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何其傲慢的发言。尤兰德在内心嗤嘲。

  “这世界从来都不存在神明。”他留下这句话, 然后消失在拉尼娅的实验室里。

  吸血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生命从躯体内断绝,灵魂与身体融为一体。永不受轮回遗忘之苦,也失去了轮回遗忘的抚慰。以旧日同族之鲜血为食,贪其温暖, 畏惧阳光。

  因为所求愈甚, 代价愈大。

  欲生必死。

  这世界从未存在过神明, 也从未存在过魔鬼。

  每一个吸血鬼, 都曾经是人类。

  吸血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尤兰德在内心嗤嘲。

  ……

  七百年已逝,七百年日升月落,七百年风云雨雾。

  又是一朝晨光薄淡, 淡蓝色的雾霭笼罩着山林与城堡。

  泽尼娅睁开眼睛,她好像做了一个笼罩在淡蓝色雾霭中的梦。

  她梦见自己跑到弗罗斯特先生的书房, 向他警告人们的统治者早已背弃了他的子民。

  弗罗斯特先生对她微笑,于是她重新陷入安宁的睡眠。

  泽尼娅呆呆地坐在床上, 思绪纷乱如麻。

  那不是梦境,亦不是幻觉。

  她本该惊诧人如何能够长生七百年, 又或是何以带着记忆在七百年后的轮回重新转入同一个地方,但她却深陷悲伤无法自拔。

  现在不是1217年, 她的警告晚了七百余年, 长河不会逆流, 时间无法倒转。那些她尚未能想起并渴望改变的事情早已成为定局。

  “泽尼娅?”莉娅半睁着眼睛,声音因困倦而变得含糊,“你起得好早。”

  “你继续睡吧。”泽尼娅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推开客厅的窗。

  远处的玫瑰花田浸在淡蓝色的雾霭里。雾霭又卷动着漫进房间, 将她也浸在里面。

  泽尼娅于是就沉静下来,迷茫远去了、焦躁远去了、悲伤远去了,她好像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必想,被笼罩着,亦被庇护着。

  不知过了多久,雾霭散去,莉娅也已经醒来,她推开卧室的门走出来。

  “你昨晚又做梦了吗?”莉娅向她问道。

  泽尼娅点了点头,之后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那像是梦境,却又不能算作梦境。

  她犹豫良久,斟酌着向莉娅发问:“你觉得,一个人永远带着最初的记忆活下去,是一件好事吗?”

  莉娅愣了愣:“你是指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一直轮回下去吗?那应该很辛苦吧。”

  她顿了顿,再次对泽尼娅问道:“你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泽尼娅摇了摇头,她迟疑片刻,继续问道:“如果不是轮回,就只是带着无尽的记忆一直活下去呢?”

  莉娅沉默了片刻:“我没想过。一直活下去,听起来很不错,可只有自己的话,那未免太过孤寂。”

  ……被遗忘并不是什么需要恐惧的事情……

  ……记忆是珍贵的……

  泽尼娅失了会儿神,她注意到莉娅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莉娅并没有追问,她应该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这样也很好。那些她们自身尚且朦胧不清的事情,她们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讲述清楚。她们能够互相明白,那也就够了。

  早餐时,罗齐娜带来了弗罗斯特先生的邀请。他邀请两人在餐后于小厅中一叙。

  虽然弗罗斯特先生没有说明,但两个姑娘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果然,她们在小厅中见到了一位陌生的青年。

  他长得与弗罗斯特先生很像,他们拥有同样锋利的眉与深邃的眼窝,鼻梁挺直唇色浅淡。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凝聚出了与洛伦·弗罗斯特截然不同的肆意的活力。

  他的头发是全然乌黑的,短发被整齐地向后梳拢,修长的十指上干干净净,只在左手尾指上带有一枚素色银戒。衣饰简洁利落,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宝蓝色的钢笔。

  “埃弗里·弗罗斯特,我的儿子。”洛伦·弗罗斯特对她们介绍道。

  埃弗里转头看向她们,绚烂如孔雀尾羽的蓝绿色眼睛令人情不自禁地呼吸一屏。

  他笑起来:“早上好,两位美丽的女士。”

  “早上好。”两个姑娘对他回礼道。由于那些无法言说的猜测的缘故,两个姑娘在对埃弗里好奇之余,同时蕴有谨慎的观察。

  埃弗里引她们坐下,顺手为两位女士倾倒了两杯饮料。浅棕色的液体在瓷杯里激荡起浓郁的牛奶与茶叶香气,暖烫的热气蒸蒸缭缭。

  桌面上只有一个茶壶,泽尼娅下意识往弗罗斯特先生手中的杯子看去。那是一杯深紫近黑的酒液,衬得他瘦长的手指愈发苍白,上面戴着镶嵌着黑钻的银戒与墨绿色的珐琅藤蔓戒指。

  泽尼娅眨了眨眼睛,这样感觉正常多了。她下意识抿了一口杯中的奶茶。

  入口柔滑香暖,甜度并不高,更多的是茶叶的甘香与牛奶的顺滑。

  埃弗里面前的杯子是和她们一样的描花瓷杯,所以……他是更喜欢喝奶茶吗?

