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弗罗斯特正坐在老位置上, 科林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与往常不同的是,弗罗斯特先生手中拿的不是书架上那些有年头的老书,而是一本纸张洁白墨痕清晰的新书。

  旁边的书桌上也摞着许多新书,有的连腰封都没有撤下来。

  科林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看, 见是泽尼娅和莉娅后, 点了点头后就重新低头继续翻着手上的东西。

  弗罗斯特先生微笑着抬手邀请她们入座。

  泽尼娅和莉娅走过去, 她们好奇地瞅了瞅桌面上堆着的书, 其中有一本撤下了封装盒子的书看起来格外精致,封面上绘着一个正在小路上行走的男孩,脚下的路通往一座庄园, 画风很有几分童趣可爱。再一看书名:《玩偶山庄历险记》。

  泽尼娅和莉娅:……这是童话书吧?

  她们一起抬头看向弗罗斯特先生。

  洛伦·弗罗斯特笑起来,他把手上的书放下:“这是埃弗里带回来的。”

  他翻开那本《玩偶山庄历险记》, 厚厚的书页中间却是挖下去空了一块的,里面填了一张张印刷精致的卡牌, 不过已经被取出来了一半。

  “一种新出来的游戏,他看着有趣就买回来了。”洛伦·弗罗斯特笑道, “埃弗里已经睡下了,明日我介绍你们认识。”

  两个姑娘脑子转了一转, 就想起今天早上她们刚起来没多久, 就碰上了与埃弗里一同来到城堡的萨利。他们到得那样早, 应当是开夜车回来的。

  她们应下来,对那盒印刷精致的游戏感兴趣起来。

  “我们能看看吗?”莉娅问道。

  “请随意。”洛伦·弗罗斯特说道,“我对此没什么兴趣,你们倒是可以和科林玩一玩。”

  两个姑娘这才注意到, 垂着头的科林并不是在看书,他手上正摆弄着数张印着图画与文字的纸牌,正是书页中被取出的那部分。

  科林抬头对她们咧了咧嘴,又推过去一张折起来的地图,看起来也是与游戏配套的。

  两个姑娘凑在一起研究起来,这游戏设计了一些她们此前没接触过的规则,但并不算复杂,玩两把应该就能够上手了。游戏背景也简单,玩家的角色被困在一座到处都是玩偶的山庄内,如果不能逃出来,就会被变成一只山庄中玩偶。游戏目的便是逃出山庄,中间也有解开山庄秘密的探索玩法。

  泽尼娅大致了解后就不太感兴趣了,莉娅倒是兴致勃勃地和科林凑在一起研究起来。

  “我能看看这些书吗?”泽尼娅看着桌上的一堆新书问道。

  在得到弗罗斯特先生的允许后,泽尼娅便翻看起来。她只是好奇埃弗里都会买些什么书,因此只是粗粗看一下这些书籍的种类与大致内容,并没有看得多详细。

  不得不说,埃弗里选择的范围挺野的,从画册和乐谱集,再到戏剧和小说,甚至还有两本教科书……

  泽尼娅正垂头翻书,突然感觉到身旁的光影略有变化,她抬起头,一个陌生的男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从书架中转出来,将一本书递给弗罗斯特先生。

  这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侧对着泽尼娅,他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在抬头看自己,于是转头瞥了一眼。

  泽尼娅看到他的正脸,脑中轰然破开一段画面。

  尤兰德瞟了一眼泽尼娅就收回了目光。他现在知道伯爵为什么让他去找书了。

  尤兰德本是来向伯爵报告的,因为才犯过错的缘故,这几日他殷勤得有些过分,但他知晓分寸,倒也没招惹伯爵厌烦。

  今日报告结束后,伯爵却没有让他退下。反而令他在藏书室中寻找一本书。

  尤兰德当时有点茫然,这座城堡是伯爵的领地,他想要找一本书不过是心念一转的问题,为何还要用上他呢?

