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地下暗渠传来一阵哗啦水响，微弱的凛蓝色粼光从浑浊的水中破出，瞬息间落在边上的窄岸上，那蓝色的所在就成了这条漆黑的渠道中最显眼的地方。
德文辛脸上的皮肤像是冻住了一般僵硬难看，他此时的心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可手里上的动作却表现得异常冷静。
清理气道，辅助呼吸，胸外按压——很好，幸好在水底及时渡气，否则、否则——他不敢想象这个否则。
万森的呛咳声在黑暗的渠道中引起阵阵回音，德文辛环住他，不停地顺着他的脊背。
好在呛入的水不多，万森咳了一会儿，总算恢复了些许清明过来。
“上将……我——”
万森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德文辛一把抱进怀里，力道又凶又用力，差点让他把吞进肚子里的水给吐出来。
“不准说话！不准说——我一个字都不听！”
德文辛凶狠地说道，声音又低又哑，想来面部几乎是咬牙切齿。
“骗子！你这个骗子！万森——你就是个大骗子！”
德文辛收紧的身体一直在颤抖，就像水渠里的海水寒如冰洋似的。
“……”万森无处安放的手终于抬起来，轻轻环上德文辛的腰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但受惊的军雌不认这声道歉，也不肯放手，像乞丐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勒着万森，生怕再次宝贝再次脚底抹油，溜到他找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就骗了你一次，就一次——你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
“你惦记那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虫的命，怎么要往我胸口插刀子？”
“难道我不会痛吗？”
“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要是——要是——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
万森听着德文辛一句一句的控诉，难受得说不出话，可他……他不想那么自私地让德文辛为他的目的而犯险，只是，上将这几乎像要把他吃掉一样凶恶的低吼，听上去为什么难过，比他以为的还要伤心。
“……为什么不能再多信我一点。”德文辛的话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多，“为什么？让我保护你啊！你是我的雄主啊……”
万森收紧怀抱，大声回吼回去，“你护住了——上将，你护住了！可我也不想你危险啊！”
德文辛仿佛被这句话镇住了，臂弯收紧，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哗啦——”
又是一声水声。
万森正要转头，德文辛一把抱住万森的头，不准他看。
“哗啦！”
再一声水声，紧接着，“哗啦哗啦”好几声水声跟着响起，万森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五声——有五只虫，还有谁跟下来了？
只是德文辛牢牢按着他的头，让他没法去看。
“上将……实在憋不住气了。”
一道声音略带委屈地说道。
*
原来，这次行动德文辛只带了四只原本埋伏在上水宫的军雌从水下突袭，其实本来应该更快的，但处理暗渠的通口滤网花了些时间。
虽然突袭的过程看起来轻松，但考虑到苏子东过后一定会开始清理埋伏的探子，德文辛便已经发出最高指令把他们撤了回来。
只是所有对上水宫的监控消失，后面想要布局会非常受限。
另外，第五声出水声是许环发出的，这只曾经被苏子东不停凌虐的雌虫竟意外地有些小聪明，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脖子上的电击环居然是坏的。难怪这么毫不迟疑地跟了下来。
德文辛和他的属下把许环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透彻才允许他跟着，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许环还是被带上了军部的全屏蔽装置，束住了部分行动力。
相比苏子东的残虐，万森这边待遇显然好得多，许环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
有三只虫中途各自分道散开，万森和德文辛以及他的另一只部下带着许环数次下水再上岸，来到了一处新的住所。
德文辛的那部下说：“这是我在水渠临时的住处，有些破旧，但隐蔽性很好。”
