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人群、穿过走廊、穿过静默的烛光与阴影。

  泽尼娅回到房间, 她必须得让自己忙碌起来,她必须……

  她脱下那双精致舞鞋,它细巧的高跟与缠绕在墨绿鞋面上的银色枝蔓让人联想起森林里的精灵,但它走起来很快就会疲累, 也总是会在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脚步。

  泽尼娅将舞鞋收回盒子, 换上自己的便鞋, 她又换下那条美丽的舞裙, 将之小心挂起。

  然后是项链、发夹之类的首饰,她对着镜子摘下它们,感觉到手臂上的肌肉呈现一种怪异的虚软, 如果她想要用力,那它们就要颤抖起来了。

  泽尼娅把这些所有珍贵的珠宝收进盒子, 然后,她摘下了面具。

  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泽尼娅的脸。

  那是一张紧绷着的脸,眼眶发红, 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好像只要稍微放松一些, 就再也控制不住它们了。

  泽尼娅转过脸去, 她拿起台面上的面具与装着首饰的盒子, 将它们和装着舞鞋的盒子与挂起来的舞裙放到一起。

  她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背包,那里还遗留了两件东西:一把小巧的手木仓、一张七百年前的旅行者护照。

  她看着它们,想起天明前在山林里纵马、想起挂在银瀑上的圆月、想起日出时那一线洞开的金色天门、想起回首看去时,那双笼罩着灰蓝色迷雾的眼。

  她想起七百年前的实验室中, 想起翻开笔记时见到夹在其中的那张羊皮纸、想起那个短暂如幻觉般的笑、想起他的询问。“你要帮我吗?”

  泽尼娅凝视着它们,然后闭了闭眼睛,将那张旅行者护照带走,把手木仓留在了桌上。

  穿过庭院、穿过窄路、穿过静谧的夜风与月光。

  泽尼娅来到车库外,那里的门已经被打开了。林影之中,一个高大扭曲的身影正拖着脚步离去。泽尼娅在心中无声地道了谢。

  她将车内属于莉娅的行囊整理出来留下,曾经填满另一人痕迹的地方变得空荡,这对她来说不是个容易的过程。

  泽尼娅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她取出怀表,开始等待答应侦探萨利的五分钟过去。

  ……

  萨利一直在观察着泽尼娅的动向,在见到她离开舞厅后,立刻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机会跑到了阳台也许只是他自以为不引人注意,谁知道吸血鬼们的感知到底能敏锐到什么程度?他尽力就好。反正,他对留下来也不是那么的抗拒。

  对于离开城堡这个决定,萨利并非莽撞做下的。他已经对后果有所考量。

  结果无非就是两种,他成功的离开了这里,又或者是被留下。

  如果他能够成功的离开,那一定是被默许了。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最坏也无非是再一次、更彻底的遗忘。

  如果他被抓住,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是埃弗里的客人,无论抓住他的家伙是谁,他最后都会被交到埃弗里手中,而埃弗里,大概率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这是萨利观察过后得出的结果,吸血鬼们对选择新同伴加入自己的族裔显然是有要求的,萨利已经在舞会正式开始后与其他戴面具的人谈过,他们大多在某方面有相当优异的部分,距离上一次的舞会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被带到这里的新人寥寥无几。

  萨利对自己有这个自信,他绝对是属于优秀的那类!

  这意味着他不会被轻易放弃。

  而最糟糕的结果,也无非是城堡主人给了某种特殊的默许默许他可以离去,也默许其他人可以对他进行狩猎。如果他能安然逃脱,自然可以离去,如果不能……那结果恐怕不会太美妙。

  而这种猜测的可能,使得他一路必须得足够小心。

  至于那部分糟糕结果的概率……如果连一点险都不敢冒,他又做什么侦探呢?

  来到阳台后,萨利先是脱下了礼服外套,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从这身裁剪熨帖的礼服中掏出一捆绳子。

  绳子不算太长,但很结实,萨利把绳子的一头绑到阳台栏杆上,垂到城堡外的部分距离地面大约还有两米左右。

  他用力拽了两下绳子,在确认栏杆的结实程度足以承担自己的体重后,就顺着绳子缓缓滑了下去,等到绳子末端的位置,轻巧地跳到地面上。

  萨利拍了拍身上的泥屑,辨认了一下方向后,直接朝着某条小路走了过去。

  在前几日,他来到城堡中四处闲逛时,就已经确定了地形与道路,附近可行的路线与路线情况在他脑中呈现出立体的地图。倒不是说萨利在刚来到这没多久就决定要离开。他只是需要通过这个来确定一些事情。

