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佛里思特取出一支棕褐色的锥底玻璃瓶, 手指长的瓶中装着蜂蜜一般的淡金色液体,仿佛液化的阳光。

  这是拉尼娅的成果。

  五年前,在他派遣自己最信重的将领詹宁斯·伯顿重新打通通往纳克斯考河的道路时,洛伦·佛里思特交给了詹宁斯一样东西。

  那是极其珍贵消耗型的圣物, 若非曾经使用过几次, 它完整的力量甚至可能直接杀死像特里斯坦这般强大的吸血鬼。

  詹宁斯在一路上一直强压着没有使用这件圣物, 特里斯坦也果然在受到血红酒宴的刺激之后前去袭击他们的队伍, 被詹宁斯以一直藏在暗袋中的圣物伤了他。

  受了重伤的特里斯坦遁逃离开,他的血液就是那时被收集下的。

  洛伦·佛里思特将这瓶血液一直保存了下来,并在数月前, 将之交给了拉尼娅,重启曾经封存的研究。

  以这瓶血液为引, 拉尼娅计算并制成了这瓶充满光明力量的药剂,而这只是为了达成最终平衡的一半, 另一半属于黑暗的力量,正被捆缚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洛伦看向持弓站在一旁的埃弗里:“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埃弗里死死咬着牙, 脸上的肌肉因痛苦地绷紧而颤抖,但他的手臂稳稳地抬起, 将手中的弓箭对准洛伦的心脏。

  在数月前, 他与父亲共同梦见艾琳的那一夜, 洛伦对他说了这个计划。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洛伦对他的儿子说道,“如果我失控了,就杀了我。”

  他对埃弗里牵了牵嘴角,灰蓝色的眼睛温和而珍重。

  这是个无法预知结果的实验。

  在拿到拉尼娅的成果前, 洛伦就已经知道那几乎不可能成功。

  那个能够打破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敌对,使之能够融合的平衡何其精微。

  在缺失了其中一面的情况下,能够成功才是奇迹。

  而奇迹,何曾降临于他?

  洛伦仰起头,将瓶中阳光一样的药剂一饮而尽。

  他并不期待完美。

  洛伦·弗罗斯特俯下身,从特里斯坦被银匕割开的手腕上,啜饮其冰冷黑暗的血液。

  ……

  那是有史以来最特别的一次转化。

  转化者捕获了本当成为他引导者的吸血鬼,在其消亡的过程中获得新生。

  磅礴的光明内蕴于转化者体内,在这凡人不可承受的极端光明炙热力量杀死他之前,另一种极端的黑暗冰冷随着吸血鬼的血液流入他的喉咙。

  两种力量相互碰撞,这本该是激烈的、不死不休的。然而那光明的药剂中有吸血鬼的血液做引子,它们开始融合。

  那过程并不好受。他半阖着眼睛,手指死死抓着地毯上的绒线,手背筋脉凸起。

  ……洛伦……

  谁?

  洛伦·佛里思特睁开眼睛。

  昏暗光线下的房间模糊成斑驳的色块。

  眩晕、疲惫、疼痛。

  “大人,您还好吗?”

  洛伦·佛里思特睁开眼睛,他穿着铠甲,站在高耸的边境墙上,启明星在天边闪耀,东方已亮起一线晨光。

  一夜的战斗刚刚结束,洛伦·佛里思特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疲惫与疼痛,每一寸肌肉都因使用过度而颤抖,令他疑心自己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倒下。

  搀着他的是一个士兵,洛伦·佛里思特看着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里是罗伊斯的边境墙,墙上还没有失陷后被破坏的痕迹。现在1202年,他来到罗伊斯公国,为了亲眼看一看边境的情况。

  他的侍从接替了年轻士兵的位置,为他卸下铠甲。

  “谢谢您,大人。”年轻的士兵让开位置,在离开前对他说道。

  他在为前夜的战斗道谢,特里斯坦突然出现,打破了这段城墙上的平衡。往常也偶有强大吸血鬼突然出现来袭的情况,它们虽然无法突破边境墙的防线,但往往能够在外层造成大量伤亡与破坏。

