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云迷雾锁,我见明月>第十二章 秘辛

  风尘仆仆的赶回天山,踏入水殿,凌苍莫名的安定下来。

  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又或许是幽然静谧,纱帘如雾。

  忽然从连续不断的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燥动。

  与中原时截然不同,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符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年。

  是他的选择,选择在云沐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

  而云沐,永远是淡淡的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云沐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已有数年,他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都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

  稚气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少年,凌苍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忡。

  “凌苍!”久等不到回话,云沐蹙起眉。

  他回过神,道出他索要的答案。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凌苍竟道出了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云沐愣了好一会,渐渐笑起来,有一抹自嘲,倒没有发怒,轻轻叹了口:“我这样,很像妖魔吧。”

  凌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我的年龄在你之上,以后……别再问了。”语气再度定如冰,仿佛那一瞬间的愁绪只是错觉:“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人停止了成长。

  步出水殿,凌苍的思绪全然放在了云沐那时的神情上。

  黯然,疲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

  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让他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权在握的少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来的熙春碧衫如水,笑容深甜。

  在依教规行礼的一刻,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聆音楼玉映阁。”

  他默不作声的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聆音楼,厉锋少有的极乐之所。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玉映阁,被貌美语甜的女僮引入一栋玲珑小阁,留下身后一路怨嗔秋波。

  几道回廊之后,呈现于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花魁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上位之人。

  女僮引至门口,知机的退下,两个着浅绿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的下拜,又连拉带推的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花魁犹在镜前慵懒的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并不回首,自顾自的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未见其面,心已柔了三分。

  凌苍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

  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宛转的盈盈一笑,才蓦然明白。

  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份似云沐的眉目,只是多了些柔媚,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

  花魁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

  待酒菜齐备,又摒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香雪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叫香雪?”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身后已传来一声低笑。

  “香雪乃是聆音楼的头牌,你连她也没听过么。”一个男子轻捷的从窗口翻入,笑吟吟的看着他。

  “天玑!”凌苍脱口轻唤。

  三年不曾对面交谈,险些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三年了,终于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天玑脱去了锐气沉稳老练,又多了一种威势,再不复当年的青涩。

  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

  香雪识趣的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这次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天玑甚至动用了伏在聆音楼的暗线,必定不是为寒喧。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天玑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的谈起重点。

  “什么?”

  “你知道,前阵教主十分宠爱于阗国献上的一位美人。”

  “听说过,可是叫步吉娅?”

  “不错。”缓缓品着美酒,天玑眼色深沉:“那个女人很不简单。”

  他飞快的搜索了一下印象,隐约记得是个舞姿卓绝的女子。

  “怎么说?”

  “教主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近期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天玑道出详情:“他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北朔的教务,教主还许可她随意指令杀手,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他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样的仇人?”

  “于阗的大臣。”天玑笑的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北朔和阿法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凌苍有些不能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阿法芙头上,而北朔……他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阿法芙明哲保身不出他意料,倒是这北朔,野心如此之大,也不怕被步吉娅反手卖了。

  “这样放纵下去……”天玑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中人欲醉:“要出大麻烦。”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云沐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他所辖,于阗的事只怕要亲自善后。”

  凌苍点点头:“尚要待教主示下。”

  于阗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无可挑剔之处。

  这次教中擅杀重臣,确实难以交待,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说不得要逼得云沐亲往了。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天玑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两个都没有回来。”

  能让天玑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

  这样的人,必须探查清楚,凌苍一口认下:“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天玑不曾说破,凌苍自是心里有数。

  但凡麻烦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佳,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这次云沐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凌苍举起杯,与对方重重一碰满饮而尽。

  芳香的美酒入喉却是凌洌,火辣辣的烧烫。

  天玑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西域的烈酒?”

  凌苍摇摇头:“我素来极少饮酒。”

  “好歹你现在也是教中雄霸一方的人物,怎么酒都不喝。”天玑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云沐,可千万别学他那样冷情少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温度高起来,凌苍抬手制住:“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拔开他的手,天玑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怎的,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香雪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的好。”瞪了对方一眼,天玑笑嘻嘻的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促狭顽劣。

  “说起来香雪可比他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凌苍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有胡说?你为什么从不来聆音楼,不是顾忌他?”多年不见,天玑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香雪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云沐有什么好,性情冷淡,也长不大,还是个男人。”

  “别说得这么难听。”凌苍有些听不过去。

  看他的脸沉下来,天玑倒是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微嘲道:“事实如此,他练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现在的模样,跟片纸似的。还是女人好,有胸有……”

  话音终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的甩在他脸上,砸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知道他是练功所致?”满意的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凌苍低问。

  天玑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阿法芙说的,教主问起来云沐自己承认了,我说他怎么武功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样的武功?”

  “谁知道,他师傅是楼兰人,有些秘术教主也不清楚。”

  空气静了半晌,天玑再度开口:“所以我说香雪比较好,若不是趁着北朔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北朔?”

  “北朔常来玉映阁。望梅止渴也是好的。”天玑邪邪一笑,带着男人的心照不宣:“连教主都召幸过香雪一段时间,就你死心眼。”

  “教主也……”

  “不错,所以他长不大未必是坏事。”天玑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他的性子我很难想像他在教主身下婉转承欢。”

  这邪教的人真不是东西。

  凌苍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用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

  “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他嘛,”收起戏谑,天玑思考了片刻:“他和你一样,都是中原人,虽然他自己不记得。”

  凌苍惊讶的抬眼,天玑肯定的点头:“不觉得香雪和他有几分像?他们都是典型的中原北方人。”

  他一直以为云沐是混血,厉锋内许多是胡汉混杂的后裔。

  “十几年前,左护法从阳关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给教主。据说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儿子,大概才七八岁。教主用其子的性命相挟,以一天为期逼使她就范,结果……”

  凌苍默默的听,一介弱女落入教主掌中,可以想见其下场。

  天玑叹息了一声:“一日之后,那女子死了。”

  “死了?自尽么?”教中足有十余种方法让人求死不能,怎可能出此纰露。

  “按说不可能,当时用了软筋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天玑仿佛也觉得奇怪:“是被刺入胸口的烛台杀死的。奇的是人死在床上,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凌苍愈发疑惑。

  “教主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人。”天玑摇摇头:“想来只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子。”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天玑耸耸肩,他也对此感到意外:“可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孩子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后来没问过他发生了什么?”

  “怎么没问,还是教主亲自问的,结果白搭,他什么都不记得。”天玑摊了摊手,过于离奇的事找不出解释:“连他是谁,有个母亲都忘了,哭都没哭一下。不会是伪装,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主。”

  “后来见他是个俊俏的,便拟送入聆音楼,但前任长老看他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凌苍勉强挤出问话。

  “应该是,弑亲之罪忘了也好。”天玑垂下眼,难得的正经:“再说想起来又如何自处,除非他像阿法芙那般抛弃底线,否则教主也容不得。”

  一时愣愣得无法言声,恍惚良久,天玑捶捶他的肩:“别想了,他现在过得不错,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他难过。”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按捺住心情,凌苍忽然想起,此类秘辛根本不可能在教中流传。

  “我?”天玑不正经的笑了笑,“阿法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有听说这件事。”

  “阿法芙怎会告诉你?”凌苍狐疑的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天玑挠了挠头,环顾左右:“有些时候女人的嘴不会太紧,比如床上……”

  瞪了半天,他无言以对。

  “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天玑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我清楚她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