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云迷雾锁,我见明月>第十三章 犹豫

  两人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凌苍已记不清。

  只记得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去,天玑天南海北的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年苍白淡漠的脸。

  清瘦的肩,纤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朦胧中有人语笑盈盈,温柔的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

  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少年似的男子,占满了所有思绪。

  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着魔般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人,天玑低低的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首冷冷的吩咐:“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香雪敛妆称是,他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伸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移过年轻俊美的脸。

  “他有那么好?”

  “你们都念着他,一个两个……三个……”

  “连做梦……都想着他……”

  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消失了,香雪脱去他的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

  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凌苍次日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的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

  一双温软的手扶上他的额,又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讷讷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一一涌入脑中,几乎懊恼的咒出来。

  该死的天玑,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香雪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供答案:“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心里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

  “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说哪里话,聆音楼本就是寻欢之所。”香雪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着公子能常来坐坐,香雪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

  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才最真实,或许才这是天玑安排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不知该怎么打消天玑的想法。

  回去时,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

  一个瘦弱的人影坐在廊下的秋千上。

  晨风吹拂,雪白的袖袍轻扬,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白皙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云沐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

  他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发现衣摆早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凌苍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疏离,永远摸不透云沐在想什么。

  秋千有点高,云沐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凌苍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他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他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其擦拭。

  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软平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的掌中一空,云沐赤足跳下长椅,白袍飘扬曳地。

  踏过花枝凌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

  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籍,仿如清晨一梦。

  凌苍搞不懂云沐的想法。

  不懂他为什么不开心。

  也没办法替他分忧。

  云沐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

  教主下令后,他殿上遵令,回来却思虑良久。

  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凌苍的问话,云沐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

  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云沐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于阗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刺杀大臣,绝非是步吉娅所言的寻常家仇。”云沐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于阗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小儿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艾尔肯,欲废长立幼,而这也正是教主期待的走向。”

  “艾尔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厉锋的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定难以掌控,于阗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强行刺杀折损过大,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厉锋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主的傀儡便指日可待。

  只凭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云沐十分娴熟。

  凌苍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问:“死的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主才会放纵步吉娅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作出决定。”

  凌苍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笑意:“过犹不及,这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主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艾尔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了。”云沐眼神里闪过一丝寒意:“可巧的是刚刚收到秘报,那大臣与且末国有联系,曾对于阗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且末?”凌苍略一思索,有些疑惑:“不是数年前曾与于阗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且末收买的,所以刻意挚肘,甚至进言于阗国主削减军队,褥夺艾尔肯的军权,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

  云沐不无微讽,这般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云沐向来长于利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为重,又是艾尔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云沐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他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艾尔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又激起于阗上下对教主的仇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云沐淡淡的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步吉娅若是艾尔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凌苍懂了云沐的忧虑:“现在去于阗恐怕不是好时机。”

  “嗯……非常糟糕,”云沐喃喃自语:“更有可能的是艾尔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听到此话,凌苍微微色变,看他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要不……我去杀了艾尔肯。”凌苍自告奋勇道。

  云沐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他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连杀重臣,激起于阗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主,先拿下步吉娅?”凌苍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果不其然,云沐摇头否决:“步吉娅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主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主又下令云沐亲赴于阗,此行凶险可想而知。

  云沐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

  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在凌苍心头。

  他猝然起身,看到云沐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

  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且末。”

  “我和你同去。”

  云沐微讶的抬眼,拒绝了:“不用,我带六英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凌苍罕见的坚持。

  云沐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且末本是于阗属国。

  百十年前且末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于阗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西夜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凌苍安排,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

  云沐照例寡言,默默的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驼铃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