这里岂止是破旧，简直就是破烂了——在水渠旧城区的贫民港，数百万的普通雌虫在此聚集，的确隐蔽性很好，他们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部分虫化的虫民，谁也没发现水中多了两副生面孔。
好在这里正是他们现在所需，三只虫没有谁会介意这里的环境。
好在部下这下脚处的屋内设施还能用，用热水洗澡还是没问题的。
*
“别担心，不是你的问题，他们的精神海已经被麻土侵蚀，也不可能再传递情报，再这么下去，连命都要没了。”
德文辛将一条干燥的毛巾盖在万森头上，轻轻揉着。他看出万森的自责，便轻声说：“而且，不放了他，恐怕钓不出背后的鱼。”
“麻土”是德文辛那部下给那种未知的药素起的代号，怀疑是提取自某种放射性岩土，会直接作用于大脑，对精神海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
万森刚抬起要擦头发的手就这么顿住半空，片刻后又放下，茫然又不解，“……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那么大费周章？”
就在刚刚，万森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并猜测苏子东和景星并不是最后的操纵者，他们背后一定还有什么势力，正一步一步地用“同伴”引自己上钩。
只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自己这原身壳子？还是说为了他这个穿越者？景星和苏子东的奇怪反应让万森百思不得解。
“我猜……”德文辛的手上垂下一件东西落到万森眼前，“恐怕就是为了这个。”
存储器！
万森陡然回神，一把抓住“吊坠”，问：“上将，它还能用吗？”
“能。”德文辛一边说一边用手掌穿着万森的发丝玩，“这东西的材料坚固得很，里面的器件也没损坏，储能片完好，晾干就可以开启，唔，你打开看看。”
万森依言启动，存储器的侧边投影口打出一束光线。
万森忙把小东西放平在手心上，看见它弹出的光幕上显出一页封面——
【雄虫万森·佩格日志档案3132年—3140年，记录员：斐斯曼林·佩格】
正是之前苏子东给自己看的封页。
德文辛玩万森发丝的手停下来，和他一起看着浮在面前的投影屏。
三秒钟后，封页淡出，一个提示框弹了出来。
【请输入密令】
自毁进度（2/3）
万森拿着存储器的手微微一抖。
“……怎么会？”
苏子东不是已经打开了文件吗？为什么会只剩一次机会了？如果他没有看到文件内容，怎么会无缘无故说那些话？
“这应该是一种早期的保密硬装置。”德文辛看出万森的疑惑，蹙着眉解释：“但是安全系数比现在的程序加密更高，一般用来加密绝密文件，错误次数是物理计数，不会清零。”
“绝密？”
万森无意识地摩挲着存储器外壳，他的日志文件为什么会是绝密文件？
“你给出密码的五位数，姓苏的疯子就试了出来，说明密码的排列有迹可循……可能是背后的主使透露给他的。”德文辛思索着，继续用手指给万森梳头，后者便仰着脑袋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我想，如果知道斐斯曼林的编码习惯，应该可以破解。”受不了雄虫的目光，万森轻咳了一下，“别担心，我帮你找找。”
就这样，三只虫暂时就定居在了这破破烂烂的贫民港中。
德文辛的这名部下叫做哈维，作为水渠布置的队长，直接升任了上将的副官，负责起了这次水渠收复的部分工作。
不过副官这次带着上将一行过来落脚反而挨了罚，原因是他这破烂的房子里面居然还有只雄虫！
副官委屈地对上将陈情，要不是当初有这只雄虫，自己早就没命了云云，再说，这雄虫也不是他抢来的，而是从恶霸手里救下的，他一没耽误工作，二刚立大功，德文辛没道理罚他。
更何况正是因为有一只雄虫，这里才有非常齐备的伪装工具，万森阁下才能顺利伪装，而不会被严严实实地藏在柜子里见不得“天”。
毕竟贫民窟中的雌虫千千万万挤在一起，德文辛就是能上天入地，也没法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一虫干翻千万虫，还是不要惹眼的好。
上将被自己的副官成功威胁，只好暂时揭过。
雄虫回来，德文辛的心情很好。尤其现在部署以隐藏暗查为主，基本相当于放假，他觉得只要和万森待在一起，就算是这个老是地板渗水的破房子也能当度蜜月。
然而，上将没想到的是，某只雄虫的吸引力简直逆天，在地面上好几只雄虫总贴着他转圈，现在到了地下也不例外，哈维的那只雄虫，叫什么阿瑟的家伙，竟然也喜欢围着万森。
开始还为自己雄主有朋友了而开心的哈维，几天后沦为了和德文辛一起哀怨的上下属。
这天，哈维趁着德文辛和万森出去散心的时候对自己的雄主委屈，“万森阁下总是来找你，你看我的长官都开始吃醋了，这样是不是太不好了。”
阿瑟灰绿色的眼睛扬起一点笑意，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小卷毛头发，哈维的脸上的委屈更明显了，可怜巴巴的。
