王庭里满目皆是。雪衣、白花、天乐一般的歌,那可真是美……”
老人不再说话了,默默的抽着旱烟。
静寂如死的夜里又一阵风掠过,呜咽之声隐约回荡,恐怖之外,有种哀怨悲婉的凄恻,月光如银,映着斑驳苍凉的废墟,银粟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一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睡去时已近天明,醒来时日头升得老高,身边的火堆只剩了余温,一夜娓娓而谈的老人不知去向,甚至不太能肯定自己遇见的是否真实。
鱼还剩下几条,他再也没了烤来吃的兴致,摸摸肚子决定去打几只野鸟,不留神在废殿小径上绊了一下,弯腰一看,是一块被野藤遮没的石碑,上面刻着奇异的碑文。瞪了半天,银粟摸出怀中的素绢,字虽不同,曲致勾划却如出一辄,分明是同一种文字。
摸了摸后脑勺,望着四壁倾颓的殿宇,千辛万苦踏破铁鞋,竟已误打误撞的找到了遍寻不至的目标。
想起昨夜经历的一切,真是……见鬼了。
◇ 第九十六章 找人
“赵师弟!”一个声音喝住了冲动拔剑的人,一脸颓色的男子按住了师弟的手,将寒光闪闪的利剑还鞘。
“大师兄,难道你甘心就这么俯首称臣?”赵师弟怨愤而恼怒:“昆玉派多年的基业就这么拱手让人?”
“还能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愿意。”男子的脸色暗淡无奈:“玉家声势之盛,非我们所能抗衡。”
赵师弟环顾着众人,年长的师兄师姐一个个在年轻锐气的目光中低下头。
“我宁愿拼了!师父还在一定也会这么想,大师兄既然暂代掌门之位,就该担起本派声名,豁出性命相拼也好过任人宰割。”
激昂的话语换来一片沉默,如有万一的可能,谁会愿意俯首贴耳供人驱策,名重一时的昆玉派被人逼到这个地步,是做梦也想不到。
怎奈姑苏玉家近些时候扩张迅猛,实力高涨,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隐蔽而诡诈,逼得诸多根深蒂固的门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导之权。
剩余的少数抵抗被强大的力量无情吞没,数年来,玉家已从江南白道的名誉龙头,转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个玉三究竟是什么来头,不是他也不致落到今天的地步。”有人咬牙切齿的咒骂:“玉家以前行事可不是这样。”
“听说他失踪了五年,回来性情大变。”大师兄沉郁的拧起了眉:“这次来的要是玉承庭倒还好,偏生是他。”
“既然敢来,干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换不回师叔师伯,杀了也能出一口恶气。”赵师弟到底血气方刚。
大师兄瞥了他一眼,苦涩难当,一贯刚勇鲁莽的师弟怎会了解当家的不易。
昆玉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却尽被玉家使计诱出,至今失陷未归,生死不明。
左右的盟友在玉家威压之下噤若寒蝉,自顾不暇,哪还有同枝连气的义气,何况师父死得……
二师兄开了口:“赵师弟一腔热血,但玉净尘并非易与之辈,传闻其人深谋多智,身边高手如云,真要动手,怕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师父,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摇大摆的炫耀。”赵师弟怒不择言:“昆玉派的名声全教他毁了,师父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赵师弟!”几人异口同声的喝止,殿中一时静寂如死。
这是昆玉派最不愿意提及之处。
德高望重的昆玉派掌门弈剑子与弟妇幽会私通,双双被刺杀于偷情秘会的客栈中,是近日轰动江湖的丑闻。
舆论大哗言者不齿,也正因此,一向以道德严谨自居的昆玉派成了嘻弄嘲讽的对象,市井流为笑谈。
弈剑子昔日旧友唯恐名声受累,大多撇清立场,玉家侵蚀犹如雪上加霜,昆玉派被迫独力抗颉强敌,偌大的门派风雨飘摇,江河日下。
更有传言指弈剑子多年前觊觎美色而暗害了师弟,道貌岸然的表相下所做所为令人发指,尽管无从证实,却在口耳相传中让这一场争斗多了人心向背。
弈剑子遇刺的时机过于巧合,在狭小的房间内杀死一派掌门也非常人能为,尽管并无任何线索,但玉家毫无疑问的成为众弟子推断的幕后主使。
“前事休说,先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为好。”良久,二师兄出言。
大师兄刚要点头,警示敌迹的钟声已自山下遥遥响起。
俊逸的年轻公子气质非凡,带着数骑昂然入山,全无提防之态。潇潇自若的礼节性致意,眸光掠处,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气迫人而来,昆玉派的女弟子无一例外的红了脸。
江湖中皆知玉家三公子外形出众,却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袭玄衣掩不住夺目风采。不少人心生暗语,无怪江湖中皆传姜家二小姐为其神魂颠倒,非君不嫁,确实有过人之处。
“来者可是玉家三公子?”
第一个扬声的居然是小师妹,美目灼灼闪烁,在场的师兄弟尽在心底哀叹了一声。
小师妹是一师叔的女儿,此刻长辈失陷,素来娇宠放纵的人失了管束,看样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亲还在别人手上掐着。
“在下玉净尘。”男子略一点头,身后的两名随侍之一捧上了一方精致的锦盒。“初次拜访,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三公子挟势而来,何必说得如此客气。”大师兄踏前:“敢问本派的各位师叔长老……”
“安好无恙。”玉净尘展颜一笑,教人移不开视线的眩目。“玉家待如上宾,只要贵派愿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昆玉派如其他门派一般低头臣服,以供驱策?”闻得长辈安好,大师兄脸色稍霁,语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贵派,为盟友自是上佳。”虽然稳据上风,玉净尘言辞仍是相当客气:“以代掌门之明,当明白此乃两宜之事。”
“阁下莫非以为本派都是傻子,竟会愿与弑师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贱。”赵师弟语出讥讽,尖锐的语气令众人纷纷色变。
“此话从何说起。”玉净尘淡瞥一眼,深沉莫测。“在下对弈剑子前辈素来景仰,听闻噩耗内有隐情,却不甚了解,愿闻其详。”
“休要再假惺惺,还不是你……”
“赵师弟!”大师兄喝止了接下来的话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请三公子勿怪师弟年少无知,听信街巷无根传言。”
玉净尘弹了弹指,身后的两名随侍手从佩剑上垂下,恢复了肃然静听。
“代掌门何必客气,是非真假日久自现,弈剑子前辈的为人自有公论,何有可畏之处。”
冷冽的杀气随着笑语淡去,赵师弟煞白着脸,望着挡在身前的师兄,勉强压下了不甘。
适才已有暗哨回报,纵然怒气沸腾,又岂会不懂形势比人强。玉三公子敢于亲身犯险肆无忌惮,是仗恃着玉家大队人马在山下虎视眈眈,以玉家近年锋芒之盛,真要将之激怒,只怕昆玉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环视了一眼神色各异的师弟师妹,大师兄叹了一口气,将对方引入厅室礼待。赵师弟紧紧捏着拳,瞪着仇人的背影,恼恨几乎涨破了胸膛,肩头忽被重重的拍了一下,二师兄附耳低劝。
“适才确是你太鲁莽,别怪大师兄,一切总要设法让师叔师伯回来再行事。”
“这玉三难道真的会放人么,谁知道他动什么手脚。”赵师弟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师父死得蹊跷,必定是他所为。”
“是又怎样,无凭无据能指责什么。”二师兄苦笑,只怪失德在先,连争公道都缺了立场。“他若问一句师父为何不顾伦常与女子秘室私会,又该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这件事已经让昆玉派名声够臭了,还是少提为妙。”
“二师兄说的不错,八师兄休要意气用事不顾大局,反而害了失陷的各位师长。”小师妹从旁帮腔颇有嗔意。
她排行虽末,倚父之名地位却不低,脾气也不小,凤目一瞪,众人都不再开口了。
门环扣了两下,一个清朗的男声轻道。
“请进。”
娇丽的女子一袭玫红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妍美的鲜花,端着一壶清茶几份细点,穿过门口的随侍踏入,不忘随手带上了门。
“请三公子先用些点心,大师兄正和师兄弟们商议,少时自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独坐房中的男子抬眼笑了笑,看她换下一壶冷茶:“多谢姑娘。”
“都是江湖儿女,三公子何必客气。”女子大方应对,明眸毫无顾忌的打量,“敢问家父现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奇道子。”
“原来姑娘是奇道长的千金。”玉净尘带上了三份惊讶,仿似顿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气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玉公子告知,稍慰牵挂悬念之心。”女子盯着他的脸,美目流动樱唇噙笑。“别再姑娘姑娘的,叫我南星即可。”
玉净尘微微一笑,“直呼闺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于礼法,假使顺利,将来自是一家人。”
“姑娘说的是。”接过玉手递来的香茗,执起碗盖拔了拔浮叶,男子的一举一动优雅从容,赏心悦目之极。
南星望了好一会,忽然问了句题外话:“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玉净尘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顾及于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来江南无数女子倾慕,竟无一人能令公子动心?”不顾逾越失礼,她进一步探问。“听说姜家二小姐对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说笑了。”玉净尘不着痕迹的敷衍:“皆是些无根之谣。”
“江湖均言玉家极重门风,三公子谨身自持莫不正是为此?”
“家父确实素来教导甚严。”指节轻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礼。
女子泛起甜笑,殷勤的推过一碟细点。
“大师兄真慢,想是快好了,请三公子先尝尝昆玉派的桃片糕。”
“无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细细商议,是在下来得突然了。”嘴里说得客气,男子微微支颐,目光已转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这是新栗所制,异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强取了一块咬下,目光一动,放下了残留的半块。
“确实不错。”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点。”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闪烁。
“姑娘好意心领了,可惜我历来不爱甜食。”玉净尘将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遗憾了,这是厨房特地为贵客所制。”俏颜现出浓浓的失望之色,丽人轻颦,令人见之不忍。
玉净尘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绝这份心意。”话声一顿,他扬声唤道:“琼花。”
“在。”随侍的女子之一推门而入。
“这碟点心是专为我们所备,可惜我不喜甜的,却之不恭,你替我用了吧。”
这道命令着实古怪,琼花眼露怪异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不等对方走近,女子仓惶起身,袖口带翻了茶盏,尽数泼在了糕点上。
“哎呀,失礼了。”强抑住慌乱,女子娇声致歉。“这碟不能再用了,我马上去换一份。”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点心里有什么?”凝雨随着走进来,相当好奇。
“媚药。”玉净尘摇了摇头,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琼花合上了嘴:“她胆子真不小。”
“脸皮也够厚。”凝雨点头感叹。
这等正派江湖侠女,算是开了眼界,大概是想借此攀上关系,一旦事成,最不济也能凭着玉家的暗助执掌昆玉派,时机得当还可再进一步,家风严谨的玉家绝不会容许儿子出这等丑闻,背上始乱终弃之名。
琼花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这几年在江南对其倾情示好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如此大胆的还是头一位,愚蠢之外,实在是……勇气可嘉。
“要不要告诉……”那个人真慢,不然哪有机会让人来这么一出。
“算了,给昆玉派留点颜面。”玉净尘莞尔:“等他演完戏自然会过来,急什么。”
“劳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礼,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玉净尘制止了对方的歉词。“其他人可安抚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昆玉派的暂代掌门:“均无异议,在我剖析利害后答应奉玉家为尊,但若是将来长老折返,怕……”
“这点你不用担心。”玉净尘洞悉未尽之意。“我既能让你坐上这个位子,便会助你剪除不应有的障碍,那些长老能回来的不多,或许过一阵昆玉派该办件喜事。”
“喜事?”
“你与南星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声,“奇道子一定会很高兴女儿做了掌门夫人。”
对方眼神一亮:“可她……”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玉净尘点了一句未再多说,“我想你会有办法。”
“公子说的是。”如能成功确是一条巩固地位的良方,凭着无量长老的地位声名,再不必顾忌诤议不驯的同门。“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尽,有能用上一二之处当效犬马之劳。”
玉净尘抬手,身后的银鹄捧上一卷画轴。
“需要你襄助的暂时仅有一事。”平静的道出此行的目的,“借用贵派的势力,帮我寻一个人。”
“找人?”这桩请托简单到令人诧异。
“对,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找到他,但要记得隐秘些。”男子的话音忽而柔起来。
“在下一定尽力,找到了立即给公子送过去。”约略看了一眼画卷,是名少年,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现,一定轻而易举。
琼花闷咳了一声,凝雨横了一眼。
“用飞鸽传书知会即可,千万不要惊动。”玉净尘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画中人的发。“只要能找到他,你想昆玉派怎样都行。”
请假
因为身体原因请假一天
◇ 第九十七章 四年
在西京过了索然无味的数月,见过了心中各怀鬼胎的亲人,云沐已经腻了。
宁御仁许是看出了,便着令叶照眠带他出游。
云沐的心情登时好了起来,连日里诸事繁杂,一件接着一件,如今大有海阔天空之境,云霾被一扫而空。
叶照眠到得溪畔码头,指指一艘小船,示意云沐先上去,云沐知道叶照眠会撑船,本领还很高超,便欣然上去。
叶照眠解开系绳,跃上小船,长篙在岸边一点,小船便没入了水上集市的舟群中,不片刻,又如箭矢一般飞射出来,沿着曲折的水道一路前行,在狭隘的水道入口处排队等候军队盘查,预备出城。
云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船出游,不由得充满了兴奋感。
叶照眠过了盘检,又用竹篙一点,小船出了水道,进入大江,面前豁然开朗,尽是滔滔江水,滚滚东去。
江面上千帆竞渡,叶照眠几下升起帆,将帆索绕了几圈,随手一挂,上前与云沐并肩坐在船头。
“好美,我们要去哪里?”
“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叶照眠知他心中苦闷:“不必在意世间纷纷扰扰。”
云沐突然感觉很累很累,却很开心,尤其是看着碧朗长天与广阔江面的刹那,只觉天地之美,尽在于此。
“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靠在船头。
“你是小王爷了,”叶照眠闷声道,“兴许咱们会很久很久,才能再出来一次。”
云沐明白叶照眠的心思,他可以不争,但有些东西总归在他身上。
小船驰过江面,进入狭隘的水道中,再一路北上,两岸俱是崇山峻岭,美不胜收。
叶照眠脱了外袍,赤脚卷起裤管,在船尾撑船,遇见行舟的渔商,便买了些食物,找到一个炭炉,在船头升起火,煮鱼汤与焖米饭吃。
云沐没有问去哪里,渐渐地觉得,如果这一生都这么过,倒也无妨,人如浮萍一般,浪迹天涯。大千世界,人间百态,俱化为纵横错落的飞鸟,在高耸的群峦下散开,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
夜里下雨时,云沐便与叶照眠睡在船舱里头,听着外面雨点落在江上,探头去看,只见江面上白色水花万点。
风起云涌,乌云散尽之时,两人便躺在甲板上,身周是千里如镜江面,眼前则是万顷星河。
如此两日过去,第三天,云沐打了个呵欠醒来时,叶照眠已撑船靠岸,抵达群山的偏僻处,面前是一道青石板路,通往山峦尽头。
“这是什么地方?”云沐问。
叶照眠抬头仰望,沉默片刻,说:“我背你。”
“一起走吧。”云沐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叶照眠似乎有点紧张,朝云沐说。
两人沿着青石阶一路上去,青石阶日久失修,石头上满是青苔,到得峭壁前又有栈道,蜿蜒盘旋,通往山野深处。
当云沐看到一处山门时,便终于知道了叶照眠为何带他来此处了。
面前有一头巨大的石雕男子,栩栩如生,面朝山下大江与层云缭绕的中原世界。
就在石雕背后,天梯相连的尽头有一广阔的平台,平台后又有日久失修的、砖石垒砌起的楼阁。平台上十分安静,人迹罕至,爬山虎沿着平台下的万丈石垒直攀上来。山中不知岁月,仿佛悠久的时光都在这儿凝固了。
“这是你被送来练武的地方?”
“对,这里就是药王谷。”叶照眠答道,与云沐拾级而上,来到殿前,高处悬挂着摇摇欲坠的匾额,上书三枚古篆文“药王谷”。
“晚上就住这里,”叶照眠说,“因为没有传人,师傅他们平时都在不谷里,没有人烟,山里头可能还有点冷,不过我想……”
“没关系。”云沐答道,并站在殿前,伸了个懒腰,面朝外头的青山与缥缈云雾,大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之意。
自从离开西京伊始,这是他真正脱离了一切顾虑的几天。
这一住,就是四年。
云沐消失了整整四年,音讯全无。
他隐去的十分彻底,没有任何线索能勘出蛛丝马迹,仿佛他的存在仅是出自臆想,无人提起,无人得见。
胸中的愤怒愈发激狂,与爱念渴望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哪一种更多。
追索而不得令他空虚焦燥,将全部精力投注于家族事务,用尽种种手段拓展力量,相较起过去隐然龙头掌控姑苏,现在的玉家全面控制了南方,大大小小的反抗被或明或暗的手段收伏,声威如日中天,甚至开始尝试渗入北方。
尽管查出了云沐的故国,监控着袁家和离郡王府,用尽了一切方法探寻,仍是一无所获。
莲居的荷花开了又玉,玉了又开,却找不到曾经栖住于此的人,一切与云沐离去时一模一样,他隔几日就会歇宿于此,家人都知道这个特殊的习惯,又不便多劝,唯有睁一眼闭一眼。
银灯,画屏,蝴蝶鸢。
对弈时剩下的半局棋,穿过的衣,握过的笔,挽过乌发的牙梳……
还冰蚕褥上仿佛残留着他的气息,一闭眼就能想起青涩的迎合,极尽欢愉的抵死缠绵。
旖旎香艳的回忆令身心炙热如焚,迫得他时常起身用冷水浸脸。一别经年,渴慕更剧,等他捉住那个任性的人,一定会百倍索取,再不让他逃走。
沸腾的思念总在夜里蔓延至极,恍惚中廊外传来女子的脚步,窗边现出一张素颜,雪衣乌发,黑眸清冷,至床畔对他盈盈一笑。
他本能的扣住细腕,一个天旋地转,玲珑娇躯被压在了榻上,触手温热,肌肤细腻,软玉温香抱满怀,竟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
“云沐?”他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声。
清丽的脸偏了偏,抿唇不答。
日思夜想的人赫然在前,再按捺不住,如灼烫的岩浆喷涌而出,激烈的亲吻着红唇秀项,手已扯开了素衣,迫不及待的探寻着曲线。
女子驯顺的任他放纵,被狂热的爱抚窒得透不过气。
似濒临渴死的人得了一勺水,他紧紧的捉住一路吻下去,品尝着诱人的女体,甜美的香气提醒了某些异样,放肆的唇突然僵在了胸前,所有的动作静止下来,良久,身体从火热转成了冰凉。
放开情动的人,他替对方拉好凌乱的衣服,双眼重又恢复了清明。
“抱歉,是我无礼了。”心底被失望的痛苦啃啮,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冒犯了姑娘。”
两年前,厉锋的争斗尘埃落定,遥遥传来了讯息,北朔的死亡奠定了新一任教王的诞生,天玑挟无上威权君临玉座,铁腕重整魔教。他立即请托其搜寻西域,翻查云沐的踪迹。
天玑几度寻索无果,却将香雪送到了姑苏,其意不言自明。
他哭笑不得,唯有将香雪暂时安置于客栈,以礼相待从未逾越,可今天竟似着了魔,将她认作了云沐。
“公子说哪里话,是香雪不避廉耻自荐枕席,未想到……”丽人坐起来难堪的笑了笑,纤手微颤:“公子对雪尊使的一片深情,委实教香雪羡煞。”
他苦笑了一下,默然无语。
有人羡慕,也有人弃若敝屐,头也不回的飘然远去。
“香雪本为蒲柳之身,能有三份肖似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公子若不嫌弃,甘愿侍奉左右及至雪尊使归来,绝不会有半份不该有的奢想。”
话听着宛转平常,纤指不自觉的掐紧,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镇定,清眸中漾着盈盈欲滴的泪,益加楚楚怜人。
他静静的看着清婉解意的人,眼前浮起一张淡漠无情的脸。
终究是不同的,他魂梦相系的那个人从来不会落泪,更不懂屈情下意,软语温存相诉。
“你是个好女人,值得珍视专注的呵护,而不是做别人的替身。”他垂下眼有些愧疚。
“香雪自入聆音楼,习惯了送往迎来。”柔婉的声音轻颤:“媚园佳人众多,香雪也非绝色,能独居一阁,全是因这张脸。往来无数,皆是拥着我……心里却想着他。”一滴清泪无声的滑落。“唯有公子不一样,虽然也是在我身上寻他的影子,却从未轻薄无行,以礼相敬,把香雪当成一个真正的人。”
“此来江南是我心甘情愿,能得公子青眼暂慰寂缪,已是三生有幸。”她收起泪眼,绽开一个妩媚的笑。“香雪自知身份绝无妄念,更不会令人为难,公子尽可放心。”
深情的眼光让他无言以对。
“你配得上更好的男人,而不是我。”玉净尘挥掉一瞬间的错觉,拒绝得很歉疚:“你们确实相似,但你不是他……对不起。”
香雪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了居所。
跌跌撞撞的倚在床头泪如珠落,先是无声的啜泣,渐渐转成了恸哭。
强颜欢笑的周旋往来,那些在伏在她身上肖想另一个人的男人让他厌恶至极又不得不敷衍,唯一倾心的一个,却连做替身的资格都不给。
不知自己的容貌究竟是幸运抑是恶梦,揽过铜镜,泪眼模糊的望着镜中的脸,只觉哀凄无限。
“三哥。”明成瞟了瞟室外鬼头鬼脑的凑过来,仿佛有什么藏不住的话。
玉净尘瞥了一眼,继续翻看手下部属的节略,盘算着人员变迁调用。
“说。”大方的拨给明成一柱香时间。
“昨天我偷听了大哥和爹的闲谈。”少年半夸耀的报告,不无得色:“很不容易的,你知道爹耳朵最灵。”
“然后?”重点当然不是偷听。
“他们谈了很多,认为最近玉家的势力扩张得太猛,担心与北方的睿亲王府对上,毕竟彼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无端冲突只会让离郡王府得利。”
“嗯。”这一点他早在考虑,睿亲王府踞守北方多年,并非离郡王府之流,树大根深撼之不易,但……
“所以爹晚上可能会找你谈谈,劝你收敛一下。”
“就这?”他不认为这点事情会让明成如此鬼祟。
“还有嘛……”明成干笑了两声,边说边观察他的脸色。“大哥说你该娶妻了,他认为静娴姐是个不错的人选,他是真没眼色……”
写字的手偏了一笔,在纸上留下了重重一划,玉净尘沉声道:“爹怎么说。”
“爹没多说,看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父亲的耐心消磨怠尽了么?一股阴影袭上心头,隐约有些烦乱。
“三哥,你打算怎么办。”好奇心促使明成打破了禁忌,问起家中数年来无人触及的话题:“大哥说你再拖下去江湖中怕有非议,连沈大哥都娶了。”
历来浪荡贪玩的沈云扬被家中强召回家成亲,如今成了一个两岁孩子的爹,被妻子管得甚严,每每提起皆唏嘘不已,概叹过去的风流化作了陈迹。
“就算我要娶,也不会是她。”玉净尘没有正面回答。
“是谁都行,只要不是那个人。”突兀的语声来自玉承庭,迎着烛火踏了进来,显是听到了三弟的话,神色相当不快。“不管是哪家的,男女也不计较了,只要家世清白,爹娘均不会有异议。”
“我要的,只有他。”淡淡的话语极坚决。
“你把玉家的名声当什么。”玉承庭见三弟数年仍执迷不悟,不禁恙怒。“现在还对他不死心。”
“原来玉家的名声都系在我爱人身上。”他微讽的一笑,不无调侃:“责任何其重大,寻常人还真是担不起。”
“少说昏话,好不容易他自己肯走,你反而念念不忘,忘了他惹来多少麻烦?”玉承庭百思不得其解:“他哪点比得上江南的世家子。”
“确实。”玉净尘一晒,索性撂下了笔:“行文作画,酬唱应答,家世门第没一样比得上。”明成听得有些傻眼,又不敢插话。
“可论起武艺心智,坚忍沉毅,谨慎自持,聪颖机变,又有哪个人及得上他。”眉间有毫不隐藏的骄傲,他直言相对:“更何况我喜欢的与这些无关,大哥身在局外自是难以理解。”
“你喜欢什么,无非是……”玉承庭怒气腾腾的驳斥,碍着明成难听的话语不便出口。“惑于妖术。”
玉净尘当然猜得出兄长的语意,脸色也变了。
“大哥念及兄弟情谊,就休要轻辱他,他没有哪里及不上人,更没什么地方可供挑剔指责。”一股意气平不下,他全说了出来。
“他屈身厉锋多年只为手刃亲仇,事后舍弃权位出走毫不恋栈,受我托嘱回护姜家死战不退,仇家寻衅几置死地全不计较,在大哥眼中却一无是处。若非念及我在玉家左右为难,不愿牵累,他怎会隐身远避,除了出身他何止胜人百倍,怎就这般容不下。”
“原来他在你眼里竟是这样的人物。”玉承庭怒极反笑,“他骄傲自负行事辣手,弑亲犯上仇怨无数,居然被你夸得天下无双。当我不知你近几年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寻他,明为玉家壮大势力,实为一已私心筹划,被盅惑至此,你究竟要何时才能清醒。”
明成见两位兄长针锋相对皆动了真气,拿不准该帮哪边才好,瞥见窗边的影子,立时乍着胆子提示。
“爹!”
明成的叫声令两人都住了口。
玉振义缓缓踏了进来,威严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深沉。
◇ 第九十八章 流言
摒退了玉承庭与明成,屋里只剩了玉净尘面对不苟言笑的父亲。
玉振义负手凝望着粉壁上悬挂的一卷行旅图。
半晌,抽出案边未完成的画,随着画卷徐徐呈现的是一个清冷少年,赤足拂弄着朵朵粉荷,着色匀淡,衬得点漆的黑眸慑人心神,望之栩栩如生。
又抽开一卷,少年懒懒的蜷在榻上食樱桃,脸上带着三分无聊,手指细白,樱果鲜红,自有一番无邪的韵致。
一卷又一卷铺开,尽是同一个人,衣饰各异姿态鲜活,颦笑极是动人,待要打开最后一卷,玉净尘再忍不住。
“爹!”
瞥了眼儿子尴尬的神色,玉振义展开了画轴。
画中的少年无力的卧在床畔,长睫轻阖,脸上带着令人心动的绯红,襟口微轩,隐现优美的锁骨。
玉净尘的脸红了,心下暗自懊恼,这些画由他亲手装裱,并未想过会有旁人展卷,此时又不能上前制止,好生后悔。
“画得倒是不错……”玉振义看了片刻放下画轴,刚毅的脸似笑非笑:“既不想被人看见,就不该动笔。”
他有几份狼狈,自知理亏,只能低头应是。
“你当真非他不可。”威严的声音听来不喜不怒,反而更是难测。
“还望爹成全。”摸不透父亲的情绪,他小心翼翼的应对。
玉振义沉默了许久,忽然说起旧事。
“当年我婚娶之时双亲百般反对,你爷爷嫌你娘身子骨不好,柔弱多病,怕她担不起玉家主母的职责,坚持要我另娶他人。”
玉净尘有些意外,不出声的听下去。
“我早已心有所属,听不进劝,不顾阻挠硬是娶了她。玉家人丁众多非议不少,婚后病了数次,我费尽心力替她调养,她也受了诸多委屈,直到生下你们几个才渐渐压住了风言风语,真是难为了她。”想起旧事,玉振义颇多感慨。
“你娘虽然体弱却心细如发,观人极准。她说你喜欢的是个好孩子,必定错不了。我听承庭所言的种种,确有过人之处,难怪你瞧不上别人。”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说来我得多谢他,救了我两个儿子,又保全了姜家。”
父亲罕见的赞誉来得过于突然,他按捺住心情沉默以对,并不急于应答。
玉振义看了他一眼,微有欣赏之色,忽然转了个话题。
“玉家传到我手上,历经几十年辛苦才有如今的地位,江湖朋友提起我玉振义都要道一个好字,名誉这种东西无形无质,建立起来极是不易,毁掉却在顷刻之间,你可明白它的重要?”
“孩儿知道。”玉净尘勉强应了一句。
“老天厚待,给了我五个儿子。”玉振义露出一丝笑意,刚硬的面庞浮出些许温和:“承庭最长性情像我,原则最强,可惜失之方正;生烟筋骨柔弱,不适合学武,做个杏林国手也好;你四弟留在泉州,将来说不定承你三叔的事业;而明成跳脱,心性未定。唯有你,既有我的毅力,又有你娘的坚韧。处事机变心思缜密,特别是那五年过后又添了内敛沉稳,极是难得。”
“若你喜欢的人门第寒微,身子孱弱,原也算不了什么,甚至他身中奇毒永不长大,我和你娘也能认了,独独他的出身……”玉振义摇了摇头。
“以他的心计手段辅佐你统领玉家绰绰有余,身份却会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无法见容于中原武林,泄露出去立成众矢之的,届时你又当如何。”玉振义微微叹息,神色悯然:“黑道白道无非名号相异,行事均在个人,但既在江湖上立存,便得依足规矩。你是要继承我衣钵的人,玉家执事的龙头,不能因一已之情而毁了将来。”
父亲第一次以家业期许,他的心却沉甸甸的发冷。
“孩儿不敢,玉家一切该由大哥作主,孩儿不敢逾越。”
“承庭的才能顶多守于姑苏,承前启后则非你不可。”玉振义攒眉轻喟,怎会不明儿子辞让的真意:“你们几个的性情我都看在眼里,你最适合,无须推辞。玉家之长既是荣耀,也是个沉重的担子,不是谁都能挑起。”
“孩儿情愿辅佐大哥。”
玉振义摆了摆手,示意无庸多谈。
“我已决定,也和承庭提过,他没有异议。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推拒,而是要你明白玉家的子孙有不得不背负的义务,不能卸脱的责任,为此……有些东西必须割舍。”
“那个少年看得比你通透,所以舍了你去也算是成全,纵然不死心寻到了又如何。别让你娘伤心,我也不会同意你离家,待静下来想清楚,终会明白其中的难处。”难得现出罕有的温情,玉振义望着成堆的画轴叹了一声。
“你……好自为之。”
银烛将尽,光影越来越微弱。
玉净尘一动不动的伫立,木然的盯着书案,案上的画卷耷拉垂落,露出一双灿亮的黑眸,画中人欢喜的护着蝴蝶纸鸢,天真的笑颜焕发,仿佛不知愁为何物。
蜀中袁家传来了动静。
偌大的家族被一寸寸鲸吞蚕食,分崩离析,在外力的压制下溃散,外门弟子纷纷逃离,投靠了别家,唯恐与之俱亡,犹如被狂风摧折的大树倒地前奔散的蚁群。
他本以为云沐会用刺杀,最终传来的消息却并非一人所能为。
北方睿王府的势力南侵,袁家首当其冲,被连根拔起以警效尤,像剥一颗白菜般层层撕下了外桩产业,逐层递进,直至核心的当家一门。
倘若这是上天的报复,确是相当残忍的一种,犹如钝刀割肉,蜀中大小门派无不心惊。作为睿王府展现实力的一场试手,无疑相当成功。
可惜没等到云沐动手。
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暗中支持袁家再拖上一段时间,毕竟以云沐的个性不致让报仇的机会旁落,他不想这个唯一可能让他现身的地方就此消失。
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暂时不宜正面对上睿王府,况且帮助那个意图杀妻灭子人渣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云沐为何不曾下手?是相隔太远?时机未至?还是……
他很担心,二哥的只言片语始终令他牵挂,问过无数次,可仅凭一次短暂的把脉并不能确诊详情。
他的身体究竟毁伤到什么程度,定期发作的反噬会不会令他遇险,一别数年,是否安好无恙?