  但尤兰德也没多嘴,伯爵让他找他就找呗,于是就十分乖巧地找书去了。

  在伯爵的藏书室里找书可不容易,那些不知从多少年前传下来的书都快堆成山了,就算尤兰德别有手段,他也不敢对着伯爵的藏书用,于是也就只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化作一道速度飞快的黑影,老老实实地挨排找过去。

  等到泽尼娅和莉娅进到藏书室里后,尤兰德一顿,他心里刚琢磨开,一转身,就见到要找的书在旁边的书架上。

  尤兰德:……

  他刚才看的时候还没有来着。

  ……行吧,反正伯爵什么时候想让他找到,他就能找到了。

  尤兰德取出书,以正常人慢腾腾地速度走回去,不太高兴地瞅了旁边的泽尼娅一眼。

  他脚步没声,莉娅正专注地研究着那副游戏,没发现尤兰德的到来。

  尤兰德对她也不感兴趣,他只看了看泽尼娅,她的相貌与七百年前的拉尼娅相差甚远,否则尤兰德也不至于等到伯爵在城垛上点明时才知道她是谁。

  虽然尤兰德没太把只知道钻研的拉尼娅放在眼里,但当年在伯爵的压制下,他还是没少从拉尼娅手上吃亏。

  洛伦·弗罗斯特挥了挥手,尤兰德瞟了一眼已经陷入失神状态的泽尼娅,他的作用已经结束了,也就不必再留在这里,于是尤兰德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泽尼娅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像陷入一个清醒的梦境。

  她认得那张脸。

  石廊幽冷,灯烛撩动出光影,除了遥远的风声与烛火噼啪,这里寂静得再无一丝声息。

  拉尼娅突然感觉到胸口的银质护符开始发烫,她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却转身直直看向拐角的阴影。

  尤兰德从中凝聚出身形,嘴角勾着一个微笑。

  现在是那场血红酒宴结束之后,尤兰德暂避于佛里思特城堡中,伯爵已经与他完成了第二份契约,现在的尤兰德,已经不必畏惧阴天的日光。

  当他把手臂从阴影里伸出,接触到那明亮温暖的阳光却未感受到灼痛时,尤兰德几乎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冰冷已久的心脏搏动了一瞬。

  多么清晰、鲜明,而美妙的错觉啊!

  尤兰德当然知晓那是错觉,早在无数年以前,他饮下另一个吸血鬼冰冷暗红的血液时,他的心脏就永远失去了活人温暖的跳动。

  现在驱动它产生这熟悉错觉的是骤然旺盛起来的贪欲,它像突然蹿高的火焰一样令他的心脏为之搏动,像他自愿饮下吸血鬼鲜血的那一日,像他与洛伦·佛里思特签下第二份契约的那一日……

  尤兰德在阴云散去阳光开始灼烈前退回阴影中,他的手臂已经隐隐开始感觉到刺痛,过于苍白的皮肤上泛起些许病态的暗红。但尤兰德却并不在意。

  既然能够不再害怕阴天时的阳光,那就能不害怕晴天时的阳光,不害怕夏日正午最猛烈的阳光!

  尤兰德舔了舔嘴唇,洛伦·佛里思特不是个容易打交道的人,但他还有别的法子……

  于是,趁洛伦·佛里思特公爵不注意的时候,尤兰德前来寻找到了拉尼娅。

  拉尼娅皱了皱眉,转过身自顾自地忙起来。

  尤兰德也不在意,他挑着眉毛低声笑道:“我刚刚试过效果,你的药剂……非常优秀。”

  他转到拉尼娅面前,声音低哑纠缠如蛇的嘶鸣:“你有这样的才能,就甘心一辈子躲在这冰冷的石堡中?”

  拉尼娅抬头看他,尤兰德直直回视着她的眼睛,他过于苍白的肤色显出些许阴柔的邪气,纯黑的眼睛里隐隐波动着暗红,既像是血光,又像是燃着的火。他身上还隐隐带着血腥气,估计才刚进过食。

  拉尼娅突然笑了,她的眉毛高高扬起,眼睛里带着冰冷的挑衅:“那药剂是我调的,再不会有半滴多余的剩下,我也从未记录过制作方法,它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

  “你想要,就试着来拿吧!”

