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佛里思特一步一步走到尤兰德面前, 他每走近一步,尤兰德就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威势愈重一分。

  那不止是高位吸血鬼对吸血鬼的压制,那其中还夹杂着某种更特殊的、令他战栗力量,就像是……太阳!

  尤兰德战栗着, 在伯爵走到他身前时伏到地上。他的头颅已经无法抬起, 指尖因应激而探出锋利的尖甲。

  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踏了上去, 将坚韧锋利堪比铁石的尖甲生生碾断。

  “特里斯坦的记忆中有许多有趣的东西, 比如,如何绕过契约去做一些事情。”伯爵俯视着他,“条件很苛刻, 但恰好,我现在有这个能力。”

  “你说, ”他的声音轻柔而森冷,“我有什么理由, 让你继续活着呢?”

  “……血契!”尤兰德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词,空气中的压力松了些许, 他慌忙继续说道,“我愿与您结缔血契!成为您最忠实的仆人!”

  如果说普通的契约是对双方共同的约束, 那么血契就完全是单方面的限制。

  那只靴子移开了, 尤兰德撑起上半身, 他逼出一滴精血,在与咒文相交融后,化作一颗暗红色的珠子。

  一只苍白瘦长的手从他掌中取走了他的血契誓珠,尤兰德仍未敢抬头, 但伯爵在他身前蹲下,迫使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只瘦长的手没入尤兰德的胸口,没有造成任何伤口,像光照进水中。尤兰德却又分明感受到那只手握住了他的心脏。

  “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伯爵说道,锋利的指尖在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器官上刻下咒文。

  “看守好我的领地。”他抽回没入尤兰德胸膛的手,指间捏着一团暗红色的精血。

  “如果我回来后发现出了问题,”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渗出血色的阴影,变成幽密暴戾的暗紫色,“我就一根一根捏碎你的骨头,然后把你封死在棺材里。”

  他的语气轻柔缓慢,但那双眼中的凶戾却让尤兰德深知这并非玩笑。

  洛伦·佛里思特并未完全从特里斯坦的精神影响中摆脱,他只是与之达成了某种坚固的平衡,因而能够维持自己的理智与清醒。但也因此,他显得比往日更加可怖。

  “谨遵您的指示。”尤兰德深深地垂下头颅。

  等他再次抬起头时,伯爵已消失不见。

  ……

  伦恩领,此时刚刚入夜未久,虽然人们已经回到了室内,但却还没那么快入睡,尤其是此地不必劳作的领主。

  领主哈特·伦恩走进一间小厅,他习惯于睡前在这里饮一杯酒。

  所有的木窗都已合上栓锁,挂在上面的厚重毛毯将从缝隙里吹入的冷风遮挡。

  牛油烛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将房间里照耀得光亮温暖。

  哈特·伦恩却突然感觉到寒冷。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性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你是谁?”哈特·伦恩下了一跳,下意识就想呼喊卫兵。

  但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一个词也吐不出来。

  “你没有见过我,”伯爵缓步向他走近,“但我想你应当知晓我的名字:洛伦·佛里思特。”

  哈特·伦恩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有我想知道的消息。今夜还很长,但我要去的地方实在太多。”伯爵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指甲尖利,“所以你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我没有耐心的时候,手段一般都……”

  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卡着哈特·伦恩的脖子将他按在桌面上:“……相当粗暴。”

  ……

  内勒·罗伊斯从卧房中走出来,他的脚步很轻,因为他的妻子和儿子还在睡着。

  天还没有亮,细窄的月勾挂在天上,像是漆黑的幕布上破开的一个口子。

  现在不是出门的时机,但内勒已经睡不着了。

  太多东西坠在他身上,令他感觉心是沉的、胃是沉的、头颅是沉的,连带着他整个人,包括他的灵魂都是沉的。如果在一个夜晚里睡得太久的话,就会坠得太深,无法再爬上来。所以内勒总是很难睡太久。

  太阳还未出来前的夜是最冷的,倒可以把他沉浸在梦境里的思绪清醒清醒。

  他点燃一支蜡烛,向书房走去。

  摇动的烛火照亮漆黑的房间,内勒护着火焰转身关上书房的门,在他再一次转身前,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为什么?”