他不敢去想,每每稍稍触及,心头便是烦乱。
一个人怎么能消失得这样彻底。
不愿再纠结,他传唤门外等候的四英入内。
“那件事查得怎样?”
银粟首先报告。
“回老大,传言起于洛阳,经查是被古景之带去洛阳的温宿国公主散出。”
“此事与古家无涉,应该是莱丽公主擅自所为,古景之已启程至扬州,可能是专程前来解释。”琼花分析。
“如今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各大帮派均有疑问,不少人私下探问玉家弟子。”本就该斩草除根,凝雨对此很是懊悔:“早知道把那个公主一刀宰了省事,都是主上心软。”
银粟咳了咳,眼神示意同伴闭嘴。
日前江湖中突然出了流言,称玉家三子玉净尘失踪五年皆因陷身西域厉锋,沦为邪教的杀人工具,离开后仍执迷不悟,与邪教之人往来频频,行事荒唐,根本不配以正道中人自居。
中原素来视邪教为寇仇水火不容,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玉家执掌江南武林道多年无有不服,如今爆出这般丑闻,还是在近年英名日盛的玉净尘身上,甚是难以置信,多斥之为荒谬。
但愈是如此猜度愈多,流言一出即是口耳相传,私下议论日盛一日,玉家始终沉默以对,更助长了疑惑,捕风捉影的猜忌声越来越大,几乎已有人要跳出来斥责玉家不配领袖江南武林。
“现下该怎么办?”瑞叶不像凝雨那般废话,直接询问对策。
玉净尘显然全盘考虑许久:“多说无益,按兵不动。”
“不管?可再这样下去……”不说玉家,单玉净尘已声名尽毁,弄不好势成武林公敌,琼花不懂他怎么还能置身事外般淡漠。
“现在还早,观望一阵再说。”玉净尘微微一笑,不作解释。
“还早?”凝雨匪夷所思。“到什么时候才合适?”
“到我觉得合适的时候。”深遂的眸子闪了一下,隐然于心。
四人望着气定神闲的俊颜呆了半晌,唯有银粟隐约摸到点头绪,几乎忍不住哀叹。
“老大到底在等什么?拖下去等众人上门围攻?”四英退出来私下揣度,琼花百般不解。
“全怪那个该死的公主,饶了他一命还不懂收敛。”凝雨也忍不住抱怨:“又不让我去杀了她,真是憋气。”
“他该不会想借机名正言顺的离开玉家,可是又还未探到主上的下落。”瑞叶颇为纳闷,努力推想玉净尘的目的。
“很快会有了。”银粟懒洋洋的一语,众人立刻精神起来。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消息了?”琼花问出了三人的心声。
“暂时还没。”银粟摇摇头,看众人尚未会意,颇有优越感,大刺刺的提示重点:“只要主上还在中原,这种程度的流言不可能没听说
“那又如何,难道他还会出……”说到一半,琼花豁然顿悟:“老大是想逼主上出手。”
“不错。”终于有人后知后觉,银粟半是得意:“主上一露手,他就可以轻易探到头绪,再不用这样大海捞针的苦找。”
“太冒险了吧,很容易危及自身,搞不好……”凝雨愕了半晌。
“不到这种程度,怎么逼得出他,”瑞叶一击掌,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办法:“这几年他也躲得太好了。”
“希望这招有效。”
玉净尘也希望,只要他还活着,还在中原,心里还有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漫天的谣言压得玉家弟子抬不起头,连父亲都沉不住气招了他去讯问,他尽力敷衍过去,心底隐秘的期待始终在持续。
压力越来越大,就在即将失望的那一刻,开始了变化。
流言又有了新的内容。
传说玉净尘当年被厉锋中人掳入邪教,经过五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苦心孤旨筹划,终于使计击杀了教主,功成身退回到中原。
期间种种沥血感天泣地,不仅为陷落邪教的无数中原人报了深仇,更秉持侠道精神低调内敛,对此功绩秘而不宣,甚至默默忍受了多方疑忌责问。
来去两地的西域商人言及四年前曾闻天山内部哗变,前任教主暴毙,动荡之烈前所未见,邪教嚣张气势一度低迷,内部变动频频,无形验证了真实。
新的传闻更清晰,也更有说服力,与玉净尘的形象完美契合,卓越非凡的名门侠少屈身敌手隐忍复仇的故事令无数闺中少女动情洒泪,先前激烈的声讨者以更快的速度转成了拥戴者,因曾经的辱骂惭愧万分,玉家的形象再度辉煌灿亮,高不可攀。人们的目光充满了敬仰,为中原人能在天山核心诛杀最可怕的魔头而自豪。
传言很狗血,被大众自动诠释了多个版本,细化到杀死教王的一招一式,还衍生出玉净尘不得不为了复仇舍弃爱人的故事,顺带着迟迟不愿娶妻也有了答案,听得四英瞠目结舌,对各色荒诞离奇的想像叹为观止。
随着每一天爆出的新内容,私下的谈议变成了八卦专场,笑到琼花和凝雨肚子疼。
“太肉麻了,但真的很管用。”琼花捶着桌子,笑得险些断气:“我还在想主上会用什么办法。”
以流言对流言效果好得出奇,玉家不置一词,非议已风流云散,甚至再也不用为无端失踪的五年彻词掩饰,经此之后,无人能以邪教的经历作攻击之由。
“你也觉得是他?”凝雨拭着眼角的泪花,揉着酸疼的脸腮。
“除了他还有谁。”瑞叶笑叹:“但这次可是黄雀在后。”
“不知道银粟能不能顺利查出来。”琼花满心期待:“几次去北方均一无所获,此次线索这么清晰,应该会有收获吧。”
◇ 第九十九章 一瞥
每三天即有飞鸽递来最新进展,玉净尘捺住焦燥静候。
辟谣的传言最初起于南方,却是缘自北地的指令。
一路细探下去,抽丝剥茧的追查遇到了极大阻力,断绝了全部线索,银粟一筹莫展,进退两难,再度陷入了困局。
北方能在大范围施加影响,势力深藏至此的门派寥寥无已。
行事干净利落,丝毫不显痕迹,云沐……身边必然有人。
会是谁?
一张一张的翻查着密报,凝视着蜀中方家灭族的详细经过,眉间渐渐拧起了疑问。白鸽扑翅飞出窗口,掠向远处的天空,带着墨迹未干的指令。
探查的目标只有一个。
西京,睿王府。
“实在不知如何才能稍事弥补。”古景之清秀的面孔愧疚而沉重。“是我没有看住莱丽,致使谢世兄遭人抵毁。”
“此事与你无关,何须自责。”玉净尘扶住欲拜的少年在椅上坐下,亲切寒喧,毫无怨怼之色。“古世伯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特别交待我向谢世伯请罪。”见他如此礼待,古景之越发难受。“莱丽在酒楼听说温宿被敌国所袭,险遭灭国之祸,又恰逢隔座有人谈起玉世兄颇多赞誉,她意气之下……”
“她也是个可怜人。”总算明白了流言起因,玉净尘云淡风轻的带过:“原也怪不得她,事情过去就算了。”
“都怨我的疏忽害得谢家家声受损,谢世兄英名受累,万死莫赎。当年穆公子好意宽谅了她,却……”古景之内疚得不能自已,站起来一揖到底,讷讷的难以言语,几至无地自容。
玉净尘缓颜宽慰,大度从容,化解了对方的满腹歉词。
四英曾建言斩草除根,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毕竟莱丽一生因他与云沐而颠覆至此,虽然脱离离郡王府,但受制于一度为人嬖幸的经历,古景之不可能也无法将其纳为正妻,公主之尊沦为小妾,委屈可以想见,恨怨难平不足为奇。
如今事已平定,以古家之严谨,必不会再让莱丽道出半句波澜之语,他便也无意深究,唤过明成陪同款待,一场平地风波算是消弥无形。
回到书房,一只雪白的信鸽悠闲的在案上踱步,啄咬着狼豪笔管,见得人来,偏了偏黑豆似的眼,乖乖的让他取出密笺。
笺上是银粟的手笔,仅有寥寥四字。
速来西京。
西京长安帝王都。
天子脚下,繁华极盛之地,热闹可想而知。
行人如织摩肩接踵,挥汗如云朝新而暮敝,庞大的都城充斥着八方来客,异地行旅,四夷汇聚,万国来朝。
随处可见各色奇装异服,香风盈市,百态杂陈。深目高鼻的胡人娴熟的推销着闪亮的珠宝,高大的昆仑奴驾驶着华丽的马车,吐火的卖艺者炫示着伎俩惊起了喝彩,粘糖人的被一群孩子围得忙碌不堪。东西两市商贾云集,一百零八坊琳琅荟萃,教人目不暇接。
明成和瑞叶眼花缭乱看不过来,满是兴奋之色,玉净尘却无心留意,及至在指定的酒肆与银粟会面,劈头就问。
“查出了什么?”
银粟行事一向稳健,才让他单凭四个字就赶到了西京。
一言出口,银粟左右挠头,吞吞吐吐的对答。
“查……是查出了些东西,尚不能确定。”
迟疑的口吻让人无从捉摸,瑞叶上去捶了一记。
“无法肯定你把我们千里迢迢喊过来,卖什么关子,快说。”
银粟尴尬的笑,“我好像有见到雪尊使,可……”犹豫了半天,明显底气不足。“未能证实。”
“什么意思。”玉净尘紧盯着对方,语气有些严肃:“你的眼睛从不出错,到底是不是。”
迫人的压力让银粟期期艾艾:“我只看了一眼,真的不能确信,睿王府的守卫太严,试过几次都失败了。”
“他在睿王府?”
银粟报告起近日的收获。“接到飞鸽传书后我开始探查,但对方来头太大,坊间流传虽多,却尽是浮面的小道消息,内里获知的有限。”
睿王府并非如离郡王一般的异姓王,来历犹要深远得多。
李氏王朝末年,风雨飘摇,群雄逐鹿。
睿王祖上为江南士族大宗,家资逾万,几度生死,夺得天子之位。
及至天下初定,外族虎视眈眈,睿王之父率领战无不胜的叶家军,替太上皇披甲出征,大败异族,在九子夺嫡中胜出。先皇武艺超群战功赫赫,可惜天妒英材盛年病逝,将整个王朝交到了刚刚成年的儿子手上。
睿王自幼随父习武,世人不知深浅,先皇本想退位于睿王,但睿王坚辞不受,只愿娶一来历不明的女子,后先皇赐万金,敕令那女子为郡主。当今皇帝以弱冠之龄继掌大权,杀伐决断沉毅善谋,无人敢以后生小视。
而睿王以商为业,旗下铺号如云长袖善舞,日进金银无数,渐有富甲天下之誉。多年来延揽天下英豪,稳踞北方武林道之首,为中原鼎足之力。
但听闻睿王妻子病逝,之后行止神秘鲜少露面,江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睿王府既是江湖龙头,又背靠皇家,在北方的势力,云沐若隐身其中,足可躲得滴水不透。
“他几乎不出门,睿王府的防卫盘查比厉锋还紧,我好不容易混进去一次,院落繁多门禁重重,完全摸不清路径,唯有退出来。”银粟面有难色,这般棘手的对象还是头一遭。
连银粟都束手无策的地方……
他默了一刻又问:“你何时见过他。”
“睿王府的马车。”银粟不好意思的承认。“惊鸿一瞥,我瞧着依稀仿佛有点像,他……”半响没说下去,银粟收住了话语。
“会不会是偶然。”瑞叶出言置疑:“或许他根本不在府里。”
“这……”银粟有些顾忌,飞快的瞟了一眼玉净尘:“我想应该在。”
“你怎么知道。”明成听了半天,终忍不住参与讨论。
“因为近年西京最轰动的话题就是……睿王府的小王爷回来了。”
“小王爷!”
几人同时脱口,又面面相觑,俱是傻了眼。
玉净尘紧抿起唇,俊颜没有一丝表情。
睿王历来低调严谨,风评甚佳。但因地位特殊,一直是街坊传言的重点话题之一,近年来隐姓埋名,也就更随意放纵得多。
睿王祖上的传奇,睿王府多年的财富,睿王统领的势力,睿王让位的神秘莫测的种种传闻,皆为人津津乐道的一谈再谈,从酒楼里拥挤的人潮低议中即可轻易窥出一二。
来的时机恰好,适逢西京灯会。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西京三日不禁夜,一夜灯火璀灿,满城流光溢彩,正是难得的玩乐之日。
街头搭建起座座彩灯,有形如宝塔楼阁,有如玉树琼枝,有如仙山灵台,形形色色幻彩鲜明,有些甚至达二十丈之高。以锦绮为罩,饰以金银流苏,望之夺目生辉。另有万余大小彩灯高悬,犹如银花火树。
千余宫女衣绮罗,披锦绣,珠翠摇摇,妖娆可人,在灯下载歌载舞,三日三夜不息。天下太平已久,又逢良宵佳节,更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极尽盛世之欢。
在酒楼雅座间俯视着炫丽纷呈的场景,玉净尘一无喜色,冷着脸听银粟述禀。
“大约三年前隐隐有消息传出,睿王不知从何处带回了一名少年,极尽宠爱,无论什么样的珍宝,只要能让他略微展颜,均会毫不犹豫置于面前,君府为他连换了九名擅做姑苏菜的厨子,甚至请来宫廷御膳房的御厨指点,这是长安最出名的锦衣坊匠师亲眼所见。据说他起居的一苑饮食用度莫不奢靡,一卷珠帘更是数以万计的上等宝石串成,还为他凿了一条暗渠,费尽心机引入了温泉水供沐浴……”
“巷间传闻……极杂,但是睿王府从未有过任何消息,皇家也没有动静,猜测就更多了。他深居简出,得遇的人寥寥无已,但听一两个见过的人描述,应该就是主上。但是这些传闻,大多都是三年前的。”
“什么叫应该,你不也见过。”明成没好气,有些替三哥不值。
银粟翻了下眼睛,“等你看了就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玉净尘冷冷的问。
“似乎……”银粟顿了顿。“今日灯节,听说睿王府的人也会来此观赏,极有可能携主上同行,届时一见便知。”
瑞叶望了望楼下水泄不通的人群:“到这儿?”
银粟咧了咧嘴,忍住了没有挖苦,遥遥抬手一指。
“到那。”
斜对面有一幢玲珑雅致的小楼,从半开的窗棂约略可见室内华美雍容,陈设无不精致,银灯高悬却清幽无人,与喧闹的街市形成了强烈反差。
“那是睿王府的产业,也是历年赏灯会的最佳地点,俯瞰整条街,灯火游龙必经此过,只要他来,一定是在楼上观赏。”
“难怪你包了这里,费了不少银子吧。”瑞叶恍然大悟。
“贵得要命,我出了天价。”银粟眼也不眨:“端看今日运气如何了。”
夜,渐渐笼罩了一切。
华灯越来越亮,映得整条街犹如白昼。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银粟和瑞叶久未见面,又开始斗嘴。玉净尘一言不发,默默凝望着下方的璀灿流光。
那年上巳,他与他并肩同游,在拥挤的人群中形影不离……
一错手,已是如今的局面。
他……不想失去他。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名士佳人尽出,争睹西京极盛之夜。人声鼎沸,欢笑歌舞频传,勾得心里痒痒的,但因着玉净尘神色冷淡,谁也不敢妄动,众人因着他的沉默而沉默,窗下喧声如潮,座中清寂无声,仿佛被隔绝在了欢庆之外。
枯候良久,银粟突然跳起来。
“来了,就是那辆马车。”
不用他指,一行惹眼的车驾排开人群缓缓驶近。
“你确定?”明成随口道,禁不住探头细看。
“不会错,车上有睿王府的徽号。”
纯黑的四骑骏马动作如一,马身旌饰鲜亮,黑漆车架上以银线刻出简洁素雅的花纹,并不过度奢华,却隐然有种气势,迥异于众多来去的华盖香车。
车停在小楼前,侍从利落的跳下车放好脚凳,动作极为敏捷。
当先下来的是两个男子,身法轻捷迅巧,极快的探视周边,而后与楼内迎出来的人形成了一圈屏障,隔开了好奇的人群。
锦幔轻掀,一个气质如玉的男子探出身,那张脸甫一入眼,几个人皆呀了一声,认出是曾跟在云沐身边的叶照眠。
“原来他是睿王府的人!难道就是那个小王爷?”明成错愕,登时直了眼:“当年还曾和大哥论道,竟然是……”谁曾想那位跟在云沐身后不置一言的人,竟是北方武林道的大拿。
“怎么不先说一声。”乍然的意外令瑞叶抱怨。
“我又没见过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银粟没好气道:“你以为睿王府的人是说见就能见到。”
这厢吵嚷,那边的叶照眠回过身,仰手接着车中人,似乎说了句什么。
厢内探出了一只修长的手,指节分明,在灯下犹如白玉琢成,四周瞬时静了下来。那只手微微一落,搭在叶照眠掌间,指形纤长,无须珠玉增辉已令人移不开视线。
随着轻轻一牵,眼前现出了一个华服男子。
一身银灰金寿纱外套,内里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缀着透雕绶带鸟穿花纹玉佩,玉冠高束墨发,站如洁瑜无瑕。
年岁看上去大约二十,乌墨一般的长发披在赤裸圆润的肩头,形容秀美,眉似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生得像女孩子一样秀美绝伦。
无数眼睛凝望,一时俱屏住了呼吸,刹那间神思全无,唯见微蹙的眉尖若雾锁远山,恨不能倾其所有换美人一展欢颜。
那一种教人失魂落魄的美,在夜色中不忍惊破。
一行人进了雅阁许久,楼前才渐渐恢复了热闹,许多人仍心不在焉,犹沉浸在惊心动魄的美色中。
◇ 第一百章 潜入
“那个……”瑞叶半天回不过神,犹带惊疑:“是雪尊使?我怎么瞧着……”
“不一样是吧,我当初也这么觉得。”银粟扳回一城,得意洋洋:“照说雪尊使的容貌是不会变的,可那不是他又是谁。”
“他的样子……”明成还在发呆。
玉净尘没开口,眼睛不曾离开过分毫。
看着他在锦凳上落坐,倚着窗边瞧景致,微偏着头听身边男子的话语,玉冠上挽的还是那一枚牙簪,怀里拥着一个套着锦袋的手炉。
没有人会再觉得他是个稚龄的少年。
眼前的青年挺拔薄削,现出了青年人该有的风骨,如果说过去的他像一朵待开的雪莲,今天即有了初绽的无限风华。
一别四年,他,竟真的长大了。
“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服那个毒花。”瑞叶一边看,不忘发表意见,“要是这样子教主会放过他才有鬼。
“北朔的眼光确实不错。”银粟就事论事。
“三哥也很有眼力。”明成情不自禁的附和。
“不过很奇怪,他那么多年都是老样子,怎就突然变了?”瑞叶相当纳闷:“难道睿王府有什么秘法?他是什么时候搭上雪使的。”
银粟立刻凿了一记,瑞叶吃痛猛然醒悟,立时冒汗,偷偷瞥了一眼身侧,还好玉净尘专注的凝视,仿佛未曾听见。
“原来他在姑苏时已包藏祸心。”明成咬牙切齿,对于对方敢跟三哥抢心上人一事极其不满。
“他为什么跟着主上?”
“好像提过他像一个故人什么。”银粟费力的回忆。
“雪尊使自幼在天山,江南哪来的故人,仇人倒是一个又一个。”瑞叶困惑不解。
“一定是托词。”明成恨恨的道,“竟没看出他这般奸诈,亏玉家还以上宾相待。”
“没想到他躲在西京,又有睿王府挡着,难怪怎么也找不着。”
“亏我还跑了一趟南越。”
“我一直佩服你居然能在那种鬼地方查出情报。”瑞叶一不留神说了句心里话。
“真的?”银粟先讶然后得意,继而自夸:“难得你说句实话,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现在你总算承认我的探听之术要比你精……”
七嘴八舌了半天,目光又投回了对面的楼阁。
雪玉般的脸在绚亮的灯下映出了迷离彩光,美得极不真切,看着宛如梦里,众人均有些心神不属。
叶照眠替他斟着茶,望着街市盛景笑谈,说了一会话,牵过云沐的手摸了摸,转头吩咐了一句,很快身边的女子递来一个鼓鼓的锦袋,替下了怀中的暖炉,想是温度渐渐低了,又添了新炭。
他懒懒的笑了一下,蕴着三分谢意三分慵倦,几许不在心上的散漫,现出一抹纯然无邪的单纯。
瑞叶无声的咽了下口水,定了定心神佯做自如的环视,恰好银粟略不自在的望过来,尴尬的相对一笑。
附在承尘上,玉净尘深而绵长的呼吸,气息极微。
这里的戒备不是普通的森严,银粟并未夸大,明智的决策应该是尽量多探些线索,了解虚实后再设法潜入。
可他等不了,焦灼的渴望一刻也按捺不住。
不等云沐和叶照眠离开小楼,他已同银粟瑞叶到了睿王府。
守卫并未因外面热闹而松懈疏怠,他着银粟瑞叶好容易引开了部分守卫,又用上了厉锋练出来的伏藏潜行之术,堪堪探入了腹地。
云沐的房间在哪一处?
在屋宇上窥视了一阵,蓦然被一处亮光吸引。纱灯光影中,有一处奇异的泛着晶亮幽光,幻然绚丽,迷离夺目,令他想起了银粟说过的珠帘,越靠近戒备越紧,潜入也愈加困难,借着屏息静气的腾挪闪避,飞翘的木檐几不可闻的微响,似一阵偶然的风,他掠进了珠帘低垂的外廊。
恰逢云沐回到府邸,院内的侍女皆赶去苑门迎接,趁着空隙他翻进了房内,悬在暗色承尘下观察四周,隐去了存在感,黑衣仿佛化成了建筑的一部分。
陈设并不复杂,虽然桌几器物均精致之极,却也不似传说中的珍器宝玩堆砌。
唯一特异的是相当温暖,一进入即有明显感觉,与北方凛冽的寒风形成了强烈反差,想是整间房烧有地龙,即使主人不在也未曾稍停。
一阁书,一席案,几重素色的纱幔悬垂坠地,凭添了一份朦胧。错金云纹博山炉上盈着袅袅淡烟,显得异常静谧。
玉屏风绘着大朵青荷,一旁支着棋坪,玉石琢成的黑白云子泛着清辉,犹剩半壁残局。纱幔的另一头置着雕工精细的牙床。漆奁幽亮,罗帐半挽,银红的丝衾给房间增了一抹旖旎。
只有一个枕头……心里稍稍静了一些。
檐下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呤轻响,人声渐渐近了,数名侍女拥着云沐踏了进来,抬手揉了揉额角,仿佛有些倦意,任由侍女替他除下层层冬衣,换上寝衣。最后一名侍婢捧上一方托盘,黑漆盘中的白玉盏雾气弥散,隐散药香,云沐略微皱了皱眉,端起来喝了下去。
一番洗面漱口的忙碌,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倚在榻上休憩了片刻,他慵懒的踢开丝履,赤足走入邻室,隔间一直传来水声轻响,想来自是一间浴房。
良久再无动静,室内一片沉寂。
他无声无息的落下,踏进水气弥漫的浴室。
汉白玉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平滑温润。温热的泉水从壁上的玉莲花口汩汩涌出,玉台边的银盘上置着丝衣牙梳,琉璃瓶中盛着沐发涂身的香膏,雾气氤软了剔透焕彩的异色流光。
轻软的银绡网兜着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从顶壁上丝丝垂落,盈散纯白的柔光,波影潋滟,水雾淡淡,恍如梦境。
云沐大半身浸在水里,螓首枕着池壁,黑发铺散如云,长睫轻合,竟似已经睡去,被人侵入得如此之近,他却始终未醒,极是反常。
触手肌肤温暖,迥异于过去的冰冷,轻拍了拍小脸,仍然一动不动,竟似昏迷了一般。
心底一紧,查探了半天全无异样,确是睡去了,只是怎会睡得如此之沉,完全失了警惕,他有这么累?胸中泛起了一股酸意,玉净尘暂时放下担心,将他从水中抱出来,指尖轻摩日日魂牵梦萦的脸。
比过去更美了,少了青涩多了妩媚,肌肤却是幼滑如昔,微启的唇像是在邀人品尝。
他真的吻了下去,和记忆中一样甜美,一点点汲取着甘软,恋栈的无法自拔,手有自己的意志般触抚着,呼吸渐渐乱了。
他忽然动了一下,像是感觉到有人轻薄,尚未睁眼手猝扬,他一把制住了双腕,压住掌间的劲力,望着睁开的黑眸不无得意的轻笑,满意的看双眼越瞪越大,几乎可以看见他的倒影。
“是我。”轻啄了下高挺的鼻尖,微哑的戏谑:“瞧我捉到你了。”
云沐震愕了一瞬,眉尖微蹙,诧然自语。
“这个梦好怪。”
“梦?”他笑起来,指尖刻意擦过颈上的小痣,磨蹭着直至泛红。“这样荒唐的梦,你喜欢?”
身体的刺激令云沐颤了一下,脸色嫣红,迅速握住他的恶作剧的手。
“你……”摸了摸结实的胸膛,又摸了摸俊朗的脸,“怎么这么真实……”他想咬一口细软的指尖,被他扯开。
“如果你想证明,我有更好的办法。”不等回答,他吻上了脆弱的锁骨,炙烫的呼吸拂在身上,带着压抑多时的焦渴。吻渐渐移下去,隔着湿透的素衣轻咬,他不自觉的颤抖起来,软绵绵的试图推开。
“等等,不对……”
他听而不闻,明知时机不适,仍然失去了控制肆意轻薄。
背后乍然掠起一丝寒意,本能的搂着云沐翻出丈外,避开了杀机四溢的一剑,雪亮的剑芒追袭而至,连着腾挪闪躲,他空出一只手运劲点去,铮然一响,长剑直直荡开,拉开了突袭者的距离。
执剑的是一个女子,正是陪着云沐去赏灯的随侍之一,此刻脸如寒霜,杀气毕现,狠狠瞪着他。
“何方狂徒竟敢到睿王府放肆,放开公子!”
他没理会,怀里的人软软的往下滑,探臂又搂紧了些,细看黑眸朦胧迷茫,竟似又要睡去,这一惊非同小可。
“云沐!”他顾不得面前的敌人,摸着他的腕脉:“别睡,究竟怎么回事。”
“放手!”
寒凛的剑锋刺袭而至,他无心恋战,一味抱着他闪避。离了温泉,湿衣被风一侵,绵软的身子冰冷起来,寒冷让云沐略略清醒,勉强抑住昏然。
“袁盈住手,他不是敌人。”止住了侍女呼喊侍卫的意图,云沐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越来越小:“……别告诉其他人……等我醒来再……”
最后几个字尚未吐出,强大的睡意攫住了他,在玉净尘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清醒的两个人互瞪了半天,女子冰寒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在腰间长剑上打量了许久。
“姑苏玉三?”
他没计较话中的无礼点了下头。
冷意似乎消退了稍许,口气却换成了讥讽:“想不到江南名门公子会如下三流的宵小之徒一般无行。”
“你们给他喝了什么。”他想起了换衣时的那盏药,怒气迅速蹿起。
袁盈还剑入鞘,拾起丢在一旁的绫巾,不客气的瞪他。
“出去,我要替公子更衣。”
湿透的衣裳附在身上冰冷,确实不宜,他却不管不顾,不肯放开怀里的人。“拿来我给他换。”
“你!”袁盈气结,险些又要拔剑:“无耻之徒!”
“总比你们用药迷了他神智的好。”他反唇相讥,心下确实担心云沐受凉,尽管屋内温暖如春,却也不能让他穿着湿衣入睡。抬剑挑过落在一旁候用的丝衣,真个要替他换起来。
看不下去,袁盈冲上来抢了过去。
“你这无耻之徒,亏你还是江湖中数得着的人物,竟这般下流。”
对方并未运功,他也不便和女子动手,被硬赶到一边,第一次被人称作无耻之徒,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袁盈利落的替云沐换了单衣,刚抱起来就被他以巧妙的手法夺了过去,转头走入了卧房。
输了一筹,女子气怒的追上来:“公子要睡了,不许你打扰。”
将云沐置在榻上盖好丝被,他转头按住剑柄,俊颜冰冷。
“你们到底给他动了什么手脚。”
被杀气逼得一窒,袁盈强硬的对视半分不让:“说得真好笑,难道我们会害公子?睿王府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兴师问罪。”
男子没说话,目光越来越寒。对峙了半晌,想了想,袁盈不情愿的道出了答案:“公子用的是江神医开的方子。”
江神医,药王谷的谷主,也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医者,连二哥极难寻到的人,他心下打了个突。
“他怎会一直睡,以前可不是这样。”
袁盈不客气的抢白:“你说的是多久以前,三年来公子皆是如此,每日要睡七八个时辰以上。”
“药里有安神的功效?”这样的睡法……不禁疑窦丛生,几乎想摇醒他问个清楚:“为什么。”
“江神医医说公子身体损伤的太厉害,这样拔毒痛苦会小一点。”气哼哼的道完,袁盈开始赶人:“出去,公子要明日早上才会醒,午后又会继续睡。你自己挑合适的时间请见,别再做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拔毒?是寒毒还是花毒?难怪他的身量有了变化。
手从剑柄上松开,他在床边坐下,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出去,我在这里等他醒。”
袁盈气结,想不到对方如此无赖,待要动手又怕惊了榻上的人。
“你这也算是玉家公子的行径?江湖传言果然不可信!”
“随你怎么说。”玉净尘没看他,只盯着沉睡中的人。“不然我带他走也是一样。”
袁盈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这样轻薄无行的家伙,哪有半点风传的谨身自持,要不是公子提过……
碍于云沐的指令不便妄动,咬牙切齿了半响,终于在书案边坐下,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 第一百零一章 拒绝
夜,寂静无声。
那个俊美无俦的青年静静的瞧着。
或许是怕打扰了心爱之人,指尖隔空描摩着眉心,又掠过脸颊,轻触散落的乌发。
炙热爱恋的眼神蕴着深重的情意,极渴望又极珍惜,教人无端有种错觉,仿佛他本是他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失落了别处。
连旁观的心底都感触起来,渐渐放松了戒备。
天一点点透亮,朝阳东升,估摸着云沐差不多要醒来,袁盈蹑手蹑脚的退出房间,打点晨起用具。
早晨的睿王府安然有序,黑底金漆的匾额威严而静穆。这一份端然忽然被急促的拍门声惊破,树上的晨鸟惊起,扑棱棱的飞向了天空。
宁御仁听着侍卫禀报,略有些惊讶,随即绽出一个含意莫名的笑,示意例行议事暂停。
“玉小公子。”对清晨的不速之客彬彬有礼,温文浅笑:“当年在姑苏多蒙照应,未能表明身份,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尚请见谅。”
“不敢当。”明成心中大惊,原来睿王府真正的主人是他,嘴上仍是客套:“得睿王青眼暂宿,玉家是篷壁生辉了,王爷不道明身份自是有理由的,安敢多问。”银粟瑞叶跟在身后皆有些讶异,没料到一惯跳脱的玉明成能说出这番话。
听出讥讽,宁御仁依然平和:“确是我的失礼,来日去姑苏定然登门致歉,但不知小公子此来是……”
“请睿王放了我三哥。”明成硬着头皮道破来意。
“玉三公子。”宁御仁这次真愕住了:“自姑苏一别未曾再见,五公子怎会到这里来要人。”
见对方的神色不似作伪,明成也呆了。
“三哥昨日入了睿王府寻人,今日仍不见踪影,睿王岂会不知。”
“寻人?”宁御仁沉吟片刻,以轻咳掩住了一个微笑:“不知寻的是哪一位。”
“云沐公子,”明成咬咬牙,暗恼对方的明知故问。“就是四年前姑苏你见过的那位。”语毕又忍不住讽刺。“我们见他进了睿王府。”
“三公子是来找思玄?”宁御仁忍俊不禁:“这夜间探访未免有失礼数。”
“家兄一时心急考虑不周……”说起来确实理亏,明成心不在焉的敷衍,突然惊觉:“你说思玄?”
