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来自七百年前的旅行者护照, 上面的签发日期标明了这一点。这份护照证明了一位贵族女子的身份,文件上表明她从某个北方领地来到了佛里思特领,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信息了。

  雨水仍然淋漓地下着, 在柔软的草地上打出沉重的闷响, 在玻璃上碰撞出微妙的震动声, 它们从屋檐上流淌下来、滴落进水洼、打在树叶上与石壁上……

  这些声音相似却又各有不同, 随着雨水的逐渐稀疏,这些差别逐渐变得清晰可辨。

  泽尼娅不知不觉就听得失了神,她手上拿着那张羊皮纸, 神情却逐渐变得发怔,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沉浸在了遥远的迷梦中, 那太过模糊了。

  “泽尼娅?”莉娅呼唤她,“你想起什么了吗?”

  泽尼娅回过神来, 摇头道:“没有。”

  她转头看向窗外,这是她们在城堡中经历的第二场雨, 在上一次的雨中,她发了一场高热。自那次高热之后, 她逐渐能够想起一些梦中的片段。

  她曾在那场高热中做了一个古老的梦, 却在醒来后只记得碎成片段的模糊画面。也曾险些陷入那场过于深邃古老的梦境中, 迷失在另一个名字中,再也不能醒来。

  但有一个声音唤醒了她,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汲走了她额上的高热。

  泽尼娅记得自己醒来时的画面,她看见了弗罗斯特先生, 看见了那双透彻的灰蓝色眼睛。可她那时忘记了那唤醒她的声音说了什么。

  现在她想起来了。

  你可以不必再经历这种无尽折磨,跳脱出水面,选择自己的航线……

  泽尼娅敛了敛眼睛。

  时间如海无穷尽,凡人唯被挟卷其中。

  出生、死亡、遗忘……

  “这本诗集可以先借给我吗?”莉娅说道。

  泽尼娅从纷乱的心绪中回过神来,莉娅正垂头翻着那本诗集,书页正停留在之前夹着旅行者护照的那一页上。

  “当然。”泽尼娅说道。

  她看向雨声渐稀的窗外,阳光将天空洗得碧透澄澈,于是云也不再是阴沉的灰色,它们变成了洁净松软的白,在底部沉淀下层次丰富的灰蓝色阴影。

  最后一滴雨打在玻璃窗上,像一声鲜明的心跳。

  它溅出一块的水花,并缓慢向下蜿蜒出一条透明冰凉的水痕。

  莉娅翻着那本诗集,半垂着的眼皮掩盖了其中的神情。

  她摸了摸胸前的口袋。

  你可以拥有抓住你自己命运的力量……

  ……

  费尔奥娜看着天空,把手伸出窗外,她从这场雨中感受到了伯爵的气息。

  雨后的阳光落在她手上,在皮肤形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感觉。

  在转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刻,属于活人的躯体就已经死去。他们的胸腔里不再响起心跳,皮肤下的血肉不再散发热量,只有刚啜饮过温热的鲜血时,才会拥有短暂的温暖体温。

  他们不再会成长,也不再会变老,支撑着这具躯体活力的是另一种力量,超凡的力量。这源于他们与躯体融为一体的灵魂。他们一旦死去,便是彻底消亡。

  但这同样赋予了他们异于凡人的感知,不再以皮肤下的神经,不再以凡人的脏器,而是以超凡的知觉。

  虽然现在他们已经不必害怕阳光,但却失去了凡人时对阳光的感受。世界在他们眼中已经变得不同。

  费尔奥娜收回落在阳光里的手。无人能说这种新知觉对旧知觉的替代究竟是获得还是失去。

  对于许多人,尤其是在伯爵掌控了整个族裔之后,转化成吸血鬼是一种选择。可对于费尔奥娜来说,她从未拥有过这种选择。

  但她对这一点也并无怨憎,在她和伯爵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选择是一种奢侈品。

  “尤兰德。”她头也不回地唤道。

  只是路过于此的尤兰德不得不停下脚步:“费尔奥娜阁下。”

  “现在这些事还需要你亲自去做吗?”费尔奥娜问道。

  她指得是对莉娅家人的收尾。

  伯爵并没有遮掩他在山林里做的一切,那同样落在费尔奥娜眼中。那六个迷失在山林中的凡人忘却了莉娅的存在,但他们远在伯爵领地之外的家人尚未遗忘。

  解决这事并不需要多麻烦,他们拥有催眠能力的族裔并不在少数,虽然无法像埃弗里与伯爵做到的那样干净利落且细致入微,但也足够处理这件小小的麻烦了,他们并不需要处理到一丝痕迹都没有。

