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 清辉如水。

  洛伦·弗罗斯特坐在窗前,手中持着一樽古老的四方石杯。

  石杯上宽下窄,样式古拙,杯身上的石筋脉络天然成图, 杯内似有盈盈水色, 再一瞧, 却又空空荡荡, 只盛了一抔空气。

  城堡内阴影绰绰,风声幽幽,洛伦·弗罗斯特只抬头赏月。

  七百年来, 他这座城堡收容过不少不容于当世的人,也吞下过不少偏爱作死的凡人。也有先被收容, 后又被吞噬掉的家伙,比如, 四百年前那个吟游诗人。

  卢努倍尔歌唱得不错,也会讲故事, 于是也常常能从大人物那里得到不菲的赏钱,支撑得起他满世界胡乱闯荡。

  他也不是个能安于一方的性格, 否则也不会选择做吟游诗人了。做某个贵族府上的乐师岂不比居无定所要舒服得多?

  卢努倍尔走过很多地方, 游走于贵族府邸与乡野, 也进过教堂赞咏神明。于是也就见识到了许多不可言说的隐秘。

  商人在买卖爵位、教会在发动战争、人们在焚烧女巫……

  卢努倍尔不太喜欢那个时代,但他只是一个吟游诗人而已,于是他选择离开这里,前往另一片土地。

  虽然卡特兰王国一直宣称佛里思特领仍属于王国的版图, 但其早在三百年前就不受王国掌控已经是人人皆知的秘密。而且,他还在对三百年前的历史研究中,发现了一些奇异的东西……

  卢努倍尔本打算像他过去常做的那样,以吟游诗人的身份进入城堡为领主演奏,并以此换取些许他需要的东西。只可惜他去得晚了一步,他踏入佛里思特领的时候,那位有名的猎巫将军刚刚完成“焚烧城堡引动地震”的壮举。

  通往城堡正门的道路断绝成悬崖,其他方向的大门道路同样被草木巨石淹没。

  而卢努倍尔,这个只背着一把琴、一个包裹的吟游诗人,从无路的山林里生生爬上了城堡。

  夕阳将沉,暮色哀哀,满身尘土的吟游诗人坐在大门前,弹唱起他的琴歌。

  他唱到日落月升,直到城堡大门洞开一隙。

  卢努倍尔成了超凡隐匿后,唯一一个转化的新生者。

  只可惜……

  理想者渴求童话,现实却消解幻想。

  时间不止会增长智慧,还能催发疯狂。

  洛伦·弗罗斯特抬手倾杯,杯中积着盈盈月光,如水滑入他的喉咙。

  曾经孤身攀上山顶的吟游诗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伯爵曾庇护过罗伊斯最后的血脉。他寻找到了这一血脉的传承者,看护了他们二百余年。

  这当然是有目的的,但这并未能如他所愿,未能让他见到伯爵。于是在二百年不见伯爵有所反应后,卢努倍尔又亲手掐死了罗伊斯血脉的最后继承人。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伯爵。

  “罗伊斯……”洛伦·佛里思特见到卢努倍尔的时候正在花园里,他注视着一片盛开的金盏,那一年的雪下得晚了些,这些橙红明艳的花才刚盛开没多久,就盛上了一层冰雪。

  “我从未在意过这支血脉的传承。”洛伦·佛里思特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如常。他既不动怒,也无嫌恶,甚至都没有抬头,仿佛卢努倍尔所行对他来说不比观赏那些钻出冰雪的金盏更重要。

  “但您无法容忍我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来试探您。”卢努倍尔低声道。

  “看来你很清楚。”

  “是的,”卢努倍尔抬起头,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是的!您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您为何不这样做呢?您在十三世纪的所行,明明是与那些人不一样的!”

  洛伦·佛里思特却只是嗤笑一声:“那么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卢努倍尔沉默不语,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洛伦·佛里思特颇有些厌倦地看着他,来之前他多少还有些期待曾经那个在他城堡前弹唱入夜的吟游诗人成长成了什么模样,现在却只看到一个天真、偏执,看上去坚韧不拔,实际上却脆弱得可笑的灵魂。

  ……

  夜刚过半,空荡的石杯里重新缓缓积蓄起月光。

  城堡中一面盛着恐怖的辛辣,一面安置着安宁的旧梦。

  七百年前的拉尼娅,正在梦境中行走于这座城堡的庭廊。

  “我没在夫人身边见过你。”一个男声响起。

  拉尼娅回过头,那时她还不知晓这是内勒·罗伊斯,但她记得她曾在门楼里遇见过这个年轻男人。

  在他们的领主带兵离开城堡,前往前线后,城堡内与领地中的大部分事务都被交给了领主夫人艾琳与领主的继承人埃弗里。

  由于这一缘故,城堡中的各个官员与艾琳夫人的接触愈加频繁,对她身边的人也愈加熟悉。

  拉尼娅并非真的女仆,但她的存在艾琳也是知晓的,更何况,上一次在门楼中时,洛伦·佛里思特公爵为她做了证明。

  拉尼娅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内勒的质疑:“既然您有疑虑,何不向夫人询问?”

