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拆尸洗骨【完结】>第31章 忤逆

  其后的人影一点点显出身形——黑色皂靴,雕刻神兽玄武的鎏金刀鞘,五品宫廷侍卫镶金牙牌……

  “李斐……是你?”陆染惊了一惊。李斐却罔若未闻般朝着萧定乾双膝跪地,三呼万岁。

  此时房内伺候的宫人已全然退下。被风吹刮得半明半暗的烛火似乎将人君的面孔笼罩在一层阴影之中。

  萧定乾看向李斐,似提醒也似警告:“李斐……听说你父亲一直想让你回去江源。留在京中你可想好,李家……你可愿意舍去?”

  “李斐已好好想过。忠孝不能两全。”

  “说得好!”萧定乾朝陆染转过身来,“子昂,忠孝不能两全……有些人早已明白自己的选择。而我的子昂呢?”

  陆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轰隆”窗户被风吹得似乎要将窗棂拍断。

  萧定乾看了看窗外,亲自给他面前的金盏中再加了块冰:“行了,别倔了……去了趟临江县怎么还和从前那般一样,爱耍萧孩子脾气……”

  “临江县“三字让陆染咬了咬牙,他已听不清萧定乾后面说了些什么,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握紧眼前的金盏。

  冰块在金盏里慢慢融化,梅子饮中映照出一张紧锁眉头的脸来……

  萧定乾摇了摇头,提了桌案上早就拟好的圣旨扔给了门外侯着的小内侍:“小德子,让外面黄得善的徒弟进来,把这个带给他师傅去宣。”

  “诺。”守在门外的小德子应了一声,弯腰进来,捧了圣旨递给了门外探头探脑前来打探消息的黄得善的徒弟。

  窗外,暴雨依稀。

  未过多时,广场那面便传来甲胄与地面碰触的声响和“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的三呼声。

  陆染心中一拧——大邺重文轻武。传闻圣上对禁军也不甚放心,所以南书房设在演武场的东南方,虽和演武场隔了层层宫阙,但上下距离却不远,以便君王监视禁军的平日操练。

  原来传闻真是真的,就算在这狂风骤雨的夜晚,连窗外的景像都看不清晰,却能清楚听到下方广场的响动。

  此时的演武场,三呼“万岁”的回音还未消散,一个尖细的声音哆哆嗦嗦着:“众,众位将士辛……圣,圣上旨意……此次宫中择选已有人选……众将士听宣之后便……便可回去了……”

  如死一般的静默之后,有人发出了一声悲鸣:“我们要见圣上!要是奋力一搏技不如人就认!可为什么连个机会都不给?”

  “黄公公!你不是收了钱吗?要我们回去,回去以后拿什么活?我们不走!要么站到最后,要么……就死在这里…”

  “圣上!我们要见圣上!宫中择选的侍卫不是从禁军中挑选的吗?从禁军里选出来的不都还站在这儿吗?”

  ——“放肆!不守规矩!都不守规矩了!”黄公公的声音响了起来:“来人啊!给咱打!给咱家狠狠的打!”

  话音落下,木仗击打皮肉发出的闷响不断回荡在演武场上,和着那些呐喊与悲鸣交织着风雨声传来。

  陆染盯着眼前的金盏,临江县的一幕幕在眼前如走马灯一般晃过,而后又替代成被君王肆意践踏的李易之那张和萧云歌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最后,统统化为记忆中叶知秋那双如墨般幽黑的眼……

  他一口饮下眼前的梅子饮,狠狠握紧了杯盏。

  “来,你随我来。”看了看他的模样,萧定乾前攥着陆染的手臂,将他带到窗前。

  几道闪电划过,只见演武场上已生哗变,一群带着弓弩的禁军士兵涌了上去,对着昔日的同僚张开了弓箭……那些悲鸣渐渐被雨声盖了下去

  ——“你看……外面之人苦苦相求的不也是这个?这就是权力。因上位之人的一念可以给人希望,也可以因一人之念摧毁他人的信念。是,堂叔是开了条口子,让那些军户能入禁军。但是因为他们可为我所用,但当我不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应该乖乖话。这才是帝王之道,天子牧民。”

  不,不是。

  电闪雷鸣之下,演武场上的血色淡了又浓,浓了又谈,陆染的眼中也慢慢泛红。

  同样是人,同样流着红色血液,在大邺的军旗和战鼓中,有人会用权力调用亲兵,整备战船,去搭救那些仿佛能被人肆意掌控命运之人!。也有人身陷泥污,却依然能用自己手中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权力去拉一把同陷在泥坑中的人。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人,其他人也是人!但眼前这个人显然不是。

  ——“大堂叔……”他径直看向曾经崇敬的萧定乾,“今日若是三叔在此,无论如何他也会让这些人搏上一搏!作为他们的主君,您能不能给他们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

  “三叔?你好久没在朕面前提起你三叔萧云歌了……”

  萧定乾抬眼看了看陆染那张的确已褪去了稚嫩,如今已轮廓分明的脸,转身从背后的书架中拿出一展陈列的长弓:“好。我给你机会。看到高台上树起的黄盖了吗?把那罩头射下来,我就允许下面的人再留下一个。但你和他们,都只有一次机会。”