宁御仁好整以暇的呷了一口茶,轻描淡写的回答。
“对,他如今叫宁思玄,我们睿王府独一无二的公子。”
竟是一切都错了,他们本以为睿王府迎回来的是叶照眠,而云沐是被叶照眠裹挟回来的。
不等三人从惊诧中反应过来,宁御仁侧头对身畔的随侍:“你们这群吃白食的,平日夸口说一只蚊子也休想飞进来,玉三公子大大方方的呆了一夜,这回可是不能再吹牛了。”
淡淡的话语似调侃又似轻责,随侍立时低下了头。
“请王爷责罚。”
明明是府中防卫不周,宁御仁却像心情不错:“罢了,玉三公子是人中之龙,挡不住也不足为奇。”话锋一转,忽然问起明成。
“小公子是来寻兄长?”
“还请睿王成全。”明成悻悻然。
“带小公子去瞧瞧人在不在,若是方便也可请三公子过来一叙。”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成总觉得宁御仁的神色总似在忍笑。
明成纵然年纪小,脸皮厚,也不得不尴尬,都怪三哥,暗探彻夜不归,传出去难听之极,闹到主人家带路找人,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云沐的房中,玉净尘还沉浸在朦胧的睡梦里,感觉有什么在轻触,立即睁开眼。
云沐不知何时醒了,一只手正把玩他的指尖,清亮的黑眸已经没有先前沉重的睡意,自被子里慵的半支起身。
爱人的身体温热而美好,他伸手拥入怀里,不由自主的微笑。
“醒了?”
“嗯。”脸颊犹有刚醒来的红晕,比起四年前总是苍白多病的模样,好看了很多。“你怎会到这里。”
“昨天你去看了灯会,”玉净尘深吸着馨香,语音有点模糊。“我看见你了,还有叶照眠。”
云沐明白了一些。“你知我在西京?我应该拍断了所有线索。”
他笑了一声,把头埋进他的肩颈,惩罚式的轻咬:“要么你就再心狠点。看着我被流言淹死,那样我一定什么也查不到。”
肌肤的麻痒令他禁不住退缩,反而让他贴近了锁骨,益加放肆。云沐努力推开,却被他勾住肩膀不放,指尖轻挑的流连在背上,肩头的单衣早滑落下来。
“等等……”云沐有些轻喘,徒劳的退让。
“我等了四年。”他执意索取更多回报,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你竟然逃走。”想起来犹有怒意,重重的亲了一口。
云沐蜷起身体,控制不住的发热。“……我……觉得那样比较好。
“所以你就逃到另一个男人身
边。”说起来怒气更盛,成熟的身体比昔时愈加撩人,他换了个更敏感的地方磨牙。“让他摸你的手……对他笑,还有些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云沐忍住颤抖推开他的头,刚分开少许又挨近来。俊颜混杂着情欲和嫉妒,哪还有对外的半分端然。
“不是?他不是在姑苏已对你留上了心?有没有吻过你,碰过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身下的人气息微乱,玉色冰肌上有他制造出的点点轻红,胸口随着呼段起伏,足以让圣人失控。
“他不是……和你不一样……”云沐试图拉起半能的丝衣,遮挡灼热的视线,反而被他扯下更多。
说不出是耳畔的热气使人昏然,还是在放舞游移的手更致迷乱,隐约听见话语。
“不一样?他是你什么人。”
“他……”忽起了一线清明,云沐咬住了唇没有说下去,狠狠的瞪着他。“你以为这种方法……”
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氲着情欲,却已经找回了理智,不能不说有些失望。
玉净尘低笑起来,停住了同样令自己失控的挑逗。“我以为是有用的。”
“你!”他一时不能确定是否该扑上去咬几口还以颜色。
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没有预兆,门突然被重重撞开,来不及应变,玉净尘抄起被子掩住云沐,两双眼同时瞪住了冲进来的人。
明成也傻了。
直勾勾的望着床上的人。
三哥完好无恙,可……眼光简直要杀人。
而被子里伏着的另一个,黑发凌乱,脸色绯红,还有未及遮住的半边臂磅……很明显,他来得不是时候。
没等转过脑筋,后颈一空,人已被玉云书拎着甩出了门外,要不是银粟接着,必定摔得相当难看。
气冲冲的女声忽然在耳边炸响,待看清房内的情景更是拔高了几度。袁盈周围几乎能看见火花四射。
“玉公子!你这成什么样子!真不该放你进来,十足的登徒子……”
充耳不闻尖叫般的怒斥,他低头吻了吻云沐。
“我等你穿好衣股,”
袁盈重重的摔上门,嘴里仍在不停的咒骂,想起刚才的荒唐事,他渐渐开始发笑,笑得全身发款,无力的蜷在被子里望着屋梁发呆。
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该怎么办。
银粟难得好心的接住了明成。
下意识的想道谢,左右一边凑上来一张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
眼前裸露的肩,失惊的盈盈清眸,雪颊上令人心动的绯色……突而莫明的红了脸。
“他看了不该看的。”银粟中肯的评论。
“谁叫他那么冒失。”瑞叶有些幸灾乐祸:“我赌他会被修理的很惨。”
“我就知道不宜进入,这干柴烈火的……”
“所以你才怂着他去。”
没觉出突然插口的声音不对,银粟犹在得意的点头:“不然我们怎么清楚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三哥……”终于觉察自己被人利用了一把。明成对站在跟前的人扯出讨好的笑。“我只是担心,你一夜未归,怕被人家扣下了……决不是有意撞破你的好事……”
只见俊美的三哥露出一个煞气腾腾的笑,轻声附在耳边低语。“你看见的给我迅速忘掉,要是让我听见一个字……
明成的打了个寒颤,头点得如捣蒜。
在偏厅候了没多久,下侍抬入几个火盆,屋内的寒气迅速驱得于干净,有狂火而无明烟,全无冬日取暖不可避免的炭气,不知烧的是何种材质。
明成觉得热,嘀咕着唤人把火盆撤下去,被玉净尘制止。
“这火盆可不是为我们设的,”左右无事,瑞叶代为解释:“主上怕冷,没发现这里一切布置都是为此?”
暖炉温泉,地龙,火盆,温玉,甚至坐垫都是熊皮褥子。倘若足不出户,根本感觉不出是在北方过冬,做到这般细致,不知要耗费几许人工财力。
“睿王府果然是豪富天下,名不虚传。”细细打量着四周,银粟自言自语。
难得的是并无爆发的气质。
与天山上的过度铺排不同,睿王府的阔绰不在表面的镶珠嵌玉,而在留心才看得出来的细技末节,要说平常也真平常,若说奢侈足可让最有想像力的人咋舌。
肖未看完,门口光影一动,路进来的人已换了一番装束。
青色的胡服织着极淡的花纹,襟領袖口滚了一圆雪狐毛,村得脸庞白皙,乌发如墨。修长的指间带了一粒岳指大小的玉石戒指,圆润明亮,映得屋子都似亮了几分,众人均有一刻的失语。
云沐自己倒未觉,眸光打了个转,算是一一招呼过,在玉净尘对面的椅子上坐来,屏退了室内的侍女。
“看来你过得不错。”原本想单独谈谈,现在明成跟了过来,只有在一群人之前探问。
“我从没这么悠闲过,”长长的眼睫颤了下,浅浅一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完全不动脑子。”
“你喝了多久的药。”
“快三年了。”他回忆了一
下:“变了很多?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长高。”
“睿王替你找来江神医?”其实不问也知道,云沐自己是断不会费这般心思的。
“是叶照眠,他是江神医的徒弟。”
玉净尘心里微微泛起酸涩,这样的事情原是该由他来做的,忍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他们能找到你,我不能。”
云沐一怔又笑了,唇角有一丝俏皮:“因为我躲的是你,不是他们。”
静了静,他又道:“当年我离开姑苏来了北方,心想离南方远一点比较容易藏,后来我就到了睿王府。”
“你的旧伤……”
“那些药会让痛苦轻得多,已没有大碍。”他说的得很轻松,略过无意细说:“睿王……四处搜集灵药,江神医很费了些心力,多数都很有效。”
“他是你什么人。”玉净尘忍着心痛,眼神却泄露了心绪。
“你无需知道,”云沐毫无犹豫:“他对我很好,如此而已。”
“听说你现在有另一个名字。”
他牵了牵唇角:“对外总不好称云沐……所以随便起了一个。”
“谁起的。”玉净尘盯着他,不放过一丝情绪。
没想到会问这个,他错愕了一下,别开头:“睿王。”他飞快的掠了一眼,又垂下眸,“你能来我很高兴,可惜我多数时候在睡。无法作陪,或者……请叶照眠带你们看看西京的风景。”
气氛一瞬间僵带起来,明成坐直了身体瞪着他。
玉净尘尽力让自己忽略掉后一句:“我来带你离开。”
云沐静静的看自己的手,笑的相当冷谈:“多谢,可我不会走,你也看到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们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做到。
遥望那一卷珠帘,云沐隐隐有些怅然:“不一样的。
“你想要什么?”他想弄清无数的疑问,说出口的却是这般意气的一句。
云沐自然听得出来:“我什么也不要。”说着微微叹了一声,“你会遇见更好的人,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那你呢,你留在这里,又会遇见什么人,又会得到什么?”
◇ 第一百零二章 硬闯
兜兜转转,又成了四年前的僵局。
早该想到,他从来不是一个温驯听话的人。
不同的是这次还牵扯了另一个人,一股不得不考虑的势力。退出来的时候并未去见宁御仁,对他了解得太少,还无法探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
他和云沐是什么关系,那样大方超然的态度,因何而出。
云沐一口拒绝不愿离开,他在想什么。
最后一句隐晦的暗示,到底是真是假。
汹涌的妒意充斥着头脑,几乎难以理性的思考。
如果可能,他很想打晕云沐带走,囚禁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逼问答案,而非正襟危坐看他面不改色的虚词敷衍。可碰上他,他总是束手无策。
云沐离开四年,期间发生了什么,宁御仁竟然能获取他的信任,那个戒心强得令人绝望的人怎可能这样轻易的接受了别人……
冬日的寒气吸入肺腑,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他一定是贪慕虚荣,看睿王府财雄天下有名有势,就嫌贫爱富不把三哥放在眼里了。”玉明成自出来就气鼓鼓,为兄长不值。
“玉家很穷?”瑞叶懒懒的挑着话头:“怎么说也不算贫吧。”
玉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或许与睿王府相当,财力却及不上睿王府数代之厚,况且睿王还是当今圣上亲弟,这点明成有自知之明:“一看就知道睿王府更富,他肯定是冲着这个,玉家又不可能让他过得那样奢华。”
银粟怜悯的瞟了一眼,瑞叶同样怪异的望过去,弄得明成莫名奇妙。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银粟难得的搭着对方的肩膀,调侃道:“玉五公子,你是不是把我们天山出来的人当叫化子?”
“什么意思。”明成警惕的想躲开,生怕又被两人算计。
银粟搭上另一边。“你知道主上原先是厉锋的四尊使之一吧。”
“知道,那又如何。”
“所谓四尊使,业已是教主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瑞叶极具耐心的说明。
“三十六国奉一教,四使的居所住行衣食用度,无一不是尊贵之极,足可说大多国主都比不上。”银鹄补充。
“你今天见他在睿王府的用度规格,大致与天山时相当。”银粟一副这你总该明白的表情。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恢复过去的地位享乐。”明成的回答险些让两人气结。
“你确定他真是老大的弟弟?”瑞叶忽然说起题外。
“我现在不怎么相信。”银粟怀疑的打量。
“果然是龙生九子。”
“幸亏被捉到天山的不是他,不然我们一定死了很多遍。”两人心有戚戚。
“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再迟钝也知道对方是在挖苦,明成双臂一振,跳出丈外怒瞪。
“内力不错,看来还有些长处。”银粟终于发现了一个优点。
“我们是指,假如雪尊使要的是名利财富,他根本不用离开厉锋,一切早已握在掌中。”瑞叶不再调侃了,真惹火了也不好玩:“他不肯走,必定有其他原因,绝不是你刚才猜的那么简单。”
“三哥找了他那么久,难道还抵不过一些莫须有的理由。”明成想起来犹自恨恨:“他还跟叶照眠不清不白,哪对得起三哥一片真心。”
“这事有点奇怪。”银鹄在这一点上倒有同感。
“确实,能近主上三尺以内的男人,过去只有老大。”
“叶照眠是怎么办到的,我实在想不通。”
“莫非……”
“难道……”
正在叽叽咕咕揣测,前面的人忽的停下了脚步。
“银粟!”
“在。”低议迅速消声,无人敢在此时惹怒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人。
玉净尘沉默了许久,捺住烦燥下令。
“你去查宁御仁,着重调查他可曾与其他女子有来往,再查一下江神医,弄清目前的行踪,一定就在西京的某一处。”
“瑞叶,天玑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已入了中原,你去接他过来。”
“明成去写封信,请二哥务必来一趟西京,我有要事。”
两人肃手领命,明成一脸难色。
“三哥,不是我不帮你,大哥叫我跟到西京就是为了监视,叮嘱我千万看好你,我已经违背了大哥的话,还叫二哥来,回去肯定被爹揭一层皮。”
玉净尘瞥了一眼,拍了拍五弟的肩。
“罢了,我自己写,也算难为你了。”沉沉叹了口气,郁结的眉心化不开的烦乱:“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灯节刚过就下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覆盖了一天一地,整个西京一片莹白。枯涩的枝条化作了玉树琼枝,长长的冰凌悬在檐下,宛如清亮的水晶。
难得有几个时辰的清醒,云沐静静坐在檐下赏雪,膝上覆着厚厚的裘皮,双手笼在袖中,阻隔了寒意只余雪色。
“冷不冷。”宁御仁轻问:“或者进去歇着?”
他摇了摇头。“整日在屋子里有点闷,想看看雪。”
“玉净尘那天说了什么?”
他不出声的笑了笑。
“他很喜欢你。”他明白答案,明知无用仍是轻劝:“或者你该答应他。”
“感情,改变不了任何事。”他神色微倦,淡泊得像一片死水,不带一丝感情:“我和他一开始就不应该。”
“他并不这么想。”
“他什么也不知道。”抬起手对着天空照了照,全无血色的冰白。“这样最好。”
“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现在就很好。”他淡淡一笑:“像这样安详的看雪落,真不容易,总有一天他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思玄……”宁御仁默默的叹息。
“做回思玄……好像梦一样。”细指轻按着一滩积雪,留下一枚枚小小的掌印,有如一个无形的小人从雪地上走过。
“只要你愿意,你尽可有足够的身份堂堂正正的与他在一起。”
“小时候我很希望有一个爱人,娘说她有一个极好的爱人……等长大了我才知那微不足道,许多事更重要得多,爱情也并非想像中的好。”他答非所问:“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一定很为你的固执头疼。”宁御仁隐然同情那个玉三公子。
他微微笑了,坦白承认:“是,可我固执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见面固然是意外之喜,却也带来了麻烦,他必不肯就此罢休,或许……
“你想离开睿王府。”男子的声音清沉,是询问也是肯定。
良久,他轻吐了一口气,“我确有这个打算。”
气息一刹那静默下来。
他抬眼笑笑,“你们各有势力,身份非同一般,再留下去怕会出什么乱子。虽然这几年养尊处优浑浑噩噩,但我还有能力照顾自己,无需牵挂。”
“你何时在乎过旁人怎么想……”低微的话语渐趋无声。
“对不起。”他略带愧意的望着宁御仁,“我并不想让你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柔软的目光痛而决绝,宁御仁忽然道歉:“答应过让你自己决定,但我实在做不到。”
云沐来不及开口,一只手已无声无息的按住了背心,奔涌的内力冲入经脉,随之而来的激痛有如利刃穿胸,他禁不住弯下腰,呛出了一口血。
雪落无情,血落无声。
刺目的鲜红缓缓坠入白雪,逐渐融化了冰冷。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冰雪渐融,绵延日久的寒冷消退,枯黄的草地上又有了绿意,令人畏惧的严冬仅剩了余韵。
这一个月异常难熬。
不管玉净尘何时去睿王府,回答他的永远是恭敬有礼的谢绝。
公子已经入睡,公子尚未醒来……他似乎永远在沉睡。
暗地潜入同样不复可能,比起过去守卫更紧了数倍,纵然用上了一切手段,仍在前一处院落被拦下,出来应对的宁御仁婉言劝阻,很客气,也很坚决。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出自云沐的授意,还是宁御仁的私心,明明知道那个人近在咫尺,咫尺……已如天涯,甚至渐渐开始怀疑人是否还在府内,闹出了那般喧嚷的动静,他不会不知。
他怎么可能这样狠心。
他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不是没想过撕破脸,在睿王府的势力内,发难的后果可想而知。
着了魔一般的牵挂焦虑,放不下。
“老三。”玉生烟风尘仆仆的立在门口,身边是一脸郁忿的明成。
摸了摸五弟的头,玉生烟一个人踏入房内。
“回去吧。”听着明成道过了经历,望着三弟憔悴下来的脸,只能说出这句话:“爹娘很担心,要我带你早些回姑苏。”
他轻轻摇了摇头。
“你要执拗到什么时候,他已另选了别人。”玉生烟叹气。“论起声名,宁御仁远在玉家之上,又在北方,你争不过他。”
“我不是在和他争。”玉净尘凝视着案上的水仙,摘下了一朵因枯萎而行将坠落的白花,有些哽咽:“我只想确定他的心。”
“他若心里有你,也不会跟着宁御仁不走。”
玉净尘沉默了,玉生烟再度开口。
“就算……爹当年的反对令你们分开,如今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别再总想着挽回,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玉生烟语重心长的劝解:“你放了手,两人均能过得很好,何必自我折磨。”
“二哥,求你帮我一事。”
“关于他就罢了。”
“如果……这件事有结果,我会做出决定,不再这样耗下去。”玉净尘勉强笑了一笑:“二哥,自小你就帮着我,这算最后一次。”
“你……”好脾气的玉生烟不知该叹气还是痛骂一顿执迷不悟的人,见三弟那般失意,终是不忍。
“好吧,你说。”
踏进院子的时候,臂上还在渗血。
看见云沐的一刹,突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隐然松弛的释怀。
他还在,安然无恙。
正跪在庭中的大树下挖着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土,衣襟粘满了泥。袁盈随侍在一旁,见鬼一般瞪着他。
“你在做什么?”
他设想过无数次再见他的情形,时而愤怒得想掐死他,时而又想吻昏他,最终却是一声柔软的轻问。
云沐呆了一呆,不敢置信的抬头。
那个人立在树下,撑着手俯视,肩上一道深长的剑伤,看来有些狼狈,分明的轮廓又深了,血顺着臂流下来,染红了一大片衣袖,却像没事人一样柔和的对他笑。
“你怎么进来的。”袁盈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硬闯。”他依然在看他,嘴角一扬,几份骄傲的自负:“我知道今天宁御仁不在。”
单人匹马闯进戒备森严的府邸……袁盈张口结舌,不知这算愚蠢还是勇敢。
“总见不着你,怕你趁我不察又去了我找不到的地方。”无视逼近的众多侍卫,他像解释似的笑,任凭血一滴一滴落:“见一见,心里安一点。”
黑黑的眸子渐渐有了雾气,呆呆的望着他。
“你在挖什么?我帮你。”他蹲下来拭去云沐脸上的一点泥,神色温柔。
云沐眨了下眼,慢慢凝起散乱的心神,咬唇笑了笑,看起来却像哭。
“已经挖好了。”
泥坑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坛子,看起来埋了许久,他替他拿起来,坛子里有什么液体在微微晃动。
“酒?”
点点头,他又怔了好一会。
“你来得正好,今天我请你喝酒。”
摒退了如临大敌的侍卫,他被引入隔室耐心的等候,直到袁盈过来唤人。
云沐的卧房依然是温暖如春,红泥小火炉升腾着热气,几碟精致的小菜,清洗干净的酒坛。
在软榻上舒适的偎下来,重帘半卷,银杯净亮,一切都是那么舒适,何况还有容色无双的爱人温言以待。
换了件随意的衣袍,长发松松的披在身后,云沐坐在身边替他上药裹伤。
动作很小心,眼睫如扇子般轻垂,一直咬着唇,好像疼的人是他。
他深深的看他,贪婪似要把他放入心底,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
裹好伤,又令袁盈端来银盆,为他洗净双手,细致而体贴。
他很想轻吻,又怕破坏了难得的气氛,这样的相处,梦里期待过无数次。
收好药盘,摒退了侍女,他启开了坛上的封泥,醇厚的酒香剑一般冲出来,迅速弥散了一室,闻之熏然欲醉。
“女儿红?”
他盈盈一笑,拿起银勺轻轻搅着澄亮的酒液,香气越发浓烈,不知封了多久,缩得只剩半坛。
试着兑入新酒一点一点的品尝,微蹙的眉尖慢慢舒开,最后移入银壶,置于炉上温着。
“你说的没错,喝的时候果然得兑酒。”
“这是多少年的。”
他笑而不答,忙着剥一枚鲜红的橙,银刀旋过,褪下来的橙皮置在熏炉上,空气中立时有了清雅的橙香,纤白的指尖撕去膜衣,将橙红的果肉喂进他嘴里。
冰冷而甘甜。
情不自禁的把人圈入臂弯,他没有推拒,软软的倚在怀里,皓腕如霜,长指似玉,黑亮的丝发披了一身,说不出的动情。
酒温好了,他执起壶倒了两杯,馥郁的浓香入口绵长,滚落喉间醇净芬芳,诱得人想一饮再饮。
◇ 第一百零三章 谈心
云沐替玉净尘挑着菜,谈着些散淡的话题,谁也没有涉及可能不愉快的字句。
娓娓谈来兴致极欢,甚至说起了厉锋上的初会。
“本来挺期待,想着教主或许赏点奇珍异宝,我也好拿来打点别人。结果居然赐了一个人,真是……”
“你很失望?”玉净尘没生气,梦寐以求的爱人倚在身边,被损几句又何妨。
云沐斜他一眼,悠然一笑,陷入了回忆。
“那时我回头……觉得,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明明是跪着,眼睛却锋利得要命,直直的瞪着我。”那个卓然夺目的风华少年,鲜明一如昨天。
“当时我就感觉,你肯定是个麻烦。”
“原来你有这种印象,难怪一整年都不理我。”玉净尘忍不住勾紧了他的脖子,颇为不满的抱怨。
他缩着脖子轻笑,眼神因追忆而恍惚。
“也不是,最初我还没想好,不知该不该让你出任务,走上这条路未必能再回头,可后来……”
“发现我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是我没办法护住你,你太显眼,而我不过是个小小天杀,必须让你自己变强。”
“你一直在帮我。”
他白了一眼。“别说这么好听,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帮我。”轻轻拔弄着牙箸,听取碰击的脆声。“我知道你想回家,肯定能熬下去。”
“就像你想杀教主。”
云沐微微一笑,洁白的细齿有如编贝。“说的对,有目标才能撑下去。”
“现在有什么目标?”
他静了一瞬,眼波水一般轻漾,声音里带着诱惑:“我想灌醉你,好让你任我摆布。”
玉净尘低笑出声,立刻配合的躺倒,摊开修长的四肢。“你可以下手了,我保证不会动。”
他也笑起来,装模作样的呵了呵细指,故意作出来的狰狞在美丽的脸庞上不怎么成功。软绵绵的挠了半天毫无反应,他聪明的通过眉梢的细颤发现了变化,立时调整了方位,很快痒得玉净尘绷不住,笑不可抑,不得不拘住了他的手。
“你答应过。”被制住的人不依不饶。
“你自己试试。”玉净尘承认自己耍赖,并理直气壮:“我宁愿你拿刀砍我。”
窄肩被他揽在胸前,听着有力的心跳,唇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指尖挠着他的掌心,忍了又忍,他终于翻过身以深吻惩罚淘气。
这一日他没有睡。
笑吟吟的和他饮了一杯又一杯,黑亮的眸子盈着温暖的情意,宛转娇媚,柔情似水。酒气氤氲菜色可口,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喝干了一坛仍觉意犹未尽,他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坛,试图再倒出一些。
酒坛很轻,尚余少量残酒,忽听得叮然脆响,翻过来倒了倒,一件事物掉出来落入杯中,映得满杯皆绿。
拎起来一看,却是一块色泽清润的碧玉。
玉色流动极似水光,犹如春日满铺的翠色,通体无一杂点,雕工极细,刻着百种芳花蔓然招摇,浪漫活泼妙到毫巅,一只寻芳而至的彩蝶在花中轻舞,翩然如生。
云沐凑近来,接在掌中翻看了一遍,黑眸渐渐朦胧。
“怎么会在酒里……”玉净尘审视了半天,确是普普通通的一只酒坛,封泥多年未开,这一方玉不知浸了多少时日,光泽丝毫未减。
笑如水一般在娇颜上漫开,眸光极软。
“或许是好酒多年可以生玉?”他戏谑的玩笑,随手把玉抛到一边,又被玉净尘拾过去。
“不是你的?”玉净尘锁住迷离难解的清眸。
“谁知道是哪里来的东西。”他抿了抿唇,神色全无异样:“我不过是听说那里有埋藏多年的陈酒,一时好奇挖来看看。”
“你不要?”
“不要。”他真个不放在心上,看也没再看一眼。
“那我要了。”玉净尘握住掌心的一方冰凉,盯着他的脸。
执筷的手微微顿了一瞬,“喜欢就拿去吧,送给你。”
那一日梦一般甜。
不是握在掌心的玉,他会怀疑是真是假。
不知云沐什么时候下了迷药,又被算计了一次,醒来时已由睿王府的人送回了宿处,明成罗嗦了一顿,好半天才耳根清净。
又见蝴蝶。
还是在深埋多年的酒坛里,单凭玉色已然无价,何况雕得如此精致,他却毫不好奇,弃若敝屐。
银粟探得的情报扑朔迷离。
宁御仁娶妻郡主,据称夫妻二人感情甚笃,相敬如宾。宁御仁潇洒倜傥,持身自好,鲜少有红粉韵事沾惹。
但……江南有他的别业,几乎每年都住一段时日,极是爱重那一苑风景,以致后来甚至将房屋树木悉数移至西京,起了一模一样的华苑。那般庞大细致的迁邸,花费更是天文数字,多年后仍有人感叹传述。
云沐住的一苑,依稀有江南建式的影子。
偏好姑苏菜,满是珍品的家,打碎的和阗汉玉耳杯,极尽宠爱却让他隐隐怨怼的父亲,消失未见的盛骨玉坛……
宁御仁花了那般大的力气复制出一模一样的院落,重要的究竟是那间华宅,还是宅内曾栖过的人?无数种揣测如走马灯闪过,隐约的答案呼之欲出,却无从查证。
云沐……宁思玄……
他定定的凝视着一方碧玉,脑中盘旋的是一双清冷黑眸,宛转顾盼,嗔视也有情,极似一只翩翩飞舞的彩蝶,让人既想留住美丽,又怕伤了彩翼。心如千叠,飘忽不定,怎样也把握不住。
一只手猝然抢过了碧玉,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转瞬抢了回来,锐目过处,微黑的男子面容大刺刺的对着他,眉梢溢满坏笑。
“天玑!”
数年不见,惊喜非同小可,上去狠狠的互捶了几下,俱在呲牙咧嘴中大笑起来,一时无比畅快。
“我该恭喜你做了教主?”他笑着调侃,上下打量好友,或许是经历了激烈的权位之争,天玑多了一股强悍无伦的霸气,也更自负自信。
“呸。”天玑毫不客气的抱怨:“当年你拍拍屁股拐了人就跑,哪管我的死活,少来假惺惺。”
他全无愧色的驳回去。:你还敢说?以为我不知道,云梦走了你不知多高兴,现在倒来吐苦水。”
天玑大笑起来,微蕴心照不宣的谢意。“没错,虽然少了你的臂助,但去了北朔一半势力,让我做梦都想笑,你没看见北朔那几天脸有多臭,他还以为能一箭双雕,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猜也猜得到,他摇摇头:“他实在高估了云沐的野心。”
“我本以为他是托词,谁知道竟是真的毫无恋栈。”天玑坏笑着戏谑:“全是被美男计所惑,哎呀呀……”
“去他的美男计。”他笑斥着回骂:“你对阿法芙才是用了这招。”
久违的两人再次大笑。
室内杯盘狼藉,空空的酒壶丢了一地,天玑往嘴里抛了一粒花生米,微醺的坦承从未对别人说过的心事。
“这教主真不是人当的,每天看下面勾心斗角,还得时时警惕,不留神一个浪打过来什么都完了……费了多少心力血汗混来如今的地位,却连个安稳觉也睡不好……”
“你不是已经除掉了北朔。”心下微悯,嘴上不露半分。
“何止是北朔,我连阿法芙都杀了。”天玑苦笑了一下:“她野心太重,靠媚术等手段拢了一批人,威胁太大。”
阿法芙也……他不由一怔:“厉锋上还没出过女教主。”
“她是有这个意思。”眼中掠过一抹狠意,霸悍之色一现即隐:“可惜没机会了。”
“看来你这几年过得很是辛苦。”摸了半天,他拣了一只尚有半满的酒壶替对方斟了一杯。
“累死了。”天玑一饮而尽,郁闷的咂咂嘴,“说实话,我经常羡慕你能一走了之,可惜上了这个位置就不得不做到底,不然死得更惨。”
“现在无限风光,也算是值得了。”
天玑明白他的意思,笑得复杂而无奈,“当然,比失败还是好那么一点。”
他暗里恻然,叹了口气,恰好天玑也叹了一声。
俩人一怔皆笑起来,一扫阴郁之色,天玑故态复萌,又是一贯的佻达不羁。
“你和云沐怎么回事,我听瑞叶那小子说不太顺利?”深觉不可思议的挑了挑浓眉:“这么久还没搞定他?”
他丢过一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你,把人拐上……就算成了。”
天玑蓦然笑得极其暧昧,眼神闪烁。“原来已得手了,想也是,凭你这长相还有拿不下的人?说说看滋味如何?”
“去死。”当了教主还是死性不改,他没好气的唾弃,“净想些不干不净。”
“男人嘛。”天玑不以为意,益加兴致勃勃的凑近,颇有就此详谈的架势。“抱起来什么感觉?不用说你肯定是他第一个男人,身材是差了点,但皮肤看着不错,摸起来应该很……”
一枚苹果塞住了滔滔不绝的嘴。
“好得不得了,满意了吧。”他控制着不去回忆,却禁不住漾起了笑。
“满意个鬼,一点细节也没有。”悻悻的拔下苹果啃了一口,天玑心知问不出所以,“笑那么……看来他确实让你很满意。”
眼角好笑的斜睨,他只肯说一句。“是你想像不出来的好。”
“切。”天玑嗤之以鼻。“不都一样,多稀罕。”
他倒也不驳,只是笑,笑得仿佛隐了无限满足,让人恨不得把菜盘扣在他脸上。
越是含糊天玑越是心痒难耐,百般盘问无果,只好没话找话。“不说就算了,既然你得了手,怎么会成为这副鬼样子。”
正中心事,他再笑不出来,丝丝苦涩又泛了上来。
“我想带他回家,他不肯。”
“他愿意跟着你,却不愿回家?”天玑愕了一愕。
他摇了摇头。“他不愿和我一起,起初是因为家世……”约略的说了下大概,“现在找到他,却不懂是什么缘故。”
天玑隐约明白了一些,了然的叹了口气。“不奇怪,要他那样骄傲的人去低眉顺眼,比杀了他还难受。以你的家世也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人,他和令尊是王不见王。”
“所以我想离家。”他心事重重的盯着酒杯发呆。“这样才能留住他,可他藏得鬼都找不着,我费了四年功夫寻出来,仍然拒我于千里之外。”
“而且摇身一变成了声名赫赫的睿王府中人。”天玑摸不着头脑:“他和宁御仁到底是什么关系。”
“或许他本就出身于那里。”尽管这个联系看来荒谬又无法证实,却最有可能接近真实。
宁御仁曾言及他似一位故人,怎样的故人能令一方霸主远赴姑苏,亲证身份,基至甘愿动用武力吞并袁家以成其心愿?他不认为宁御仁会随意认一位义子。
天玑的目光愕了一瞬,不置信的干笑起来。
“怎么可能,那种人会到厉锋?”
