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姑娘正在寻找时,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突然走到她们身边,他戴着的是一张全脸面具或许也是整个舞会中唯一一张全脸面具。这张面具曲面流畅光滑,但全无装饰,唯有眼眶周围用金色勾勒出边, 嘴唇以暗红色涂抹。

  他在两个姑娘警惕且好奇的目光中低声唤出了她们的名字。

  因为嘴巴部位的面具没有开口的缘故, 他的声音显得沉闷而含混。

  但泽尼娅还是听出来了:“侦探先生?”

  萨利欠了欠身:“我是否有幸邀两位到阳台一叙?”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当然。”

  她们跟随着萨利来到一个无人的小阳台上, 满月澄澈的辉光洒落下来, 空气浸着草木凉意。

  泽尼娅看向萨利,他唯一从面具下露出来的眼睛正在观察她们。

  “你想对我们说什么呢?”泽尼娅问道。

  萨利看出她现在没有猜谜的心情,正好, 他们现在的时间也不多。现在是舞会正式开始前留给人们的交谈时间,他趁此机会确定了一圈环境情况, 又放弃了与其他戴面具的人们沟通的机会,才能保证这阳台上片刻的小小清静。

  好在, 萨利已经从两人的状态中观察出了自己想要的结论,这能帮助他直入主题。

  萨利先是看向莉娅:“你想要留下, ”又转向泽尼娅,“你想要离开?”

  两个姑娘没有回答, 她们看向侦探的目光饱含警惕。

  但萨利已经从她们的目光中确定了答案, 于是对着泽尼娅干脆道:“请带上我。”

  泽尼娅哑然片刻:“您来到这里不是自愿的吗?”

  “不, 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所猜测并做好了准备。”萨利看着两个姑娘,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我也并没有感到后悔。”

  “那你为什么……”泽尼娅困惑地看着他。

  萨利没有回答,而是追问道:“我只请您在车库门口等待我五分钟,如果我到达了那里,那么就捎带上我一起下山,如果没有您就自行离开,可以吗?”

  泽尼娅紧盯着他,然而那张全脸面具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安抚地拍了拍莉娅抓紧的手,继续问道:“为什么?”

  萨利叹了口气,说道:“在接受邀请前,我并不真的清楚会发生什么,埃弗里又没有给我一张说明书。”

  他玩笑地耸了耸肩,继续道:“我只是有所猜测,决意为此冒险,并认为这值得。”

  “而现在,我发现这种转变,有点超乎了我之前的准备。这会决定我全部的未来,显然是件严肃的事情,但留给我的时间实在短了些。所以,我想试着能否脱离。”萨利顿了顿,接着道,“不过,我对这种转变也并没有多少抗拒。”

  萨利观察着两个姑娘嘴角的肌肉,抬手掀了掀自己那张面具的下半截,让清新的空气流动进来,以一种放大的抱怨语气说道:“啊……现在我开始后悔选择这张面具,它虽然能够避免我脸上细微的变化被那些超人类捕捉到,但显然也不利于沟通,不利于我们之间建立信任,而且讲起话来还闷得很……”

  “这样说吧,”萨利真诚地看着两个姑娘,语气恳切,“我是一个侦探,好奇心大过了头的那种。但并非莽撞,我的业务水平很高。我乐意冒险,只是因为无聊。”

  “人们总是在重复同样愚蠢的错误,好像他们进化出来智慧就只是为了用来聊八卦一样。但他们也有着我所羡慕的东西,他们能够遗忘。”

  “而我则被迫记忆着生命里每一分钟的事情,但没有人理解这种感受并不美好。可只要您想想您生命中发生过的那些糟糕部分,就会明白了。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学会该如何不去想起那些令人不快的部分。”

  萨利的声音逐渐低沉:“如果您能明白这种苦恼,您就该明白这转变对我来说的矛盾之处了。”

  泽尼娅审视着他,考虑对面的侦探到底值不值得自己信任,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答应。”

  萨利轻松地舒了口气,他侧了侧头颅,仔细听着大厅中传来的音乐,那已经到了某个段落的尾声。他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在经过阳台门的时候,莉娅放慢脚步,趁着与萨利交错而过的时候,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会留下,所以你最好不要有坏心思。”