  内勒僵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洛伦·佛里思特正站在他的书桌前。

  与他们上一次见面时相比,他的模样变化太大了,消瘦、峭拔,鬓角多了一缕白,看起来像一片孤寒冷寂的险峰。

  但内勒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看着洛伦·佛里思特指尖翻阅的信件,慢慢说道:“您不是都看见了吗?”

  国王许以他恢复罗伊斯的爵位,这是他所无法抗拒的东西。他可以恢复罗伊斯的名誉,可以让这个姓氏重新出现在阳光下,甚至可以拿回原来的一部分土地。

  只要他从此服务于国王。

  洛伦·佛里思特把信件丢回桌上,抬头看向内勒:“为什么?”

  内勒焦躁起来,他强压着内心的恐惧,看着洛伦·佛里思特的眼睛,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洛伦·佛里思特,但国王所答允他的是对方永远都无法给他的。

  “这是您教给我的。”内勒握紧手中的烛台,说道,“那些什么都不肯放弃的人,最终也什么都保不住。”

  “真可惜,我教了你那么多,你却只学会了这个。”洛伦·佛里思特说道。

  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仇恨或其他什么情感,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向内勒走近。

  内勒握住了门把手,却发现无法打开书房的门,他再压制不住恐惧,那双死寂的眼睛让他想起被冰封的大海。

  “难道您不是这样做的吗?”他急促地说道,声音渐渐高起来,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那个后来出现在城堡中的,那个自称尤兰德的苍白男人,虽然他也会在晨光或暮光中出现,但他绝不是正常人类!”

  “还有那个女人!她虽然自称是夫人的女仆,但她的行踪一直很古怪!她私下里在做什么勾当?这些难道不都是在您的允许下所做的吗?”

  “你和你的父亲实在差得太远。”洛伦·佛里思特说道。

  内勒看着洛伦·佛里思特的靠近,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绝望,却又隐含着不甘。他突然挥舞着手中的烛台袭向洛伦·佛里思特,但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手中的烛台就已经被夺走了。

  内勒仿佛突然泄了气:“我父亲……”他没说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点解脱似的平静。

  书房门外传来些许细微的声音,好像有人醒来后在屋内走动。

  他的妻子和孩子!

  内勒突然惊慌起来,他祈求道:“看在我父亲的份上,不要伤害他们!”

  “这就是不同之处,内勒。”洛伦·佛里思特抬手按上他的心口,轻声道,“我不会让仇恨、让外界,来决定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手上陡然发力。

  ……

  卡特兰王都,王宫内。

  国王已经醒来了。

  他披着睡袍,坐在寝室内置的小厅里,腿上盖着毯子,手边有侍者送上的热茶,玻璃花窗的拱顶上挂着弯月。

  年轻的时候总是怎么睡也睡不够,尤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简直可以倒在地上就直接打起鼾来。在年纪渐长后,越老反而觉越轻、越少。

  年轻的时候他简直太渴望这种清醒了,现在反而开始渴求年轻时健康旺盛的精力。

  他现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清醒的,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也都在遭罪。

  那些年轻时留下的暗伤折磨着他,多吃几块肉他的胃就会向他抗议,走路多一些、或者骑马久一些,他的大腿和腰背就让他恨不得它们长在别人身上,哪怕是在桌前坐得久一些,骨节之间都会发出咔咔的响声。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他都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这具曾经还健壮得能骑马疯跑上一天的躯体,就会彻底散架,变成一堆散落生锈的零件。

  国王喝了一口杯中的茶,皱了皱眉。他出神的时间有点长了,杯中的茶已经开始变凉。

  但侍者已经被他赶出房间了,他不喜欢周围一直有人,他们会看见他疲累时难以掩饰的老态,让他不得不时时刻刻紧绷着,无法放松。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他不愿意身旁无时无刻都围着人,因为那会暴露他的秘密……

  国王把冷茶随手泼到一旁的盆子里,又从壶里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壶中的茶也只比杯中的好一些,时间和夜的清寒纠缠着它,它早已不再滚热,只勉强能暖着他的手心。