他没笑,一一说了此番查探的细节,云沐无意道过的只言片语,直至数天前偶然得获的碧玉。
天玑打起精神寻思了半晌,将信将疑。
“既然有这样的身份,他大可以名正言顺的和你在一起,为什么反而拒绝。”
“我不知道。”眉间无法抑制的浮出苦涩:“他的心思太难猜,一直要逃,我光抓住他就已心力交瘁了。”
望着他的神色,天玑由衷的同情。“或许他根本不喜欢你,我从没发现他的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能称之为感情。”
“我不觉得,在我怀里的时候我能确定,他不排斥甚至喜欢我的亲近,可一旦离开……”他挫败的摇头。“永远别想从他嘴里听到真心话。”
“也许你该把他绑在床上。”天玑突然坏笑起来,轻浮的打趣。“人在那种时候最诚实,只要技巧得当,想听什么都行。”
他也笑了,笑得很落寞:“其实我累死了,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完全不给人一点机会,无计可施。”
“谁要你爱上这么麻烦的人。”天玑嘀咕了一句,转手替他倒酒。
“能不爱就好了。”他唏嘘不已,坦承自己的无措。“我真希望他别那么固执,乖一点留在身边,要什么我都答应……可他什么也不要,除了离开什么也不要。”
那样漫长的追逐,他投入了太多感情,犹如扑火的飞蛾全无反顾,他却只留一个背影,永远不变的疏离飘渺,似远似近,犹如隐在雾中的雪山遥不可及,以致偶然的缱绻都成了梦一般的惊喜。
酒一点点见底,人在心事中醉去。
望着醉得失去知觉的人,天玑默默的叹息。
时隔这么久,他仍为一个人而沉醉,漫长的爱恋犹如炙热的火,穿越多年不熄,云沐云沐,你怎么忍心。
◇ 第一百零四章 将死
日上三竿,睿王府门前出现了一个锦衣人。
依礼的请见宁思玄,隐然一股令人不敢怠慢的威严。
“请通报宁公子,故人天玑,祈盼一会。”
既然云沐已经更换了院落,连玉净尘皆探不出,他也唯有循正道请见。很快即有回报,侍从恭敬的请入,在睿王府某处静苑,他见到了坐待的人。
即使听他们提过云沐的外貌,天玑仍是恍神了一下。
“一别数年,雪尊使委实变化惊人,我还担心被拒于千里之外。”
云沐挥手引客,袁盈奉上清茶果盘又退了下去,留下两人单独相谈的空间。天玑不着痕迹的环视,静谧无人的院落看似空荡却伏有多处暗卫戒备,重重设防并不合云沐的脾性,想来应是宁御仁的安排。
以他的武功根本不需要如此森严的防卫,究竟为保护抑是……
心底犹在寻思,云沐已开了口。
“故人好容易来中原,自该尽地主之谊。”说着他轻浅一笑,“何况是厉锋新任教主,岂敢怠慢。”
“哪里,想来多亏雪尊使成全。”天玑呷着茶,打量着容颜胜雪的男子。
“既来中原,想必西域已定,该说一声恭喜才是。”长睫漫不轻心的眨了眨,并无多少慎惧。
“不过是侥幸未死而已。”天玑自嘲的一语带过:“倒是刚来此地就听说雪尊使入了睿王府,好不意外。”
“机缘巧合,运气使然。”云沐不露半分心绪:“不知教主此来……仅是探访?”
“我有点好奇。”天玑淡笑着坦承。“想知道睿王府的公子十九年前如何到了厉锋,简直不可思议。”
男子突然点破了话语,云沐静了半晌,忽而笑了。
“既然温宿国的王子能化身月使,甚至登上玉座,我上了厉锋又何足为奇,不都是造化弄人?”
他没有回避的直承了事实,倒教天玑有些意外。“你果然是宁御仁的儿子。”
“是又如何。”他托起茶碗慢慢拨去浮沫,全无一丝波澜。
“为什么避着凌苍,他的心意你不会不懂。四年前也就罢了,如今依你的家世尽可与玉家比肩,何况宁御仁……似乎对你相当重视,虽然还未让你继承王位。”话语故意顿了一下,天玑又道。“或者你压根是耍着他玩?我既不是凌苍,你也无须掩饰,同僚多年,真话假话我还分得清。”
“原来教主此来是为探问这般琐事。”云沐轻讽:“真是不敢当。”
“毕竟朋友一场。”天玑无所谓的笑应。“相交多年,看他为了一个人失魂落魄,折磨得憔悴可怜,想袖手也于心不忍。”
“你很够义气。”
“没办法,谁教他当局者迷,束手无策,只好我这旁观者来清一清了。”这话也只能由他来问,换了银粟瑞叶是不敢的。
云沐没说话。
“你到底怎么想,就算是杀人也该痛快一点。”冷眼盯着淡漠的人决意要替挚友问个分明。
空气一片死寂,沉默蔓延了许久,他忽然给了答案。
“我……活不了多久了。”
千想万想也没想过这种理由,天玑一时惊住。
他没看对方的脸,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
白发苍苍的老人诊了许久,几乎捻断了数根白须,松开手久久不语,抬眼示意叶照眠。
“不必换地方,就在这里说吧。”大致也猜得出不妙,云沐扯了扯唇角,语气淡然:“生死有命,没什么好顾忌。”
年迈的医者微感诧异,望向一旁的叶照眠,见对方蹙着眉点头才道了出来。
“公子病情实为老朽平生罕见,身中的花毒倒还罢了,虽拔毒不易对性命却是无碍,但……”踌躇片刻,老人叹了一声:“所练的功夫太过霸道,祸害非常。如今已是寒入百脉危若悬丝,数年内定然经脉寸断,伤重而亡。”
云沐没什么表情,叶照眠的脸色发青,好一会才能出声。
“敢问师傅可有补救之法?”
“很难。”老人示意随侍的小僮收起药囊:“若是废去武功,以针药调理,当可多延几年。”
云沐突然询问。“照现在的状况,还有多久?”
“不出七年。”老人惋惜的低叹:“再要妄动武功时日会更短。”
“我儿!”
“办不到。”黑冷的眸子极其坚决。“废掉武功,我宁愿立时就死。”
“留着它会害了你。”得到消息后,宁御仁赶来苦苦相劝:“睿王府的力量足以让你安枕无忧。”
“舍了又怎样,不过是苟延残喘。”云沐异常平静,一如往昔。“我早知有这么一天,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宽待。”
“别这样说,还有机会,一定会有办法。”
“生死寻常事,早晚也无甚差别。”无视宁御仁的苦劝,他坚持已见。“你答应过由我自己决定。”
是,他是答应过,这是他点头同意延医诊治的条件。
但他怎能眼睁睁的看他走上不归路。
“儿……”怎样也说不动,宁御仁被他的执拗逼得五内如焚。“睿王府任你驱策,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必亲自动手,杀人也好报复也罢,吩咐一声自有人办得妥妥帖帖,当年阴错阳差让你受苦,如今已无需独自承担,你回家了。”
他淡淡的笑了。
关怀的眼眸温暖焦急,让他想起另一个倾心相待的人。
偶尔有些回忆不错,但终是过去了,生命多数时候困顿乏味,活那么久相当无趣,何况还得软弱无能的依附于人。
“命运让我从江南到西域,从天山到西域,又在这里受你庇护,也能让我再度匍匐在它脚下。我不清楚将来还会怎样,宁可保留这一点力量,至少还能有所选择。”
望着宁御仁痛心的脸,他说的很认真。
“这是我的命,我想……请父亲让我自己做主。”
“我练的功本来就是极损经脉的一种,当初为了杀教主不惜后果,其实……也无所谓。”没人将秘术练至那样的程度,连母亲都不知晓代价几何,四年前他才明白,获得超常力量的时效原是这样的短。
“你……此话当真?”天玑着实不敢信,难以想像眼前之人会有濒死的一天。仔细观察他的气色反而比厉锋时更好,唯有目光失了锐利,隐隐一抹倦怠的空乏。
看出他的怀疑,云沐大方的伸手:“你自己探。”
天玑狐疑的按上手腕,嘴里仍在调侃。“我可不是名医,让我看也白……你!怎么……”声音蓦然滞住,震惊的说不出话。
他收回手,疲倦而无奈,懒得再扯出虚假的笑:“你明白了?我只剩了一个空壳。”
天玑好一会沉默。
“反正时日无多,道破了更麻烦……索性发点善心放了他,免得最后还害一个人。”长睫一颤,捧起茶又抿了一口。
“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你一直咬死了不说。”勉强回神,天玑些许迷惑。
云沐望着远处,春日的生机弥散到庭院每一个角落,到处是绽放的春芽,嫩黄浅碧的恣意铺陈,在暖起来的和风中悠然摇曳。
“因为你讨厌我。”黑眸转过来淡瞟了一眼,“而且你比谁都看重他,希望他过得好,所以一定会守密。”
天玑唯有苦笑:“我现在后悔自己不该问。”
“可是我想说。”他恍惚低喃:“总闷在心里很难受。”
“本想躲上几年死了也就罢了,反正他迟早另寻他人,忘了我这么一个人,谁知竟找到了这里。”修长的指尖抚着额,细细的话语近乎失神:“我该说的更难听一点教他彻底死心,可看他的样子……我说不出口,什么也……他那样的傻瓜……”
入眼对方百年难见的烦乱,再想起昨日醉酒的人,天玑禁不住叹息。
“我清楚他对你好,现在你对他如何我也算明白了。”
“我对他?”他不自觉的咬住了唇,直至泛白。“我对他一点也不好,不懂他到底看中我什么……”
“我的确讨厌你。”回忆着昔时的印象,天玑坦言:“你太冷太聪明,对自己毫不留情,完全没有弱点无隙可乘,做你的敌人会很头疼。
“我本以为你对他仅是利用,没想到你会冒险去温宿,还替他解开了受制的内力,他如今仍不知你是如何解开。”
“阿法芙曾对我说你从死囚牢提过七个人,后来我才得知是用以试针,为了他……你一直没告诉他。”
云沐默然不语。
“因为那个傻瓜会内疚,他跟我们不一样。”天玑感慨的轻叹,易地而想必也会做同样的事。“你,配得上他这么多年的感情。”
天玑第一次露出欣赏。
云沐勉强一笑,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
玉净尘觉得很奇怪,某天开始,天玑有时会看他出神,仿佛心里藏着什么。
每每见他盘算如何寻到云沐所居的院落,固执的不肯放弃,总是隐晦的劝诫,结果无一例外的被当作耳旁风,极是无可奈何。继而以远来不易的由头,拖着他在西京四处漫游,整日混迹于街市巷井,舞榭歌台,把西京逛了个遍。众人心意如一,似约好了一般轮流建议,日日变换着不同的花样,完全不留时间让他独处。
家里催行的信如雪片般飞来,父亲的口气日盛一日的严厉,耽在西京迟迟不归的缘由传至姑苏,均是极其不满。
清楚身边的人在盼望什么,可他不想走。
即使见不到云沐,毕竟他还在睿王府的某一处,谁知回转后何时能再来,若他复又消失,他如何能再寻四年。
“所有人都希望你放弃,甚至是他。”天玑说的很直接。
他明白这是事实,也知道怎么做理智,心底却总伏着不甘,卑微的存着无法割舍的情焰,随着时间流逝,在压力中越来越焦灼。
“看你把自己整成什么样子。”天玑似想嘲谑,扯了扯唇角又叹息。
他凝视着御池边的青青柳色,在早春的微风中轻拂,如散落未梳的缕缕丝发,等不及的纸鸢三三两两飞上了天,伴着澄蓝透明的天空,让人想起比春风更美的笑颜……
“再过一日,收到二哥探到的消息,我就回去。”
天玑明显松了一口气,又不太置信:“你说真的?”
“真的。”
回去将手边的事务终结,等他再度离家,复归一无所有的飘泊,云沐还会不会那样决绝?如果他还是逃……忽而无奈的笑了,纠结多日的答案只有一个。
不管宁御仁与他是何种关系,不管云沐隐着什么样的心结,等他孓然一身,有的是时间一一研磨,那么多年的纠缠羁绊,岂容他说断就断。
他不会放手。
天玑看他的脸猜出了八分,心下恻然,再说不出劝告的话,沉默了许久,又想起此前的疑惑。“你让他去探了什么?”
他微微一笑,直到进了歇宿的客栈才回答。
“我请二哥去接近一个人,他所学的东西比较好套话。”
“谁?”渐近房间,隐隐传来争执声,天玑随口问,心神已留意了门内。
“江神医,替云沐看诊的中原第一名医。”他同时入耳争吵,听出玉生烟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没发现挚友突然僵滞的表情。
“……你不用告诉他,只需和我一起押着老三回姑苏,这也是爹的意思。”怒气十足的声音竟是玉承庭,心下一沉,大哥果然按捺不住也来了西京。
“大哥,三哥查了这么久,该让他知道。”明成的声音有些犹豫,迟疑的反对。“宁公子的病……他是一番好意才……”
“我承认他是好意,所以更应该瞒着三弟,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让老三徒增伤心。”玉承庭截口,语气极坚。
脑中嗡的一响,几乎听不清屋里的话,隐隐约约听得玉生烟道:“万一三弟日后知道……”
“回了姑苏,有关他的消息一律压下来。”玉承庭顿了顿,“时间久了自会淡去。”
明成闷了半天:“二哥会不会弄错了,我上次见他气色极好,根本不像是……”
“那是宁御仁不惜灵药托着一点精神,他每日睡那么久正是因着耗损过重,犹如风中之烛。”玉生烟也有些唏嘘。“据说宁御仁近年搜尽天下奇方,竭力寻几味珍罕的药材,若是得了,说不定能多撑几年。”
“我看他身量变化想是毒已去七八,怎么还会这般严重。”
“致命的不是毒,而是他练的武功,师叔力劝他废了功夫,虽然一时经脉阻滞,用针灸汤药调理还能再延一段时间,否则犹如饮鸠止渴,自短其命。”想起师叔一脸憾色,玉生烟不禁摇头。“他怎么也不肯听,宁死不依,连宁御仁也无法可想。”
“他倒是不怕死,却令宁御仁替他提心吊胆。”玉承庭冷冷的道:“堂堂睿王,也是昏了头,自行下手废了他的武功便罢,居然由得他折腾。”
“师叔如此建言。”玉生烟苦笑。“宁御仁却是不敢。”
“不敢?”明成不解:“他一天睡这么多个时辰,难道还怕没机会。”
“他心志极坚,所以才能练成这极难的功夫,却不知为何了无生意,死活全不放在心上,诸般灵药也因此打了折扣。万一废了武功心神一溃,怕是反而要了他的命。”
玉承庭意外了一瞬,又冷笑:“原来他对宁御仁也不怎么放心。”
“大哥!”明成对兄长的态度不满,到底是三哥眷眷心上的人,连他听着都有些不忍。
“他若不曾贪慕虚荣攀附着宁家,或许我还敬重一点,现在你也见到了。”玉承庭毫无怜恤。“幸好他还有一点良心,自知不久人世,没再纠缠老三。”
玉生烟叹了口气。
“就这样定了,等老三回来推说一概不知,明日启程回姑苏,谁都不许再提。”玉承庭以强硬的口气下了决断,起身安排事宜,一开门正对上苍白透青的脸,所有人全僵住了。
◇ 第一百零五章 欢时
僵立了半晌,玉净尘转头就走,快得让人无从反应。
天玑第一个追了上去。
“等等!”使出全力,终是在路口阻下了他。“你知道他在睿王府哪一处。”
玉净尘静了一瞬,闪身要绕开。
“我告诉你。”一句话钉住了脚步。
天玑叹气,拗下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路线,标出院落,一一道出暗桩明哨,潜入死角。
“你什么时候知道。”昏噩的话语从胸臆中挤出,痛彻心肺。
“半月前,我去睿王府见过他。”天玑直视,“他不希望你知道。”
“原来……你们都清楚。”心里一阵发紧一阵发潮,什么也想不了,疼得像千百枚钢针刺戳,竟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老三。”玉承庭拦在三弟身前,“别做傻事,他已病入膏肓,你去了又能怎么样。”
玉生烟实在劝不出口,明成也不知说什么好,拦也不是,放也不是。
银粟瑞叶跟着两人回来,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均傻了眼。
玉净尘将地图每一寸烙在心底,挥开兄长探出的手,喑哑的声音破碎而凌乱:“我……顾不了那么多,请大哥恕罪……”咬着牙说完,长剑出鞘,逼开了骇然的兄弟,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银粟瑞叶,远远的缀着他,别让他出事。”天玑立即道,二人无异议的点头,立时消失在眼前。
早春凛冽的寒风卷起了街上的扬尘,漫散在西京的天空。
玉承庭瞪着三弟远去的方向,无比懊恼。
“公子,进去吧,外面风大。”袁盈柔声轻道,欲扶起秋千架上的人。
“我想吹吹风。”他避过了手,脱下身上的狐裘递过去。“已经是春天了,不妨事。”
“风冷得紧……”
“坐一会就好。”手扶着丝绳,秋千轻轻摇晃。“这样心里静一点。”
袁盈退了两步不再劝了,眉间隐有忧色。
倒也没想什么,倚着秋千绳看碎云中露出一抹青空发呆,熟悉的冰冷逐渐渗入肌肤,隐约有些怀念。
云被冷风吹合,天空转成了铅灰,漫天洒下晶莹细碎的雪花,明明是春时却又下起了细雪,极小的白色片絮弥散,摊开手去接,不待落至掌心已瞬间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空落落的寒气。
秋千架轻响,茫然的目光掠过高树矮墙,飞翘的檐角,桃花树上满枝待放的春蕾,树旁立着的人……
心忽然狂跳起来。
那个人立在树下,不知站了多久,与背后的风景化成了一片。
那样绝望,痛而乱的眼神仿佛伤到了极处,危险的可怕,沉沉的盯着他。
他……知道了,云沐突然明白过来,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
见袁盈上前拦住喝问,竟作出了做梦也未有过的举动,跳下秋千逃走。
他来了……他知道了……没什么地方可以躲得了,尽管明知,还是用尽了力气跑,像回到房中便可逃避一切,什么也不用想。
模糊的听到袁盈的惊唤。
腿一软跌了一跤,顾不得回顾,他勉力爬起来继续跑,往日轻松的动作艰难而吃力,他却不敢停。越是心急越是难过,竟又摔了下去,这一次重了些,刚爬起来肩上已搭了一只手。
指节有力,白皙修长,曾经温柔的抚过每一处,此刻却重重掐入肩膀,用力扳过了身体。
被激痛和愤怒烧得失常的脸,毫不留情的手……他疼的神智都快模糊了。
他想让他痛,想让他和他一样痛。
纵然到了这种时候,他见他依然是逃。
眼前的人气息不匀,眼睛里没了倔强,无法掩饰的慌张。数次狼狈的摔倒,指下探不到丝毫内力,一度锋芒淬厉的顶尖杀手,突然成了不谙武功的普通人,那一身令他痛苦也令他骄傲的武学,竟消失得半点不剩。
衰弱至此还在掩盖,一味想无声无息的隐没于他的生命中。
手渐渐收紧,掐得越来越重,他一直忍着,忍到冷汗一点点渗出,几欲昏厥。
他静静的看,看到自己再忍不下去,扣住下颔死死吻住了他。没有轻怜蜜意,更像是一种惩罚,野蛮而暴虐,吻得嘴里渐渐有了血的味道。他无声的承受,像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的火越来越盛,全无丝毫快意,充斥着毁坏的欲望。
袁盈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心急如焚,眼睁睁的看那个男子毫不怜惜的捉住公子,一把带进怀里恣意轻薄,甚至抱起他走入了寝居,一脚踢上了门。
想放声喊来所有侍卫,禁制却令她发不出声,一旁忽然响起了惊叹。
“我的天,老大这回可是……银粟你有没有看见。”
“我又没瞎,当然看见了。”另一个人喃喃低语:“我有点奇怪,主上……”
“居然没还手?”越墙而入的两人只瞧见后半截。
嘀咕了半晌,终于有人发现了伏在地上的女子,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容出现在眼帘,好奇的俯首。
“老大也太狠了,用了这么重的手法,真要让人躺一天么。”随着低语,身体凭空一松,袁盈立刻弹起来要冲进去,腕脉一麻,又被人扣住了。
“别过去,这是他们自己的事。”瑞叶对女性一向优厚,好声好气的劝:“况且他岂是好欺负的,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袁盈急得要命,声音都嘶了,不自觉的流下了泪。“你们懂什么,公子根本没有武功了,他连路都走不好了……”
两人瞬时没了声音。
半晌,碧隼轻点了几处穴道,暂时制住了忠心耿耿的侍女。
“你放心,不会对他怎样。”越想越是恻然,心下极不好受。“这世上最不忍心让他受苦的,就是他。”
随着房门合上的巨响,他的心底生出了凉意,身畔人气息令人恐惧。
他开始徒劳的挣扎,随着撕衣的裂帛声响,层层锦衣有如绵纸般破碎,压倒性的力量全无应对的余地,眼看他脸色苍白裹挟着怒意脱衣,他遏制不住恐慌,指尖微拢,尽被他看在眼里。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明白你还留有杀着,想让我停下来只管动手。不是将生死全算计好了?掌控我更不在话下。”
他的脸更白了几分,听着对方痛极而讽的口吻竟出不了声。
见他一言不发,他恨怒愈盛,颀长的身躯压上来,难堪的剧痛令他一瞬间弓起来。
这样的动作对两个人都是一种折磨,他却刻意侵入,盯着被困在身下的人,深黑的眼睛寒如冰雪,扣着他的指掌几乎陷入肉中。他绷得死紧,咬破的唇渗出了一滴血,惨白着素颜忍耐。
原来他这样的恨。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泛上来,哽得喉间发疼。
想是该当的,他骨子里也是恁般骄傲的人,却独独在他面前折戟沉沙,步步退让,到头来……附在男子腕间的手指一松,他垂下睫,静静的承受,屈辱的神色漾在眼中,混着悲哀氤氲成一片。
谁都遗忘了纠缠的伊始,疯狂的肆意吞噬了一切。
明知这样的行为有多卑劣,明知他已然放弃了抵抗,却控制不住肆虐的冲动,沉沦在其中难以自拔。
天色由亮转暗,暗了又亮。
不知是几度醒来,这一次的静谧令云沐有种错觉,好一会才想起来,慢慢的侧过头。不复初时的狂暴,沉睡的俊颜褪去了戾气,睡得很安静,匀实的身体散发着热力紧紧贴着他,一只手犹扣腰上。
默默望了许久,他很想用指尖抚平微皱的眉。
幔帐低垂,光影暗淡,分不出是什么时辰。屋外一片沉寂,完全不像是护卫重重,居然任由他如此荒谬的放纵……
云沐不愿再想下去,勉力推开腰间的手,几乎不堪承受的酸疼袭来,掀开丝被微微吸了口气,刚要试着挪动,健臂无声的扣上来。
“想去哪。”沙哑的声音低响。
他僵了一下,默然片刻,指了指隔壁的浴室。
他看了一眼,将他抱起来走了过去。
浸在温热的池水中,腰软得要命,险些坐不起来。他没出声,揽着他依在怀里,轻轻替他沐发,洗净一身的粘腻,抚过深深浅浅的青紫,全是他留下的痕迹。“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
玉净尘低头在肩上用力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的齿痕。“疼吗?”
他白着脸忍受,用水冲去渐渐渗出的血。
“我希望你说疼。”玉净尘用舌尖舔了舔,感受着铁锈一般的血腥气。“我不想你忍着,不哭不语,像什么也没发生,毫无感觉。”
“说了就不疼?”他勉强回应。
“依然会疼。”他从背后揽住他,避过自己制造的伤口。“可我会知道你疼,会想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沉默一直持续,他一直等,等着要他的承诺。
他终于开了口。
“很多年前我也翻过佛经,只记住了一句话。”幽黑的眸子淡漠疲倦,“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你很怕?”没有发怒,玉净尘反而笑了。
他不懂玉净尘的意思,也不想问,默默的感受着水在指间滑过。
“猜猜看,你是怕有一天依赖的人转身离去,还是怕自己因依赖而被人看轻?”白皙的手指梳理着黑发,近乎残忍的掀开他隐藏极好,几至无形的恐惧。“你没有安全感,这不怪你,你是靠自己的力量长大,所以信不过任何人。”
“即使宁御仁是你的亲父,对你百般照顾,却依然不肯舍弃已成为祸害的武功,唯恐失去了对现实的控制。你畏惧自己的无力更甚于死亡。”
“你只信雪谦,他死了,永远不会改变对你的好。而我……还活着。”他明白活人争不过死人,何况是一个永留在他心中的死人,涩涩的笑道:“所以你害怕,怕我某天后悔为爱你而付出的一切。你怕别人的非议最终消磨我的爱意,落得和紫苏一样的下场。”
“你怕我知道你的伤,看见你衰弱得失去支配的模样,怕我因冲动而亲近你,却又因厌倦而不愿再背负责任,或许你更怕你有一天会恨我。”
云沐的身体渐渐颤抖,又极力抑住,死死抱住膝盖,脊背弯得像一张脆弱的弓。
玉净尘的声音极软,温柔的看着他,却没有触碰。
“看,你这么胆小,没有我怎么行。”
“不会的,我一个人,什么也不怕……”喃喃的话语像是在说服自己。“错了,一定是你错了……”
玉净尘了然的叹息:“是我错,竟不曾察觉你有这么多恐惧。你有多害怕就有多爱我。”
他揉开肩头乌青的手印,目光有怜疚与轻悔,嘴上却是淡淡。“我伤了你,可我不会道歉。假如你执迷不悟,我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做。”温柔变成了不容拒绝的霸道。“你是我的,每一分每一寸,我也是你的,不许你不要。别再想逃,别让我恨你,别逼我用伤害的方式留住你。”
水声轻响了许久,十指不自觉的握紧。
“已经太晚了。”低弱的话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整个人蜷入池中,被他扯起来时满脸是水,用力的咬着唇。
“我尽力了,我不后悔杀了教主,但……”云沐说不下去了。
他是知道的,知道玉净尘有多好,可他已是毫无希望的存在。
为了复仇,他心甘情愿的押上了所有的一切,不后悔那样惨重的代价,却再也没有余地去奢想其他。
心动了又怎样,没了武功,他只会是个麻烦无比的拖累,不该与他同回江南,更不该纠缠良久越陷越深,让一切越来越糟。
他总想要他的回答,他能说什么?
糟糕至极的身体,恶劣的脾性,声名狼藉的过去……他还有什么可以给别人。
拭净脸上的水,终于看见大滴大滴的泪坠下来,扑簌簌犹如珍珠滚落,打得胸骨隐隐作痛,心被撕扯割裂一般痛,悲凉透骨的绝望。他曾想让云沐哭,没想过他一旦真的哭泣竟会这样难受,他怎么可以失去他。
“你的武功是宁御仁……什么时候。”他竭力让自己语气平常。
“你见过我之后没多久,他答应过由我自己选择,可……”
“你的腿也是那时候开始?”
他抑住泪,哽咽着点头:“用了近一个月打通阻滞的经脉,勉强可以行走……”
玉净尘闭了闭眼,痛恨自己的粗疏。
饮酒的那天他不曾站起来,他竟未发现,一味沉醉在感情里,那一日的笑面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还有多久。”多么残忍的一句话,问出来近乎费了全力。
“我不知道。”他吸了吸鼻子,黑白分明的眼微红。“本来只剩三年,现在没了武功不知能多延几日,虽然不用再一直睡……没有用,我已经是个废人,你看这双手,根本拿不起比杯子更重的东西……”黑眸又有了水光,他把头扭到了一边。
三年,真短。
但……至少还有三年。
他轻摩着无力的手,良久忽然一笑,藏住了心底的凄伤。
“你……还能喂我喝酒,也能陪我看花,我不介意抱着你去任何地方。”
云沐怔怔的看着他,突然抽回了手。“我不用你同情。”
“我倒想求你同情我。”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可怜我追了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算捉住了你,我很高兴你没了武功,看还怎么逃。”
吻着脖子上的黑痣,他的话语近乎呢喃。
“别再闹别扭,以后我们每过一日就要快活一日,我不想再放开你,你剩下多久我要多久,好不好。”
他鼻尖酸了酸,再度咬住了唇。
湿淋淋的长发随水荡漾,丝丝缕缕浮沉,覆住了缠绵的人。
◇ 第一百零六章 谈判
天玑踏入院子的时候吃了一惊,又有些好笑。
银粟瑞叶无聊的斗嘴,桌上居然有茶水点心,一个女人默不作声又些微不耐的听着,瑞叶明显的刻意套近乎,一望即知居心不良。
咳了一声,两人立即站起来。
虽已无过往,但毕竟是厉锋新任的教主,自然有种慎让。
“他呢?”
银粟浮起一抹古怪的笑,仿佛隐着什么内情,以至于看上去暧昧之极。
“在房间里。”画蛇添足的跟了一句。“雪尊使也在。”
“什么时候进去的。”天玑当然明白那种笑意味着什么,不禁也笑了起来。
“昨天到了这里之后。”
“一直没出来?”看了看天色,简直要吹一声口哨。
“嗯。”瑞叶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把他扛进去的,我看这次惨了。”
天玑极力忍住大笑的冲动。“你们就坐着等?”
银粟摊了摊手,“我们不敢打扰,上次无意撞破,已经被老大狠狠修理过一回,何况还有警告。”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截雪亮的剑尖突兀刺出,将两扇漆扉钉死。“擅入者死。”
瑞叶也很正经的回话:“袁盈去敲过,证实雪尊使还活着,但老大不让人进,更不让他出来。”
大概唯有袁盈是真心愤慨。“那个该死的好色之徒。”
天玑玩味的挑眉。
“这位是?”这般行为确实有欠风度,他内里赞同。
“睿王府的人,贴身服侍雪尊使。”瑞叶十分狗腿:“功夫很不错,曾是宁御仁的近侍。”
“既然如此,怎么不进去帮帮你家公子。”或许可以期待一场好戏。
袁盈气呼呼的瞪了一眼,懒得答腔。
“我们来的时候也很顺利,后来才知宁御仁早下过令。”银粟主动提供答案。“自从老大上次不惜代价硬闯之后,宁御仁下令若玉家三公子再来不必阻拦,除非把主上带离宁家,否则可听之由之。”
“所以唯有看着。”瑞叶不无纳罕。“禀过宁御仁这里的情况,他似乎并无插手之意。”
宁御仁倒似乐见其成,确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沉吟片刻,天玑噙着一抹坏笑上前拍门。
“咳咳,凌苍,不是兄弟我煞风景,你在主人家呆得够久,是不是该出来给个交待。”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入紧闭的室内,带着显而易见的谑笑:“雪尊使身子虚弱,你缓一缓再折腾,别把人累坏了。”
半晌无声,天玑又咳了一下。
“你要不出来,袁盈会担心自家公子的贵体,迫不得已要把门撞开了,我再给你一柱香时间,你自己把握。”
这个天玑。
听着室外促狭的声音,玉净尘咬牙又忍俊不禁,在榻上闷笑,半晌才懒洋洋的起身。
云沐的脸埋在丝被里抬不起来,小巧的耳垂通红。他穿好衣服吻了吻,不让他动手,从柜中挑出衣饰,一件件从里到外的着衣。穿好棉袜,抱至镜台前替他梳发,漆黑的长发柔顺丝滑,拈起来又散落下去,最后只得笨拙的束起,不甚满意的拨弄了半晌,瞧着清爽齐整了,门栓发出断裂的颓响,两扇门轰然倒地,屋里一下子亮起来。
天玑立在门边满脸恶作剧的坏笑,啧啧有声的打量,从撕碎一地的衣服到凌乱不堪的牙床,再到满室的暧昧气息,眼睫下淡淡的青影,笑意越来越浓。
银粟瑞叶倒知道分寸,没敢上前,不过也在院子里伸长了脖子望。
他没好气的睨了一眼,抱着云沐走了出去,置在邻室的熊皮垫子上。袁盈赶紧取来手炉递过去,又倒上了参汤,春日的气息已暖了起来,仍不敢有丝毫疏怠。
尽管笑得让人难堪,天玑说出的话却很正经。
“你决定了?”