  回到大厅后,没过多久,以三段高昂的曲调收尾,音乐戛然而止。

  雾气般流淌于房间内的无形长河仿佛突然凝固,顶棚上的繁星与真实的夜空相融。

  正在交谈的人们同时静默下来,所有坐在软椅与沙发上的人们也同时站起。

  某种无形的力量笼罩住了他们,令每一双眼睛都抬头看向二层的平台。

  而那原本空荡荡的平台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身影。

  伯爵站在那里,他看起来与平时不太一样,身上的服饰古老而庄重,暗红色的短外套内衬着绣纹银白的黑色马甲与衬衫,下身是一条同样暗红色的窄裤。

  除此之外,还有披有一件长及脚踝的立领斗篷,内衬是光滑的暗红色缎面,外层则是黑色的丝绒。斗篷被用镶着亚历山大石的银链固定在肩上,这种奇异的宝石在灯光下呈现出浓郁的紫红色,而等到白天太阳升起时,它在阳光下又会变成翡翠般的碧绿。

  可任何一个看向他的目光,第一眼注意到的绝不是那身精致庄重的服装与华美耀目的宝石,甚至注意到的也不是那张威严英俊的面孔。因为任何一道目光在看清这个形象之前,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坐拥山峦湖沼的天地,与淌过这片天地的时光历史。

  可是谁能够一眼看尽一片天地、一段历史呢?于是无人能说清伯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哪怕那里上一个瞬间那里还空无一人。

  他好像一直站在那里,好像自这处山林出现、自这座城堡建立、自这所房间开辟……他就存在于这里,无形的长河在他身边流淌,他既像源头,又像终点。

  萨利抬首站定,眼睛里有着深深的震撼。

  “欢迎来到这间舞厅,我的朋友们。”他说道,那声音并不大,却响彻整个大厅。

  泽尼娅像每一个人一样抬着头,她被那声音摄住了,那是她此前从未听过的威严嗓音,像是被沉在海底,头顶滑过巨大的冰山阴影。

  “我们上次聚会之时,距离今日已有五年。新的同伴出现于此,亦有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他垂眸看向下方,目光好像在看每一个人,又好像没有落到任何人身上,“为了不使这样的憾事再次发生,我对你们有一点忠告。”

  舞会中有数名未戴面具者处于隐隐被避开的区域,那是锡特尼氏族的来者,他们已深深地垂下了头。

  “每个能站于此地之人,皆因独具鲜明的自我。我唯一的要求,便是汝等需尊重他人的自我。若有矛盾发生,需按规矩解决。除寥寥数条戒律之外,我许以汝等无所滞碍的自由。而不以规矩行事之人,我便以规矩之外的手段处置。”

  伯爵语气平缓,空气中却凝聚出悍烈的压迫力。他将一只手搭在栏杆上,瘦长苍白的手指指节分明,如搭在河流上的桥,如截断生死的银栏。

  “我许以汝等阳光,以律条维护汝等自由。如月生必落,夜尽天明。”

  尤兰德几乎要感觉到冰冷血液在体内燃烧,凝滞千百年的心脏再次搏动!

  月生必落,夜尽天明。

  伯爵几乎是在直言他对永夜预言的态度了,他如此回应,鲜烈而直白!

  尤兰德环视一周,那些顽固的老家伙们无不垂首静默,仿佛之前私底下的小动作不是他们做的一样。

  他第一个弯下腰:“吾等深知!”

  “吾等深知!”他们弯下腰。

  沉凝的威势散去,凝固的长河流动。

  伯爵转身走下楼梯,左手舒缓地向前递出一个手势。

  音乐重新响起,大厅里流淌起轻快的舞曲。

  伯爵没有领舞的意思,埃弗里在音乐进入节奏时滑进了中央的舞池。他嘴角勾着浅笑,揽着蒂娜在舞池中旋转起来。

  一对对舞伴卡着节奏滑入舞池,很快就将舞池填满。

  华美的舞裙在空气里划出曼妙的曲线,精巧的舞鞋在地面上落地无声。脚步轻盈、手臂柔软,目光交错、唇畔细语。谁又能说得清这场舞会究竟发生在时光的哪一段流域中呢?

