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尼娅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莉娅, 那毕竟只是猜测而已,而且那猜测也太过惊人。

  可泽尼娅自己却忍不住越想越多。她又想起她们第一次见到埃弗里先生时的画面,想起他缓步从城堡中走出,如古典油画中的画面;想起城堡肖像室中没有一幅十三世纪之后的肖像;想起他坐在管风琴前, 苍白瘦长的手指下升起高亢的音调, 而那背影几乎与城堡融为一体……

  泽尼娅忍不住把手指悄悄贴上古老的石壁, 这座城堡见证了时光的痕迹, 弗罗斯特先生身上呢?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笼罩着迷雾的大海……

  “还在想吗?”莉娅困得模模糊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没什么,睡吧。”泽尼娅翻了个身, 闭上眼堕入梦境。

  夜的梦境给予疲倦的灵魂温柔的庇护与安抚,梦中的拉尼娅再次回到那间实验室, 她听清那些被遗忘的话语,带着隐秘微笑的尤兰德试图以永生诱使她重新配置血红药剂。

  拉尼娅突然感觉到眩晕, 她几乎要跌倒,只能紧紧抓住实验台的桌沿。但石质的桌面已经与对面的尤兰德、与整间实验室一同在梦境中破碎, 凝聚成一个令她战栗的念头。

  国王!

  国王从来都不是站在人类这一边的!

  ……

  藏书室,洛伦·弗罗斯特仍坐在那里, 他在灯光下闲散地翻动着书页, 手中拿着的却是那两本教科书之一。

  人类在超凡之力断绝的时候, 走出了另一条认知世界的道路。他们以科技来掌握力量,火药、枪械、电击棍……这些东西让一个凡人也能够掌控堪比超凡的力量。

  各种技术的攀登建立在科学的进步上,人类的五感天生受限,于是他们以各种工具来协助自己观察这个世界, 对这世界的认知也愈发精深。然而在技术到达之前,他们用以协助自己的工具也同样受限。但人类的科技受阻之处,超凡之力或可轻易跨越。

  埃弗里有些暗地里的研究,他在尝试将两条道路融为一体,但目前还只是在以超凡的手段辅助科学向前攀登。这条新兴的道路成长虽快,但时间还是太短。

  只是将超凡符文刻印在机械之上、利用超凡之力辅助各种材料提升性能……科技借助外物,超凡归于自身。埃弗里跟他报告的这些结合,目前也只勉强算得上是超凡对科技的辅助,但要科技反过来能够推动超凡的前进,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洛伦·弗罗斯特闭上眼睛,浩瀚的精神融入这片天地,他与这片领地融为一体。他在云层之上、他在岩层之下、他在星月辉芒之内、在云流风转之中,他见天地浩瀚时间往来、他见虫草之微沙石之隙、他见生灵精神飘荡梦境游离、见天地律动自成一体……

  什么时候科学对世界的认知能够反过来辅助他对世界的认知,这事情也就算成了。

  晚钟敲响九点半,洛伦·弗罗斯特重新睁开眼睛,纸墨与旧书的气息在空气里氤氲,厚实的地毯一直陷没到足踝。

  他垂首看向握着游戏牌的科林:“你喜欢这个游戏?”

  科林点了点头。

  “那就拿走吧。”洛伦·弗罗斯特说道,“它归你了。”

  夜幕已降,驼背的仆人离开了房间。洛伦·弗罗斯特独自坐在藏书室里,他翻着那堆埃弗里给他带回来的书,看到里面还夹了一本睡前童话后,不禁有些失笑。

  他弹了弹手指,于是这些书籍就按照伯爵独有的分类方式飞落入书架的不同角落。

  洛伦·弗罗斯特回到书房,明净剔透的玻璃窗开敞着。

  这处尖顶窗洞并没有像其他窄窗那样经过拓宽并重装玻璃窗,它在七百年前就这样开阔。因为其作为书房的缘故,这里是难得的像教堂一样在七百年前就安装有玻璃窗的房间。

  小块的彩色玻璃拼成缠绕着玫瑰荆棘的盾牌,一块一块镶嵌在镀银的铅条框架里,每一根哪怕最细微的框架上,都铭刻有光明的符文。

  但那扇精致的彩色花窗,在七百年前就已经破碎。

  “……我有我的游戏。”

  七百年前的特里斯坦隔着这扇花窗对洛伦·佛里思特宣称。他们隔着窗户对峙,面孔被一块块彩色玻璃分隔得扭曲滑稽。

  ……

  1222年,罗伊斯边境墙被攻破的第十一年,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带领军队,重新拿下了这座饱经磨难的边境墙。这代表着战争的初步胜利,这场战争也终于可以暂停。

  但那时没有人能想到,这座艰难取得的边境墙,没过几年就被废弃了。

  洛伦·佛里思特公爵留下信任的手下驻守于此并修补边境墙,带着鬓边的霜发回到了佛里思特城堡。

  他本可以在边境墙上再驻守一段时间,几年的仗都打完了,也不差这一段安置的时间。但洛伦·佛里思特隐隐觉察到城堡中或许出了些许问题,只是之前由于战争紧张的缘故,再加上有埃弗里的信件,因此他一直未曾深究。