“嗯。”
“打算怎么办?”问归问,天玑心下大抵明白将是怎样的回答。
“我会带他离开。”他已全盘考虑清楚。
“不回姑苏?”
“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不想浪费在说服家族和人情世故上。
“或者你们到西域。”天玑提议:“我保证你们会过得很好。”
“我会和他商量。”他瞥了一眼身后,眸光无限深情。
“一会我传书让凝雨琼花动身来西京。”银粟十分知机:“同时交待他们把手上的事务尽快交割。”
玉净尘点了点头,“我还要去和宁御仁一谈。”毕竟是他的父亲,礼节上还要知会一声。
“不和你大哥说几句?”天玑笑的很诡秘。“你两位兄长一位幼弟均在西京,就这样一走了之?”
“稍后我自去交待。”他有深深的歉疚,却心意凝定。
“那倒是能省点时间,你直接去前厅见人即可。”天玑抛出答案。“他们正和宁御仁相谈,你可以一并解决。”
看他愕然,天玑坏笑着补充。“我和他们一起过来,直接找到了这里,他们被宁御仁请去叙话,也不知谈得如何了。”
玉净尘心下一凝扫了眼云沐,嫩白的脸也有些发呆,微微蹙起了眉。
“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他待要站起来,被他一把按住。
“你别去,就在这好好休息,我一会回来接你。”他的语气极温柔,又极坚定。
“和我有关,我自己去跟父亲说。”手压在肩上,本就无力的腿更站不起来,他不满的瞪他。
“现在这些事交给我。”他俯下身轻哄。“你什么也别想,留意身体就好。”
“我……”
一根修长的手指比在唇上,截住了反对的话。凑在耳畔的声音极低,带着亲昵而暧昧的威胁。“乖一点,不然我让你几天都下不了床,直到你……的求饶。”
动听的男声令耳畔微微震痒,热气轻拂,更烫的却是他吐出的话话。明知旁人听不见,他的脸仍烧起来,红得一发不可收拾。
玉一般的颊笼上了胭红,羞窘万分。眉尖微拧,胸口憋着气却又不好发作,连匀柔的细颈都染上了绯色,如雪上映霞,美得教人透不过气。
在场的人心神一荡,尽皆看直了眼。
走出房间,天玑匪夷所思的叹了口气。“算你厉害,让冰山化成绕指柔。”
提防戒慎多年,这一刻才发觉冷淡无情的同僚兼对手原是个比女子更销魂的绝世没人。一瞬间的柔媚足以蚀骨,什么英雄豪气争霸天下,到了盈盈秋波前化了灰飞烟灭。这样的人是该藏在深闺内院的,不然还不让世人都疯了。
“你看人的眼光……比我好。”
相较于这厢的轻松,睿王府待客的前厅却气氛凝肃,一片紧张。
简单的客套之后很快切入正题。
“请殿下让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出来。”玉曲衡拱手致歉。“抱歉扰了贵府的清净。”
“哪里话,我与几位小兄弟相交一场,与三公子更是投契,何必这般客气。”宁御仁嘴角含笑。“不过纵然如此,三公子在我儿房中盘桓如许之久,是否该给个交待。”
玉家三人顿觉尴尬,玉承庭清了清嗓子。
“此事是三弟轻薄失行,甚是不当,敢问殿下的意思是?”
宁御仁笑得越发温和。“我儿虽未向天下声明,但三公子的行为也是莽撞了些,对我儿的威望损害极重,如今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多责,不如……”
“不行。”玉承庭霍然立起,回拒得极是坚决:“三弟确实对不起宁公子,殿下如何要求都不过分,唯此绝无可能。”
“玉大公子嫌我儿貌丑?”宁御仁笑容略收了收。
“宁公子才貌出众,何来此一说,实在是玉家不敢高攀。”
“那玉大公子是嫌我儿家世寒微?”
“睿王府称一句寒微,谁敢称豪阔,殿下说笑了。”玉承庭脸板得死紧。
“玉大公子究竟是哪里不满,倒教在下疑惑。”宁御仁淡淡道。“若道不出情由,怕是瞧不起宁家,瞧不起当今圣上了。”
气氛一片僵滞,玉明成暗里扯了扯大哥的衣角,玉承庭却声洪如铁,直视着对方。“睿王府向来行事有矩深得褒扬,只是姻缘一事岂有强求之理,玉家不才,舍弟无德,配不上睿王府的公子。”
“玉大公子觉得在下强求?”宁御仁敛了笑,眉梢一扬。“敢问三公子是我们绑来睿王府的?我儿三番五次拒于门外,哪一次不是三公子硬闯进来,怎么玉大公子说来反是宁家以势相强,玉家历来以侠义闻名,倒是想请教这番道理。”
玉承庭一噎,自知理亏,索性不顾情面道破。
“殿下昔年去过姑苏,自是知晓舍弟当年与宁公子一段孽缘,如今公子既入睿王府,更有叶将军幼子作陪,身名自与过去不同,舍弟早该断了妄念。”
“放眼江湖可还有比玉三公子更出色的英材俊彦?”宁御仁似笑非笑。“玉大公子是觉着思玄只不过名份上是我义子,实际只是我送给叶家的礼物,配不上嫡出的公子?”
“不敢。”玉承庭口称不敢,眼神却是不屑。“我只知娶妻当娶德,男妻也是如此,我玉家断不敢迎宁公子入门。”
这话说得极重,宁御仁怫然色变,脸已沉了下来。
“要说身份,思玄是睿王府亲出的小王爷,我与王妃唯一的儿子,哪里配不上玉净尘。”一向温文的宁御仁目光冰冷,夷然不悦。“说起德行,他在厉锋十余年,玉三公子再清楚不过,何有供玉大公子指摘之处。”
玉家众人无不惊怔。
玉生烟脱口而出。“他怎么可能真是睿王府的小王爷。”
宁御仁眼神黯了黯。“思玄……生于姑苏,是本王当年与一名南越女子所出,爱如掌珠,视若珍宝,二十年前迎回西京时不幸失散,流落西域。本王为此耿耿于怀,苦寻多年渺无音讯,直至四年前在姑苏寻回……”
“我本是为他才去玉家,为免过于引人注目隐姓化名,起初因年纪对不上始终不敢确定,后来才探明了真实无误。玉大公子若是不信,可看皇室宗祠,思玄之名为先皇所取,早已载入宗谱。”
“那为何又宣称是义子。”明成不解。
“思玄执意如此。”宁御仁叹息一声,“事已多年,无谓再增街巷风闻,他不愿逝者声名受累。”
心狠手辣的魔头突然变成了睿王府如假包换的王爷,听到的均有些绕不过弯。
“昔年他与玉三公子情投意合,如今误会冰释,他也重归宁家,如能洗脱纠葛约为婚姻,实是再适合不过,玉大公子何必执于成见。”宁御仁诚恳的拱手,“不为其他,就算是为玉三公子一番心意也请多加斟酎。”
玉生烟有些犹疑,明成眼巴巴的望着长兄。
玉承庭放缓了口气,想想对方来日无多命如游丝,仍是不赞成。“殿下诚意相告,请恕在下先前无礼,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家父四年前已断然反对,实不敢应允。宁公子门第容貌俱是一流,调养好身体后不愁佳偶,殿下还是请放舍弟出来吧。”
宁御仁默然片刻,忽而冷笑。
“说来说去,玉大公子还是嫌思玄配不上令弟,可偏偏玉三公子却似并非如此,听说曾经宁肯脱离玉家也不愿作无情之事,这又该如何。”
“殿下说笑了,结缡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岂有任性妄为之理。”
“喔?”宁御仁语音从容,不徐不急。“我倒觉得玉三公子是性情中人,若真因此不容于玉家,睿王府招赘了也无妨。尽管有些委屈,但能与心上人比翼连理,想必三公子也不会太计较。”
玉承庭立时青了脸,玉生烟与玉明成也不禁变色,若玉家看好的继承人被睿王府招赘,颜面真个荡然无存。
“殿下可是要挟。”
“笑话。”对方出言不逊,宁御仁却神色不变,语带双关。“谁能勉强玉三公子做不愿意的事,纵然是亲兄长……也未必做得到吧。”
“或者我放出风声,有意招一位赘婿,以玉兄揣度第一个着急的会是谁?”冷声一笑,宁御仁云淡风轻的掸了掸袖子。“还请多方考虑为上。”
◇ 第一百零七章 快乐
僵持了半晌,无一人开口。
连玉生烟都忍不住暗里递眼色。
玉承庭青着脸沉默良久,终于说了句话。
“此事须回禀家父,承庭不敢擅专。”
情势忽然转换,宁御仁仍是谦和有礼:“那是自然,还望玉老前辈体谅小辈们一片痴心,务必予以成全。”
一名亲随近前低声禀了一句,宁御仁展颜一笑。
“请玉三公子。”
玉净尘隐约诧然,原本料想必定闹得不甚愉快,可所见却是长兄一脸怒意,二哥神情古怪,明成挤眉弄眼。
宁御仁噙着笑极亲切的颔首。
“三公子来得正好,几位兄弟候你已久。”坦白说,对这个小婿确实很满意。
玉净尘微一犹豫,当面直言。
“殿下,仓促提起或许冒昧,但我要带思玄离开贵府,还望准许。”
“离开?去哪。”宁御仁早在意料,却故作惊讶之态。“虽然思玄早晚是玉家的人,现在到底未过门,去姑苏怕是不合适。”
玉净尘愣了一瞬。
“适才我正和玉大公子商议两家联姻一事。”宁御仁闲闲的道。“许多事初步有了共识,三公子也不必急于一时。”
大哥……答应了?
他愕然看向兄长,兄弟们怪异的表情登时有了答案,一定是对方说了些什么,迫得意志如钢的玉承庭不得不点头。模糊猜到些大概,不禁想笑,这宁御仁果然不是等闲人物。
“思玄身子太弱,想必你都清楚。”收起客套,宁御仁有些伤感:“玉家家大业大人事纷繁,只怕他经受不起。”
“我不会让他费半点心思。”
“若真和他在一起,必然要耗诸多心神,麻烦不少,你可想好了。”
“能得他常伴身旁,这些又算什么。”
宁御仁宽慰颔首,没再说一句。
“大哥。”
待睿王府的人皆退了下去,玉净尘唤了一声。
“都是你做的好事。”玉承庭一口气堵着又无法发作,恨声而斥。
玉生烟想想又好笑:“如今你可算遂了心愿,大哥都让步了,爹想必也不会反对,总不能让你真做了宁家的赘婿。”
赘婿?
天玑扑哧笑出来。
“我本想带他离开睿王府,去姑苏之外的地方,不涉入两家之界。”
“那爹娘算白养了个儿子。”玉承庭不给好脸。
玉净尘凝望兄长,既是解释也是恳求:“情与孝我只能取一头,爹娘尚有其他兄弟侍奉敬养,他却唯有我,还请大哥见谅。”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罢了,世事难料,谁知他竟摇身一变成了睿王府的王爷……”三弟又授人以柄,若再坚拒于情于理均盖不过去,玉承庭闷道。“爹那边由我去说,与其让他拐了你在外头浪荡,不如收在家里来得安心。”就算再有什么出身来历的风言风语,凭宁家的实力足以压下,总比放两人飘泊在外的好。
最为固执的兄长终于悻悻然妥协,紧绷的心放下了稍许,袖子忽被轻扯一下,明成灿烂的笑脸现在身畔。
“恭喜三哥。”
玉净尘怔了一怔,终于笑起来。
轰动江湖的传闻数日之内飞遍了南北两地。
玉家即将与睿王府共结秦晋之好,江湖最为人称道的世家子终有了成婚之想,挑动心弦的佳人究系何人,成为炙热的讨论焦点,由于太过神秘又毫无征兆,各式各样的离奇传言漫天纷飞。
有说他不过是睿王府出身卑微的旁系远亲,仅是南北两大势力联合的借口;也有人说他貌如无盐,以秘药惑了玉家三公子的心神,诱得男方对其死心塌地非卿不娶;更难听的说法是他用邪法掳惑了宁御仁,却又对玉净尘动了心念,百般暗算才有结亲一事。
风言越来越离谱,甚至超出了理性,愈传愈荒诞不经。
相较于沸沸扬扬的满天流言,两家异常安静,关于联姻的种种细节皆在商讨进行,紧迫而周密。几乎全由玉承庭与宁御仁筹划安排,巨细不遗,玉净尘偶尔参与,多数时候均在苑内陪着心上人弈棋斗酒,日子极是悠闲。
天玑回了西域,初登玉座不宜离开太久,遗憾又无可奈何。四英被一应待准备的事务忙得团团转,玉生烟带着明成回姑苏筹办,一切忙乱无比,唯有院内清逸安宁。
宁御仁下了严令,没有任何消息能传入云沐的耳朵,成了西京与姑苏两城内唯一不曾听说成亲事宜的人。
此时他正懒洋洋的支颐听琴,一旁的玉净尘铺开宣纸细笔勾描,时而噙着笑凝神端详,终于渲开了最后一抹丽色,俯过来抱着他。
“像不像?”
纸上的男子宛转如生,星眸若水,墨色乌发斜垂身侧,最动人的是眉间那一线若有若无的情意。
“我是这样?”云沐稍许诧异。
“在我心里你是这般。”玉净尘微笑。“以前画过很多幅,尽是记忆中的样子,现在容貌身形都变了,得比着画更形似些。”
“是不是很奇怪?”他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脸。“睡了几年没怎么照镜子,好像突然变成了陌生人。”
“你以前的样子我很喜欢,现在更好。”清俊的脸上有醉人的温柔,“我曾经幻想过你长大的样子,谁知比我想的更美,或许……太美了一点。”他笑着一叹。“看别的男人直勾勾的瞧,我真想把你藏起来。”
心底一漾,云沐微窘的一笑,雪腮泛起羞红。
“你留在西京不要紧么?”他一直有些疑惑。“那天到底和你大哥说了什么?”
“你猜?”眼见时日将近,终是瞒不过去,玉净尘也不打算再回避。
“是不是父亲许了什么条件,让玉家容你在这里陪着,直到我死?”他支着头思索,平静而自然的推断,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不对,你再猜。”心下痛极,俊颜仍是微笑。
“或者是你坚持不离睿王府,与他们扯破脸了?”云沐稍稍拢起眉,那样玉震川一定会赶至西京,甚至令玉家和睿王府对上……不可能,他和父亲都不会让事情糟糕至此,两家对上,实际是南北方的对抗,整个王朝都会处于风雨飘摇中,一直观望的离郡王府必会出手。
“再想想?”
云沐想了一阵,脸渐渐白起来。
“你……”他说不出口,心里莫名的发慌。“你想……”
“对,我要娶你。”玉净尘终于点破,凝视着失去冷静的人,口气轻而坚定。“我要你完完全全成为我的人。”
“你疯了!”云沐一下坐起来,玉杯坠地,琴音戛然而止:“父亲……”
“他很赞成。”他不掩欣然的笑。“没有人反对,不用多久你会跟我一起回姑苏,做我名正言顺的爱人。”
他浑身发抖,费尽力气忍住摔东西的冲动,一字一句。
“我——不——会——嫁。”
“你的表情看来不像惊喜,和当初答应的时候不太一样。”他戏谑以对,故作失落之态。“真让人失望,在江南我可是许多人青睐的对象。”俊逸非凡的世家公子,倾慕的芳心自是无数,他的形容还稍稍含蓄了一点。
“我何时答应过你。”不理会他的调侃,怒火直蹿心头。
“你忘了?”他硬拉过纤掌吻了吻手心,带着三分暧昧的轻薄:“那天在池子里,你依在我怀里,无论我说什么都点头。”
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那一次失控的疯狂,他根本记不清自己到底答应了什么,神智在过度的爱情刺激中一片昏然。
勉强抑住滚烫的郝意,他的气势弱了些,“不可能,我不记得你提过。”
“当时我说,不许你再躲着我,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离。”指尖轻轻顺着一缕散发,“还有什么比成为我的男妻更合适的方法?”
“我以为你只是……”
“我要一个名份。”他对视着混乱的双瞳,神色极认真。“可以让我保护你,把你留在身边日夜不离,没人能再说一句。”
“娶一个快死的人……”云沐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径讽刺的笑,笑得发苦,几乎忍不住泛上来的酸楚。“别浪费力气了。”
“每个人都会死。”玉净尘抑住情绪,竭力装得平淡。“我娶你,和你共度的不只三年,我会搜尽世间灵药治好你,和你一起过十几二十个三年,直到我们白发苍苍一起老去。”
云沐极想狠狠的打碎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最后却闭上眼,绝望的伤恸席卷而来,瞬时击碎了心防。温热的手轻抚着背,玉净尘低低在耳边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字句,慢慢镇静下来,许久才又再开口。
“我不会嫁给你。”他像是与什么力量对抗:“更不会去姑苏,别以为我失了武功就会任人摆布,等下辈子吧。”
“你想去哪。”他擒住他的腰不放。“去找宁御仁?他的希望与我并无二致,不会由你固执。”
“放手!”几番挣不开他怒极而斥。
“休想。”玉净尘只是笑,温柔而不容抗拒:“下辈子我管不着,这辈子你别想再逃开我。”
藏有迷药的指尖在鼻端停了一停。
枕畔的呼吸平稳毫无异样,俊朗的轮廓在黑暗中线条分明,轻合的双眼一动不动。
不可能睡这么沉,用药也未必有效,反而给了云沐肆意胡来的借口,想着近日的种种,耳根一热,手又收了回来。
小心的一点点挪下床,他依旧安睡如初,看上去……真假。撇了撇嘴,他随手披了件外衣,强撑着走出房间。
夜里的巡哨瞧见他都有些惊愕,知道自己有多狼狈,拒绝了旁人扶持的好意,终于行近了宁御仁的书房,深夜灯火通明,窗前映着一个伏案凝定的身影。
“思玄?”
未至门口他已迎出来,不曾多问,抱进书房翻出银貂披风加在外衣上,绞了条热巾替他擦拭冰凉的手。
“怎么这样过来,袁盈也不管。”温和的眉间有着薄责,隐隐的责怪并不是仅对袁盈一人,眼角轻瞥了下窗外。
“让他去休息了。”略寒的身体暖起来,云沐稳了稳气息:“是我自己想过来。”
瞧了一眼他的神色,宁御仁微微的笑了。
“你知道了?”
“嗯。”他抬起眼,有一抹不自知的央求:“我不想嫁。”
宁御仁用热巾拭着根根如玉的细指,直到确定他不再冰冷。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一片深情连旁观者皆能轻易看出。
“那又如何。”他无奈的涩笑。“我都不清楚还能活多久,何必把事情越弄越复杂。”
“江神医说过,假如寻得几味珍稀的灵药好生调理,你的经脉会有起色。别总往坏处想。”
他不想反驳这种绝望的希翼有多渺茫。“我不愿最后还惹一堆麻烦,他……在自然好,可婚嫁非同儿戏,牵涉太多将来有什么歧见反倒棘手,何必多此一举。”
大张旗鼓的嫁娶却将于数年内亡故,实在想不出意义,纵然去日无多,他还不至于需要一个空乏的仪式安慰。
“南北联姻的确不是小事。”宁御仁沉稳而从容,已是深思熟虑。“我和你未来的夫君磋谈多次,意愿相近,比预期的更顺利,你尽可放心。”
一缕控制不住的烦燥油然而生。
失去了力量,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两个男人私下已决定好一切……长指紧扣住扶手,眉间戾气一纵而逝,他放弃了再争下去。
“抱歉,是我废了你的武功。”宁御仁并未错过那一线微不可察的情绪,话音更柔:“若非他来了西京,我断不敢下这个手。”
长睫静了许久,云沐勉强一笑:“你是为我好。”
他预嘱了袁盈,谴开了护卫,由得玉生烟接近江神医探出病情。从头至尾就未按承诺过的阻止,放任那个人掀开隐藏的一切,作了幕后推波助澜的手,云沐了然于心,却无法出言责怪。
“你心里是有怨的。”宁御仁轻声说破。“我让你失去了掌控处境的能力,被迫依附于人,又扣着你不许离开,纵然不情愿,却没办法摆脱被动的局面。”
“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换到的,一瞬间让我化为乌有。”他有深深的歉意及无能为力的自责:“对不起。”
“你是希望尽量让我活得长一点。”受制于人的蕴怒渐渐平息,云沐垂下了眼。
“而这并不是你的愿望。”他终于道出从未提及的心语,流露无限伤感。
“我终究是来得太晚了,什么也做不了,让你的身体伤成这个样子,心也一无牵碍,随时可以安心就死。”他不在乎能活多久,万事皆无趣乏味,甚至厌倦,不管他怎么做……
收住情绪,宁御仁怜疚的握住云沐的手。
“我不想你这么快去姑苏,更愿意你留在西京慢慢调养,这样是最好,可……”任是执掌一方权柄在握,仍有无法企及的遗憾。“我没办法让你快乐,唯有他能做到。”
◇ 第一百零八章 成亲
“我也想过……你们不成亲也无妨,流言蜚语永无休止,不去理会便罢,还免了你去应对玉家的种种麻烦。但为了家门颜面,他必然要带你离开西京,脱出两家的势力在江湖上流浪,纵然不致辛苦,但没有上好的环境静养,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况且对他也不公平。”
“思玄,你很骄傲,这不是坏事。”温雅的声音隐隐柔和的责备:“可为何不想想他?名声家族抛诸脑后,至亲手足无不指责,那样的代价都不肯放手,你还要为自己的骄傲继续执拗下去?”
“你以为你在替他考虑,却不愿深想他真正追寻什么,一味的逃避反而更伤人……思玄,你聪明如斯,何以单单在情字上糊涂。”
“我……”一颗心蓦然揪紧。
“没有你他会更快乐?你不存在我会更轻松?把自己当成累赘,恨不能早日消失……我真想敲醒你的脑袋。”
宁御仁真的凿了一记,云沐摸了摸痛处,前所未有的迷惘。
“你躲着不肯见,我也由着你。但既然他来了,情意始终未改,你就该猜猜他究竟如何想,弄清楚怎么做才好,别一味轻忽自己,这让关心你的人比你更痛苦。”
见他陷入沉思,宁御仁反而释然。
“夜深了,该好好休息,不然明日会精神很差。过几天告诉我答案,不会再有人拦着你过来。”系好披风,宁御仁将人交给房门外等候的男子。
“思玄由你多费心了。”
玉净尘搂紧怀中的爱人,由衷的微笑。
“我会的。多谢。”
他伏在怀里一直没出声,裹在银貂披风中轻如羽毛。
抱着他走过长廊,缓步穿回院落,月明星稀,空气隐约有春草的清香。桃花开得艳粉娇娆,被月光一衬,犹如褪去了严妆的佳人,难言的神秘幽静。
月光映在脸上,宛如饰了一层银粉,雪色的肌肤,漆黑的眉睫,仿如梦境幻出的容颜,幽深的眸子茫然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院子极静,也极美。
“你何必装睡。”半晌,云沐没好气的低哼。
“我也想听听他说什么。”剑眉轻挑,玉净尘俊颜隐隐含笑。“看你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过去,我真捏了一把汗。”
“好像一个傻瓜。”他恹恹的自语。
“我喜欢你偶尔变傻一点。”
他又静了好一阵。
“我不会是个好妻子。”
“我会是个好丈夫。”安然的语气像是已等待许久。
“我……不懂怎么侍奉他人。”长睫颤了颤,眉头愁绪紧锁,“我什么也不会,脾气又坏。”
“你是我心爱的人。”玉净尘轻触着他微蹙的眉心,神色温存。“不管将来怎样,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要是……”他咬了咬唇,话语犹疑:“什么时候你厌倦了,一定要说出来。”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他笑得有些伤感,又极温暖。“别这么害怕,你不知道我多想你理直气壮的命令我,一辈子不许离开。”
一辈子,听起来那么长,长得仿佛充盈着希望。他像是忘了怀中的人命如朝露,一厢情愿的描画。
“到了姑苏,也会有这样一间院子,我会布置成你喜爱的景致。江南落雪的时候不多,等身体调养好了,我带你去看雪后湖景,夏天陪你赏月……百年之后我们埋在一起,坟前种上青青的树,春天开出满树的花,风一吹就像我在对你说话,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悄悄的收拢双臂,把头依了上去。
胸口微微潮浸,他环拥着他,暖暖的气息拂在发上。
夜凉如水,匹练似的月光铺泻了一天一地的清辉。
静谧的庭院偶尔响起低柔的话语,像在哄一个微倔的孩子。
冗长而繁杂的事务终究尘埃落定。
玉家长子携重聘复回西京,以隆重的礼节至睿王府提亲。不管内心如何不甘愿,表现出的皆是诚意十足,无可挑剔地彰显出玉家对联姻的重视。
聘礼极重,但受聘的是豪阔天下的睿王府,也就不足为奇。
宁御仁待之上宾,种种繁琐的礼仪进行极其顺利,交换了庚帖,订下吉日良辰,这桩震动四方的婚娶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可议之处。
于是关于婚嫁的传闻又有了新内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据说新郎一早便被扣在睿王府,玉家迫于无奈才不得不求亲;也有人对睿王府的嫁妆津津乐道,据称宁御仁挑选了数不尽的珍器秘藏,足有半府奇珍,贵可倾国。
婚嫁所用之物无一不是悉心雕琢,华美万方,一反睿王府往日的低调极尽铺陈,甚至得了圣上的赏赐。成箱的南海明珠,数尺高的珊瑚宝树,传说中的无瑕璧、却尘珠,玳瑁床、云母屏,数不尽的绫罗丝绮……足以让人口沫横飞地一说再说。
一场嫁娶,因代表中原南北而备受瞩目,提供了无尽的谈资,上至名流显贵,下至江湖市井无不疯魔,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婚期渐近,要准备的事务越来越多,某个无聊男子借办事之机流连在侧,几乎形影不离,骂也无用,赶又赶不走,袁盈无可奈何,唯有视而不见。
忙了几日两眼发花,还得挑选成山的衣料首饰裙衫的式样,一旁的瑞叶翘着腿胡乱翻看图册,闲得几欲要打呵欠,看得人心头火起。
觉察出神气不对,瑞叶咳了下。“忙完了?实在辛苦,或者我请姑娘去酒楼喝茶暂憩片刻?”
“不必。”一味笑脸相对,袁盈无法发作,又抑不住脾气。“阁下何不去随三公子身畔。”
“我看还是姑娘需要帮忙。”笑嘻嘻话语全无诚意。
“那这些就劳烦阁下。”袁盈毫不客气的将厚厚的一堆图册丢到瑞叶面前。
“这……”瑞叶尴尬的笑笑,瞅了眼凌乱一地的布样,又扫了下满室琳琅的饰品。“其实这种挑法太麻烦,我随便说说即可。”
“你什么意思。”袁盈气结。
无视他难看的脸色,瑞叶摊开一匹色泽繁丽的织锦,对着一群匠师侃侃而谈,“各位也知道联姻是何等大事,拿出来的自然是上等货色,但人各不同,有些东西未必适合,比如这等布料,固然华美雍容,但过于厚重,完全不利行动。”随手又扯起一方软缎,“又比如这种细碎出挑的纹样,夺目有余雅致不足,更不合主上喜好;主上惯穿素淡轻浅的衣物,讨厌过于繁复的饰物,这类招摇的金发冠他根本不爱用,倒不如简洁精巧的玉冠;再有这……”
瑞叶滔滔不绝的说了一长串,最后干脆利落的命令。
“但请照我说的挑拣,两日后把样子呈上来,再弄一堆东西浪费时间,便是不想作生意了,在场的都是西京顶级的店铺,不至于这点事还须客人劳神吧。”
众人俱是看惯场面的人,很快收起各色样件退了下去,一地狼籍的房间突然变得齐整敞亮,袁盈看得直发怔。
“这样可以省一点事。”瑞叶用册子扇了扇风,神色轻松,“主上极挑,但懒得把心思放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挑错了也不会责怪,只到底不喜罢了,他人虽聪慧却不会打点自己,全仗身边的人留意,细说起来可是相当麻烦。”
袁盈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当然……”卖弄的效果十分理想,瑞叶正要夸口,银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打断。
“当然是听老大说的。”银粟搭着同伴的肩毫不留情的嘲笑。“这家伙哪有如此细心。”
被揭了底,瑞叶狼狈的转开话题。“你突然跳出来做什么?交待的事办完了?”
“还用说?幸好我记忆奇佳,否则再跑一趟南越那鬼地方就太要命了。”
“东西呢?我先看看。”瑞叶无限好奇。
“匠师已经送过去了,想看自己找老大吧。”
“你真没义气。”瑞叶一听即知无望,悻悻然指责。
“你有义气?”丢下朋友只顾跟着女人转,这句银粟留面子没说出口,纯以眼神鄙视。
瑞叶识相的不再争嘴,摸摸鼻子干笑。
“你们说的是什么东西?”袁盈在一旁禁不住好奇。
“那个嘛……”银粟卖关子。
“其实是……”瑞叶殷勤的解惑。
“婚衣?”
指尖轻轻拂过柔滑微凉的衣,看着铜镜中的影像。
一袭刺绣红色锦袍,衣袖上镶嵌着珍贵的宝石,腰系五彩蚕丝白玉带,垂着一方禁步,玉下缀一束雪绒结成的缨穂,一旁的黑漆盘上摆着银质的额链手镯,样式奇特,古雅非常。
“这是南越的婚衣。”玉净尘取过银镯套上细腕,对尺寸很满意。“银粟按映雪国残留壁画上的样式绘了图样,请巧匠制成,虽无十分,应该也有八九分像了。”
退开几步打量,俊颜泛起微笑。“非常美,果然很适合你。”
迥异于中原的样式愈显神秘,突出了清冷高华的气质,另有一番异域的风情。
他久久凝望铜镜,镜中之人面如冠玉,温文尔美绝伦。光洁白皙的脸;一对细长多情的桃花眼,透着勾人魂魄的奇异光泽;高挺的鼻梁,透着丝丝倔强,绯色的薄唇微抿。
“这个是……我?”
镜中人眨了下眼,仿佛窥见山野的精灵在恣意的舞蹈。
微微的叹息,他恍惚的触摸镜面,原来青年人是这个模样,这样恣意而耀眼,无可匹敌的青春光华。
“思玄。”拢住了涣散的魂魄,他柔声低唤。“这是你。”
云沐默默不语,铜镜中映出一双相拥的人,玉净尘一身绛红色的黑边金绣锦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的镂空花纹,镶边腰系金丝滚边玉带,衬的他贵气天成。
“六月的嫁娶是给外人看的,此时仅有你和我。”玉净尘望着镜中。“今日是我们的大婚。”
喉间哽了一下,云沐转身环抱住他的腰,抵在胸膛好一阵。
“衣裳我很喜欢。”
“嗯。”爱人在怀,心融化一般甜。
“我曾听娘提过映雪婚俗,描述的服饰和这件一模一样。”他轻轻咬了下唇。“今天也是个好日子。”
“嗯。”线条优美的唇无法抑制的上扬。
“所以,我愿娶你。”
“嗯……呃?”几乎一路应下去,玉净尘突然觉出不对。
“你不知道?我娘是映雪圣女,按例我是圣子,是不得外出,要承袭王位的。”他一派无辜的回望,眼底的笑几乎溢出来。“君才貌俱佳又这般主动,正合吾心。”
瞪着又爱又恨的人半晌无语,玉净尘扣住腰狠狠的吻了下去,吻得他瘫软窒息,再吐不出半个字。
过了许久,房间里又有了声音。
“玉……”偎在他怀里,他迟疑的道了一个字。
“玉什么。”婚衣散了一地,低哑的声音轻笑,他懒懒的拥着他,渐渐从激情中平复。
他犹豫了一刻,不自在的别开视线,闷声道:“净尘。”
他停了一瞬,勾起微笑。“你叫我什么?”