  蒂娜痴痴地看着埃弗里,她随着他的脚步移动脚步、随着他的手臂旋转踏步。埃弗里揽着她的腰,蒂娜从地面上跃起,明艳的蓝舞裙在空中飞舞,像一蓬纯净炽烈的蓝色火焰。舞曲不停、舞步不止,她便会一直热烈的燃烧!

  可一支舞又能有多长呢?

  小提琴弓弦划过的一声悠长尾调,蒂娜向后仰起,雪白修长的颈如天鹅昂首,而那双鲜烈的眼睛里是纯然的欢喜。她一把摘下面上华丽的羽毛面具,胸脯因舞蹈,又或说是因为期待而剧烈的起伏着,她几乎是喜悦地迎了上去。

  音乐已经停止,在蒂娜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了过去。他们停下脚步,停下交谈,像在注视着一场庄重的仪式。

  埃弗里笑起来,华美的蓝绿色眼睛如一汪碧潭,映入蒂娜的整个身影。他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托住她的颈项。

  那双颜色浅淡的唇凑上蒂娜耳畔,下敛的眼睫显出温柔,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缓缓滑到她偏头露出的颈侧,生机勃勃的血液正在雪白的肌肤下流淌……

  蒂娜偏侧过来的面孔红润娇美,可那娇艳的色彩很快就开始褪去,鲜烈的眼眸逐渐涣散。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开始变得微弱,攀着埃弗里肩背的双手逐渐无力地下滑。

  埃弗里重新抬起头时,原本颜色浅淡的唇已经变得鲜红,摄心夺魄的蓝绿色眼睛明亮得像凝固在宝石中的火焰。他发出一声低笑,托着蒂娜的头颅正过来,嗫破自己的舌尖给了她一个吻。

  那加速了她的死亡,蒂娜微弱而坚韧的心跳很快就停止了,凝固着欢喜的眼瞳彻底失去了神采,可在死亡彻底降临这具躯体之后,一种新的生命从中燃起。

  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青白的脸颊重新变得洁白,莹润得几乎能隐隐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重新有了聚焦,并燃起某种幽暗的火焰。

  她扶着埃弗里的手臂站稳,像初生的婴儿第一次打量世界那般惊奇而欣喜地看着周围。

  “埃弗里?”她困惑而惊喜地低声叫到,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耳朵迷茫地倾听着、指尖无措地触摸着,她好像一下子摄入了太多的信息,以至于目眩神迷。

  “蒂娜,”埃弗里微笑着唤回她的注意力,抬手捂住她的眼睛,“你需要适应一下新的感官。”

  他托着她的手臂将她引离舞池:“然后,我们再跳下一支舞……”

  泽尼娅被这发生在眼前的一幕钉住了似的,她感觉心脏在抽紧,胃部被哀伤与忧虑坠得沉甸甸的,一时想看一看旁边的莉娅,一时想看清蒂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就在泽尼娅心情混乱之时,第二支舞曲响起了,这是一支平滑柔美的钢琴曲,她下意识看过去,费尔奥娜坐在琴前,手指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暗影突然笼罩住她。

  伯爵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前,对她伸出一只手。

  泽尼娅抬头看着他,她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几乎要产生错觉,仿佛回到了七百年前。

  泽尼娅用力咬了咬嘴唇,在刺痛中将手递到伯爵手中,与他一同滑入舞池。

  “您到底想做什么呢?”她低声问道,可心神仍牵在蒂娜的变化与莉娅身上。

  “人类的眼睛只拥有三种色觉,而青凤蝶的眼睛拥有十五种光感受器,它们能看见人类所无法想象的色彩。人类所感受到的世界并非世界的全貌,他们的生命同样限制了他们的认知。”伯爵携着泽尼娅在柔和的音乐里踏着舒缓的舞步,他看出泽尼娅对蒂娜状态的困顿与疑惑,说道,“她只是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