  但昨夜是伤亡最少的一次,因为有人拖住了那个吸血鬼。

  洛伦·佛里思特却甚至没有回话的力气,他现在感觉很古怪。

  随着战斗的停止,他不但没在休息中感受到逐渐恢复,身体的苦痛反而愈加严重起来,那不像是通常战斗过度后所导致的损伤,却仿佛有某种力量浸没并改变他的每一寸肌骨。

  但洛伦·佛里思特很快就没工夫注意这个了,罗伊斯大公来到了他休息的房间。

  “这太冒险了。”罗伊斯大公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在昨夜的所为,这位在他来到边境后就一直看顾着他的长辈责备道,“你佛里思特的继承人,对自己的安危要更谨慎才是。”

  洛伦·佛里思特点头应下,他紧接着问道:“这样的情况已经越来越频繁了吗?”

  罗伊斯大公眉心隆起竖痕,点头道:“吸血鬼们在复苏。”

  十几年前,还从未出现过像特里斯坦这样强大的吸血鬼,但现在,它们已经开始袭击边境墙,并且频率越来越高。

  驻守边境墙变得越来越困难,牺牲与消耗在逐年上升,哪怕以一个公国之力维持,也开始逐渐吃力起来,但……

  “国王仍没有批下今年的军备吗?”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罗伊斯大公叹了口气,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想什么,于是说道:“国王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在年轻时也曾亲自来这里看过。只是近些年才开始收紧。”

  年迈的大公望了望王都的方向,曾经他们相处过的那段时间里,关系还不错,他们甚至并肩作战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对方还只是一位王储,而他相信对方一定能够成为一位好国王。

  “这里距离王都太过遥远,或许有小人在他耳边挑拨。”罗伊斯大公摇头道。

  毕竟,他所向国王要求的一直都是军事相关的支援,而这些都是很敏感的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信任,如果不了解边境的情况,那么怀疑他欲屯兵造反,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怀疑。

  而他愿意与面前这个年轻人讲这些,一方面是对方足够出色,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能够将边境的情况陈述给国王,缓和一下如今愈发紧张的关系。

  无需直言,洛伦·佛里思特点头道:“我明白了。”

  罗伊斯大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实在太忙,只在最后留下一句简白但真切的关切:“你要珍重自己的性命,只有活着才能完成你想要做的事。”

  ……

  “你父亲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洛伦·佛里思特站在刺铁藩篱所组成的边境线旁,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外面张狂的吸血鬼。

  内勒·罗伊斯站在他身后,这是他在来到佛里思特领后第一次见到大批吸血鬼袭击的场景。这令他感到熟悉,还有愤恨。

  他的手握在剑柄上,筋肉因用力而鼓起。

  “你要珍重自己的性命,只有活着才能完成你想要做的事。”洛伦·佛里思特回头看了看这个罗伊斯大公仅存的小儿子,说道,“回去吧。”

  改换了姓名与容貌的年轻人恭敬地垂下头,转身离去。

  洛伦·佛里思特再次感受到了眩晕,他好像一直能够感受到那种浸润了每一寸肌骨的力量,这种苦痛在消退,可另一种源自心灵上的绵密疼痛突然浮现。

  洛伦、洛伦、洛伦……

  是谁在他脑海中呼唤?

