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源于大雪山的纳克斯考河奔涌不息, 颠簸着舟船往来如流。

  一封来自瓦尔顿的密信随舟船而下,一路送至佛里思特领。

  然而这封本该被亲手交到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手中的密信,此时却落在了内勒·罗伊斯手中。原本负责送信的忠心使者,自然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灯烛耀耀, 内勒平静地阅读着信上的字迹。这是瓦尔顿侯爵的亲笔信, 字迹潦草格式混乱, 比起正式的信件, 这反而更像是一张便笺。

  瓦尔顿侯爵仿佛已经预感到会出事,于是匆匆写下这封密信来提醒自己的女儿。只可惜,这模糊的危险预感救不了他。瓦尔顿侯爵的死讯, 与这封密信的到来之时前后脚而已。

  内勒用剪刀将这密信的最后两行裁掉,放在烛火顶端, 看着那刚劲潦草的字迹一点点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作些许灰烬。

  “……不要离开佛里思特领。”

  风一吹, 再了无痕迹。

  内勒将剩下的部分按原样卷好,塞进木筒密封, 将之与瓦尔顿侯爵去世的消息一同带给了艾琳夫人。

  ……

  “我知道了。”艾琳垂着眼睛道。她端坐如常,只有苍白的双手与微哑的声音透漏出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

  内勒似是想要告退, 脚步却显出些许迟疑。

  “还有什么事吗?”

  “伦恩伯爵称愿为我们提供支援, 但他请您务必亲自前去商谈。”内勒取出一张请柬, “我认为这或许是个陷阱。”

  内勒在放下请柬后,就告退了。

  “母亲。”埃弗里从书房内侧转出来,担忧地看着艾琳。

  艾琳闭着眼睛,她攥着那封密信的手在颤抖着, 泪水从紧闭的眼皮下滑落。

  许久之后,她才重新睁开眼睛:“埃弗里,我要回瓦尔顿领一趟,领地内的事情,就全部交给你了。”

  埃弗里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抬手阻止,艾琳继续道:“父亲去世之后,侯爵之位应当已传给了我的弟弟。他还年轻,手腕不够,恐怕压不住领地内的其他贵族。你父亲在前线的战争正在关键时期,辎重不能断。”

  “母亲……”埃弗里低低唤道。他握着艾琳的手,声音里满含忧虑。他知道母亲曾替父亲前往其他领地进行交涉,但后来却因为某些原因回来了,并再也没有出去过。现在她要再一次离开,这怎么能令埃弗里不感到忧虑呢?

  “你是佛里思特唯一的继承人。”艾琳抚着他的头发,“你要保护好自己,决不能出事。”

  “我知道。”埃弗里说道,“您也一定要小心。”

  艾琳浅浅牵了一下嘴角,浅淡的笑像落进水里的火星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毕竟是我弟弟,我不会有事的。”艾琳说道,她看向桌面上的请柬,慢慢颦起了眉,“这个内勒……你要小心他。”

  “他有什么问题吗?”埃弗里问道。

  艾琳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但他是罗伊斯大公之子,你父亲现在正收复曾经的罗伊斯公国。那里现在名义上已经是你父亲的领地。人心……谁说得准呢?”

  “我会注意的。”埃弗里道。

  艾琳疼惜地看着他,手掌按上他的肩,曾经尚显单薄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宽厚结实,她低喃道:“你父亲从老佛里思特伯爵手中接过领地时,也才只有二十二岁,你现在比他那时还要小两岁……”

  “我会做到的。”埃弗里声音坚定。

  ……

  天将破晓,月杯隐匿。

  泽尼娅眨了眨眼睛,从迷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现在大约能记得一点睡梦中的内容,她梦见自己在城堡中行走,好像还遇到了一个人……但她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记不清那人是谁。

  泽尼娅心中只残余着些许陌生又熟悉的感情,那像是悲哀,应当是来自于七百年前的她,也许她就快要能够想起前世的事情了,但……

  泽尼娅叹了口气,想不想得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她们今天就打算离开了。在离开这座城堡之后,她还能不能再梦见前世之事还未可知。

  两个姑娘起床后情绪都有些低落,这是她们第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这样久,这座古老的城堡虽然避世又孤冷,却带给两个同样需要逃离的姑娘难得的安全感。

  不过她们早已习惯离开一处又一处刚开始熟悉的地方,一起迈入下一段旅程。真正让两人情绪都紧绷的是,约瑟夫·奈登的出现,有可能代表着她们的行踪再一次被莉娅的家人掌握。

  她们打算在吃过早饭后就向弗罗斯特先生告别,并为他这几日的招待准备好了临别礼物。

  但是,今天送来早餐的却是科林。

  两个姑娘惊讶地对视一眼。

  “昨天来的那个记者离开了吗?”莉娅问道。

  那个记者最初就是为了科林而来的,虽然这次他看起来像是放弃了上次的计划,但谁知道他看到科林后又会不会起别的心思呢?