他的脸忽然红起来。
“再说一遍?”翻身压住他,他盯住羞窘的清眸。
“净尘。”
“再说一遍。”
“净尘。”
“再说一遍。”
“……”
他怎么也听不够,一遍又一遍的要求。
他闭上了嘴,懊恼把头埋进了锦被。
次日,北方武林的巨擘,皇室宗亲宁御仁亲身送嫁至姑苏。
奢华庞大的车队令人咋舌,多少人纷纷猜议,漫天的流言疑幻疑真,在出发时达到了顶峰。
宁思玄隐身于六匹骏马共牵的精致车辇内不见面容,策马随在一边的正是俊美无俦的玉家三公子,不似传言中的受迫,始终笑意盈盈,心情极佳。
车行极慢,如赏花观景一般悠然
足足用了数倍的时间行至姑苏,入住了宁思玄位居姑苏的别业。
玉净尘与长兄回转玉家,紧紧筹备着即将来临的婚事,更多的贺客从四面八方赶至云集姑苏,南北各路世家荟集,宾朋如雨,人数空前,甚至远超出玉振义的寿宴,整座姑苏城转入了盛会前的期待。
◇ 第一百零九章 成亲
宁御仁的别业一片安然。既入姑苏,一切均由玉家操办,顿时轻松不少。
袁盈摆上一碗莲子,几碟细点,将佳人扶至桂树下乘凉。时至夏日繁星满天,碧草花树间偶有萤虫低飞,混着莲子淡香,宁静而清逸。
“一切已安置妥当,明日也是个好天气。”宁御仁温暖的话语一如平常。“别再多想,他走前交待我把你看牢了。”
“这般慎重其事的铺张。”云沐禁不住淡嘲:“我哪有机会反悔。”
“全是他的心意。”
他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宁御仁笑了,大方承认:“好吧,我和他一样,均以为该隆重些。”
岂只是些字可以形容,隐约入耳的三三两两也可推出一爪半鳞,他已能大略猜出明日将是何等情状。
袁盈上前细细说了一遍安排,道出吉日须留意的各色习俗,入门行礼敬茶叩首云云,繁琐纷杂,听得他眉头渐渐拢了起来。
宁御仁并不意外。“确是麻烦了点,好在仅只一次。”
良久无言,苦恼的抬手揉了揉额角。“新人中途倒下去会不会太丢人。”
宁御仁失笑的安慰。“不必担心,袁盈扶着你寸步不离,凭着输过来的真气,决不至闹笑话。”
瞧着自己青筋毕露的手,他微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懂为何要嫁,这样的……”
对面的人不允许渐生的动摇。“你会幸福的。”
他沉默了一刻,道出了心底的话,“除了杀人我一概不会,更不是玉家心仪的人,眼下又这般无能,简直除了拖后腿一无是处。”
“他娶你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宁御仁神色柔和,温柔的劝慰:“爱一个人,只须这个人在就好,无复其他。”
“难道不会后悔?你知道我有多麻烦。”
宁御仁端过一旁的玉碗替他剥开莲子,青碧的莲衣褪在桌上,莲米粒粒如玉。“他明白自己要什么,何况以他的能力足可承担。”
怏怏的目光落在葡萄架垂下的累累青果。“我宁愿自己强一点。”
“为什么我听来有些奇怪。”剔去苦涩的梗心,宁御仁将剥好的莲子放入掌心。“如此纠结真不像你。”
他微微愣了一刹,宁御仁又笑了,欣慰而略带感慨。
“但我觉得很好,终于有了你在意的事,牵悬的人。”
较之四年前的他,这大概是第一次试着相信,尝试在感情前放下自尊戒备。却也因着陌生,益加彷徨无措。“但愿你能对他再多一点信心。”
“你在鼓励我软弱?”
“别对自己过苛,你我都是凡人。”
他并不赞成。“事事倚人扶助,谁喜欢掮上包袱。”
“这样美的包袱,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抢着要。”宁御仁打趣,一派合当如此得色。“睿王府的公子就应配最优秀的人,无须为任何事费心。”
清颜不以为然,他忍不住轻叹。
“阿月在九泉之下也会这么想,一定和我一样以你为傲。”
提起过世的母亲,长睫垂了下去。
“我……不认为,也许娘亲会恨我,是我杀了……”
“与你无关。”宁御仁截住话不让他说下去:“你已经做得够好,好到让我惭愧。”
他静了一瞬。“是他……告诉你?”
“嗯。”轻轻掰开了握紧的掌心,唯有疼惜负疚。“对不起,我只来得及说抱歉,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凝视着微颤的长睫,宁御仁声音极轻。
“明天你是最幸福的人,她会在天上看着……我唯一的儿子,什么也不用怕,更不必受半点委屈,玉家没人敢轻视你。万一哪天不愉快尽可回家,我自会安排一切,堂堂睿王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那才真是一个笑话。”
抬手摸了摸青丝,充满回护的亲昵。
“思玄,你很出色,配得上任何人,不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才这样说。”温暖的语声不掩骄傲。“并非每个人都懂你的好,他有眼光,懂得珍惜,会让你幸福。”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沉默了半晌,黑眸雾朦朦的一笑。
“父亲。”
大婚热闹且繁琐。
喧嚷中有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凝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蓦然滚落了珠泪,怔怔的被兄长带到不显眼的角落。
“静娴,你这又何苦。”拦在妹妹身前,姜晨钟叹息着低劝。
“你看见了?那是他?”姣好的面容不甘的坠泪,险些控制不住情绪。“他怎会成了睿王府的人。”
“他们已经成亲了。”白昆玉心头有同样的疑惑,却只能按下:“今日南北联姻,不容半点闪失,别再做傻事。”
“我不信,他明明是穆公子,厉锋的穆公子,怎的摇身一变就成了小王爷。”姜静娴的声音哽住,几乎要冲破这个秘密。
“姜家小侄,”温雅的男子在不远处点头微笑。“远来道贺,招呼不周,可得多喝几杯。”
“殿下客气了。”姜晨钟不敢怠慢,顾不得妹妹拱手行礼。
姜静娴侧过头,忽然开口。“敢问宁公子……”
“思玄虽是我义子,实如亲子,今日嫁入玉府喜得良配,既了结谢三公子苦恋,又成就西京姑苏一番佳话,真是无上幸事。”宁御仁轻巧的打断了问话,客套有礼的回应。
姜晨钟笑得有点发苦。“殿下说的是,莫说敝府当年曾蒙恩惠,即使冲着两家的交情,姜家也是诚心恭贺,失礼之处望请海涵。”
“多谢盛情。”
宁御仁莞尔一笑,转身而去。
姜静娴失神的落泪,被兄长无言的带了出去。
远处的琼花凝雨对望一眼,松了口气。
银粟瑞叶对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殿下?”瑞叶皮笑肉不笑。
艾尔肯仿佛有些怅然。“果然是他。”
“听说殿下行将回国,居然不忘送来贺仪,实在难得。”银粟抱臂调侃。
艾尔肯自是明白其间的提防试探,笑了一下,叹口气。“我只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胜过他,令玉公子改弦更张,原来还是旧人。”
“未想区区小事竟让殿下如此关切。”瑞叶挖苦。
“不是已经有香雪?”银粟打量对方的神情,瞧出几分失落。“老大问过了香雪,答应让他随你回于阗。”
据说一次街头偶遇,艾尔肯邂逅了香雪,一番苦追终于打动佳人,恰好于阗王谴使携重礼上下打点凿通了关节,朝廷许可艾尔肯启程归国,不日将离中原。
“我以为……”艾尔肯没说下去。
银粟心照不宣的笑笑,已是了然洞悉。
香雪的相貌或许曾有三分相似,此刻却如云泥之别,不见还好,一见必定是惆怅万分。
“殿下还是及早回于阗安定大局。”到底同为厉锋所出,也希望那般温柔的女子有个好归宿,银粟难得的劝:“请殿下善待香雪,亏差了主上可会不高兴。”
艾尔肯点了点头,不曾再说一句。
握起的掌心内,一粒浑圆的明珠悄悄泛着微光。
云沐坐在喜床上等了又等险些睡去,终于等到了笑闹的杂声,醉醺醺的人被几个兄弟扶进来放在了床上。
等人都散去,他倒了一杯茶,刚走近手腕被人一带,整个扑上了强健的胸膛,茶杯跌落红毯,俊颜笑吟吟的望着他,明亮的眼睛一无醉色。
“你没醉?”身上明明有浓重的酒气。
“不过是装装样子,这么好的日子我怎么舍得醉。”拥着爱人翻了个身,一时看得痴了。
华宴仍在继续,乐声不断哗笑喧然,红烛高烧丝幔低垂,盛装浅笑的爱人在怀,竟像是梦中的场景,多年追逐一朝得至,竟忘了言语。
修长的手捧着脸,笑容越来越盛。他愣愣的望着亮如星辰的眼眸,渐渐红了眼眶,抬手解开束冠,漆黑的长发相混,缠绵纠结难分,纤指挑出一缕打了个结,温柔羞涩的一笑。
龙凤花烛静静燃烧,映照着案上一对空空的酒杯。
夜色深浓,春意盎然,鸳鸯帐内自有情致无边。
◇ 第一百一十章 传闻
“你是……明成?”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
“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明成扭了扭,摆开在头上乱揉的手。“也难怪,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娘时常惦着呢。”
玉逸恩笑起来。“泉州事忙无暇顾及,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此行我又带了些。”
“什么也比不上你亲身回来的好。”明成围着兄长转了一圈,瞅着唉声叹气,“就说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紧,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
听得玉逸恩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一别十年身量抽长,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明明结实了许多,偏偏母亲慈意难违,只怕又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想来就发怵。
“这次爹特令我回来,到底什么事?”迫得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赶回。
明成鬼头鬼脑的看了一圈四周,压低了声音。
“四哥不是没订亲?爹有意替你牵一牵红线。”
意料之中,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他并不挂心,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念。
“哪家的小姐?”随口而问却不甚在意,反正父母作主,娶谁均差不多。
“是姜家的二小姐。”明成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还是随你,正巧二嫂请至家里作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玉逸恩微一思忖。“漂亮么?”
明成点头。“那是当然,可算江南闺秀中最俏丽的。”
“那就行了,跟爹说我没异议。”玉逸恩随意而许,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自觉。
“四哥。”明成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你可不能答应,你不知道静娴姐喜欢的是……”
“三哥的男妻?”男子一扬眉梢,不意外的看弟弟呆掉的脸。“我当然清楚。”颇有兄长式的得意。“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爹可能有这层安排。”
“那你还……”明成张口结舌。
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睿王府的小王爷,跌破所有人的下巴,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姜二小姐黯然神伤憔悴经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谈,芳华蹉跎至今。
姜老爷子为女儿心事成愁,玉振义也有歉意,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便召回来试探一二。
“哎呀,有什么关系。”玉逸恩搓了搓脸,几分惫懒的无赖。“反正是个女人,娶就娶呗,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将来还可以纳妾,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又没什么妨碍,她应该不像二嫂那样凶悍吧。”
无视明成傻样,玉逸恩戏言调侃。“三哥的爱人真有传闻中那么绝世无双?这么多年尚勾得人念念不忘。”
四哥还是老样子。
明成无力的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至始至终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
说归说,四哥是否心无芥蒂明成实在摸不透,见兄长在桌前独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问。
“四哥?”
玉逸恩回过头,浓眉深蹙困顿而抑郁,令明成迅速紧张起来,果真不像表面上那样洒脱,毕竟是终身大事。
“到底怎么了,后悔还来得及,不能让爹勉强你……”
“明成。”玉逸恩叹了一口气,不羁的气质化成了无奈。“想想确实有点……”
“呃?”
“我舍身帮了三哥又解决爹的心事,让玉家与姜家成为姻亲,就算他长得漂亮,到底也是牺牲……”
“所以?”明成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脑子一热。“是不是四哥怕爹面前不好拒绝,那我去说。”
“那倒不用。”玉逸恩透出诚挚的恳切。“明成,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四哥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刀山火海也愿意。”
俊脸突然明朗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
“好兄弟,帮我把汤喝了。”
呃?
明成呆呆的目视兄长挪开后,桌面现出的硕大汤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说……”
“娘送来的鸡汤,我委实消受不了,倒了又有违心意,就拜托你了。”玉逸恩一派轻松的说明,带着解脱后的欣悦。
“为什么有三碗。”明成的脸开始发白,不自觉的皱成了包子。
“一天三次嘛,都在这了,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喝了就成。”言毕潇洒的一挥袖子,愉快无比的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对了四哥,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环。”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明成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这个四哥一切都好,唯独浪荡风月,加上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行止约束较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无忌惮。
“别说这么难听,我不过是和他们说说话解个闷。”玉逸恩不以为意的摸了摸弟弟的头。“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气,明成正色相告。“四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哪房都好,千万别惹了三哥院里的,不然——”
“不然怎样?”他自诩风流,与女子交往皆为两情相悦,出手大方,自问无甚供人垢病之处。
“反正玉家最不能惹的就是三哥的爱人,你自己小心点。”
玩味的摸了摸下巴,玉逸恩好奇的探问。
“这么说三哥的爱人是个窝里横?又不是正经世子,何至于。”在泉州日日见玉净尘传书回家,想来均是给娇妻的。
“他是宁御仁的亲子,名份上没公开而已。”明成翻了个白眼。“劝你是因为三哥护得紧,娘也多有疼爱,惹了他你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小心,无非是看重宁御仁地位之尊,玉逸恩无声的腹诽了一句。
“我给你说一件事。”明成睨了一眼兄长,道出玉家年前的八卦。
约摸半年前,两人出现了第一次争吵,原因不明,但宁思玄的恙怒无庸置疑,下人从未见他如此气恼,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火速通报了玉振义夫妇,连带各苑都被惊动,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明成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玉净尘起居的卧房内一地碎瓷破玉,甚至掷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来泄愤的也不例外。九龙墨玉灯、犀角玛瑙杯、羊脂白玉壶、冰纹水晶盘……一件件砸了个粉碎,见者皆心疼不已,但入眼房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又觉得不值一提了。
被发作的对象笑吟吟的全无阻止之意,也不让旁人拦,一味轻声细语的劝。
小心脚下,提防伤着自己。
别扔太远,耗力气。
喝点水再接着摔,生气容易口干。
听得人直欲捶胸顿足,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玉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
独角戏唱得未免无趣,连摔得人都累了,堪堪举起了一件越窑青瓷缠枝刻花罐,忽的人影一闪,久未动静的男子一把夺了过去,围观的丫环婆姨皆在暗暗叫好,心道总算是看不下去了,盼着少主能一展威风。
却见玉净尘劈手夺过瓷罐,塞去一只夜光盏,同时软言诱哄。
那个太重,这个轻些,摔起来声音也好听。
玉逸恩瞠然半晌,不置信的咳了咳:“你说的真是三哥?”
“绝不会错。”明成赌咒发誓:“我亲眼所见。”
“爹娘……没管?”
“爹当不知道,娘说三嫂多病难免烦燥,气过了就好。”
“……好吧……”玉逸恩讷然无语,良久又道。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离那边远点。”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惊鸿
姑苏风和日暖,女儿家娇丽动人,温存多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玉逸恩再次慨叹了一把,若非三叔的独子早夭,必然生小在这人间天堂万分快活,只是美人哪里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滋味别又不同。
懒懒的伸了下腰,估算着两位兄长何时回返,一半心神还在回味昨夜的软玉温香,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位。在自家院落里迷路,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他自嘲的耸耸肩,尝试着从迷阵中转出门道。
寂静的午后,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白墙扑朔难辨,索性乱走一气,晃过一角圆门,忽然定住了。
炙热的阳光下,门内散出一股清新的水气,凉意诱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开了满眼,一重重随风起伏,粉白娇红百态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凉了起来。池边柳树如烟,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雪色纱帘飘飘扬扬,远处一排朱红的楼阁,日光下华美静谧。
家里何时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
略略眺了下方位,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昭华苑,不想数年未归改成了这般模样,景致令人着迷。
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趣致可爱,玉逸恩一边赞着巧思,一边四处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如此美景,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如雾雪绡淡淡拂动,滤去了稍重的风,一切仿佛静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样热的天气,竹椅上却垫着白虎皮,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他该立时退出去,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心忽然跳得极快。
如墨青丝散乱,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近看更是心神摇曳,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分不清是荷香还是……
劲风猝袭,他本能的弹开,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的多了一个人,突袭的少年长剑指地,护在那人身前。
功夫倒是不错,心下暗咕了一句。
“阁下何人!”少年口气不善,冰冷而戒备。
他抱臂而对,摆出主人的架势。
“小兄弟,这话该我问你,客居于此,连主人家都不认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玉家四公子?”
“不错。”眼睛扫过少年身后的人。“该是我请教……”
“就算你是玉逸恩,此内眷居所也不应擅自而入。”少年语调冷硬的打断:“四公子未免逾礼了。”
没想到对方不假辞色,不觉有些狼狈。“我不过是观赏景致,未想此处有人,这就离开了。”
少年还剑于鞘,气势端然,并不因年少而逊弱:“还请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亏,一时哑然无话,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心底好不郁闷。
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少年放松下来,回身看了眼睡颜,拣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美人微微缩了下玉颈,一无所觉的沉眠。少年目视良久,半倚亭柱守候,片刻后袁盈捧来药盏,见状诧然。
“方才有事?”否则岂会暗守化作明卫。
“没什么。”少年闪了闪睫。“有人走错路。”
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原来是……
绝美的清颜印入玉逸恩心底,着魔般反复回想。并非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寻芳多年邂逅无数,不乏才貌兼备娇媚入骨的美人,但对一张宁谧的睡颜动心,还是头一遭。
“明成。”抓住晃过眼前的弟弟,玉逸恩中断了神游。“你可知哪家恰巧借住于家中。”
“四哥怎的突然问这个。”明成诧异的眨眼,“确有几位友人,你问哪一位?”玉家交游广阔,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作客暂住的络绎不绝,多是明成经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是一位年轻貌美的……”玉逸恩细细想来,竟是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只美的惊心动魄。
“呃?”明成想了想自家哥哥的喜好,心里有了成算:“那就只有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古家的小姐古幼薇,年方十七,游历至姑苏上门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年龄他有自信不会猜错。
“另一个?”
“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姜家二小姐姜静娴,说起来这两位均是美人,四哥没见过?”
见兄长神情奇特,明成恍然大悟,贼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见谁了?”
“我……”
姜家的,那岂不是……他第一遭说不出话。
明成瞟了半天,笑嘻嘻的凑近。“四哥动心了?静娴姐号称江南第一美人呢。”确为江南闺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没夸大。
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是他未来的……
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
“宁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玉逸恩完全想不通。
面对突然一言,明成一呆,寻思了半晌:“不易亲近,但人不错,非常厉害就是了。”
“厉害?”听来教人好感全无,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为何三哥偶尔提起总有笑颜。
“四哥是不知道的,说来话又太长。”明成挠头吞吞吐吐。“反正他以前有点可怕,现在已经好多了,总之三哥喜欢就好。”
“你不喜欢?”他故意挑话缝。
明成险些跳起来,涨红了脸。“四哥乱说什么,那是宁郎君,我怎么可能……”
玉逸恩哈哈大笑,明成才知道上了当。
“三哥到底喜欢他什么,说当时为这差点跟大哥闹僵?”
“确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对,比爹还固执,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
即使与睿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什么样的佳人不可,玉逸恩不以为然。
“他没那么差。”明成不知该怎么说,“你见了就知道,俩人感情是极好的,三哥看他的眼神简直要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么都让着他。”
“为何一直没见过。”长嫂二嫂会过数次,唯独宁郎君从未谋面,说来还真好奇。
“宁郎君身子不好,娘特嘱他不必早晚问安,几乎是足不出户,恰好今天你有机会。”此番有人作陪,明成倒是高兴:“大嫂邀二嫂宁郎君和白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少不得需人护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当然也是借机让玉逸恩与姜静娴多多亲近,同住一檐却始终未谋面,四哥更一径寻花问柳,长辈皆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务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却不曾反对,异常爽快的答应,明成禁不住猜疑是因为某位佳人而暗中偷笑。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大抵如此。
十里烟波瘦西湖,樱桃红破一声萧。
此番赏景倒未用船,寻了一地风景佳处,在一株树荫浓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幛铺落丝毯,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有女眷出游,所带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当软垫漆几陈设妥贴,瓜果细点一一在案,方有了谈笑的兴致。
佳人佳景,又正对着湖光山色,确是一种享受。
一人在侍女扶持下入座,惊艳的容貌使人移不开视线,连古家小姐也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
玉逸恩愈瞧愈是心动,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随在他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又立时提醒了理智。
“那是谁?”觉察一道目光久绕身畔,宁思玄淡淡扫了一眼。
“玉家四公子玉逸恩。”少年低声答:“久居泉州,近期暂归。”
他的四弟……复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长得有点像。”
少年俯身替他摆正果盘,借以遮去那抹炙热的眼光,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亲戚之防仍毫不顾忌,着实有些骇讶。
玉逸恩哪知旁人所想,见美人一笑已神魂顿失,被人一拍才醒过神,对上明成怪异的眼。“你干嘛总看着……”
“什么?”
“没。”明成吞下了诘问,初见宁郎君的人均是如此,何况是一向好色的四哥,也不能怪他失态。
玉逸恩也知这般注目无礼了些,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
古家小姐古幼薇年少活泼明丽爽朗,虽是初至却不拘谨,眉目灵动笑语如珠,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拉着玉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不时偷觑,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
“那又是谁。”宁思玄看她那少见纯然的小女儿态,容貌依稀有些眼熟。
“古家古幼薇,古景之的妹妹。”袁盈亦是莞尔。
他凝目注视了半晌,少女起先脸红,后来见他凝望,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幼薇见过宁郎君。”
大嫂笑吟吟道:“小宁还未见过吧,古世伯的心肝宝贝,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真是巾帼侠女。”
“我哪当得起如此赞誉。”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二哥把姑苏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我总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来。”
“原来幼薇竟然是偷着出来的?”大嫂故作嗔色,摆出教训之态:“好大的胆子,也不顾沈世伯担心,该打。”
少女躲到宁思玄身后,避过作势掐来的手,一迭声告饶,苹果般的脸颊红润可爱,一派娇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来,哪还捏得下去。
宁思玄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详,古幼薇渐渐敛起了笑。
“宁郎君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他极轻的点了一下头。“不笑的时候有几分……”
古幼薇不自觉的抚了下脸,明眸盈满了怀念。“宁郎君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古家上下无不感恩,我总想寻机致谢,可又怕扰了郎君静养……”
见气氛融洽和谐,明成略为意外的嘀咕。
“难得古姑娘能与他亲近……”
玉逸恩离得稍远,偷眼暗瞥美人,一颦一笑心神牵动,竟似回到了初尝情味的青涩少年时,只可惜……
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遮去了飘忽的神思,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飞燕成双在叶间呢哝,无由的生出寂寥。
雪谦已逝,眷侣未归。
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对着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涣散。
平静的湖面碧波鳞鳞,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
猝然炸响,掀起了泼天白浪,跃出数个着鱼皮水靠的人。
雪刃翻飞,突变袭来,散在周围的近侍应变极快,迅速截住搏杀,来者并非庸手,玉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拼斗起来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哪里来的家伙,竟敢在姑苏地界挑衅。”明成极是诧异。
“泠音的余孽。”玉逸恩自招式上辨出来历。“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
“泠音派?”明成明白了几分:“掩护离郡王府渡海的门派,不是已被击破?”
“七七八八吧,毕竟树大根深,约摸逃出了几个。”玉逸恩不甚介意的观战,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追到千里江南还真有点意外。
一声惊叫入耳,俩人顿时色变。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古幼薇堪堪跳起来拦在身前,招式未出应变不及,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情势危殆。
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随在身边的少年已迎了上去。
捷如游龙,杀气毕露,如一颗飞逝的流星截住了攻击,惊险万状的周旋。玉逸恩正待上前助阵,却被一名突然现身的青年拦住,明成似认得对方,捺住了插手的意图。
龙吟般剑响过后,人影猝分,鲜血从半空洒落,碧草上登时腥气扑鼻。
暗袭的中年男子踉跄跪地,胸腹之间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年脸色煞白,肩颈上可怖的剑伤同样怵目惊心,掠阵的青年飞蹿过去,扶住了少年运指连点,迅速止住了血,熟练的上药裹伤。
玉逸恩在一旁观察,心底骇异万分,此人随机而动,必定从头至尾伏在左近,自己却蒙然未觉,幸亏是友非敌,不然……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满
“银粟叔叔。”少年嘴角渗血,硬撑着才没昏过去。
“干得漂亮。”男子低声道。“不曾被诱敌之术分心,出剑也很利落,只是太过行险,避过锋头改为缠斗更好。”也不至于伤得如此之重。
一只修长的手拭去无边冷汗,疼痛忽然变得遥远。
“剑法是谁教的。”少年昏迷过去,宁思玄眉尖一蹙。
“瑞叶。”银粟开始替同伴哀悼,“其实藏锋学得不错。”
“他用不着学这么狠的。”宁思玄淡道:“复仇而已,又不须以刺杀为生,拼法过于博命,很容易八面竖敌。”
“是。”
玉逸恩笑颜安抚惊魂甫定的二嫂,留意这厢的情景,暗里悚然。
猝变忽生镇定如斯,身边又防卫重重无隙可乘,不说少年,那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青年更摸不清深浅。形迹如迷潜身随护,袖手观战不离左右,事毕点评切中利害,一场夺命袭杀仿佛成了淬练艺业的试手,竟有这样深蕴的潜藏。
明成指令下属收拾完来敌,恰好听见兄长极低的自语。
“四哥说什么?”
“我是说……”玉逸恩以目光示意:“他很厉害。”
明成笑起来。“那是当然,所以我提醒你别误惹。”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玉逸恩望着他心不在焉。
兄长脸色遽变,明成还来不及询问,迅如急雨的蹄声从陌上传至。未几,一骑白马自柳荫深处穿出,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依然掩不住昂藏英姿,入眼众人,三分疲态立时转成了欣悦,纵身下马。
“三哥。”明成惊喜万分。“这么快,大哥不是传书尚要十余日才能到?”
兄长归来,玉逸恩面上微笑,心底却禁不住惶惑,仿佛被一只巨手攥紧,竟有些透不过气。
俊颜一笑,如朗日华光夺人神魄:“泠音事了,我先行回来,比大哥走得稍早几日。”
快了十余天,哪是稍早几日的事,只怕一路上快马加鞭才是。
“三哥惦记着家里呢。”玉逸恩淡笑调侃,掌心无由的扣紧。“估摸是回来见宁郎君不在才赶过来的。”
玉净尘笑而不语的默认,行过去对几位女眷点头示意,一一招呼过,又瞧向魂牵梦萦的人。
玉白的素颜透出醉人的神彩,黑眸犹如晨星闪亮,无言的欢喜盈动,渐渐漾起了笑。不等他站起便一把拥住,不想放手,分离数月,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人没顶。
“我回来了。”低低的,他在耳边道。
宁思玄咬住唇,轻悄的,应了一声。
水声淙淙,波光明灭,玉净尘享受的浸在浴池中。连绵数月的征伐终于过去,长途跋涉的疲累泛上来,被温水一激几欲睡去。
朦胧中有人行过来,纤美的俏影端着托盘,轻轻放在池畔。青丝低挽,窄袖轻罗,仿佛夏日迎风而绽的初荷。
对望片刻,玉净尘轻笑一声,拉近他吻了许久,直到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又蹭了下红润嘴唇,勉强按捺住荡漾的心神,端起托盘上的药盏一饮而尽。
“你……回来比我预想的快。”宁思玄在池畔替他按着肩,脸色微红,没去看水下不着寸缕的健躯。
“因为你想我了。”玉净尘仰首望着他,眉梢眼角尽是爱意谑笑。“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相思之苦。”
“我哪有。”他正待否认,皓腕一紧,人已被拖进了池中,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乍然一惊浑身透湿,他微生恼意,却被他挑起秀颔深深吻住,神智渐渐虚无,久别重逢,年轻的身体渴望纠缠,爱欲如烈火燎原。
他粗喘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退开,还不行,才刚喝了药,至少要等一刻……
“思玄。”他开始后悔不该把他拉下水,浸湿的衣料紧贴,熨烫着每一寸肌肤。
“嗯。”
觉察到他的身体变化,他也脸红了,黑发贴在颈侧,低垂的长睫轻颤,让人亟想侵占。
“这是你第一次说想我,我很高兴。”
他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表白,窘迫的撇开眼。“我可没说。”
玉净尘只是笑,他的爱人是多么害羞的人,怎可能直吐心臆,那一页飞鸿万里的四字短笺已道明了婉转低回的相思。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说不尽的缠绵融在其中,柔情的恋栈盈动心扉,让他一眼看透,恨不能自南海插翅而归。
一别数月,两地牵悬。若不是南海蛮荒湿热多瘴厉之气,他又体弱不堪远行,岂会将人独留家中,爱怜的看着,他问起离别期间的种种。
“这次去的久,你一人在家可好?”
“很好,娘和大嫂都很照顾。”
“可有什么烦心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眸里似嗔似怨:“你不是全让袁盈琼花她们代决了,等闲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
玉净尘并不否认。“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久被拥着,他索性将头倚在肩上。“真要我去应付未必耐得了烦,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用。”
“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琐事上。”
“那用在哪?”他不以为意的白了一眼。
“用在我身上。”他狡黠的一笑,不安份起来。“最好能缠着我不放,时时都离不了。”
“你……”话音柔媚得听不下去,他费力的咬住。
“别这样。”以吻撬开白齿,玉净尘含糊不清的诱哄。“我想听你的声音。”说话间已扯开了衣裳,顺着腿间摸上去。
“刚回来就……嗯……”轻喘的呢喃入骨。
“我很想你。”喑哑的低语燃着迫不及待的火焰。“你很快会知道我有多想。”
明成好奇的凑到玉生烟房中,翻看三哥带回来的南海奇珍,玉逸恩被一道拖过来,默默的听两人对答,少有的沉寂。
可珍物的样子着实过于怪异,连心绪极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最后一役玉逸恩虽有参与,但主要在侧翼攻袭,并未进泠音主殿,见此物尚是头一次。
一方玉匣中以银线扣着一株奇特的植物。
长如六角的星形,星缘生出无数凌乱的墨线盘绕一团,触手柔软,通体漆黑又间杂着点点金光,散发奇异的香气,闻之胸臆一清。
“这就是泠音派秘不示人的……”
“罗海株。”玉净尘接下小弟的话,顺手拿过玉匣。
“三哥来了,宁郎君呢?不是说今天日要再次诊脉。”明成探头张望。
“他还在休息,下午过来。”
“还在睡?”明成瞟了眼天色小声嘀咕。“这个时候也该……”
玉生烟好笑的提点,拍了下五弟的后脑。“忘了三哥昨天才回来?”