  内勒退步了,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拉尼娅转身离去。

  她心中突然一痛,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恨与悔痛突然茫茫漫上了全身。

  为何会怨恨悔痛?

  如果她对战争与研究之外的东西再感兴趣一些、如果她早能注意到那些被她所忽略的细节,后面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洛伦·佛里思特公爵明明曾对内勒说过“她没有问题”,这个男人今日又为何会再次质疑她?

  他此时质疑的,又究竟是拉尼娅,还是公爵?

  ……

  1219年,洛伦·佛里思特公爵出征的第三年。

  趁着吸血鬼内部因血红酒宴的事故而纷乱不休、势力收缩之时,公爵一鼓作气将此前三块不战而逃的领地全部收复,并在瓦尔顿侯爵与教会的支援下,借助原有的建筑建立起粗陋的防线。

  但在向曾经的罗伊斯公国内挺进之时,公爵的军队开始遇到了阻碍。

  血红酒宴虽然一次性杀死了八成在外活动的吸血鬼,但永夜之地内仍然潜藏着大量吸血鬼。

  吸血鬼们不太在意那三块领地的丢失,但它们不会让曾经的罗伊斯边境墙重新落入人类之手。

  罗伊斯的边境墙在数百年一次次的修筑中,几乎成了一座不可攻破的天险。它甚至能够在白日里自行吸纳光明的力量,于夜晚开启屏障。

  这就是为什么罗伊斯的边境墙能够阻住吸血鬼的脚步数百年,为什么它们只能以从内部腐化的方式攻破罗伊斯公国,为什么在罗伊斯被破之后,吸血鬼没有立刻大举进攻。

  罗伊斯的边境墙并未被摧垮,它仍然牢牢拦在吸血鬼与人类之间。迫使它们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与功夫,绕开边境墙的范围,从更远、更艰险的天险来进入人类国度,重新聚集成军。

  在罗伊斯边境墙失落的这些年里,吸血鬼们一直在以自己的手段破坏这座边境墙,但在侯爵位阶的吸血鬼不可离开永夜之地的现在,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将这座边境墙毁坏。

  而如果让洛伦·佛里思特重新得到了这座边境墙,谁知道他们下一次攻破这里要等到多少年后呢?

  但阻住洛伦·佛里思特进攻步伐的并不只是吸血鬼。

  战争如炉,粮草、兵甲、人命……一样一样往里填。

  原本的佛里思特领毕竟也只是一个伯爵领,虽然后来因为国王的那一道旨意,佛里思特的领地名义上已经扩张到比曾经的罗伊斯公国还有大上一倍。

  然而这些土地并没有获得积攒财富的机会,虽然在血红酒宴之后,被困城堡中三年多的民众们得以重新回到家园开始劳作,但那之后洛伦·佛里思特同样开始了出征。

  他没有时间来休养生息,吸血鬼是一个可以轻易扩张的种族,只要尖牙一咬,便可制造出无数同伴与活尸。而尤兰德也证实了永夜之地里潜藏着大量仍可离开的吸血鬼。

  如果拿不到罗伊斯的边境墙,如今取得的战果不过顷刻便会化为泡影。而他再也没有第二个“血红酒”,也再没有第二个五年来布局了。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看到这一点的。

  那些合力在佛里思特领后方建立了新边境墙的领主们,已经彻底停止了对佛里思特的支援。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边境墙,又何必为佛里思特的扩张来支付后援呢?

  因为三个领主出逃与国王那道充满恶意的分封旨意,曾经的佛里思特是个值得同情的姓氏,但在血红酒宴之后,佛里思特发起反击之后,这些就都成了令所有贵族羡慕到眼红的好运了。

  不必费多大力气,就能白得这样大一片领土。

  谁还愿意为幸运的佛里思特提供支援?他们可刚刚才建立了那座新的边境墙呢!

  哪怕是一直支持佛里思特的教会,也因为他此前的欺瞒而生出了不满在看到洛伦·佛里思特那么快就组织起反击后,任谁都能想到,这位公爵从未打算执行过他们之前说好的计划。

  但教会在对待吸血鬼的态度上,多少能够比其他领主们更谨慎一些。哪怕新的边境墙已经建起,但它的建立太过匆忙,并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也远没有曾经罗伊斯公国的边境墙更坚实可靠。

  能够多一道防线是好事。因为这个缘故,教会并没有停止对佛里思特的支援。

  而除此之外,唯一还愿意对佛里思特伸出援手的,就只有瓦尔顿了。

  可瓦尔顿领也只是一个侯爵领,多年积攒的财富同样在此前的数年战争中消耗颇多。

  若非老瓦尔顿侯爵一力支持,恐怕侯爵领中的其他贵族早已怨声载道。

  1219年,瓦尔顿侯爵遇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