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的光辉洒在屋顶上, 尤兰德在月影下安静地等待着。

  吸血鬼的躯体与灵魂融为一体,在从血液之中获得对方的力量之时,也必然会承受对方的精神冲击。

  在洛伦·佛里思特向他询问的时候,尤兰德就猜到了他想要做什么, 于是尤兰德玩了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为什么不呢?只要洛伦·佛里思特消亡, 他们之间的契约就会结束。

  而在失去伯爵的阻碍之后, 他有得是法子从拉尼娅手中取得药剂。

  他将恢复, 彻底的自由!

  尤兰德嘴角勾起隐秘的微笑。

  洛伦·佛里思特是个出色的凡人,出色到能够诱捕像特里斯坦那样强大的吸血鬼。但可惜,他和尤兰德从来都是敌人。

  愈强大的吸血鬼其最后的精神冲击愈疯狂, 那可是特里斯坦,就算洛伦·佛里思特幸运地从饱含着特里斯坦最后的愤恨、不甘、怨毒精神冲击中活了下来, 他也必然会变成一个疯子。

  而一个疯子,总比充满理智的洛伦·佛里思特要好对付多了。

  尤兰德伸手承接明澈的月光, 或许在洛伦·佛里思特消亡之后,他可以为他惋惜上那么一两秒钟。

  ……

  夜风从破碎的窗户中卷入书房, 月影静默,烛影摇动, 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特里斯坦失去力量的躯壳变得干瘪而灰败, 他心口被银剑钉穿, 再没有血液从中流出来,未合上的黑暗眼瞳中残留着刻骨的怨毒。

  埃弗里持着弓,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父亲身上,蓝绿色的眼睛中满是煎熬。

  洛伦·佛里思特已经许久未曾给出反应了, 他的手指松弛开来,灰蓝色的眼睛闭合着,胸口没有丝毫起伏,看上去就像……已经永远离去了一样。

  静默的月影缓缓移动着,等到它从房间的中央即将偏斜到另一端时,埃弗里终于无法忍受。

  “父亲。”他低声呼唤道。

  洛伦仍然毫无反应。

  “父亲!”埃弗里焦灼地放大了声音。

  他死死咬住了嘴唇,慢慢走近,在洛伦身旁蹲下。

  埃弗里放下手中的弓,只留下刻着符文的箭矢,他像握着匕首那样握着它,锋利的箭尖仍对着洛伦的心脏,这个动作几乎要令他颤抖。埃弗里伸出空余的另一只手,缓缓伸向洛伦的颈侧,那里冰冷,且毫无脉搏的跳动。

  “……父亲……”

  洛伦的眼睛倏忽睁开,灰蓝色的眼瞳里沁出血红的阴影。

  ……

  洛伦·佛里思特感受到强大的力量,但另一种痛苦愈加鲜明且难以忍受。

  特里斯坦充满怨毒、毁灭的精神与他无数年中的记忆在疯狂地冲击着洛伦·佛里思特的精神,像狂暴的大海冲击着一条飘摇的小舟。

  人类短短四十余年的生命经历如何才能与吸血鬼漫长时光所累积的记忆相抗衡?

  洛伦、洛伦、洛伦!

  特里斯坦充满怨毒的低语与尖啸纠缠不休。

  怨恨怨恨怨恨、复仇复仇复仇、杀戮杀戮杀戮!

  洛伦·佛里思特骤然睁开眼睛,将眼前看到的人惯到墙上,苍白的手指生出尖利的长甲,卡在埃弗里的脖子上。

  埃弗里下意识向后收回手中的箭矢,那锋利的箭尖仍抵在洛伦的心脏处,他看着那双渗出血红阴影的眼睛,握着箭矢的手掌颤抖着。

  “父亲……”他从被逐渐收紧的喉咙中艰涩地吐息着。

  ……

  父亲……

  洛伦·佛里思特看见自己站在城垛上。城墙下,熙熙攘攘的人们从城门来去,士兵呼喝,人语喧嚷。

  远方天空碧蓝,麦田金黄,风里送来城内炊烟的气息。

  “这是佛里思特的领地。现在属于我,而未来将属于你。”

  “我们享有的一切,皆来源于这片土地。人们供以我们最好的一切,因为我们守卫这片土地。”

  “现在是我,未来是你。洛伦。”

  父亲……

  “……父亲……”埃弗里的瞳孔开始涣散,持着箭矢的手臂颤抖不已。

  洛伦猛地松开手,眼睛里血色褪去。

  可他并非全然恢复了清醒,往常沉静的灰蓝色眼瞳此刻狂暴如风暴中的大海。

  “不要靠近我。”洛伦留下一句话,倏忽消失在原地。

  ……

  在那一日后,佛里思特领的领主就一直没有出现在人前,处理领地事务的是他的继承人埃弗里·佛里思特。

  人们都说他们的领主病倒了,而埃弗里一日比一日更难看的脸色佐证了这个猜测,他似乎因此大受打击,变得完全不复往日的镇静,常常因为某些小事大发脾气,将惹到他的人赶出领主居住的碉楼。

  这太正常了,谁在经受过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过后还能够像平常一样呢?哪怕是一手建立了刺铁边境,带领军队从吸血鬼手中抢回罗伊斯边境墙的洛伦·佛里思特。

  可是他们的领主已经太久没有露面了,碉楼内的人已经很少了,他们也很少出入城堡。而更重要的是,城堡内并没有医生出入。

  人们开始怀疑,他们的领主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是不是已经逝世?埃弗里之所以秘而不发,是因为继承爵位与领地时必须要得到国王的批准。虽然这通常只是一个表面上的流程,但现在……谁知道国王会不会横插一杠呢?

