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尼娅逼迫自己直视着洛伦·弗罗斯特的眼睛, 她第一次开始抗拒追寻那个七百年前的前世。

  她感到空气逐渐变得稠厚,像是有无形的弦在逐渐绷紧。可泽尼娅没有移开视线,她反而变得愈发坚韧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总跟着洛伦·弗罗斯特的安排走。她要做的, 想要达成的目的与对方截然不同。

  如果他不同意, 莉娅绝不会选择留在这里。

  “如果……”泽尼娅刚刚开口, 就被迫住口了。

  她看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心底突然升起某种无法言说的苦痛。于是口中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将它拿回去吧。”洛伦·弗罗斯特对桌面上的红宝石项链示意。

  泽尼娅沉默片刻,她深深地注视了洛伦·弗罗斯特,然后带着莉娅离开了这里。

  她们静默地穿过走廊, 心跳狂乱,思绪繁杂。而道路终有尽头。

  “莉娅……”泽尼娅关上门, 她扶着门框慢慢转身,吐出的每一个词都像是沉重的铅坠, “昨天发生了什么?”

  莉娅望着她:“我只是做了一次选择,就像当初选择与你一起离开学院一样。我见证了自由。”

  “我们已经自由了。”

  莉娅却只是摇了摇头:“去睡吧。”

  泽尼娅的唇线紧绷, 她看了莉娅一会儿:“如果中午之前我没有醒,就叫醒我。”

  莉娅点了点头。

  泽尼娅躺到床上, 她本以为要很艰难才能入睡, 但才刚闭上眼睛, 就坠入了梦境,如舟船入海,静默地沉向海底……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实验室里。

  她是……拉尼娅。

  拉尼娅环顾着实验室, 这里已经有一阵儿没真正被使用过了。确切的说,自数年前教会的人进入佛里思特领后,这里就再没被启用过。

  但拉尼娅还是习惯每天都来简单收拾一下,整理整理过去的笔记、翻一翻书籍、调整一下过去因为时间紧迫而匆匆定下却不够完美的符文与方案……

  从她被洛伦·佛里思特伯爵救下并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纵使后来伯爵允许她凭借伪装在城堡里自由地行走,但拉尼娅习惯了实验室里安静的氛围,并享受这种孤寂。那令她感觉到安心。

  但今天,拉尼娅在实验室中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伯爵大人……”拉尼娅感到惊讶,却又并不特别震惊。

  她早在数月前就已经知晓,战争已经暂且告一段落了,伯爵也已经回到了城堡中。

  只是他一直没有来寻找过拉尼娅,需要领主忙碌的事情太多,不只是现在,自这间实验室再不能为他带来实际意义的帮助后,洛伦·佛里思特几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拉尼娅看着伯爵,他的鬓角沾染上了霜色,眼尾生出几道细长上挑的纹路,鼻翼同样刻上了严酷的法令纹。可他的脊梁仍然是挺直的,站立的姿态同年轻时一样挺拔,且更加坚实稳固。

  以至于拉尼娅分不清,那些许惊讶,是因为伯爵来到了这里,还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伯爵。

  她好像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将她从暴怒的人群中带走、为她披上一件披风、认可了她的研究,并给予她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的伯爵。

  时光为他们打磨上陌生的痕迹,有些东西被改变了,可有些东西或许永远都不会改变。

  洛伦·佛里思特站在实验台前,他正翻阅着一本摊开在台面上的笔记。

  他在听见拉尼娅的声音后缓缓转过头来。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此坚硬,并笼上了一层迷雾,将所有的波涛都掩盖在水面下。

  “我希望你能够帮我一个忙。”他说道。

  平和的语气令拉尼娅立刻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哪怕他们已经数年未曾见面。可那话语的内容却是令她惊异的。

  伯爵从未以“希望”“帮助”这样的词汇与她说过事务。他从来都是在清晰利落地下达命令,他是她的长官、她的领主、她的保护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平等的朋友。

  “当然,”拉尼娅有些无措,“任何事。”

  “那份曾经封存起来的记录,将它取出来吧。”洛伦·佛里思特说道。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铁质的小盒子递给拉尼娅。

  拉尼娅接过铁盒,它约有半个巴掌大,上面蚀刻着精细的纹路。那些纹路的含义令她的心骤然收紧了一下。

  她打开盒子,里面装有一张折叠好的羊皮纸,以及一支小巧透明的水晶瓶。水晶瓶里装着犹如活物的暗红色液体,那是吸血鬼的血液。

  拉尼娅打开那张羊皮纸,上面记载着对血液主人的力量推算与研究,还有一部分……对多年前他们封存起来的,那个光与暗融合的研究。洛伦·佛里思特将它向下推演了一部分。

  拉尼娅突然确定了伯爵想要做什么。

  吸血鬼渴望那药剂是因为本能渴望让自己变得完满,那调配比例不同的毒酒会令它们死去是因为那比例会令它们无法承受改造的力量。

  虽然曾经的那份资料早已被封存,可多年来对血红酒的研究也足以让拉尼娅对那最终融合后,光与暗完美平衡的产物有所推断。

  她猛地抬起头:“您……”

  洛伦·佛里思特打断她:“你要帮我吗?”

