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色的夜空深邃如渊, 繁密的星子在深海一样的夜空里沉浮,只缺一线即将完满的月落在洛伦·弗罗斯特身侧。

  莉娅仰头看着他,那像是要飞入天空,又像是要跃入大海。她将右手交付于洛伦·弗罗斯特的掌心, 在他向上牵引的力量中, 左手提着裙摆, 抬脚踏上城垛边的墙上, 柔软的便鞋在踏上城墙的那一刻化作了娇艳的红舞鞋。

  墙头很窄,莉娅却没有感觉到惊恐,洛伦·弗罗斯特的手稳稳扶住了她, 那双手很凉,指骨坚硬, 皮肤柔软,如水晶手骨上蒙着一层光滑的天鹅绒。

  夜风穿过走廊, 如穿过大提琴内部的空室,山林拂动, 积聚在叶片内的雨珠纷扬坠地。城堡在奏乐。

  洛伦·弗罗斯特牵引着她向后滑出一个舞步。

  莉娅先是下意识随着他向前迈步,然后骤然紧绷起来。

  她现在站在空中!

  脚下是透明的空气, 莉娅甚至能够感受到风从脚下滑过, 可她稳稳地站在空中。

  那支撑着她的力量不是从弗罗斯特先生扶着她腰部的手掌上传来的, 她并非被强行提在空中,而是更自然的,仿佛她本身就能够在空中悬停,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不, 不是像鸟儿,而是像水中的游鱼,她可以自由的在空中移动或悬停,一如鱼在水中。

  莉娅放松下来,她的眼睛因这新奇的感受而闪闪发亮。

  山林在他们脚下起涌如波涛,残留的雨珠在月光下闪烁如星辰。

  洛伦·弗罗斯特发出一声轻笑,他引领着她滑开第二个舞步。

  那是一支莉娅从未学过的舞蹈,可是有人引领着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包容如大海。

  那双手牵引着她,她在月光下旋转,在夜风里踏步,在星空中前行。艳红的舞裙旋开如盛放的玫瑰,莉娅的舞步由滞涩逐渐变得娴熟。

  脚步交错,她攀着洛伦·弗罗斯特的手臂,在星河里轻盈地跳跃,舞裙飞旋开绽又收拢。

  在脱离大地之后,舞蹈竟可以如此自由而轻盈,像羽毛在风中飘荡,像花瓣在水面滑过。

  柔软的风穿过她的指间与发丝,自由、自由!

  洛伦·弗罗斯特突然松开她的手掌,莉娅有一瞬间的惊慌。可她并没有坠落到地上,而是顺着那力道在空中旋转开来。

  莉娅仰头看向天空,皎洁的月挂在那里,浩瀚的星将她包围。她飞在空中,并不会再有什么将她拽下去。

  她不知不觉地停下,仍仰着头,眼睛里水光盈盈,倒映星河。

  月已偏西。

  洛伦·弗罗斯特出现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引她落回到城墙上。

  她该回去了。莉娅突然意识道。

  她转头看向洛伦·弗罗斯特,眼中带着如从梦中初醒时的不确定:“我……”

  “人们生而自由。”洛伦·弗罗斯特露出一个微笑。

  自然未曾要求女性生而顺从,世界未曾安排男性生而强韧。每个人都经过同样的孕育,没有一条天生的规律要求人不能穿一条抹胸长裙,要求人必须为未曾见过的配偶守贞。

  人们赤|裸降生于这个世界,感受同样的日升月落、风霜雨雪。

  自然未曾说“我不允许”,世界未曾命令“你必如此”。

  天生带来自由,允许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唯有人类以文化为名,封闭舒展的手足。

  莉娅穿过月光下的走廊。

  人们可以拥有暗蓝色的眼睛,就像玫瑰可以开出黑色的花朵。

  畸形者可以拥有自己的思想,天生没有命定谁必须做一个可怜的丑角。

  人们可以抓住自己的命运。

  人们生而自由。

  ……

  月轮西沉,东方泛白。

  泽尼娅醒来的时候,莉娅并不在旁边。

  她推开卧室的门,发现莉娅正站在小厅的窗前,穿着简素的长裙与便鞋,肩膀上披着一条温暖的披肩,目光正空灵地落在窗外。

  泽尼娅走到莉娅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洁白的玫瑰花田在远处绽放,大雨打落了许多花瓣,但更多的花枝仍然昂扬向上,在雨后绽放得洁净而美丽。

  “真美啊。”泽尼娅低声感叹道。

  “就像那条鲜红的舞裙。”莉娅微笑地注视着窗外。

  泽尼娅突然怔住了,一股寒意顺着她的尾椎攀援向上,令她感到僵硬而寒冷。

  “莉娅,”泽尼娅缓慢地转头看向她,“那些玫瑰,一直都是白色的呀。”

  “是吗?”莉娅却毫不在意,她又看了片刻窗外的玫瑰花田,才转身看向泽尼娅,面上仍然是柔和的微笑,“我看它们是红色的。那很美。”

  泽尼娅张开嘴,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一团棉花似的。她看着莉娅,突然感觉到些许可怖的陌生。

  泽尼娅突然看见莉娅的披肩缝隙里露出了什么,她伸手拨开披肩。

  莉娅的脖子上不见了那个绣着圣纹的小口袋,代替它的是一条如倒扣王冠般华美的红宝石项链。中央最大的那颗红宝石足有拇指指节那么大,每一颗宝石都纯净鲜艳,在晨光下闪着火焰一般的光彩,又如同饱含流动的鲜血。

  “这条项链是?”泽尼娅不动声色地问道。

  “弗罗斯特先生送给我的。”莉娅答道。

  “你的铜骰子呢?”泽尼娅继续问道。

  “在这里。”莉娅抬了抬手,它被挂在一条手链上。

  “那个绣着圣纹的口袋呢?”