  他半闭着眼睛抿了一口半温的茶水,突然感觉到些许不对劲儿。

  准确的说,不是他感觉到不对,而是有某种凝结在空气中的力量在向他发出宣告。

  空气突然沉凝下来,像暴雨前下一秒就会滴下水来一般。天上的阴云好像已经降落到了地面上,压得人沉沉喘不过气来。

  国王转过头,看见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伯爵。

  他皱起眉,并没有多惊讶的模样,只是显露出些许不快与强压着的耐心。

  “你又是哪一个?”他问道。

  显然,他是熟悉这种状况的熟悉在没有日光的夜晚里,身边突然出现某个苍白的人影。

  这座宫殿里甚至在其严密的防护上刻意开了一条口子,方便那畏惧光明的长生物种进入这里。

  当然,国王本身还是佩戴着相当高级的防护圣物的,看起来他也并不全然信任那些会在夜晚来到这里的家伙。

  “你想变成吸血鬼?”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国王从这句平静的问话中觉察到了危险,他将护符从领口内扯出来,警惕地问道:“你是谁?特里斯坦呢?”

  “我来帮你达成所愿。”他走向国王。

  “来人!卫兵!”国王高呼道。他扯下手上的一枚戒指用力丢向伯爵。

  那上面凝聚着相当强大的光明力量,然而它在半空中就凝滞住了。洛伦·佛里思特抬起手,戒指落到他掌心。

  他随手把玩了片刻,就好像这珍贵的圣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戒指一样,然后随手将之丢到一旁。

  戒指在地面上砸出脆响,滚动的声音像碾在国王的心脏上。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收缩,他再次开始高声呼唤,把手边所能碰到的一切都丢了过去。

  可它们统统落空了,那个原地的身影骤然消失,下一秒国王就感觉自己被卡住了喉咙。

  他想要挣扎,可肢体却像被压上巨石一样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取出一支水晶瓶,那里面盛装着暗红色的血液。

  洛伦·佛里思特把血液灌到国王喉咙里,然后他松开了手。

  国王倒在地上,他惊恐地挣扎着。

  不能是现在,他的准备还没完成!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已经是他无法改变的事情了,而另一种恐惧抓住了他。

  天快亮了!

  他在死去前拼尽全力向伯爵伸出手:“天……亮……”

  他没了声息,老迈的躯体上开始出现某种变化。

  洛伦·佛里思特静默地俯视着他。

  就在这时,寝宫的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个年轻男人闯了进来,他看见眼前这一幕,惊怒地拔出剑来指向洛伦·佛里思特:“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所以,你是他的继承人,卡特兰的下一任国王?”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你是什么人?”年轻人问道,他警惕而谨慎地靠近过来,目光与剑尖一直指向洛伦·佛里思特,只用余光关注着他倒在地上的父亲。

  “我在完成你父亲的愿望。”洛伦·佛里思特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并冰冷地勾起嘴角,“我想这对你来说是有帮助的。想来这些年里,你的国王陛下没少警惕压制你。”

  倒在地上的国王突然动弹了一下,他掀开眼皮,眼珠里还残留着茫然。洛伦·佛里思特已经相当粗暴地将他一把从地上提起。

  一旁的王子下意识挥剑刺来。洛伦·佛里思特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那柄镶嵌符文的精良长剑就断成了碎片。

  他将国王按到那扇美丽的玻璃花窗上,问道:“变成吸血鬼的滋味好吗?”

  国王剧烈地挣扎着,所有纠缠他的衰老与病痛已经离他远去,这具新生的躯体上蕴含着他渴望已久的强大力量。

  然而在洛伦·佛里思特的掌下,他只能徒劳地挣扎着,面孔被按在窗户上,瞪着窗外逐渐西落的月亮目眦欲裂。

  “放开我!”他嘶嚎着,“天快亮了!你也是吸血鬼!”

  一旁的王子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

  东方很快就亮起一线橙黄色的暖光,漆黑的天空逐渐变成灰蓝。

  国王在曦光下挣扎着发出痛苦的嘶嚎,而压制着他的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掌在日光下全然无损。

  洛伦·佛里思特看向愣在原地的未来国王,发出一声嗤笑:“洛伦·佛里思特。”他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太阳的顶端刚刚露出地平线,国王的惨叫戛然而止,他化作了灰烬,地面上只留下一摊衣物。

  “现在,你是新的国王了。”洛伦·佛里思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新的边境墙外,是我的领地。那些军队和领民我收下了。”

  他的眼睛里渗出冰冷暴戾的阴影:“或者,我不介意再换个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