  尤兰德瞳中暗红流转。想要从一个凡人口中得到信息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他有得是手段,只是碍于与洛伦·佛里思特的契约无法实施。

  但言语本身就是一种武器。尤兰德毫无怒意,他看着拉尼娅,倒有些怜悯似的说道:“我知晓你的想法,却着实无法理解。”

  “如今利用你的研究保下自己性命的人们,曾经把你生拉硬拽出房间只为将你烧死。普通人无法理解你的智慧与远见,凡人的寿数也无法发扬你的头脑。”

  “你的领主倒是救下了你的性命,让你用没日没夜的研究换取这……”尤兰德傲慢地环视了一圈她冰冷幽暗的石屋,才继续道,“……些微栖身之地。他用你的成果来保卫要杀害你的人们,那些愚蠢的凡夫倒能在阳光下自由地行走呢!”

  拉尼娅脸色冰冷地看着他,尤兰德却微笑起来,他继续道:“虽然我不能理解你那崇高的奉献精神,但这于我来说也没什么可在乎的。我只是好奇,既然你有能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再也不必畏惧阳光,白天黑夜都能够在外面自由出行的种族,又为什么要抗拒无尽的时间呢?”

  “如果你厌恶食人鲜血,你同样明知动物的鲜血足以作为替代。”

  “所以,你的抗拒究竟从何而来呢?”尤兰德缓步向她靠近,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要与血液产生共振。

  “还是说,你在恐惧?”

  拉尼娅的手掌已经攥成了拳头,她半垂着头:“说完了吗?”

  “你……”尤兰德才刚发出一个音节,拉尼娅就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里饱含轻蔑与憎恶:“说完了就离开我的实验室。”

  “我剖过无数你的同族,我听过无数种或祈求或蛊惑或咒骂,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

  泽尼娅骤然惊醒,幻觉般的画面还清晰地留在她脑海中,可那些声音却像水面上的波纹一样消散了。

  泽尼娅看了看旁边,莉娅仍在与科林研究着那副游戏,弗罗斯特先生坐在沙发上随意翻着书页,那个悄然出现的男仆已经消失不见。

  洛伦·弗罗斯特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像倒映着星空的大海。泽尼娅像是被这双眼睛摄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头脑中的思绪突然变得凝滞不前。

  “夜幕尚未遮蔽天空,但明月业已高悬。我想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在最后一线日光沉落前回到房间里。”洛伦·弗罗斯特轻笑道。

  莉娅从沉迷中惊醒,她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空已经变成了暗蓝色,半轮白月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只余西方还有一线黯淡的日光。

  莉娅恍然道:“已经这么晚了。”

  她拉着泽尼娅起身,与弗罗斯特先生还有科林告别。泽尼娅迟钝地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和莉娅离开了藏书室。

  莉娅对那游戏十分感兴趣,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与泽尼娅谈论这个,泽尼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莉娅也不介意,她们有时琢磨什么事情时就会是这样,就像上次泽尼娅在研究那块银牌与圆铁片上的纹路时一样。莉娅只以为她是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书,思维才沉浸在里面呢。

  等回到房间里后,泽尼娅突然恍惚了一下,凝滞的思维好像突然解冻,于是能够继续向前推进。

  她突然抓住莉娅的手,问道:“刚刚在藏书室里,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仆?”

  莉娅摇了摇头:“你又看见过去了?”

  泽尼娅先是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你没有看见吗?一个脸色苍白,穿着燕尾服,身材高瘦的男人。他把一本书递给了弗罗斯特先生。”

  莉娅想了想,摇头道:“我一直在研究那个游戏,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怎么了吗?”她担心起来。

  泽尼娅松开她的手,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自己想一会儿。”

  莉娅看着她的脸色没什么问题,又摸了摸泽尼娅的手心与额头,见都是温热的且并不滚烫,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泽尼娅把窗帘拉上,她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

  那些七百年前的画面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头脑中,她看见自己在那间连通地牢的实验室里,与一个男人产生了争执,可她却听不见那些争执的内容。那些画面是被激起的记忆,可那个激起她记忆的男人又是否是幻觉?

  她看见他将一本书递给弗罗斯特先生,她看见了他的脸。可如果刚刚看见的那个男仆不是幻觉,她同样在七百年前的记忆里看见了那张脸。

  那是巧合?还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弗罗斯特先生……

  泽尼娅攥紧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