  费尔奥娜·凯洛格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佛里思特领的,她坚持要见洛伦·佛里思特一面,否则绝不肯离开。

  她听闻了消息,并带来了些许支援,埃弗里感谢她的帮助,可她出现的不是时候。

  洛伦·佛里思特的状态并不好,埃弗里绝不能让人发现父亲的问题。佛里思特领现在经不起审视,但费尔奥娜的存在会将凯洛格的视线吸引过来。

  “我去见她一面。”洛伦·佛里思特沙哑的嗓音从一间铭刻满特殊符文的房间内传出。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天中太阳最炽热的时候。

  在一个没有树木遮挡的庭院里,洛伦·佛里思特见到了费尔奥娜。

  那药剂虽然并未能达成光明与黑暗的平衡,但同样起到了一些作用。阳光并不能伤害他,反而可以压制些许特里斯坦疯狂的精神。虽然如此,他所能维持清醒的时间也并不长。

  特里斯坦的记忆太过磅礴,那些混乱的记忆几乎要将他冲垮。

  “我会派人送您回去。”洛伦·佛里思特对费尔奥娜说道。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词都咬得异常艰难缓慢,“请您先离开这里。”

  “您生病了吗?”费尔奥娜忧虑道。洛伦的状态不对劲儿,他瘦削的双手已经握得死紧,连青筋都浮现了出来,可是脸色还是苍白的可怕。

  她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离开!”洛伦突然低喝了一声,那声音像是自地底传来的轰鸣,挟卷着某种巨大黑暗的力量。

  费尔奥娜吓住了。

  “好的。”她下意识道,缓步后退,“我先离开。”

  费尔奥娜刚转过身,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

  她回头看去,洛伦已经跌坐在地上,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您没事吧!”

  费尔奥娜惊呼着跑过去,她想要将洛伦扶起,但下一秒,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掼到了草地上。

  背后细草柔软,天上阳光温暖。

  她看见洛伦被掩藏在阴影下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瞳里沁出可怖且冷酷的血色阴影。

  然后,她感受到冰冷与黑暗。

  温热鲜活的血液安抚了狂躁的精神,可一种极端的渴求同时浮了上来。那是一种远超正常欲|望的渴求,仿佛在沙漠里曝晒许久的人终于得到一瓮清水。

  等洛伦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费尔奥娜的心跳已经微弱到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

  而他呢?枯瘦的手指重新丰盈,干涸的眼睛里重现崭然,洛伦沉默地看了费尔奥娜片刻,割破手腕将血液喂进她的口中。

  血液的交换建立了某种联系,他的力量随着血液赋予到了费尔奥娜身上,而等到洛伦意识到精神上的轻松时,他才发现,特里斯坦残余的精神冲击也随之转移了一部分到费尔奥娜身上。

  ……洛伦……

  ……

  圆月西倾,七百年已逝。

  费尔奥娜睁开眼睛,她睡着了。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七百年前,停留在她梦境中,被转化后刚刚醒来的那一刻。

  她终于知晓是什么使得伯爵变成那幅模样,特里斯坦残余的精神在她脑海里癫狂地呼唤着伯爵名字。

  偏执的、渴求的、怨愤的、纠缠不休的。

  它们是如此的癫狂强烈,几乎要覆盖费尔奥娜自己的意识,她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将之清除。

  她清楚自己所承担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伯爵恢复得比她更快。

  或许是因为那些情绪与她本身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又或许她仍是在受到特里斯坦的影响,才会对伯爵执妄七百年无法放弃?

  洛伦……

  庭院里的风很静,费尔奥娜仰头看向城堡。

  她因此而死去,因此而长生。如果放下,这七百年,她又是为何走到今日的呢?

  ……

  七百年前。

  夜色已临,凡人们躲回他们铭刻着符文的房间里,街道上空空荡荡,照在石板上的月光清澈如水。主街左右延伸出一条条小巷,隐没在黑邃的阴影里。

  尤兰德悠闲地在主街上散步。纵使已经不必畏惧大部分情况下的阳光,他还是习惯于月光温柔的抚触。

  他正在等待,等待时间带来他所期盼的结果。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结果,他就忍不住心情很好。

  尤兰德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就在即将越过一条小巷时,他突然僵硬在原地。

  一股沉重的威势突然降临,仿佛夜空突然凝滞,若非早已不用呼吸,尤兰德几乎要疑心自己会生生憋死。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小巷深处响起,一只靴子从阴影中踏出,进而整个人站到月光下。

  洛伦·佛里思特漠然地看着挣扎不休的吸血鬼:

  “尤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