玉逸恩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想是三哥让人累坏了。”
漫不在意的任兄弟调侃,玉净尘微笑着拈起罗海株细细端详。
两年筹划,数月亲伐,玉家倾力而出,借玉逸恩在泉州经营之利,终于夺来了这一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珍物。据说长于海崖秘不见光处,吸海潮湿气数百年而长成的奇葩,泠音派视同拱壁,奉为镇派之宝。
明成偏头瞧了半晌。“这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令武林中人内力大增凭添一甲子功力的宝贝?”实在看不出来。
“那是骗人的。”玉净尘指尖轻摩,淡道。“其实它的功效是续断经脉补气凝神,去寒毒更有奇效。”
“只这样?”明成略为失望。“泠音派何必看这么紧,害我们折了那么多人。”
“忘了说,还有一层作用。”玉净尘忍笑。“之所以能去寒毒,正是因它长于寒湿之地,其性极烈,泠音派的上层均是些老头子,十分爱重这一点。”
“哪一点?”明成不解其意,等了半天玉净尘笑而不答,玉生烟低头佯作翻书,只有看向神情古怪的玉逸恩。
半晌,对方嘴一歪,好心的给了答案。“壮阳。”
“啊?”愕了半天,明成涨红了脸,“那……能给宁郎君用么。”
玉生烟咳了咳,“用在小宁身上自然不同,他百脉俱衰,寒毒未尽,用此正好对症,调理得当至少可多延十五年。”
“才十五年。”耗费偌大的精力仅只如此,明成不由遗憾。
“别说十五年,就算延一年半载我也会去夺。”玉净尘平静的合上玉匣。“至少有这时间我可以再去找其他灵药。”
当初离郡王府以罗海株收拢泠音,此消息被宁御仁探的,碍于琼州与西京相距万里,泠音又有离郡王府作为靠山,劳师袭远困难极大,埋线布局又非朝夕之功,便借婚嫁之机商定玉家主攻,睿王府暗助重帛金资,才有了这一场横跨中原的征伐。
玉逸恩沉默良久,忽然直询。
“三哥这么重视,到底是为他出身睿王府,还是……”
玉净尘稍稍一怔。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忆起多年前的邂逅,重重叠叠的回忆浮上心头,漾起轻浅的笑。“他不姓宁,我也不姓玉。”
那时,真没想到能有今天的日子……
厉锋的……四尊使。
在西域是弹指杀伐喋血万里,三哥皆在翼下听凭驱策,明成的敬畏戒惧原出自于此,这样的人……
“四弟。”
玉逸恩蓦然回神,玉净尘轻笑举杯,“此番多亏了你,否则南闽情势曲折民风粗悍,真不知从何下手。”
“三哥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爽朗一笑,玉逸恩满饮而尽,随手倒了一杯遥祝长兄。“大哥最是辛苦,难得有机会兄弟团聚,必得多喝几杯。”
玉承庭返家最迟,犹带风尘之色,面上却是轻松愉悦。
“此番不仅彻底铲除了离郡王府的余孽,也总算是完成老三一桩心事,不然他天天悬念我看着都烦,正好泠音派在姑苏自曝形踪,也算全面了结。”
“让大哥费力了。”玉净尘敬了一杯,亲厚之情流露无遗。“也谢谢二哥在家中照拂,不然他的病我真放不下。”
玉生烟微笑着受了一杯。
“罢了。”玉承庭叹了一声。“既娶了人家,怎么做均是份内的事,费点心也是应该的,何况此事对老四也颇有助益。”
“宁御仁对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儿子可真上心。”玉逸恩不自觉带上了微讽。
玉净尘一笑,明成感叹。
“那可不是,四哥有机会到夜阁转一圈就明白了。”
“夜阁?”
“当年为了迎娶这位来头极大的宁公子,爹下令将芳华苑等几个客苑合并,赶工起了一处新苑,按三哥的意思请能工巧匠设计了芙蓉玉池,水亭朱阁,遍植烟柳奇花,那一带的景致可称玉家之冠,四哥有空不妨去瞧瞧。”
玉逸恩挑起一边眉,“好一番大费周章,你说的夜阁又是什么地方。”
明成说得兴起,滔滔不绝。“睿王府财雄天下珍藏无数,宁御仁送了半府奇珍作嫁妆,数量太多又不能乱放,三哥在苑内建了夜阁安置。上次我实在好奇,央着三哥带我去开了开眼,几层的琳琅满目的秘宝看得眼花,什么夜明珠珊瑚树再普通不过,好多东西听都没听过……”
明成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玉净尘无奈的打断。
“别听他吹牛,没那么夸张。”
“什么吹牛,那是我亲眼所见。”明成抗声,忽又唉声叹气。“没见过的真想像不出,害得我后几天做梦全是堆成山的宝贝。”
玉逸恩低哼。“不愧是睿王府,真是阔。”
“爹也这么说。”如出一辄的口气令玉承庭失笑。
“说来宁御仁未免太过小心,倾出奇珍异宝,无非故示父子情重,还不是怕亏待了宁思玄,玉家又不是势利眼,用得着这般提防。”玉逸恩自己也觉话有些过,却控制不住。
玉生烟一怔,玉净尘望了一眼没出声。
明成没听出来。“四哥说的,倒也不怪睿王府,毕竟……”半晌没再说下去,化为尴尬的笑。
“毕竟当年我极不赞成老三娶他。”玉承庭淡淡的道。“他虽出身皇室,却自幼长于邪教,心性狠厉杀伐过重,疏冷寡情又身染重疾,绝非良配。所以我一直反对,娶进门实属迫不得已。”
玉逸恩没想到大哥说这么直接,一时怔住,看玉净尘却是平静淡然并无郁色,支着头倒酒。
“但既然做了一家人,别的话也就不提了。”玉承庭吁了一口气。“成了三弟的爱人,玉家就得多方回护,容不得外人说一句不好,这点老四也得记住了。”
“大哥说的是。”玉生烟难得开口:“有什么话自家人尽可随便,对外还是留心,再说小宁尽管身世坎坷,人却极聪慧,娘很喜欢他。”
“我觉得宁郎君不错,虽然人冷了点,但行事气度皆胜人一筹,少有及得上的。”明成颇有不平之色。“反是静娴姐见了宁郎君都不说话,一句谢词没有。”
说起姜静娴,玉净尘神色微动,自然知道她对宁思玄的小心思。
“四弟真要娶她?爹的打算是另一回事,你怎么想。”
“我?”玉逸恩无所谓的笑,一贯的浪荡本色:“女人对我来说全一样,她长相还过得去,只要以后听话省心,娶了也不算吃亏。”
玉净尘眉微蹙。“婚娶为一生大事,你久居泉州爹娘不会拘管,大可挑一个倾心的。”
“不是每个人均能有三哥的运气,恰好遇上一个爱人。”玉逸恩懒洋洋的弹杯一笑,自己也不懂怎会变得如此刻薄:“只可惜是个病美人。”
玉净尘静了一瞬。
“四弟,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思玄,但他已是我们的家人,给三哥一点面子,别在他跟前这般口气,我不想他心里不好过。”
玉逸恩心里一悔,嘴上仍是无遮拦的调侃。
“三哥怕回去受他惩诫?我早听说他的厉害。”
“我倒宁愿是这样。”玉净尘不以为忤,俊颜温柔。“可他性子骄傲,受了委屈多半憋在心里,断不会对我说。”
“那你更不用担心。”越见如此,玉逸恩心里越酸得难受。“三哥或许不懂,对爱人是不能太宠的,愈对他好愈不当一回事,若即若离反倒会自己缠上来,再这么放纵三五年,他就要爬到你头上了。”
“我是要他幸福的。”任四弟言之凿凿的胡扯,玉净尘倒也不驳,依然沉静平和。“他以前太苦,我只愿尽力让他快乐一点。”
玉逸恩不知是什么滋味,上好的美酒喝下去竟如醋一般,再说不出一句话。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艳羡
碧池荷绽,水榭风回。
衬着亭内的浅笑低语,分外闲适。
一身青色衣袍的宁思玄素巾缚眼,听凭玉净尘翻着一旁的书册,后者随意抽取片语,他轻松的诵出后文,对答不假思索,教人叹为观止。
他揽着宁思玄笑叹:“难怪你能看完厉锋那一壁书,竟是过目不忘。”
宁思玄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难,你不也做得到。”
“我啃完你给的那些很费了点劲。”白日训持,夜间还得苦背,全仗着一股意气硬扛下来。“你可是相当严厉。”
宁思玄试着回忆了片刻,“我骂过你?”
“你从不骂人。”玉净尘轻笑着承认。“只是眼神十足伤人。”
他怔了半晌,“我怎么没觉得。”
“那是当然。”他牙痒痒的笑,咬了下粉白的耳根。“害我经常为自己的无能惭愧万分。”
眼睛看不见肌肤却益发敏感,激起了一片微栗,他缩着脖子要跳下膝,被他捞住不放。“别这样,大白天的……”
“白天又怎的。”玉净尘笑得越加放肆,爱极他羞窘微恼的神态,偏生不放。
他扭动着挣扎,玉净尘心神一漾竟没扣住,被他挣开了闪躲,却忘了眼睛还蒙着轻纱,脚下一绊手臂支不住,竟从亭栏跌了下去。亭子贴水而建,这一翻几乎落入碧池,还好健臂及时抄住,再晚一点定是狼狈万分。
玉净尘将人收入怀中,替他扯下障眼的纱巾。
“吓着了?”
他狠狠白玉净尘一眼,禁不住想笑:“如今是我真没用,你可称心了。”
“确实,再娇弱点攀着我发抖更妙,最好再附送一声相公~~~~好怕~~~~”娇羞畏怯状学得惟妙惟肖,他想捶又无力,直笑得喘不过气。
玉净尘也笑,又戏谑了几句后拥着他轻哄。“起风了,让袁盈送你回房歇一歇,吹病了可不好。”
黑眸略略一闪,没说什么,依言让袁盈扶了进去。
目送背影消失在朱楼,玉净尘回首扬声。
“是四弟么,过来吧。”
“三哥好生享受。”玉逸恩在墙边不知看了多久,似笑非笑。“如此美人,无怪在琼州日日牵念。”
玉净尘勾起亭间纱幕,少了遮拦,风更清凉了许多。
“难得你到我这边坐坐,怎么也不出声。”
“出声哪看得到这幕好戏。”玉逸恩言语无忌。“可惜三哥眼睛太尖,不然我还想多瞧一阵。”
玉净尘微笑,示意远处的侍从换茶添果,待香茗继杯才缓缓道。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想和你说。”
“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有话想告诉三哥。”玉逸恩一扬眉,半似正经半似游戏。“三哥先请。”
“前几次要说总被你岔过去,今次算是赶巧。”略为沉吟了片刻,玉净尘道。“不为别的,和姜家结亲一事我觉着不妥,替你辞了可好。”
玉逸恩没想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一时怔住。
“正好长辈之意未定,此刻推了不算失礼,趁早了结省得来日尴尬。”
“三哥……怎么突然提这个。”
玉净尘神色淡淡。“此事因我而起,尽管自问并无不可对人之处,但酿成今日之局多少有愧,拖累你去替我收拾则是错上加错,殊为不妥。就算你不在意,姻缘到底非同儿戏,干脆作罢的好。”
“只为这?”玉逸恩凝视着兄长深遂沉潜的眸子。
望着一苑亭亭清荷,玉净尘浅笑。“还有,是觉得你们性情并不适合,你无心他无意,这亲结来有什么意思。”
“你怎知我无心。”没想到早被看破,玉逸恩下意识的嘴硬。
玉净尘好笑。“你当三哥是睁眼瞎子?我本以为你素性风流,但凡美人均不介意逢场作戏,后来才知并非如此,至少对姜姑娘……”守礼守得有违本性。
“我还不至于风流到命都不顾。”玉逸恩自嘲,也不再掩饰。“那种女人碰了可没好下场。”
玉净尘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指……”
玉逸恩斜倚亭柱,将日前无意听见的密语悉数说了一遍,本以为兄长一定勃然大怒,却见玉净尘仅是默然静听,不禁诧异。
“三哥不信?”
玉净尘静了片刻,舒开眉头。“是你所言我岂会不信,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也在场。”
也?玉逸恩立即明白了症结所在。“三哥当时在?”
“不是我,是我私下伏的暗卫。”玉净尘叹了一声。“他一直在左近缀着姜静娴,已将当时的情形密报给我。”
玉逸恩心底一凛,迅速回想了一番,完全不曾觉察旁边另有他人。
“厉锋出来的人最精潜藏,敛气之术炉火纯青。”玉净尘释疑,言毕微微一笑。“他也没发现你在,倒是打了个平手。”
“三哥何时布下的眼线。”意外之余忽生不快,警惕虽是好事,但连自家人也不放心……
玉净尘知他所想,婉言解释。“我不是提防自家兄弟,但姜静娴素有心结,又与二嫂过从甚密,你宁郎君平日看脉取药全系在二哥身上,不能不小心一二。”
终究窒闷难消,玉逸恩淡道:“三哥处处留神,思虑之细令人佩服。”
“你的提醒我很感激,我也知道这多少过了些,但他眼下全无防卫之力,性命全系于此,不敢冒半点风险,还望四弟体谅。”
或许多此一举,或许过度谨慎会让亲人不快,却是势在必行。如今的幸福来之不易,不能为一时疏忽而致终生之恨。
“三哥……做得对。”玉逸恩长吁一口气,吐出了郁结。“虽然不服气,但事实可证你有先见之明。”意外窥见仅是偶然,唯有万无一失的预置才能确保必然。
玉逸恩半感叹半嘲谑。“为了爱人,三哥可算是煞费苦心。”
玉净尘笑了笑。“他既托付了我,自然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三哥委实辛苦了些。”见兄长甘之如饴,他竟是忍不住讥讽。“就不觉得累?”
玉净尘只是微笑。“将来你若遇上这么一个人就明白了。”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
一池风荷中的水亭,轻纱如雾,若隐若现的两人仿佛神仙眷侣。
嬉戏调笑明明亲狎无间,瞧上去却无半点亵意,只觉柔情无限,诱人神往。
轻嗔浅笑,恩爱愈恒。
犹如鸳鸯交颈,菡萏并蒂,化不开的缠绵情致。
那一刻,风停,水静……心动。
明成不无纳罕。
四哥最近越来越沉默了,时常见他一个人独自发呆。
三哥已说服父亲放弃了联姻的打算,还会有什么问题,难道哪家小姐太难得手,连猎艳无碍的四哥也碰了壁?
思量了半晌不得其解,明成趋近若无其事的招呼。
“四哥在看什么?”业已盯着天井中的水缸半个时辰有余,几乎想去捞一捞里面是不是有金子。
玉逸恩的眼睛眨了下,收回了视线。
“没什么,看花。”
“花?”哪里有花,明成瞥了下缸中可怜兮兮的几片睡莲叶子,傻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探问。“四哥今日不出门?”
“嗯。”
“四哥……这两天心情不好?”
“嗯?”玉逸恩漫然否认,没留神弟弟的窥探:“没,懒得动而已。”
疑惑的感觉更重了,四哥居然连寻芳都兴趣缺缺,果然非比寻常。
“时近重阳,四哥不出去走走?”明成异常积极的建议。“听说观音山热闹非凡,登高赏景的游人无数,多家秦楼楚馆的花魁争相结伴而行呢。”只差没言明佳人云集机会多多,不信四哥不动心。
玉逸恩哼了一声半晌不动,忽然抬起了眼皮,漾起一个痞痞的笑。
“打听这么清楚,你想去?”
“我……”明成噎住了正欲滔滔不绝的鼓动。
冷不防一只手勾过来勒紧脖子。“老五长大了,居然知道逛花楼了!”玉逸恩感慨良多的揉着弟弟的头。“还不好意思,想让四哥带你去直说便是。”
“谁说我想去!”明成好容易挣出来,气结的涨红了脸。“何况我都这么大了,用得着你带。”
“那你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做什么。”玉逸恩惋惜的收回手,“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
“什么这窍那窍。”明成愤愤不平的抗声,忘了初衷。“总把我当小孩。”
“家里最小的不就是你,老幺。”玉逸恩露骨的表现出怀疑。“四哥是一番好意,你真有自己去过?”
扭曲的俊脸忍了又忍。“我是看四哥好像精神不佳。”
“哦,这样。”恢复了原先懒散的状态,跷着脚坐在檐下继续发呆。“我只是有点无聊。”
无聊你不去寻欢作乐!见兄长要死不活的怏怏之态,明成捺下暴跳的冲动。“莫非是思念泉州?”或许是离乡多年亲眷泰半生疏,加上家里规矩多,不比泉州自在?
玉逸恩仍是摇头。
明成绞尽脑汁的寻找可能让四哥稍稍起劲的事。
“或者我陪四哥聊聊?”但愿能借机探出缘由。“正好很久没一起喝酒。”
玉逸恩思考了片刻。
“你酒量太差又没酒品,喝醉了还会拉着人撒娇,算了。”似乎觉得明成头顶冒烟不够,坏笑着加了一句。“到时候要我扛你回去,多麻烦。”看着小弟的脸由红变紫,玉逸恩忍不住放声大笑,边笑边躲劈来的掌风,眼底一片暖意,嘴上毒舌依旧。
“就怕你喝着喝着把我当成花楼里的姑娘,那可是太伤四哥的心了。”
屡屡被捉弄,明成几欲吐血,气得转身就走,没两步被兄长揽住了肩。
“明成知道开解哥哥,确实是长大了。”笑叹着再无半丝戏谑,难得的认真。“谢谢。”
气迅速平了下去。
“我没事,不用担心。”玉逸恩拍了拍,明成突然感动。
“四哥,我明白其实帮不上忙,但至少是兄弟,陪着喝喝酒还是行的,你别像三哥一样把什么事全搁在心里。”
“你的心意我了解。”玉逸恩点点头,忽而又忍不住戏弄。“但酒量着实欠磨练,还是过几年再说。”
“四哥嫌我不会喝,我们找三哥去。”这次明成倒未生气,想起早先听说的小道消息,绽出诡秘的笑。“我知道他弄了些东西,今天有好料。”
玉逸恩笑意一凝,被扯了几步,迟疑片刻,见明成期待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随之跟了上去。
“怎么走这边。”记得往三哥院落应该不是这条道。
“立秋后得改走北门。”明成头也不回。“四哥还不知道,三哥院子分两块,景色不同,出入也不一样。”
“什么意思。”
“南边的池子养荷,开阔通畅,但夏天一过景致就差了,所以三哥自院中划界而分,另辟了北区,适宜秋冬赏景,布置得相当精巧。”
一院静谧,几株桂木散着未凋的桂花甜香,沁人肺腑。放眼望去完全不见人踪,任由两人行过,玉逸恩隐约生出了疑惑。
“怎么一个下人没有。”
“宁郎君喜静不爱人多。”明成解释。“别看这里好像没什么人,戒备森严却是玉府之冠,能通行无阻的也仅有爹娘和自家兄弟,其他的想进还得三哥宁郎君点头才行。”
“二嫂被拦过?”
“四哥怎么知道。”明成惊讶的瞥了一眼。“那是宁郎君刚嫁过来不久,三哥有几日出门,二嫂过来探访,睿王府的亲卫借口宁郎君不适,硬拒于苑外不让进,气得闹到娘跟前去了。”
玉逸恩撇了撇嘴,不信二嫂那么好心,怕是心急着一探虚实究底,可惜睿王府的人不吃那一套。
“后来?”
“后来才知道宁郎君根本不知这一档事,身边的随侍遵着三哥的吩咐自作主张办的。娘说宁郎君羸弱禁不住人情往来,随侍护主心切,就把这事揭过去了。”明成忍不住说了心里话。“二嫂也是,被家里宠得张扬跋扈,二哥又管不了。趁着三哥不在,自己去不算还带了一帮姨嫂,七嘴八舌闹得要死,恨不得把人家列祖列宗都刨出来问,换了我也懒得见。”
“既然娘发话,不开眼的该明白轻重了。”玉逸恩自能想像当时情景。
“底下非议还是很多,不过宁郎君平日足不出苑,偶尔给爹娘请安三哥都陪着,没人敢当面言声,睿王府的亲随又长于打点,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说来挺佩服,在玉家过得耳根清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斜阳脉脉,宿鸟低飞,天色逐渐转暗,心缓缓沉静下来。
半人高的精巧亭柱燃着夜烛,沿青石碎块铺就的小径两旁蜿蜒点缀,映衬满庭芳草,踏上去别有一番意韵,穿越了一片修竹,曲曲折折的小径终于近了连幢朱楼,明成熟门熟路的领着他绕进了主人所在。
晚风拂过如丝碧草,刚转红的枫叶零星飘下,与金黄的落叶交织,带出了秋的绚丽,天际火烧似的暮云低垂。一弯清澈的流泉漱漱轻响,泉底青荇扶摇,卵石洁白,轻波扶荡着红叶,化去了秋日的燥意。
楼前有树,树下有桌,桌边有人。
俊美的男子随意披了件外袍,笑吟吟的拢着双臂,瞧地上的人拔弄。
宁思玄跪在锦垫上,捧起满把红叶丢进红泥火炉,酒香蒸腾,跳动的火光将雪色脸颊映得绯红,火苗一点点吞噬叶片。
“三哥。”明成伸着脖子望,颇为错愕。“宁郎君为什么在地上。”
玉净尘见是二人,稍一怔又笑了。
“没什么。”他有些忍俊不禁。“今日本想小酎一番,你宁郎君忽发奇想,说古人云煮酒烧红叶,想必滋味与众不同,恰好院子里落叶无数,决意试上一试。”
“这……”果然是个怪人,明成腹诽。“让下人来就好,何必脏了衣服。”
“思玄想自己动手。”俊颜微笑,满目宠溺。“左右无事,就让他玩一玩。”
明成呐呐的摇头,玉逸恩低头半掩眸光。
忽然来人,不复轻松自在的闲适,他的神色淡下来,玉白的双足微不可觉的蜷起,悄悄缩入了衣服,看得人手心发痒。再看下去竟连心头也燥热起来,玉逸恩强迫自己撇开了眼。
觉察到爱侣的局促,玉净尘立时省起,俯身一把将佳人抱进房里,说了几句才掩上门出来。
“三哥勿怪,是我们来得唐突了。”玉逸恩稳住心神开口。“逾礼失当,打扰了三哥和宁郎君。”
一时漫散未想到会有人来,将他赤足抱了出来,恁般娇媚无依的模样让旁人窥见,确实隐然懊恼,对着兄弟却不便相责。
“自家兄弟何必拘泥。”玉净尘淡淡带过:“你们俩是……”
明成先笑起来。“三哥弄了好东西岂可一人独享,找你要又小气了,索性不请自来。”
“鼻子倒灵。”玉净尘展颜而笑。“来的正合时候,我吩咐他们多蒸一点,今晚一道喝上几杯。”
明成笑嘻嘻的别过头,“四哥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我告诉你,这可是当季至上美味的……”
“螃蟹。”玉逸恩一语道破,换来明成瞪眼。
“四哥怎么猜出来了。”
“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玉逸恩欣羡而微黯。“又在这秋意十足的院子里,三哥好情致。”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企图
银白的纱灯宛如晨星,悬在半空照亮了院落。
幽暗的中庭在夜色中分外宁静,酒香馥郁,树影婆娑,端的是意韵十足。
可惜人不怎么愉快。
本应是小两口尝蟹行令情趣十足的对饮变成了小宴,明成与玉逸恩皆始料未及,悔不该来此,原因无他,除不请自来的两人外又多了不速之客,二嫂李清玉携姜静娴假拜访之名不期而至,让这场兄弟间的偶聚变了味道。
不知玉净尘内心作何想法,玉逸恩隐约不快,明成话也少了,席间只闻得李清玉的声音。姜静娴矜持的沉默,俏容微带凄伤,一双含情的眸子不时凝望宁思玄。
玉净尘仿佛未察,一径细心的替爱人剥蟹,相较于姜静娴妆容精致,宁思玄素衣常服,拈着玉杯一点点抿着酒。
“小宁真是秀气,喝酒也这样斯文。”李清玉忍了许久终捺不住,带上了三分轻讽。
宁思玄只淡淡一笑。
“小宁不能剥蟹,叫个丫环过来服侍就是,三弟何须亲自动手。”拎起桌角的银铃晃了晃,召来一位侍女,指去替了玉净尘。
玉净尘取过热巾拭手。“区区小事,有劳二嫂提醒了。”
“三弟平日也是当家的人,繁务何其多,再分心小宁哪忙得过来,琐事自有下人照拂,何必亲为。”
“多谢二嫂,惯了也不觉得什么。”玉净尘微笑道,又替爱侣挑了一筷子菜。“再说照料爱人本是份内之事。”
他愈是坦然,李清玉越是气闷。
“小宁这身子太弱也确是麻烦,连出入都……”
“我觉得还好,比前些时日强多了。”玉净尘截口,望着佳人颇为欣慰。“可见二哥炼的灵药果然有效。”
明成心知两位嫂子不对盘,在一旁插言:“二嫂不用费心,依我看三哥乐在其中,哪有半点麻烦的样子。”
“明成说的是,这夫情致哪是外人懂的。”玉逸恩带开话题,“最近怎么不见二哥。”
“生烟近日一直关在药房,连我这个做妻子的都进不去,送饭还要托人转交。”提起来李清玉极是不满:“说是三弟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
玉逸恩懊悔失言,立即打圆场:“这我听三哥提过,只怪罗海株药性奇特,炼制之时容不得半点打扰,才不得已而为。”
“确是我的请托,委屈二哥闭关几天,事成了我一定摆酒致玉。”玉净尘说的很客气,话中却意思极坚。“还请二嫂体谅。”
“为了宁公子的病,玉二哥难免辛苦点,姐姐别恼了。”姜静娴细声细气的帮衬。“一待宁公子康健如昔,三公子也不必诸多劳累,定能省不少心力。”
玉逸恩听着好笑,脸上还得神色如常。
姜静娴转向始终未开口的人,有些恶意:“宁公子一度身手非凡,如今却举步维艰,处处托赖他人,会不会难过了些。”
被点到头上,清冷的黑眸闪了闪:“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那是多亏了三弟无微不至,不是嫁了个好夫君哪得这等闲适。不过也得好生调养,不然因病而损,只怕色衰爱弛。”李清玉掩口而笑:“男人都贪新鲜,小宁可得小心着点。”
这话异常刺耳,玉净尘已无半点笑意。
明成皱眉,玉逸恩正待开言,却见宁思玄眉头一挑,拈起丝巾替丈夫拭了拭唇:“二嫂说的不错,得好生照应这张脸。”
打量片刻,他淡淡的揶揄:“将来不新鲜了我可不喜欢。”
静窒片刻,明成扑的一声大笑出来,玉逸恩侧过头闷笑。
僵滞的气氛瞬时化解,玉净尘也笑了,执住他的手。
“我一定留意,所以你可万万不能抛了我去另结新欢,嗯?”
宁思玄原本仅是做戏以对挑衅,但看对方眼中无限柔情,平静的心湖一漾,浸出丝丝缕缕甜意。
旖旎中突听低哼,原来剪蟹的侍女一笑分心,剪下一歪,不留神伤了手。
玉净尘见血渗得不少,吩咐立去敷药包扎,李清玉却不肯放,适才的嘲讽被轻易带过,一腔窒意难消,正好借题发挥。
“这是小宁带过来的丫环?实在欠调教,剥蟹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半点用没有,一双手看着漂亮,竟是白长的。”
除了明成犹未反应过来,其他的皆是一点就透,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玉净尘脸一沉,却被纤手拦下,清颜泛起一抹极浅的笑。
“二嫂这话错了,一双手不能剥蟹,可以斟酒倒茶研墨,品书行文算策;可以控缰纵横千里,挥剑斩将夺旗;可以炼药使毒暗算,割喉放血剜骨;至不济的,还能像我一样嫁个家世出众的相公,使唤旁人代劳……有了这样的身份,什么脏手的事都不必自己来,二嫂说是不是?”
明明是款款笑谈,却教李清玉激灵灵打了个颤,喉咙竟像是哽住了。
空气一片寂静,螓首轻轻点了点。
“倒是忘了姜小姐,在此预祝早日觅得佳偶,免了长辈牵悬挂念,女儿家青春有限,盲目虚掷一场空可是后悔莫及。”
姜静娴双手紧握,绞得指尖发白,半晌才挤了一句。
“多谢宁公子提点。”
话音刚落,她竟是再把持不住,猝然起身,眼中滚落了一行清泪,死死的瞪着他。
“我也祝三少夫人长命百岁,平安康健,永似今时今日得意……”
“有僭了,昔年在扬州多承照拂,有生之年见姜小姐终身得托,思玄与夫君定然额手相庆,重礼恭贺。”
姜静娴的脸青白交错,嘴唇颤得厉害,再隐不住怨毒的悲愤,踉踉跄跄的奔了出去。
李清玉闻言变色,愤然不平。“小宁未免太过份,你明知……”
“明知他对我觊觎已久,怎能如此不给脸面。”淡漠的语气波澜不惊,秋水明眸照人生寒:“二嫂可是这个意思?”
“我……”李清玉脸乍红乍白,语塞了半晌。“怕是心眼多想了,静娴并没有这个念头,何况她毕竟是姜家小姐,伤了世交情份两家颜面上也不好看。”
“她是二嫂的手帕交,自然情谊不同,可你我份属妯娌,她仅是个外人。内外亲疏有别,二嫂莫要忘了自己不单是李府千金,更是谢家二少夫人。”
一句话说得李清玉颜面赤红。“小宁什么话,责我行事不知分寸?我哪一点不是为玉家着想,反倒被指偏颇异心,今日你好生说个仔细,也让座中的评评理。”不是碍着几个小叔在场几乎要破颜大骂。
“没有自是最好。”宁思玄懒得再理,轻描淡写的带过,扬声召唤。“袁盈。”
一个身影在廊下躬身。“小姐有何吩咐。”
“我累了,扶我进去休息,找人看着姜静娴,提防她弄些寻死觅活的把戏。省得颜面薄的世家小姐在玉家出了岔子,有损二嫂顾全大局的苦心。”
推回玉净尘的手由侍女扶起,掠过目瞪口呆的玉明成玉逸恩,微讽的语气转淡,多了一丝轻婉。
“美酒尚温,清景如画,夫君和四弟五弟继续喝,别让我扫了兴致。”
姜静娴奔走,宁思玄入楼,李清玉羞恼的拂袖而去,院子里只余了兄弟三人,终于清净下来。
面面相觑,玉净尘破颜一笑,微带歉色的替兄弟续酒。
“这几个女人……”玉逸恩盯着玉杯良久,喃喃慨叹。“没一个省心的。”
活生生瞧了一场好戏,明成越是回想越是有趣,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宁郎君真厉害,明天娘那里有好瞧的,二哥出了药房肯定会被念到耳根发烫。”
“二哥出来应是十余日后,那时二嫂的气也该平了。”玉净尘支颐饮酒,并不甚担心。“娘不会说什么,思玄话里留了分寸,拿不到什么短处。”
“谁知道二嫂私下怎么说,少不了扯着一些婆姨唆事嚼舌,三哥不管?”
“不该听的东西进不了这个院子。”玉净尘全不在意。“其他的谁在乎,思玄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还真横。”冷淡无争的应答,话锋却字字见血,玉逸恩低哼。“三哥把那件事告诉宁郎君了?”