  报信的传令官提前两日将公爵归来的消息送回城堡。

  “我知道了。”埃弗里的唇线紧绷着。战争胜利,父亲回来,这是好事情,可是……他捏紧了手中的笔。

  埃弗里稳了稳情绪,正想继续询问,突然觉察到些许问题。他推算了一下父亲从边境墙出发到现在过了几日。

  埃弗里知晓从边境墙到佛里思特城堡的路程需要花费多长时间,但他们这一路所花费的时间比正常要短上近三分之一的时间。

  “怎么这么急?”埃弗里皱眉道。

  传令官没有说话,埃弗里也没有期待他回答,他多半也是不知道缘由的。看他那憔悴的形容,这一路多半也是没怎么修整,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埃弗里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休息,在书房里只剩下自己后,他向后靠到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荒草枯槁,秋风长扫。

  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回来的这一日天高云淡,马蹄扬起的尘土沉沉裹身。

  因为公爵的意思,这一战虽然算得上是得胜归来,却也没有大肆欢迎。更何况他回来得急,更无意于那些花哨的仪式。

  洛伦·佛里思特到了中庭后就下马将它交给了侍从照料,随他回来的士兵们已经被他安排去休息。一路疾行,人困马乏。

  他大步流星地迈进碉楼大厅,解开外套随手丢给一旁的仆从。

  埃弗里就是这个时候走下来的,父子相见,他们都怔了一瞬。

  洛伦离开了近五年,他离开时埃弗里还是个脸上尚存稚拙的青年,现在已变得峭拔坚毅。

  埃弗里看见洛伦鬓边的霜色,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父亲。”他走上前来。

  洛伦紧绷的脸上牵扯开一个浅笑,灰蓝色的眼睛里化开些许倦意。他从来都是如此,越是疲惫艰险越是紧绷严肃,让人看不出半点行迹。

  “你母亲呢?”洛伦问道。

  “母亲她……”埃弗里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停顿半晌,在那双灰蓝色眼睛的注视下,艰难地说道,“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灰蓝色的大海骤起波澜。埃弗里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中的情绪,那双眼就闭上了。

  “我知道了。”洛伦说道。

  他闭着眼睛,片刻之后重新睁开,灰蓝色的海洋中波澜已平,只似乎有些失焦。

  “我要休息。”他继续说道。

  “我带您回房间。”埃弗里低声道。他才走出一步,突然觉察到不对。

  埃弗里慌忙转身,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洛伦已一头向前栽倒。

  “父亲!”

  洛伦只向前栽了半步,他尚未跌倒便重新恢复了意识,被埃弗里紧紧扶住。

  “我没事。”洛伦说道,他感受到搀扶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于是再次低声道,“没事的。”

  他闭了闭眼睛,面孔紧绷如礁石。

  ……

  在休息过来后,洛伦就从埃弗里那里拿到了他所查到的东西。东西并不多,那时正是战争紧要的时候,城堡里才出了叛徒,埃弗里可信任的人不多,他要忙的事情又太多。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们总要做出取舍。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

  洛伦看过那些东西后,就将之放下重新收好。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像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战争结束并不代表着就可以休息了,需要收尾的事情很多。

  在过去的几年里,佛里思特领一直是处于过载运转中的,人们需要休养生息,收复的土地同样需要在变成荒地前被安置好,此前从其他领主那里得来的援助也并非全然无偿的,边境墙的情况也不能丢下不管……

  埃弗里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洛伦并没有把事情都压在他身上,也没有将权力全部收拢。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直到特里斯坦再次出现在书房窗外。

  “你认为自己胜利了吗?”飘在窗外的吸血鬼说道,他苍白的面孔上带着邪异的微笑。

  洛伦·佛里思特从休憩的长软椅上起身走到窗前。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对抗。”特里斯坦恶意地微笑道,“你以为你的敌人是我们吗?”

  洛伦·佛里思特面无表情地拉上了窗帘。

  第二日,来自王都的使者送来了国王的旨意,高尔斯、安托,与康芒斯三块领地为其祖辈传承下来的,佛里思特应当将其归还给原本的领主。佛里思特的公爵爵位亦被削去,仍降等为伯爵。

  任谁都能看出这份旨意的不公来,可才经历过一场战争的佛里思特领根本没有反抗国王的力量。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对抗……

  洛伦·佛里思特平静地接下了这份旨意。

  ……

  泽尼娅于梦中骤然惊醒。

  她哆嗦着嘴唇,双眼大睁,头脑混沌成一片。

  国王,永生,国王并非不喜欢佛里思特,国王早已背叛了人类!

  他拒绝不了永生的诱惑,但又同样贪求手中的权势。教会的圣所同样在王都,国王绝不敢让人看出来。他虽然还没有转化成吸血鬼,但他一定早与吸血鬼有了联系!

  她得把这个告诉公爵才行!

  泽尼娅浑浑噩噩地起身,穿过走廊、穿过门墙,像一阵风一样轻快,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书房。

  洛伦·弗罗斯特正站在书房明净剔透的玻璃窗前,他转过头来看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片空茫。

  “国王!”泽尼娅急切地说道,“国王有问题!他贪求长生,早已经倒向了吸血鬼!”

  “我知道了。”洛伦·弗罗斯特露出一个微笑,他温和地说道,“去睡吧。”

  泽尼娅放松下来,她准备回去,却突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回去吧。”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手指在空气中轻盈地弹拨了一下,将这个迷失的灵魂送回体内。

  泽尼娅好像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卧在床上安然入梦。

  血红酒宴刚结束,尤兰德试图诱使她配制血红药剂,这是1217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既然公爵已经知道了,那么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