  人类对这世界的探索尚还浅薄,他们对奇闻异事的态度大多是享受过其所带来刺激后,就将之丢进记忆里的一角。像侦探萨利·普雷斯科特那样追根究底的才是少数。

  “只是吩咐下去而已。”尤兰德说道。

  这件事还用不到他特地跑一趟,更何况伯爵的舞会就要开始了。

  费尔奥娜不再说话。

  伯爵已经许久没有为某个凡人亲自出手过了。但费尔奥娜知晓,那并不是为了莉娅。她只是个普通的年轻姑娘。

  重要的在于,与她同来的另一个姑娘,那个拥有与人类时期的伯爵相识前世的泽尼娅。

  对于某些吸血鬼来说,曾为人类的岁月不值一提。吸血鬼漫长的生命足以逐渐淹没凡人的时期短暂的记忆。他们已经完全接受、认可,并沉迷于自己的新身份。一如尤兰德。

  但对费尔奥娜来说不是这样,她知道对洛伦·佛里思特来说也不是这样。

  无限的生命与无限的力量是危险的,如果没有足够强韧的灵魂,那只会带来迷失,然后,就是毁灭。

  人类时期的记忆有如一面镜子,永远照澈他们本真的灵魂。

  那段短暂的人生就像一瓮尘封的酒,随着漫长时间的流逝被蒸腾得越发稀少,可也越发醇厚,最终变成一口尝不得的酸甜苦辣。又像是从树的伤口里凝结出的琥珀,在漫长的岁月变迁中逐渐凝实并坚硬,被打磨出温润厚重的光。

  费尔奥娜凝望着雨后的山林。

  只可惜,她虽然与洛伦·佛里思特诞生于同一时代,却出生于一个与他相隔甚远的家族。佛里思特领中的太多事情,她都只是后来才知晓的。

  夜幕将至,费尔奥娜站上窗台,她闭着眼睛向外扑到,在落地前化作一只蝙蝠,随着风在山林里肆意穿梭。

  居于城堡中的人类客人已经进入了他们的房间,现在是暗夜之子们的活动时间。

  泽尼娅和莉娅已经陷入了沉凝的睡梦。

  在明月即将升至最高点的时候,莉娅突然从梦中醒来。

  ……你可以拥有抓住你自己命运的力量……

  她悄然起身,没有惊动仍在安睡中的泽尼娅。

  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引导着她,莉娅推开房间大门,走到了黑暗的走廊之中。

  无需灯烛,皎洁的月从窗外投进明澈的光亮,指引着她前行的道路。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从黑暗中苏醒的生灵们遵循着城堡的意志避开了这条道路。

  莉娅在静谧的黑暗中一路前行,没有恐惧,没有紧张,那些黑暗将她包容,而她感到安宁。

  莉娅一路穿过走廊与楼梯,她来到了城垛上,夜风卷动她披散下来的长发与裙角,繁星于天空之上静谧高悬,月轮将圆,只缺边缘的一线窄角。

  洛伦·佛里思特正站在城垛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明澈的月光将他苍白的面颊照耀如光润的玉,又像昙花通透的瓣。

  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收腰窄袍,外罩一件暗红色的立领长外套,那银灰色的面料像月光下的大海,而那暗红色外套上遍布反着光纹路,那纹路像大海上舒张开的泡沫,又像流动的鲜血。

  洛伦·弗罗斯特转身看向从楼梯走上来的莉娅,仿佛早已知道她会来到这里,颜色浅淡的唇露出一个微笑。

  莉娅情不自禁就屏住了呼吸。她什么都没有问,走到弗罗斯特先生身旁。

  “您说过,我可以拥有抓住自己命运的力量。”

  “只需要一次选择。”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灰蓝色的眼睛如笼罩着迷雾的湖泊。

  莉娅凝望着这双眼睛,她想起在那片波光中钓鱼的上午。

  为什么要信仰神呢?

  她想起那插在瓶中,花瓣锋利直指天空的龙胆。

  神慈悯吗?

  她想起泽尼娅发起高热的那个迷蒙雨天。

  代表神的究竟是一个符文还是一个骰子什么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你能自己捉到鱼时,便再也不必向别的什么祈祷让鱼儿咬钩了……

  ……为何要为不存在的东西悲伤呢……

  ……并非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

  她看向城墙下黑邃的山林,在那洗刷一切的大雨中,她第一次真正地挣脱了命运。

  你可以拥有抓住自己命运的力量!

  莉娅握住胸前的小口袋,她取出其中的铜骰,将那链子与绣着圣纹的口袋用力丢了出去!

  洛伦·弗罗斯特微笑起来。

  系着圣纹的银链像一道流星,落入山林消失不见。

  “雨和流星有什么区别?”莉娅喃喃道。

  “它们都从天空坠陨。”洛伦·弗罗斯特答道,他看着莉娅,像看着一件满意的作品,又像看着一朵即将绽放的玫瑰。

  “那些从天空坠落的,有些落到地上,有些落到海中。”他的语调像是在念诵诗句,灰蓝色的眼睛中倒映着繁星闪烁的夜空,“那些落到海中的,在水面下,进入另一个世界。”

  莉娅怔怔地看着他。

  洛伦·弗罗斯特微笑着,他抬起手,指背从莉娅的肩膀沿着手臂滑落,于是那条简便的长裙随着他的手指一寸寸化作那条鲜红的舞裙。

  洛伦·弗罗斯特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脖颈上,他翻开手掌,一条华美的红宝石项链出现在他掌中。

  他将之戴上莉娅的脖颈,抬步站上垛口的墙上,向莉娅微笑着伸手:

  “要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