  “我再也不需要它了。”莉娅说道,“我现在找到了抓住自己命运的力量,再也不必抓住一个虚无的幻象向之祈求。”

  “不是这样的。”泽尼娅抓住她的手,莉娅的手仍然柔软而温暖,可泽尼娅却突然感受到惶恐。

  “不是这样的!”她急切地说道,“信仰的目的是给我们的行为画上一条边界线,知晓什么是不该做的。”

  但莉娅只是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泽尼娅知晓她并未被说服。

  泽尼娅嘴唇颤动了几下,她突然感到巨大的恐惧与懊悔。

  她沉迷于追寻自己的前世,因那不知由来的安定感而放松了警惕。她只想着那是自己的前世,因而以为无论是什么样的影响也总该落在自己身上才是。

  可她怎么能忽视了莉娅同样在受到影响?

  泽尼娅预感到某种变化即将,又或者说已经发生了。可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她拉着莉娅说道,声音急切又坚定。

  但莉娅却站在那里没有动:“今夜就是月圆,今夜就是舞会。”

  “莉娅。”泽尼娅恳切地看着她,“我们不能再留下去了。”

  “我不离开。”莉娅摇头道。她仍拉着泽尼娅的手,但浅褐色的眼睛里一片坚决。

  泽尼娅张了张嘴,目光突然落在她颈上的红宝石项链上,她稳了稳动摇混乱的心神,换了个理由:“这份礼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就这样接受。我们去把它还给弗罗斯特先生。”

  莉娅注视着泽尼娅,浅褐色的眼睛通透明澈,好像已经看穿了泽尼娅的想法。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并任由泽尼娅帮她把项链取下。

  泽尼娅握着那条华美的红宝石项链就像握着一团火焰,她恨不能把它丢出去,可还是找了个盒子将它装好。她观察着莉娅的神情,莉娅仍然安静而平和,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不是这条项链影响了她吗?泽尼娅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装着项链的盒子,拉着莉娅去寻找洛伦·弗罗斯特。

  柔和的晨光照亮城堡内部,泽尼娅直到拉着莉娅走出房间才想起她们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洛伦·弗罗斯特会在哪里。

  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往他们曾数次见面的小厅走去,如果那里没有他的身影,她们还可以去藏书室、去酒窖,又或者寻找科林和罗齐娜的帮助。

  但在她们刚刚来到小厅时,就发现洛伦·弗罗斯特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仿佛早已知晓了两人即将到来,于是独自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茶几上也已倒好两杯温热的果茶。

  “请坐。”他对两个姑娘抬手示意,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种洞察了一切的通透。

  “我们是来归还这条项链的。”泽尼娅说道,她见洛伦·弗罗斯特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于是就将盒子打开,放到茶几上推了过去,“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接受。”

  洛伦·弗罗斯特看也没看那条绚烂华美的项链,他平静地注视着泽尼娅,像是早已预料她还有别的目的:“还有呢?”

  泽尼娅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已经在这里受您关照良久,并对此十分感激。但现在我们应该离开了,请允许我们向您告别。”

  她紧紧攥着莉娅的手,掌心因出汗而变得湿滑。

  但莉娅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挣动,没有反驳泽尼娅的话。

  这让泽尼娅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她注视着洛伦·弗罗斯特,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表现得坚定。

  洛伦·弗罗斯特只是轻叹了口气,他并未对两个姑娘施加压力,面庞平静,像陈述一个事实那样陈述道:“你们现在无法离开。”

  “为什么?”

  “因为你们已经接受了舞会邀请。”

  “如果我们放弃呢?如果我们现在拒绝参加舞会?”泽尼娅紧紧盯着他。

  洛伦·弗罗斯特没有说话,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泽尼娅。

  泽尼娅沉默片刻,追问道:“那在参加完舞会后呢?我们,还能以现在的模样离开吗?”

  她紧紧注视着那双曾经让她感受到安定的眼睛,像在要求一个保证。

  “只要你们想。”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泽尼娅知晓自己能够离开,可她还是突然感受到汹涌的绝望,她抱着一点希冀转头看向莉娅。

  而莉娅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像是早已知晓泽尼娅带她来寻找洛伦·弗罗斯特的目的,而此前的一语不发,只是在等待泽尼娅明白这一切。

  泽尼娅紧紧抓着她的手,片刻后,转头重新看向洛伦·弗罗斯特,她目光复杂地变换着,与那双既清透锐利又笼罩迷雾、既辽阔平静又隐藏波涛眼睛对视着。

  在她开口说话前,洛伦·弗罗斯特先开了口:“那是属于每一个自己的选择。而你,也并不一定要拒绝我。”

  泽尼娅低低问道:“为什么?”

  “还记得你每一夜所遗忘的梦境吗?”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放下酒杯,十指在腿上交叉,“回去吧,进入一场安睡。”

  “这一次,你不会再遗忘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