  萨利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他脚步轻盈迅捷,很快就来到了车库附近。

  他看着不远处在月下映着树影的车库,那门是大开着的,但从外面的痕迹来看,泽尼娅还没有将车开走。她现在应当正在里面等待。

  萨利选择泽尼娅是有原因的,泽尼娅是特殊的。一如埃弗里所说,在他接受舞会的邀请时,他的选择就已经结束。

  不只是他,每一个接受了舞会邀请的人,都在那一刻进行过了他们的选择,没有人能够在面对过真相后还以原来的模样离开,除了泽尼娅。

  这也意味着,他不必逃到山脚下,他只要能够来到泽尼娅的车里,基本上也就安全了,同时也意味着,他这次非凡的旅途彻底结束。

  萨利注视着那座车库,他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后重新迈步向前走去。

  突然,一个声音就像贴着他后脖子吹气一样,在他耳朵边响起:“你的胆子真是大到令我感到惊喜。”

  萨利猛然僵住了,片刻后,他分辨出那是埃弗里的声音,于是缓缓放松下来。

  他慢慢转身,道:“我……”

  萨利的第二个词还没说出口,他的视网膜刚刚映上的埃弗里的身影,那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一股巨力袭上他的肩膀,紧接着,萨利感觉到脖子上传来了刺痛。

  ……

  他感觉自己正在死去。

  萨利感觉到寒冷,热量迅速地从躯体内流淌出去,重新灌注进体内的是冰块。肢体变得僵冷,连思维都开始迟缓,他好像正逐渐被冻结。

  这种感受却并没有那么糟糕,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思维终于开始放慢,那让人感到轻松。

  他看到黑暗,冰冷寂静的、包容安宁的黑暗,他好像在黑暗里待了一辈子,又好像只有一瞬间,然后他重新醒来。

  等萨利重新从地上爬起的时候,早已过了五分钟。周围静悄悄的,埃弗里也不见了身影。

  果然,他的待遇就只剩下被丢在地上了。

  车库旁的树影下阴冷幽暗,死在这里可真不是什么好的感受。

  萨利转了转脖子,伸手摸上去。皮肤是光滑的,没有半点伤痕,而某种变化已经在他体内产生。他抬头看向周围,不由得轻声吸了一口气。

  夜色已变得不同。他为这从未见过的美丽震撼万分。

  ……

  泽尼娅在车上等了五分钟,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月光从门外照进树的影,地上枝蔓横斜的树影摇曳着,空气里是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泽尼娅又等了三分钟,没有人来。她果断启动了车子,发动机开启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得令人心惊肉跳。

  这是她第二次开上这条路,上一次是白日,晨光清朗,林间有鸟语,汽车的轻鸣中伴着马蹄踢踏。这一次是下山,圆月明澈,树影藏虫鸣,她打开车窗,夜风轻柔地拂过面上,凉如有水滴滑过。

  “你要留下来吗?”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似有期待。

  留下,转化。放弃永恒的灵魂,将未来凝聚于一世之中。先入死亡,而后长生。

  七百年的时光冲刷足以使砾石化作沙泥,山河改换形貌。曾经的纳克斯考河如今也已经变了模样。

  拉尼娅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伯爵也已经经历了她所不知晓的七百年风霜雨雪。

  十五年便能够改变一个人,但也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被改变。

  “不。”她当时这样回答。

  “好。”她看见他露出个浅淡的微笑,只一瞬间后,他就再次成为了她所熟悉的那个弗罗斯特先生。

  月轮浑圆,今夜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夜,明澈的月光照亮车前的道路,泽尼娅一路驶到山下。

  夜风回转,穿过车道、拂过林稍,最后飞到城垛上,将整座山林的信息带给这里的主人。

  月光笼罩着领地,伯爵注视着山林。

  埃弗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父亲身后,神情里带着几分餍足。

  他看着那条蜿蜒向下的山路,问道:“要把她留下吗?”

  “不必。”伯爵说道。他转过头,看见埃弗里的模样,不由得笑出来,“你倒是玩得很开心。”

  埃弗里耸了耸肩。舞会仍在继续,并会持续一整夜,不过他们也没必要总待在那里。

  每一次舞会举办的间隔并不一定,有时是五年,有时是三年,更短或更长的时间也有。

  除去超凡衰退的那几百年,伯爵的舞会也已经举办了近百次了。谁也没必要每次都从头一直待到结束。

  不过,那些后来在舞会上转化的新族裔们大多都不会中途离开如果他们之后还能够接到舞会邀请的话。

  这里是他们接受转化获得新生的地方,对他们别有意义。

  因为那不只是新生,还是他们以人类的身份死去的地方。

  费尔奥娜同样离开了舞厅,她来到了城堡中的一处庭院里。

  柔软的草地沾着露水,一株倒下的树身被削出光滑的平面与靠背充作座椅。

  费尔奥娜在树身上坐下,她闭上眼睛。

  这里,是她七百年前见到伯爵的地方,也是她死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