  “现在我倒对今年的舞会有所期待了。”埃弗里对她们微笑。这是一句隐晦而巧妙的称赞,两个姑娘也顺势打开了话题。

  “我们一直很期待那场舞会,它听起来实在美妙迷人,尤其还是在这样一座古老的城堡中。”莉娅说道。

  “无论多有趣的安排,在经历过无数年后也要令人习以为常了。”埃弗里说道,“现在也只有偶尔出现的有趣客人才会令我提起兴致了。”

  “难道每次的舞会上都是同样的安排吗?”泽尼娅问道。

  “那倒没有,每次都是会有不同的。但音乐、舞蹈,美酒与食物这些总是不变的,在这些恒常之外,又能有多少特别的变化呢?”埃弗里摇头叹道。

  洛伦·弗罗斯特瞥了他一眼:“我是不会同意你泳池舞会的创意的。”

  埃弗里无辜地耸了耸肩。

  “这次的舞会上会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莉娅问道。

  “提前知道又有什么意思呢?”埃弗里道,“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你们说说以前的舞会,我记得有一次是直接举办在森林里……”

  他们就着从前的舞会谈论起来。埃弗里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又似乎深谙谈话的技巧,他说得有趣,但却只着落于一些边角细处。让人兴趣大起之后,却发现自己仍然并不清楚那舞会究竟有什么安排。

  两个姑娘正听得兴致盎然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们转头看去,小厅的门并没有关锁,一个娇艳妩媚的姑娘正站在那里,她细白的手指还搁在门上未来得及收回,圆而明亮的眼睛看进小厅里,在对每个人露出个礼貌地微笑后,就直直看向了埃弗里,眼神既嗔且媚。

  “蒂娜·萨罗梅。”埃弗里笑着起身走过去,“我的女伴。”

  他又为在座的几位做了介绍,蒂娜一一点头示意。

  泽尼娅对她友好地笑了笑,但不知为何,却隐隐从蒂娜的目光中感受到些许警惕。

  “她们是我父亲的客人。”埃弗里低头对蒂娜笑道。

  蒂娜挽住他的手臂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扑闪如蝶,她转头对两个姑娘露出个友好的笑容,一缕头发滑落到眼角,显出惊人的娇媚来。

  “怎么找过来了?”埃弗里笑意温柔,抬手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

  “我在这里什么都不认识,你答应我陪我逛逛的。”蒂娜说道,带着少女自然的娇嗔。她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让小厅里的人们听清。

  埃弗里笑了笑,他看向小厅内,微微欠身:“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他又看向两个姑娘:“希望你们喜欢我的礼物。”留下一个温和有礼的浅笑后,携着蒂娜离开了。

  礼物?

  泽尼娅和莉娅一起转头看向弗罗斯特先生。

  洛伦·弗罗斯特顿了顿,提醒道:“你们的舞鞋。”

  两个姑娘这才想起来。

  “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你们的房间了。”洛伦·弗罗斯特微笑着说道,“我想你们可以回去试试是否合脚。”

  这是暗示她们可以离开了,泽尼娅和莉娅互相看了看,她们心中都存有疑问,但弗罗斯特先生似乎并不打算在今日予以解答。

  她们只好准备告别,但在此之前前,洛伦·弗罗斯特侧了侧头,他看向窗外,说道:“之后的几天里天气不会很好,出于一点善意的提醒,两位最好不要进入山林。”

  泽尼娅和莉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天空碧透一片晴好,只有在天边才有三两抹画家随手挥就般的淡云。

  但既然弗罗斯特先生这样说了,她们还是颇为信任的点头应下。等到两个姑娘回到房间的时候,客厅内已经摆着两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用墨蓝色的字迹分别写了名字。

  她们打开盒子,两双漂亮的舞鞋正卧在里面。

  莉娅的是一双明艳的红舞鞋,丝绒质地的鞋面裹成圆润微翘的鞋尖,光滑的丝缎在脚背上交叉,在足踝侧面堆叠成一朵盛放的玫瑰。

  泽尼娅的则是一双墨绿色的高跟鞋,鞋跟细巧,银白色的藤蔓与枝叶从鞋跟盘绕而上,精致的叶片在足跟肆意舒展如精灵的翅膀。

  它们是如此的美丽,以至于令人看着就忍不住幻想起穿着它们踏起舞步的模样。

  莉娅怔怔地看了片刻,她取出一只红舞鞋托在手上,喃喃道:“说起来,我还从未真正跳过一支舞。”

  她所被教导的那些,从来不是她所喜欢的。音乐不是她所喜欢的,舞伴不是她所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永远固定在上课的教室里,于是跳舞永远都不是她所期待的一件事。

  她换上那双漂亮的红舞鞋,它们是如此的贴合她的双脚。

  莉娅站起来,露出一个明丽的微笑。

  但现在,她会期待跳舞,期待那场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