  “他不在城堡中。”科林用那含混空旷的嗓音答道。

  因为喉咙特殊嗓音可怖的缘故,科林说话总是很简洁。两个姑娘不太明白“不在城堡中”是指记者已经离开了,还是他到庭院或山林里游逛了。

  但在她们询问前,科林已经摆摆手离开了。

  两个姑娘只好先放下疑惑享用早餐。但在用餐之前,两人先发现了一张搁在花茶碟子旁的便签,上面是弗罗斯特先生的字迹,他邀请两人在早餐后前往琴室一观。

  她们还从未去过琴室,但便签背面贴心地印着简易的路线图,并分别用玫瑰与竖琴标志出了两人房间的位置与琴室的位置。

  弗罗斯特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邀请两人参观哪里了,他今日似乎兴致不错的样子?

  “那个记者是彻底离开了吗?”泽尼娅自语道。

  “如果他这么快就离开了,会不会可能他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莉娅低喃道。

  泽尼娅抿了抿嘴唇,她不忍打破莉娅的希冀,只说道:“先吃饭吧,吃完我们去找弗罗斯特先生,先确定那个记者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她揭开餐盘盖,浓郁的香气热腾腾地扑了出来。拌着碎火腿的薯蓉咸香柔滑,小鸡腿烤得金黄微焦,栗子小蛋糕里填着玫瑰果酱……

  “我一定会想念这里的食物的。”莉娅叹气道。

  等两人吃完早餐后,按照地图来到琴室时,正听见一阵优美的竖琴声,像徘徊在山间溪上的风。

  她们不忍打断这音乐,于是放轻脚步小心地推开门。

  在见到琴室内的模样后,两个姑娘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比起“琴室”,这里更像是一个乐器收藏间。毫不夸张地说,这里与上次她们见到的那间宴厅一般的服装室也毫不逊色。

  正前方有一座舞台,上面像通常交响乐的安排那样安置着钢琴、各种提琴、笛、号、鼓等乐器,舞台下面却不是一排排的座椅,而是用错落有致的架子摆放着不同的乐器。除了那些常见的乐器,还有许多或古老或罕见的乐器,比如古时吟游诗人常带着的鲁特琴。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在侧壁上的一座管风琴。

  这种体型庞大的乐器几乎与建筑融为一体,从地面上一直攀擎到足有近十米高的屋顶。一排排银色的金属乐管被嵌在纹理自然优美的乌木边框中,边框上雕饰着精致华丽的藤蔓与鲜花。

  但它绝非扁平死板的,它自有严整对称的几何美与线条优美的凹凸,像是神庙的门廊与立柱,庄严、宏大、精妙。而在这些音管之下,则是形似羽管键琴的三排琴键与音栓。

  这是一个叫人瞧着,就忍不住期待它所能发出的美妙乐声的乐器。

  但这美丽庄严的乐器此时是沉默的,发声的是一架位于舞台边缘的竖琴,高挑的琴身线条独具张力,而坐在琴旁弹奏的,则是费尔奥娜女士。

  她半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乐声柔和音色澄清,仿佛从山林溪水上吹拂过的微风又穿过门窗,拂进琴室,扑面而来。

  于是所有的烦恼都被吹拂消散,仿佛能随着那风在山林间自由地奔涌。

  而弗罗斯特先生正坐在侧面的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碧透的茶水。

  等到乐声停止,两个姑娘才走近。

  费尔奥娜对她们露出个柔和愉快的微笑,轻盈地走下舞台坐到佛里思特先生旁边的椅子里。

  佛里思特先生对她们抬手邀她们入座。

  “您弹奏得实在太美了!”莉娅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我好像化作一阵在山野里吹拂的风。”

  费尔奥娜笑起来:“这首曲子的名字就叫做《山风》,刚刚那一段落的确是描述春日山林中轻盈自由的风的,其他几个段落则分别描述了夏风清凉、秋风凄婉、冬风凌冽。”

  “您的心情似乎很好。”泽尼娅也被那美妙的音乐带起了微笑。

  “唔……或许是因为吃得饱足?”费尔奥娜眯着眼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热茶。她喝得茶与佛里思特先生手中的茶并不一样,那仍是一杯剔透的红茶,只不过这一次加得似乎是李子蜜,散发出芬芳的酸甜香气。

  “这里的食物的确很美味。”莉娅接道。

  “很高兴能得到你们的喜欢,”洛伦·佛里思特轻笑道,“看来这几日的餐点还算符合两位的口味。”

  费尔奥娜嗅了嗅:“栗子的香气,我猜今天的早餐里有栗子糕?”

  “您用得与我们不一样吗?”泽尼娅问道。

  “我嗜辣。”费尔奥娜笑道,她举了举手中的茶杯,“不过也喜欢偏甜的饮品。”

  他们的聊天松弛又舒缓,但泽尼娅还记得她们的目的。

  “今天早上来的是科林,昨天的那位记者先生已经离去了吗?”她问道。

  “他不会再出现了。”洛伦·佛里思特带着漫不经心地笑意说道,“我对如何解决不受欢迎的客人,还算是有点小方法的。”

  这让两个姑娘都放松了些许,既然离开的这样快,那位财务状况突然好转的记者可能并非是从莉娅家人那里得来的赏金。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有些许迟疑,但她们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她们并没有足够正面抗争的力量,无论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总是要更警惕才好。

  但在她们准备开口辞别前,佛里思特先生却像看穿了她们所想一样,微笑道:“不必担忧,你们所忧虑的事情并不会发生。”

  他是如此的笃定,这让两个姑娘突然感到安定,仿佛漂泊仿徨的心终于归落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