  一把黄金打造的羽箭同时塞进了陆染手中。

  窗外漆黑成一片,陆染看向风雨之中,拿起羽箭,握紧长弓。

  一道闪电划过,他搭箭开弓,黄金箭羽划过天际,如另一道闪电劈向演武场高台——

  箭羽一闪而过,演武场高台之上,不断从空中倾盆而下的暴雨将黄色锦缎织就的华盖撕碎成两半,雨水冲刷在空荡荡的龙椅之上。

  萧定乾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小德子立刻便带着新的旨意离开了南书房。

  闪电之后,窗外再次模糊成一片,被金箭撕开的晦暗又似被缝合了起来,

  “陆染,你说,你这算不算是忤逆?”萧定乾幽幽道。

  陆染打了个激灵,此刻才真觉得浑身发冷。

  “从前,有个少年,在揽碧江江心便能射下将军岭大启的军旗……子昂,看来,你的武功回来了,记忆也快恢复了吧……”

  随着萧定乾的声音,演武场方向传来了厮杀之声,陆染明白是剩下的军户在为那一个唯一的机会赌上性命。

  而南书房内,头顶上的声音越发低沉嘶哑,是当今君主即将真正发怒的前兆。

  陆染掩饰着心惊和疑问深深垂头下去,连一旁一直跪地未起的李斐也将头埋得更低。

  屋内,寂静无声。过了许久,一快烫金腰牌却被扔到了陆染的眼前。

  “系上吧。朕知道你记起他了,可如今你腰间既然系上了宫廷侍卫的牙牌便只能向朕证明你的忠诚。记住,你陆子昂的字是朕亲自取的,那你只能是朕一人的千里马……”

  萧定乾说完此话似乎显得非常疲惫,等到演武场方向的厮杀声停歇,便让小德子去将胜出的禁军将士带到南书房来,由他亲自慰藉,顺道让陆染和李斐自行退出。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后的长廊晦暗潮湿,木质的栏杆仿佛吸食了雨中弥漫的水气,浮出一股难闻的霉味。

  长廊之上,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脸色也是恹恹的。

  “若是刚刚那个人是我,恐怕我早已是死了。圣上果然是待你不同。”走过一个转角,李斐忽然道。

  陆染顿了顿脚步却没像往常那般反唇相讥,反而自顾自往前。

  李斐却加快脚步,伸手拦住了他:“站住!我有话问你!”

  见两个天之骄子似有纷争,跟在他们身后的小黄门们也是有眼力见的,立刻便退出了好远。

  李斐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不客气道:“姓陆的我问你,知秋……他现在何处?为什么你一个人回了盛京,他却没了踪影?告诉我,叶枫,叶知秋,他现在何处?”

  “知……秋……”听到知秋两个字,陆染抬眼看了看李斐,叹息一笑。

  曾经,他对李斐这太宰之子,昔日同窗是有过那么一丝嫉妒和钦羡。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对他生出的,便剩下了怜悯。

  “你说呢?”他张了张嘴。

  “是我在问你!”李斐有些韫怒,揪住陆染的领口晃了晃,“当初我拖住了刘能让你们走,你难道没有护住他?你……他……”

  话问到此,李斐却梗在了中途。

  当初,在半路截杀陆染和叶知秋的是他李家人,后来让陆染九死一生的也是他李家人……他又凭什么质问他?

  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等了好些日,求了好些日,如今真求来了降职留京,也逮住了陆染,却依然开不了口问个清楚……可他要是真舍不得全盘托出,那便真的什么也问不清楚了。

  想来想去,李斐狠了狠心,将松开陆染领口的手又收紧了起来:“在你面前,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大家都是明白人。是,是我李家派人追杀你们。但如今你活着,他却没了消息。告诉我,他现在是否安好,他是不是还活着,叶知秋他,到底人在哪里……”

  “南宫家的楼船上。”本想讥讽李斐半句,可想想对面那个不过就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事到如今,陆染也觉得没必要再隐瞒。既然李斐连自家追杀自己和知秋之事也没想瞒着,也许多一人便多一分找到叶知秋的可能。

  “南宫家?”没想到听到南宫家三个字时,李斐的表情古怪起来,继而慢慢放开了扯着他领口的手。

  “……为什么这件事会和南宫家扯上关系?”听李斐喃喃自语,这次换做陆染拽住了他的前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快说!知秋已经被他们掳走了好些日子!现下真不知到底如何了!”

  然而李斐那边却彻底地沉默了下来。隔了许久,才没来由地开口道:“刚才在南书房看你那一箭,也许你的武功已经恢复了,看来你的记忆也快恢复了吧……”

  陆染暗自心惊,抬头看了看他。

  “呵!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李斐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我已决定留在上京不返李家,也不妨告诉你那些彼岸花的杀手便是我李家豢养的。彼岸花谁人的底细不知?我是李家最宝贝的幺子,去太学上学,自有人会将所有同窗的底细都打探个清楚。

  “陆染,这么多年,你文不成武不就,我却依然忌惮于你,不过是因你少时便在军中已有声名。圣上在你成年时候亲自来为你加冠赐字,也不只是因为你是丹阳县主和镇北侯的儿子……”

  说到此,李斐自持地上下打量了陆染一番:“可是,圣上是真爱重你母亲,你母亲萧萍萍一求,便上下封锁了消息,硬是没一人在你耳边提及你曾经在军中闹腾出的事来。怪不得后来这么多人嚼你家的舌根……”

  “你!”听他意有所指,陆染在心里暗恨李斐狗改不了吃屎,正想反讽一句,又听李斐道:“所以,你的记忆到底是恢复了多少?你是真的记不起关于南宫的事了吗?南宫明,和你那最敬爱的三叔……不,是最爱慕的前朝三皇子萧云歌之间的纠葛?以至于为何南宫这个姓在如今的大邺绝了迹,成为最让人忌讳难言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