  舞曲的调子逐渐抬升起来,进行到某个更高亢的段落。伯爵带着泽尼娅转过一个圈,璀璨的灯光与华美富丽的装饰在视网膜上留下绚烂的景象。

  “她看见了太过丰沛的色彩与光影、听到了未曾听到的声音。在人类的耳朵分辨范围之上,还有比巨鲸长鸣更悠远的高音、比地底闷雷更低沉的嗡鸣。她的指尖触碰到了空气中最细微尘粒与丝绸上纤维交织的纹路。她苏醒于真实的世界,”伯爵收臂将泽尼娅揽回,垂头注视着她道,“真实世界之绚烂拥有无法言喻之美。”

  “您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个?”泽尼娅低声道,她在旋转中从周围人的缝隙里看见了莉娅,但转瞬又被交错的人影挡住。

  “我以为这是你所想要知晓的东西。”伯爵道。他没有以那种独具诱惑力与掌控力的声音说话,只是平平淡淡地陈述,但那其中的真实已经足以媲美任何吸引人的力量。

  可泽尼娅并没有从中获得安心,她只是继续问道:“您从中获得快乐了吗?”那声音是如此的轻,仿佛一触即碎的薄冰,化成一滩哀凉的水。

  “我从中获得了自由。”伯爵答道。

  “自由?”泽尼娅低声重复道,手臂交错转动的力道几乎像在战斗。

  她终于能够明白莉娅为何会选择留在这里。她能够将莉娅的身体带离禁锢她们的牢笼,却无法将她的心灵同样带离。

  莉娅从小成长的环境、她所受到的教育,仍像牢笼投下的阴影一样笼罩着她。也许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泽尼娅能够带着她一起走出那巨大的阴影,可伯爵展现给了另一种无可匹敌的力量与思想。

  他将加在她心灵上的信仰整个儿推翻,将锁在她思想上的枷锁彻底冲破,带着她去见证了另一个极端绝对的、危险的自由!

  泽尼娅抬起眼来,近乎咄咄逼人地对伯爵反问道:“无所忌惮的自由吗?”

  伯爵垂眸看着她,泽尼娅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刚才那过于凌厉的语气。

  可是谁能决断一个人的生死?谁能高高在上地评判一个灵魂?谁来判决是否将长生赐予?对于还未成长到足以承担它的灵魂来说,这究竟是一份礼物还是一个诅咒?

  伯爵没有恼怒,他灰蓝色的眼睛如一汪平静的大海。

  “看看这个世界,”他说道,“这世界没有看顾善人们的神明与天堂,也没有审判恶人们的魔鬼与地狱。世界唯按照绝对理性的法则运转,而凡人们以凡人的心和眼相互审判,自亘古走到今日。”

  “绝对公平的善与恶,在哪里?”

  音乐结束了一个段落,进行到某个更轻快的部分,伯爵松开了她的手,舞池中的人们交换了舞伴。

  脚步交错,人们在旋转的缝隙中出现又消失,像河流中随波隐现的落叶。

  泽尼娅交换着新的舞伴,有皮肤温暖带着面具的人,也有手掌冰冷的未戴面具者。人们试图交谈,而泽尼娅鲜少回应,她只是听着那些人的故事,最后又回到伯爵身边。

  琴弓在弦上划出辉煌婉转的长鸣,琴键敲出节奏分明的音符。

  一曲终了,伯爵松开她的手,不打算再跳下一支舞的人们离开舞池。

  在那渐落的音乐中,泽尼娅从人们的缝隙中看见莉娅走向舞池。

  她穿着那身鲜红的舞裙,面颊红润眼神明亮,鲜活娇艳如盛放的玫瑰。

  泽尼娅握了握手腕,那里挂着一只光洁温润的黄铜骰子。她好像从未见过莉娅如此轻快过,曾经哪怕她们最快乐的时候,莉娅身上好像也裹着层层束缚。

  一曲起后一曲伏,蒂娜也拉着埃弗里重新滑入了舞池。

  莉娅在舞池内飞旋,泽尼娅在人群外静立。在某支舞曲结束后,她们于人群间的缝隙对上了眼睛。

  莉娅冲她像从前那样轻快地眨了眨眼睛,像她们每次来到一处新的地方那样目光闪亮。她对泽尼娅笑着,然后转回了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泽尼娅闭了闭眼睛,她转身走出了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