“哈维，我知道你们的身份都不一般，之前可能遇上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但万森阁下他很难过，你的长官希望他能开心，所以让我和他多聊聊天。”
哈维震惊，没想到自家长官居然还有这么一面，几年没见，变化这么大？
阿瑟耐心地给哈维解释：“很多时候都是我给那位阁下讲水渠里面发生的事，他听——但我感觉的到，他虽看着水渠的‘天’，实际上是在看外面，看索纳特瑞的外面……启明星系的外面。”
哈维虽在自己的队伍面前严肃果决，在阿瑟面前却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疑惑神情，“启明星系的外面？那些已经不是虫族的领域了，都是外族——是敌军。”
“我不知道启明星系外面是什么……哈维，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哈维讲条件：“交换一下……我也想听你给万森阁下讲的故事，唔……如果他给你说了长官什么八卦，也要悄悄告诉我。”
阿瑟被逗笑，“都是我在这里遇到的鸡毛蒜皮，你也要听？”
“要听。”
“这个哈维，倒是在水渠里过得滋润——哼，我看他也别出去了，就待在这里下崽当渔民吧。”
德文辛一边听万森讲阿瑟说的趣事，一边在渠岸边上散步，他们穿着哈维给的化纤衣服，脸上做了些许伪装，在这个虫比虫忙的贫民港，几乎没什么虫会注意到他们。
“不过这里的虫确实挺热心，你看这个——非要送给我。”
万森把手里的东西提到德文辛面前一晃，若有所思，“这东西真能吃吗？”
德文辛挑眉嫌弃，“不能，扔了吧——丑得和送你的那只虫一样，居心叵测。”
在上将眼里，可能所有对万森有“非分之想”的虫都丑得千篇一律，非奸即盗。刚才就有一只军雌跑来给万森送鱼，说什么刚捉的，新鲜——呸，这家伙，肯定是图谋不轨。
万森收回手里的“鱼”提着，“哈维不是喜欢做鱼吗，拿给他弄吧，万一能吃呢？”
德文辛停住脚步，“你饿了？”
的确，从离开上水宫的迎宾房间后，他们就只注射过一次强效营养针，虽可以保证三个月不用进食，但胃里空虚，没有经过训练的虫一定会很不舒服。
万森刚要摇头，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淡粉色的东西，圆圆的，上面还有根枝叶。
“洗过了，尝尝？”德文辛往前一递，顺手将万森手里的鱼接了过来，“我看他们都吃，没毒。”
万森接过来在手里转了一圈，这居然是水果？要知道贫民港几乎没有这种东西，只有主城和新城才有培育工厂。
手里的果子发出淡淡清香，诱使着万森忍不住小小咬了一口。
“是野生的果子？”万森眼睛一亮。
德文辛挑了挑眉，“你这舌头倒是厉害，连这个也吃得出来？”
万森将手里的水果转了一面，凑到德文辛嘴边，“这味道真的不一样。”
雄虫那双眼睛里终于亮起了光芒，这让德文辛心情大好起来，破天荒地咬了一口这种野生玩意儿。
……
……
酸，好酸！他简直不敢相信有虫能吃下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虫神，他居然拿了这么难吃的东西给万森。
然而雄虫目光期待，仿佛这是什么珍馐美味。德文辛用舌尖抵着齿背，这总不能转身吐掉吧。
正准备硬吞时，德文辛的领子忽然被揪住，还没等他从震惊里回神，万森竟然主动吻住了他的嘴唇！
霎时，奇异的芬芳带着酸涩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连带着雄虫柔软的唇，绵软细腻——如果世界上要有什么果子能让上将咽进肚子里，口感一定得像这样才行。
两只雌虫光明正大亲嘴在这里可不是什么稀罕事，事实上反正大家都没有雄虫，看对眼了亲两口，不顺眼了就打一架的事情常有发生。
因此，万森和德文辛的行为没有引来任何视线——看雌虫亲嘴没有下渠摸宝贝和捉鱼快乐。
好半天，万森放开上将，俩虫嘴里全是果子的清香酸甜——当然，德文辛不会认为这东西和“甜”沾边，甜的也许是雄虫的嘴唇。
“……我就是，想找个理由亲你一下。”
德文辛碰了碰嘴唇，有点不知所措。毕竟雄虫一直以来情绪都非常内敛，本来就很少会直白地袒露心绪。
从那次事情之后就更加封闭内心，这样的主动简直是、简直是——德文辛找不到形容的词语，甚至觉得是在做梦。
万森没浪费德文辛的赠礼，转过身，三两下就啃完果子。正左右扫视，看哪里能扔果核，忽地，心里一跳，他看着手里的果核，有些想法从脑子里一闪而过。
“上将，这东西是你从哪弄来的？”
德文辛还愣在原地品味这个酸酸的亲吻，不知道要从中参悟什么大道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听见万森的声音，竟然罕见地茫然对视，半晌才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