玉净尘摇了摇头无意解释,姜静娴并不清楚自己惹的是什么人,更不会懂让人无迹可寻的死法有多少种,真真惹怒把姜家连根拔了皆有可能。而今万事散漫,不代表思玄就转了性,玉净尘心中有数。
“所以我说惹谁也不能惹了宁郎君。”明成吐吐舌头。“比爹还可怕。”当亲人是最强力的后盾,做敌人是最危险的对手,很久之前他已明白了这一点。
“三哥不让女眷进苑,到底是顾虑宁郎君病体,还是怕他辞锋如刀激起众怒?”玉逸恩轻嘲。
玉净尘微一楞,渐渐笑起来,目中盈满了骄傲的放纵。“你若见了他在厉锋的样子就会明白,让他去曲意周旋是多么委屈。纵使家里的叔嫂姨娘并无别意,但截然不同的经历性情怎可能合得来,不是谁都有娘的包容。”
玉逸恩不以为然。“难道三哥能护一辈子?既已嫁进来,早晚得接下娘的担子,不如趁早习惯。”
玉净尘静了一会,突然转了个话题。“四弟觉得我这院子如何。”
“很好,清雅大方,景致极佳,谁看了都羡慕。”
“送你如何。”玉净尘轻描淡写的问,犹如在说不值一提的碎物。“四弟不回泉州,在这里住下可好。”
玉逸恩一惊,半盏酒泼在了襟上。
明成也呆了,嗫懦的问。“三哥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思玄做不来娘那样慈和忍耐,身子骨也不容许。你少小离家历练良多,机敏过人,不囿于一时一地,爹也很欣赏,时常在我跟前夸你,回来接谢家的担子正合适。”显是思虑良久,玉净尘侃侃相劝。“泉州那边不必挂心,自有他人接手安排,你不是爱重故乡风情?留下来也合了家人的期望。”
庭中寂静无声,唯有叶片沙沙轻响。
“三哥……那三哥呢!”明成霍然起立,惶然脱口。
“三哥想把事情全丢给我,带着爱侣一走了之?”玉逸恩一字一句,脸上透出冷笑。“得了罗海株即抛亲舍业,嫌这一大家子累赘多舌,碍着你们双宿双栖?”一手揪起玉净尘的衣襟,玉逸恩怒发冲冠。“三哥你心里还有爹娘么,纵容你划区而治,纵容他清高不与家人往来,最后还嫌不够,挥一挥衣袖转身走人,你把自己当什么!”
“四哥!”明成见两位兄长说僵了话险些动手,赶紧拉住玉逸恩,头脑一团纷乱。
“明成放手!”玉逸恩怒喝。“你听听他说了什么混帐话!”
任他揪着领襟,玉净尘不闪不避,浮出一抹微倦的无奈,俊颜苍白。玉逸恩终是揍不下去,恨恨的一拳捶在桌上,指节登时见了血。
“我知道是我不孝。”静谧良久,玉净尘的声音极低。“辜负了爹的寄望,但我真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家里还有哪一点没顺你心如你意。”玉逸恩恶声讥讽。“难道要玉家人全跪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我不会有子嗣的,不会有其他人。”玉净尘说的很平静。
明成听得呆住了,玉逸恩一怔,不自觉松开了手。
“他能活着我已经很安慰,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再过几年必然会有流言风语,爹属意我执掌家族,岂能容我无后,早晚会提纳妾之事。”玉净尘紧紧握着酒杯,望着兄弟的眼神亮得可怕。
“三哥你……”
“他把什么都托给我了。”玉净尘低喃,既是解释,又像深埋的心声。“若我纳妾,不论何等情由,均等于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他纵不恨我,也绝不会再活下去,届时纵然寻得天下灵药又有什么意义。”
“你跟爹说明,或许……”
“没用的,爹……此前暗示过。”早已思量过千百次,玉净尘深吸了一口气。“二哥对思玄的病定期细禀,爹和我一样清楚。他如此宽待,凡事放纵,更可让他将来开不了口,无辞可推。”
名扬天下剑寒九州,本该是意气风发,却在爱人与严父中左右难为。卓然出色的兄长掩不住落寞凄凉,玉逸恩恻然无语。
“爹是为谢家着想,可思玄……”玉净尘声音微哑。“思玄受不起的……他受不起,我也受不起。”
另一头,姜静娴饮泪哭了许久,门外劝慰的李清玉知她不愿见人,无可奈何终于离去。
适才入耳的一字一句剜心溅血,玉家严密的防卫更令一切肖想幻灭。想到回家见父兄忧挂的目光,一颗心犹如浸落寒泉,冰凉如雪。
拭去颊上的泪,翻出一匹谢夫人所赠的绢帛撕成束,抛过房梁挽了个死结,咬牙将脖子伸进去,脚下凳子一翻,瞬时透不过气,血液一股股往上涌,剧烈的头痛仿佛要裂开一般,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 第一百一十五章 警告
身子一轻,姜静娴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跌落了地面,有人将她拎至床上,毫不客气的拍打双颊,确定了不曾断气,又将丢开手唤人照料。
“……真是个麻烦……”
昏沉中听到这样的低语,她怒火上涌,一口气噎在胸前,真的晕了过去。
睡了许久终又醒来,模模糊糊睁开眼,守在一旁的丫环立即喂入汤药,喉间吞哽剧痛,服下蜂蜜才勉强好过,她由着丫环服侍躺下,眼睛只盯着门边,不知过了多久,烙在心头的身影终于出现眼帘,侍女们皆退了出去。
“姜小姐可还安好?”
男声清沉动听,她痴痴的望着不言不语,一滴滴珠泪落浸湿了枕衾。
宁思玄微一蹙眉,立在远处寸步未动。“请姜小姐以身体为重宽心静养,不可再有轻生之念,万一酝成憾事,九泉之下悔之晚矣。”
“我……”气若游丝的娇音失了婉转,涩哑难听。“……倒不如一死了之……”虚弱的丽人凄然婉伤,蛾眉紧蹙犹如梨花带雨。“……好过……落人笑柄……”
“今日之事,我向小姐致歉。”深遂的眸子沉静无波。
“……宁公子何错之有。”她轻咳了咳,一径苦笑。“……我……蹉跎至今,芳华渐逝,父兄怨责……俱是事实,宁公子所言无分毫无差……何需致歉。”
宁思玄没有答话。
寂然片刻,眼中又聚起水光。“我只是……好生羡慕,并无别意……”
“思玄不知何德何能蒙小姐青眼,厚爱感激不尽,但此生心有所系,唯愿与净尘共偕白首,愧对深情尚祈见谅。”
痛苦和失望似要从盈泪的眸子中溢出来。“……我明白,但……控制不了喜欢……”
宁思玄退了半步:“小姐与在下无缘。”
她僵硬的攥紧了拳,银牙狠咬。
“……我只恨相见太晚……若不是……”
“如果不是他,我已然埋骨厉锋。”宁思玄淡淡的截断,接着说下去。“更休言与小姐偶遇。我很庆幸遇上了他,得他心许托付终身,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
停了一瞬,他的神色忽然冷下来。
“所以,我绝不容许任何影响破坏的意图,不论是谁,以何等名义。”冰寒的话语冷锐如刀。“概莫能外。”
一语双关的警告不知看透了几许,俊目杀意充盈,教人悚然起栗。
“……我……”忆起近日绵密无形的提防,姜静娴呼吸一窒,禁不住寒悚,迅速分辩。“……我没有……我对宁公子绝无失礼之言。”
隐约有种难言的薄嘲,宁思玄道。“我并非大度之人,有些事净尘也不愿让我费心,但我既已知……二小姐若出什么意外,我对姜家不好交待。”
“我……真的不曾得罪,清玉姐可以作证。”第一次觉得俊逸绝伦的面孔令人恐惧。
“二嫂事友真诚从无疑忌,玉家却不能坐看她遭人利用。”冰冷的盯了一眼:“此别相见无期,小姐好自为之。”
虚荣是引,热愿受挫的不甘是毒,混在妒火煎熬中执迷成魔。
懒于多言,宁思玄示意丫环入内照料。
“姜小姐目前仍是玉家的客人,还请悉心调养,净尘已修书姜家,不日即至,迎小姐回家。”
形式古雅的黑匙透出玉一般温润的光泽,轻轻挑起一匙糖洒入白玉盏,又挑起一匙糁入青瓷碗搅拌良久,随手搁在托盘上,一手托起青瓷碗,递至正在翻阅文书的男子臂边。
“我的药不必加糖。”玉净尘一饮而尽。“又不像你要喝那么多。”
他嫣然一笑,“是你说甜的苦的都陪我。”
玉净尘一时失笑,抬手抚了抚丝发。
“岳父说过一阵会到扬州探望。”
接过信笺,宁思玄瞧了几眼微微一笑。
“大概是想亲眼看看效用如何。”玉净尘伸了下懒腰,将爱人揽在膝上。
“这几年让他费心了,你也累。”
“累一点心里高兴。”他的臂略略收紧。“像这样你在我怀里,不知多好。”南拓追寻他的时期也忙,越忙越是焦燥,空乏而烦乱,与此刻的满足感截然不同。
想到前日发生的腌臜事,他略一攒眉,“我已和爹提过,以后她没机会再到谢家。”一路让人盯着姜静娴出扬州,好容易送走了麻烦,不是碍于世家情面何至于此。
黑眸冷冷的一闪。“你倒有好生之德。”
“怎么这么说。”他故作不解。
清颜似笑非笑,指尖刮了刮丈夫的喉结。
“她要没动什么脑筋,你会这样小心?”
“我一向小心。”他含笑轻啄白指。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十指相扣,宁思玄淡笑着道出。“亲手杀我无异于找死,下药也不可能。玉家地面上,谅她也不敢动用姜家的关系,最后当然只剩下一条路……”
俊颜微笑不语。
长睫眨了一下,“如果二嫂不肯答应,她又没机会进药庐,只有收买下人了,买通了几个?”
“两个。”玉净尘徐徐道出详细:“一个是打扫药房的仆役,在外买了一栋私宅;另一个是二嫂身边的丫环,翡翠镯一双。”
“丫环有点奇怪,就算她做戏骗得同情,为一双镯子冒死也不划算,何况二嫂待下甚苛积威犹在,怎么说动的。”
“或许正是二嫂平日太苛了些,她承诺事成后将人要过去,脱了贱籍,带回姜家认作义妹。”
“这也信?”一旦事成丫环定然暴毙,将所有线索导向李清玉,反正宅中尽知二嫂与三少有隙,正好拖来作替死鬼。“你怎不做场顺水推舟的好戏。”
“总得给二哥留几分颜面。”他轻叹一声有些伤感。“再说姜世伯看着我长大,待我如亲子侄。”
他望了一眼,转为淡嘲。“是蠢了点,不过倒希望她多呆一阵,我也好打发下时间。”
听来言若有憾,他不禁失笑。“真这么无聊?改天陪你出去走走。”
他懒懒的提不起劲,“不用,只是觉得日子太舒服了,简直不像真的。”与在睿王府如出一辄,那几年清醒之时屈指可数,也就不觉,这里日复一日,实在闲得让人叹息。
“你不喜欢?”如拥着一只慵懒的猫,他轻问。
“不知道。”眉间些微茫然。“好像已经足够好。”
仔细瞧他的神色,他静了半晌。
“再等几年,我带你去游历名山大川,遍览各地风情。”
“你舍得下?”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长睫下黑瞳幽幽,潜藏难测。
他良久不语,低头吻了吻粉颊。“我知道什么更重要。”
“你放得了?”稍稍坐直了身体,宁思玄静静的凝视着他。
“我会安排好。”他又沉默了一阵。“还有逸恩,不是非我不可。”
“值得么?”
令人失神的笑容漾开,俊眸熠熠生光。
“当然。”
他怔怔的望了好一阵,忽然拥住他的颈吻上去。
唇舌缠绵,热情得让玉净尘惊讶,迅速在体内点了一把火,细白的指尖探过小腹,带起一阵燥热的急迫。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灭威
时光流逝,姑苏进入了严冬,几场冷雨过后,朽叶落了一地。
势不可少的家宴,是每年总有几次的躲不了的敷衍场合。
众亲齐聚,多的是私议相谈,玉振义近年将事务移交给三子,颇有歇隐之势,下任家主何人不言自明,宁思玄逾加招人关注。
女眷依例另入旁席,玉净尘将爱人安排入坐,与左右嫂姨寒喧数语,已有人趋近请示,只得径去忙碌。
玉家五位公子难得齐聚,玉逸恩更鲜少参与家宴,见席间不分长幼多半俱在张望,明成压低了声音谑笑。“每年宁郎君出来均是如此,像头回见似的。”
“那是宁郎君露面太少,旁人又不像明成时常进出三哥的苑子。”二叔的长子玉林书笑驳。“少见难免多怪,暗地里瞧的何止是我们。”
这话倒是事实,许多长辈亦在打量。
“宁郎君的情况究竟有无把握。”玉逸恩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玉生烟停下了杯。“本来有点悬,但这一阵汤药进补效果不错。”
“终是难捱,难怪老三心绪不佳。”玉承庭远远望了眼三弟。“老二多想点办法,务必要小宁康健,否则……”
一桌人皆静了一刻。
“原本觉得三哥运气真好,没想到……”玉林书不无遗憾。“再康健一些就十全十美了,何不让三哥再娶一房小妾,过个子嗣。”
“宁御仁对亲妹视同拱璧,岂会任云书另聘。”玉承庭摇头否定。“老三也绝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满意足。”玉逸恩淡道。
“四哥说的没错。”明成点头,想到那个冷冰冰的人会如何应对怯弱的妾室,不由打了个寒噤。“宁郎君和大嫂不同,他才不可能和别人共事一夫。”
话一出口被玉承庭瞪了一眼,明成没趣的摸摸鼻子消音。
与其他各房不同,玉家家长玉震川从未娶妾,已成家的几个儿子亦如出一辄,唯有玉承庭前不久纳了一房小妾,幸赖长媳性情柔顺,与妾室姐妹相待波澜不兴,玉夫人念了几天也就作罢。
玉承庭此事悖了父母之意,好容易敷衍过去,自不愿兄弟再提。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玉林书,颇关心的探问玉生烟。“二哥不是一直想将红颜知已收进府内,何不趁此机会一起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玉生烟常年出门行医,偶然救了一位卖唱的伶女,两人情投意和缠绵难分,羁绊多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连李清玉都风闻一二,一度探上门去打骂。若非得了小厮传信溜得快,必定闹得满城风雨。此后玉生烟心有余悸,谨慎收敛了许多,有情人不得已两厢牵挂,时闻他长吁短叹。
玉生烟苦笑着摇摇手。“我家里那个……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来反而糟践了人家,不如断了由她另择良配的好。”
那般温驯纯良的女孩,入了门只怕倍受折磨,耽下去又蹉跎青春,宁愿送笔丰厚的嫁妆让她改适他人,或许还能觅得幸福。明知如此,情意却是眷恋难舍,脸上不自禁带出了伤感,明显的口是心非。
玉家无人不知玉生烟惧内,尽皆哄笑起来,推杯换盏的灌酒,时值岁末繁务暂搁,心情佻达而放纵,迅速拉开兄弟间肆无忌惮的哗闹。
厅堂满坐,笑语喧然,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余者多为各房叔伯妻妾,均有贴身丫环随侍。大嫂笑颜询问起居近况,亲切温柔与玉夫人一般无二。
宁思玄吃得很少,一来胃口不佳,二来年节盛宴的菜色总不及苑内膳食合意,随便挑几筷子作罢。
男席上闻得阵阵笑谑声浪,这厢女席也渐渐随意起来,言语之间调笑无忌,猜枚划拳不让须眉,二嫂李清玉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倒酒,喝起来全不推避,颇有江湖豪气,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这杯我敬小宁。”一杯酒啪的撂下,李清玉喝遍一席,终于挑到滴酒未沾的人面前存心为难。“小宁平日瞧不上与我们往来,今日过节总该赏个薄面吧。”
清颜平平如常,随口推拒。“二嫂醉了,入冬以来,思玄身体不适,不敢饮酒。”
“那又如何,两三杯无碍,别当是多大的事。”李清玉咯咯轻笑,扬手掠了一圈。
大嫂一听不妥,从旁相劝。“清玉别闹,小宁还在用药岂可饮酒,方子还是你相公开的呢。”
“无非是些补药罢了。”李清玉借醉轻讽。“听说宁王爷上次来,又带来了不少灵药,这般父子情谊实在令人感动。”
“二嫂说的是。”他漫然应了一句。
席上的笑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听着李清玉明讥暗讽,神色各异,泰半存了看戏之心。
宁思玄鲜少与亲眷往来,隔膜颇深。玉夫人又多疼惜偏袒,任由玉净尘溺爱呵怜,行事殊异屡屡破格,有人暗里不满,但究其根底来势非小,地位亦数年稳固如一,无人敢于轻慢。
唯李清玉风头凌厉素不饶人,前次受挫引为大恨,此刻觑得玉净尘不在,趁酒寻衅着意羞辱。
“谁能想小宁是怎样的造化,流离多年还能重归睿王府;入了玉家又有三弟承担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
声声刻薄犹如风过,宁思玄耳畔听着,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主位。
玉氏夫妇所在的席面赫然一空,人已离席,连带五个儿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明眸一暗心下微恼,眉间凝起三分冷意,立时盘算着退席。
“可惜啊,没有子嗣,偌大的家业该如何……”李清玉随之看了一眼,见公婆及玉氏兄弟皆已离席,更放了胆子,一意要撕下对方平淡无争的面具。
心知对方欲将事情闹大,黑眸一瞟,袁盈立时制住了滔滔倾出的辱骂。
李清玉虽有武功却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间受制,身不由己的被按回了椅子上,双眼睚眦欲裂。
宁思玄则不顾众人神色,与袁盈离席。
“就是这样?”
狼籍的席面空空荡荡,饮宴已罢,家人均已退去。
只剩几位女眷和去而复返的五位公子,多数人知趣的提前离场,两边都不愿得罪,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袁盈制穴的手法为宁御仁所授,旁人无计可施,李清玉迫不得已作了半天木头人,穴道一解,立即扑进丈夫怀中痛哭,又撕又闹了好一阵,玉生烟措手不及,人又文弱,弄出了一身汗。
同一时间,其余人从大嫂口中得知了前后首尾,脸色均难看起来。
“老二,带弟妹回去休息。”示意玉生烟点了睡穴,斜睨终于静下来的女人,玉承庭面沉如水极是不悦。“回头教她明白点分寸,嫁过来这么多年还不懂什么话不能说,一点规矩没有。”
转首又责备妻子。“你也不拦着,那些话能听么,竟由着她信口胡说!”
“不关大嫂的事。”玉净尘接过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颜铁青。“也是我们自家的问题。”
好好的一场家宴横生意外,玉承庭叹了一声挥下手。“你回去好生陪陪小宁,这边的事我来处置。”
明成在一旁附和,“大哥说的对,二嫂一定是喝多了,三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陪着兄长走过湿冷的石径,雪停了,只余寒气凌人。
“三哥打算怎么办?”玉逸恩忽然问。
沉默良久,玉净尘淡道。“前一阵我接得传书,李府近年行事乖僻,屡屡仗恃玉家姻亲一系张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玉逸恩一怔,有些不置信。“你要……不怕爹反对?”
玉净尘轻吁了一口气。“任其张扬下去,将来出了什么事反受牵累,让玉家被动,不如趁现在敲打促使收敛,借助其他势力可以不着痕迹,只要不损亲家情面,爹不会说什么。”
听着想叹又想笑。“三哥一怒为红颜,不怕爹看出来?”
耳边闻得轻嗤,玉逸恩错愕的见兄长神色嘲讽。
“这不正是爹的意思?”眸中掠过一丝洞悉的冷彻。“娘或许不知,可谁能比爹更了解家里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却故意放纵,就是为了今天。他想逼思玄灭灭二嫂的威风,顺便接管玉家。”
“他不是寻常人,是能和你比肩而立的,但既做了你的爱人,又岂能只当一介宠物,三哥该明白这一点。”
玉净尘沉思,“四弟的提醒,我会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玉逸恩吁了一口气,“我走得也轻松。”
玉净尘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还是喜欢泉州,过完年也该动身了。”玉逸恩慵散一笑。“路途遥远,再回姑苏不知何年,好在有兄弟们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牵挂。”
“你决定了?”话语中有不容劝说的坚定,玉净尘已知无庸多言。
又回复了一贯的佻达不羁,玉逸恩点点头。
“三哥肩上担子不轻,好生保重。”
兽香不断,锦幄低垂。
宁思玄仅着薄薄的丝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长发,白玉般的足踏着绵软的地毯,素手轻握发尾,顺滑黑亮的乌发随牙梳拂动,犹如水瀑顷落。
“让你遇到这些……”沉沉的话语充满了挫折,伤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心里,除了我谁也找不着。”
环绕的气息盈满不安,长睫轻垂,注视着交扣腰间的手臂。
“净尘。”他极少当面唤他的名字。
“嗯。”
“我可以的,咱们说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不知何时,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跳动的烛火映着窗棂,百子石榴彩蝶纹的窗花红彤而喜气,隔绝了尘世的喧扰,只余暖意融融。
◇ 番外一 往事
银烛无声的燃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男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男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他,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柔的暖意:“思玄乖,娘不渴。”
男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男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思玄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嫩的脸。
男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思玄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清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呢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江南就好了。”
“娘!”男孩惊住了,望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儿,不敢想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思玄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他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他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将他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思玄怎么办。
那个教主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思玄将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思玄容貌太盛,及至长成一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思玄就会成为控制她的棋子,又或者十余年后,她反而变成控制思玄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越了墙壁,瞧见了另一苑的情景。
如果她死了,思玄大概会被留在此地豢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思玄才这般年纪,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儿子柔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儿子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他。
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如此可爱的宝贝,他真的不恨他。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思玄,又把他丢在这地狱般的魔窟。
“思玄。”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映雪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男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思玄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神色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儿子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思玄,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子。“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儿子,无限牵挂依恋。
“思玄,亲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他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残留着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出,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云沐!”少年扶着他的肩微愕的呼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云沐!”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云沐?
不对,他是思玄。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谁的血?
他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
“云沐!”
惶乱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湮没成虚无,他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男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男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的淹没了他。
“云沐,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他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他……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他是云沐。
他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他吐出一个名字。
“……雪谦……”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他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了心神。”
还未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拔草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来不及再问,他拉起男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他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霎时溅起了血雨。
“云沐,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向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他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
这是他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他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染满了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不曾想到他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云沐。”少年托起他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他恨极了自己,连声音皆在发抖。
雪谦的眼睛疑惑而忧虑,他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带他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他。“先吃点,你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他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薄薄的胃壁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他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雪谦又一次僵住了。
他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雪谦护着他,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天杀,他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雪谦问过无数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回厉锋,他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他不能这样做,雪谦必须回去,他走了雪谦怎么办。
再说……他又能去哪里。
他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江南,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他,他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云沐!”少年忽然抱住他从草坡上滚落,茂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他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让他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他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雪谦默默的看着身畔的男孩,弱小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他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他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邪教,他应该游街打马,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他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他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这个样子的他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厉锋,他仍未恢复。
好在平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他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他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他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不要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雪谦……”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他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他说不出来,他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雪谦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他没出声,牵着他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云沐。”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而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云沐,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他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他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雪谦,雪谦……”他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主。”
“……没有用……抱歉……”少年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绝望的痛。“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坠下,带着他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雪谦……”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云沐……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雪谦!”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他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扼住了纤细的脖颈。他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望着崩溃后彻底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难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他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云沐,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主恕云沐妄为之过。”
◇ 番外二 成王
恭敬之极的溜须阿谀听久了索然无趣,几乎能背出下一句,作为邪教最年轻的教主,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涌在持续梳理换血后转为顺服,变换不过数年之间。
不驯的,有贰心的一一剔去,代之一手提拔的亲信,以劳苦功高与际遇不符为名,一举提升了百炼营的地位,让凌锐张扬的青悍勇将凌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压于无形,是顺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子并不好坐,居高临下,无数眼光潜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贪婪、狂热、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层层萦绕着玉座,无形无质挥之不去,犹如附骨之蛆。
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标一朝实现,没有说不好的资格。
他也相当享受一言杀伐的无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运,睥睨万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极偶尔……风撩动高塔铃音,目光掠过重重雪峰沙海胡杨,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峦,会有一丝恍惚。
碧蓝的天穹胡雁飞
美丽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头,仿佛又听见了夕阳中的牧歌。
一场席卷多方的疫病夺去了母亲和阿爷的生命,部落里死者累累,幸存的强者夺去了无主的财物,他与同样沦为孤儿的赫连替人干杂活挣一口饭。
每日不间断的辛劳,日光下晒黑了肌肤,七岁时已是出色的骑手,熟稔的以哨音驭狗牧羊,学着打猎下套逐草迁移,以为一生就这样在原野上度过。
直到一口温宿话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的称谓如今听来恁般可笑,当初却欣喜若狂,不辨东西一头栽进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华之下的潜流,早被虚名炫花了双眼。
初入王府,受训压力之大,历练之严,令草原上自由无羁的人束缚不堪,几度想逃俱被擒回重笞责惩,他痛苦而不解,却不得不学下去,数年后方得悉缘由。
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温宿,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厉锋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厉锋左护法在教主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自愿送亲子入教为质。
到底年少意气,听完首尾,少年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在非人的训练中磨折为零,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仅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你把我找回来就为这一天?”
“就算是吧。”在国民与强权的夹缝中周旋,疲色取代了洒脱,密室相对,男人在玉案后的阴影里审视,目光复杂而晦涩。
“你当初真该多生几个。”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么够杀。”
“机灵一点未必会死,温宿的先祖会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险些岔气,男人仿若不闻,觉出失态他回归正题。
“我以为厉锋更喜欢一个无能的质子。”
“你不是去做质子。”
“真难得。”他颇为意外。“还有比质子更好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声道。
“你将作为西域流民被送入奴隶营,以后的路全凭自己。”
没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适合我。”他皮笑肉不笑的讥讽。“那个倒霉的质子是谁。”
“赫连。”
乍然听闻,瞬间燃起怒火。“不该是他!立即换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无视少年爆发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没资格命令我。”
“我替你卖命还不够?”忍了又忍,少年恶声呛道。“别做得太绝。”
“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一同受训,别人瞒不过厉锋。”
“那又怎样,他受我连累已经够多,难道……”少年忽然截住话语,眼神阴冷。“你故意的,当年接我回来时已备好这般计划!”
太愚蠢了,他怎么没想到。
赫连与他同是孤儿,年纪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闭于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从许久之前已开始筹划,不然那名温宿近臣岂会应他的请求许可带上赫连同归。
手背青筋贲起,少年极力抑住狂怒。
“温宿的事与赫连无关,我做流民质子随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见阴暗处男人的神情,只听毫无转寰的拒绝。“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对方,“那休想我会如你的意。”
“你别无选择。”男人冷而无情。“别忘了你流着温宿王室的血,就算投诚邪教也不会信,他会死得更快。”
“赫连是我的朋友!”少年咆哮出来,满腔激愤险些失控。“他和我不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利用而生出来的!”
男人的肩动了一下,对峙良久,终于回答。
“我会用重金贿赂左护法,让他在厉锋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而后,赫连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奴隶营得知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黑的夜色。
密尊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药烛熏出字句,在血色未明的黄昏,厉锋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北朔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他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银烛燃尽,灯火全无,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极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凌苍已离了厉锋,乘夜而走,一声不响的回转中原,那样仓促急迫,仿佛是怕犹豫反悔。
他缓缓坐下来。
生死弟兄不告而别飘然远去,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只因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最为忌惮的对手,云沐素来难以捉摸,纵然凌苍是他最倚重的影卫,他仍无致胜的把握。
失了教主内斗已臻白热,立场未明的雪尊使正是心头大患,万一介入玉座之争,势必不容与他亲厚的凌苍,得力助臂转成肘腋之疾,难保不会痛下杀手,以云沐的狠绝,凌苍未必逃得过。
除非能先一步将人拉过来,多年长伴,凌苍对其手段秘策了如指掌,又比云沐更得下属拥戴,若能携手简直如虎添翼,可惜太过重情,为那人连多年渴盼的自由皆弃之不顾,否则云沐必已殁于教主掌下,多好。
应该为之庆幸。
不是云沐的复仇杀心,自己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与北朔一样沦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北朔的逼迫适得其反,必然要面对两人结盟的现实,凭云沐驭尊使三十六国的手腕,就算人已死,温宿也难免倾国之危……那毕竟是他血脉所出的故国。
幸好云沐比他更想除掉教主,幸好她无法理喻的洁癖,幸好凌苍说动了他相偕离教,幸好那个人死得如此及时……
但为何在庆幸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离开温宿的最后一刻,隐约能感觉出重帘后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盯着前行的车队,里面锦衣华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质子的兄弟。
成为月尊使之后,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那个人确实给左护法送上了金珠秘宝,却又故意令与左护法面和心违的枭长老得悉,恼怒于温宿的偏颇无视,蓄意寻衅泄愤,赫连由是无辜而亡。
假质子多活一天,秘计暴露的危险即多一分,邪教在三十六国暗间无数,唯有死人能确保安全,局一开始就已设定了结尾。
不知道赫连可曾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无法选择的死去,一如他无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却总想起与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挤奶,斗狗赌酒,无忧无虑的笑闹的时光,绿野上脆薄而透明的春天,有两个少年并肩躲在石后偷看猎手与心上人私会。
“教主在笑什么?”一双柔软的玉手揉按着额头,吐气如兰的问。
诡密多变的眼轻合,神色奇特,怀念而微怅,并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着肩,乖觉停了口,许久之后仿佛睡着的人忽然道。
“阿法芙死了。”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改为轻捶起颈背。
“恭喜教主去一心腹大患。”
“一个时辰前她的头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吓人,还真想带过来让你瞧瞧。”懒懒的话语轻松随意。“她爱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张脸,胭脂的颜色一点没乱。”
阖着眼,指尖分毫不差的碰了下娇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
“香雪怎敢与花尊使相比。”
天玑似觉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主说的是。”
“她生前也曾与我相好,总得给几分情面,安排三日后下葬,你猜会有多少人送别?”
“香雪愚钝,猜不出。”
男子眼半睁,似真似假的调侃。“香雪是妙解世情的玲珑心,哪有猜不出,不愿说?”
佳人秋波一荡,螓首微垂。“教主明知花尊使身后必然凄冷,又何必问。”
厉锋上人命最是轻贱,一旦跌落尘埃,谁也不会多一分垂顾,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为不值一提的失败者。
“我以为阿法芙入幕之宾无数,或者有所不同。”
娇容带上了几份轻谑。“教主真会说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头上的,人都入了黄泉,哪还有什么余情。”
天玑大笑起来。“说得真是凉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浅笑微僵。
“你不是随她习过媚术,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时炸出来,香雪再撑不住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教主恕罪!”
“罪?”天玑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什么罪。”
想起近日教主种种手段之酷厉,舌头仿佛被冻住了。
“溜出厉锋暗害雪尊使的罪?暗中向她秘报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试图窃我随身令玺的罪?还是杀掉准备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天玑一句句道,狭长的眸子杀气一闪。“说起来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颈轻轻啧叹,激起了止不住的颤抖。“温柔确实是最好的掩护,谁能想像毫无武功的你还能杀人?”随手摘下纤指上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把玩,旋开宝石,一根极细的尖刺隐现蓝芒。“我还在等你动手呢。”
“香雪不敢。”柔躯恐惧的跪伏在地,磕绊得几不成声。“香雪受迫情非得已,虽有曲从却未道过重要讯息,毒粉更被弃锁匣中,绝无半点加害之意,求教主明鉴。”
苍白的脸像随时要晕过去。“香雪得教主眷宠绝无奢想,只求平静度日,可花尊使步步相逼,生死两难,不得不虚与委蛇……”
自云沐离教后,北朔野心欲望双双落空,恨怒满腔,泰半发泄在与云沐容貌相近的香雪身上,床笫之间凌虐非常。
天玑虽有听闻,碍于权争挚肘不便出面回护,唯有视而不见。
阿法芙见香雪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处,暗中指点了几招媚术,加上卑顺驯服百般乞怜方略为好过,由此开刺探之始,后又被指令伏在天玑身边趁隙而动,一直摇摆不定,他冷眼旁观着人监视,确无非份之举,寝席之际亦是温存软媚,欢愉颇多,杀之倒有些可惜。
声泪俱下的哀告并没听进多少,天玑注视半晌,突然搓了搓脸颊,看这副面孔哭泣求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略踱了几步终于决定。
“云沐未死,与凌苍身处一处,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江南找他们,往后你的生死由他们决定。”天玑抬眼示意侍从,离开前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告诫。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