  拉尼娅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喉咙被一个硬结哽住了,那让她感到疼痛,并让眼睛变得酸楚。

  她已经知晓伯爵要做什么了,可她就算拒绝难道就能阻止吗?那张羊皮纸中向下推演的一部分,向她展现了洛伦·佛里思特的决心。

  她的领主给予她选择,而非命令。可如果她拒绝,伯爵就会自己继续研究。

  她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

  她又凭什么阻止呢?

  “您……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拉尼娅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洛伦·佛里思特的目光看着她,又像是落在遥远的空处。

  “嗯。”他简简单单的应了一声。

  拉尼娅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哽住自己喉咙的硬块咽下去一般用力地咬住牙吞咽了一下:“我当然会帮助您。”

  伯爵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那只是一个短促的幻觉:“那瓶血液,来自五年前,血液的主人受了伤,但在这五年里他或许也别有成长。”

  “可是如果无法确定那个吸血鬼现在的状态,计算出来的结果会有谬误。”拉尼娅急切道。

  那完美的平衡是光与暗的融合,那不是吸血鬼所能够服食的,也不是人类可使用的。但它们可以在一个人的体内融合。

  如果她的计算有所失误,如果她的成果有所错谬……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洛伦·佛里思特看着她,“这样就足够了。”

  ……

  伯爵已经离去,拉尼娅将那个铁盒放到实验台上。她有那么一瞬间茫然不知所措,像眼见着曾经倚靠的高山轰然倾塌。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面对过吸血鬼的蛊惑,有的人屈服了,一如他们的国王,有的人拒绝了。

  可唯有她和伯爵所面临的蛊惑是相同的,因为唯有他们手中掌握有让自己变成吸血鬼后也不必畏惧阳光的办法。

  她把伯爵看做什么呢?她的长官、她的领主、她的保护人……她在十五年前被从愤怒的人们手中救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甚至在开始的时间里只见过洛伦·佛里思特一个人。

  哪怕后来在情况改变后,伯爵允许她只要不离开城堡就可以随意行动后,拉尼娅也很少与其他人交流。

  她将洛伦·佛里思特看做什么呢?一个认可了她学识的长者、一个帮助了她的朋友、一个面对同样艰险与诱惑的同伴?

  尤兰德从未放弃过对拉尼娅的蛊惑,她知晓那是因为尤兰德从未在伯爵身上取得过成果,但现在、现在……

  拉尼娅第一次从这间实验室中感受到了孤寂与寒冷。可她难道能够去指责吗?她分明知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知晓伯爵面对了什么。

  而她所面对的,不过是在这间隐蔽安全的实验室中躲藏而已。

  拉尼娅感觉到眩晕,她在台面上支撑住自己,在看到伯爵之前翻阅的笔记后下意识伸手将它拿起。

  一张羊皮纸从中滑落。

  拉尼娅将之捡起,那是一张旅行者护照,上面记载了一个落魄贵族女子是身份,来历清晰、不引人注意、受到贵族法保护、拥有富足且安全的财产、贴合她的情况。

  她可以凭借着这个身份,从此以后在大地上自由地行走。

  拉尼娅突然捂住了脸,从紧紧咬着的牙关里泄出一声呜咽。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欢呼吧!

  永夜将临!

  ……

  泽尼娅睁开眼,天上的太阳尚未升至高空,她已泪流满面。

  沉于大海中的舟船再次升起,将遗失在时间与轮回中的记忆返还给它的主人。

  拉尼娅、泽尼娅,拉尼娅、泽尼娅……

  她已经想起另一个名字,想起七百年前的另一段人生。

  汹涌的情感冲击着她的内心,令她推开门飞奔向另一个地方。

  穿过门厅、穿过走廊、穿过楼梯。城堡在等待,将那迷失了旧日的姑娘引向水面。

  伯爵仍坐在那间小厅里,像在等待她的到来。

  “拉尼娅。”他露出一个微笑,灰蓝色的眼睛里迷雾消散。

  “你……”泽尼娅在颤抖着,她什么也说不下去,终于伏在矮几上呜咽起来。

  她已知晓那未来,她已见证那结局。吸血鬼们并没有糜烂整个世界,背弃的火把曾包围整座城堡,通往这里的道路在四百年前断绝……

  一只冰冷坚硬,但同样温和的手掌搭在她肩上,等待那汹涌的泪水与苦痛逐渐平复。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温和地说道。

  泽尼娅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仍然盈满泪水,她嘴唇颤抖着,问道:“您看见的是谁呢?拉尼娅?还是泽尼娅?”

  “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洛伦说道,“那是同一个灵魂。”

  她在那双眼睛中看见了高旷的寂寥、静默的释怀,与些许温和的期待。

  无论多波澜壮阔的过往,对未曾经历者都毫无意义。听故事的人与故事中的人永远相隔天渊。

  没有同行者的旧日不过是刻在墓碑上的挽歌,观看的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埋葬在棺椁里的人不需要他们的叹息与感慨。

  然而生者已逝,逝者已往。

  知者寥寥。

  洛伦看着那个满面泪水的姑娘,温和地发出邀请:“你要留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