  ……

  “我想要帮你。”

  洛伦·佛里思特抬起头,他看见艾琳,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绚丽如宝石,盈着温柔坚定的光。

  “你知道我能够做到。”她说道。

  血红酒宴已过,佛里思特城堡的围困之局已解。他即将出征,物资的准备并不完备,但时机不会等待。

  “那太危险了。”洛伦拨开一缕荡在她眼前的碎发,“留在城堡里,教导埃弗里,替我看守好后方。”

  “等我回来。”

  他突然感受尖锐的疼痛,这令他不由得闭上眼捂住了心口。

  等到疼痛消退,他重新睁开眼睛。

  春季刚刚到来,第一场雨还未落下,土里的种子还未钻出细芽,长风一扫,便吹得漫天尘土。

  这里是曾经的罗伊斯公国,多年的失陷使这里早已改变了模样,房屋倒塌土地荒芜,死于当年罗伊斯公国被攻破中的人们无人收敛,散落的白骨间纠缠着枯黄的藤蔓。

  洛伦·佛里思特站在营帐前,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能够重新拿回罗伊斯边境的消息。

  一驾轻骑自远方奔来,扬起一线灰黄的尘埃。

  他在洛伦·佛里思特前方翻身下马:“大人,北线成功了!”

  洛伦·佛里思特紧绷的面孔松了一松:“詹宁斯呢?”

  “詹宁斯大人他……牺牲了。”

  风是冷的,扬起昏黄的尘土。

  他闭了闭眼睛:“他的副官呢?让他先接替他的位置。”

  ……

  洛伦洛伦洛伦洛伦……

  毒蛇嘶鸣般的低语纠缠不休。

  他恍惚看见一间石室。

  这里是拉尼娅的实验室,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有着疑惑。

  洛伦·佛里思特只有有事情的时候才会来到这里,而实验的推进需要时间,因此他每次来这里时通常都会有所间隔,短则数日,长则以月计。

  但他昨日才刚来过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洛伦·佛里思特恍惚了一瞬,现在是1213年秋,所有的领民都在按照计划迁入城堡中。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在从暴怒的人群中救下拉尼娅后,洛伦·佛里思特将她的父亲,那个对此一无所知的牧师,调往了领地内别的区域。

  那对他来说是一种保护,人们认定他的女儿是个堕落向黑暗的邪恶同谋。而伯爵所要拉尼娅做的事情,也是不可告知任何人的,哪怕是她的父亲。

  佛里思特领很大,在新的地方,没有人知道这个新迁来的牧师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他可以继续受人尊敬地活下去。

  而在今日,一份消息送到了洛伦·佛里思特的桌上。

  昨天有一批领民没能在入夜前到达下一处庇护所,吸血鬼袭击了他们,他们的牧师为了保护领民而牺牲。

  士兵们杀死了那个吸血鬼,但牧师已经濒临死亡。

  他们听见了他最后喃喃的遗言:

  “神明宽恕她。”

  拉尼娅颤抖着捂住了脸。

  他致死都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个堕落无赦的罪人,并一直为她祈求宽恕。

  ……

  洛伦·佛里思特突然看见无尽的黑暗,它们将他包容,世界彻底静谧。然后在这安宁的静谧中,他听见大河流淌的声音。

  纠缠不休的苦痛终于沉淀下去,于是他再次看见了一段记忆。

  在河水流淌的声音中,这一次他清楚地明白那只是一段回忆。

  他在向尤兰德询问,关于吸血鬼之间力量继承的问题。

  他们可以互相从血液中继承对方的力量,就如同转化成吸血鬼的力量继承自他的引导者一样。

  “还有呢?”洛伦·佛里思特问道。

  “没有了。”尤兰德答道,他苍白的脸在烛火晃动的光影中几如白蜡,才啜饮过鲜血的嘴唇在这张脸上鲜红到诡异。

  记忆中的场景轰然破碎,洛伦·佛里思特断碎的记忆终于串联完整。

  他想起了一切。

  那平衡并未达成,最终融合成了某种偏向于黑暗的力量。它浸没了他,并正在转化他。

  那持续而来的痛苦来自于这力量对躯体的转化,他正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并在死去的过程中,为灵魂与躯体的相融做好准备。

  长河的声音逐渐消退,眼前的黑暗即将落幕。

  他即将重获新生。

  在长河的声音消失后,被其掩盖的另一种声音再次浮现。

  洛伦!

  那刺耳的厉啸如锥子般凿入,疯狂如海啸般的精神冲击几欲将他撕裂他。

  特里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