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实验室, 并没有像其他不再使用的房间那样搬空又或是蒙上白布罩。

  桌台、座椅、木柜,以及其它一些看不出功用的器皿。这些东西都带着古老的时光印记,但仍然干净整洁,就好像一直被打扫着, 等待有人再次使用。

  但还是缺了一些东西……泽尼娅在房间中行走, 手指抚过桌面, 盛装液体的水晶瓶是空的, 柜子里应当分类装着各种材料,这个位置本该放置着书册与笔墨,角落用来休息的台子上原是摆有舒适的软垫……

  泽尼娅眯起眼睛, 模糊的视线里仿佛能够看到那些不存在的旧日影像。她走到一扇门前,那里应该是一间休息室兼小书房。

  推开门, 房间里烛光明亮,一个身材高大修长的人正坐在椅子里, 手中随意翻阅着一本书籍。

  “弗罗斯特先生?”泽尼娅愣住了。

  洛伦·弗罗斯特抬头看向她,神情毫不惊讶, 仿佛早就知晓泽尼娅会出现。

  他坐在冰冷简陋的石室中,却像在舒适雅致的小厅中, 微笑着伸手示意:“请坐。”

  但这温和有礼的姿态中却携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泽尼娅所有的疑问、猜测、担忧与警觉都被压制, 在这气势的裹挟之下不自觉地就走到了对面坐下。

  “您可以提问。”洛伦·弗罗斯特悠闲地坐在那里,他甚至还在随手翻着书页,仿佛这是老朋友之间随性的闲谈。

  泽尼娅能够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思维,她知道自己该更警醒, 一切疑虑都像写在白纸上的黑色墨迹那样清晰的在她脑海中滑过,但她却无法自控的放松下来。

  当洛伦·弗罗斯特不再掩饰他的气场,那强势的力量如温暖的泉水,令人肢体松弛、身心舒缓,每一寸肌体都在诉说着安适,令她连一丝一毫的抗拒都生不起来。

  泽尼娅甚至感觉,如果对面的人愿意,她连头脑都会陷入那种迟钝温软的松弛中。

  但她现在的思绪还是清醒的。泽尼娅以明澈的眼睛观察着坐在对面的洛伦·弗罗斯特。

  对方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与观察,继续悠然地翻着书页。但哪怕处处彰显着随意与懒散,他的姿态仍然优雅迷人。他的五官很英俊,眉眼与唇边虽然留有时间的刻痕,但时光同样在他身上沉淀下醇厚的气韵,如经历过窖藏的美酒,那是年轻男士们不可比拟的气质。

  他永远镇定、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懂得享受,也同样懂得克制。也许泽尼娅能够从他身上观察出来的东西,只是他乐意展示出来的东西,又也许他并不在意这些。

  他的言语充满的暗示,毫不在意别人从中猜测出什么,因为无论如何,这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像泽尼娅现在这样平和地坐在这里。

  她无法拒绝他。

  泽尼娅缓缓吸了一口气:“您早知道我会来到这里?”

  “这并不难猜。”洛伦·弗罗斯特放下书,颇有兴致地开始这场谈话。

  “仅仅是靠猜测吗?”泽尼娅注视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您是否,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以至于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我并不曾遮掩过这一点。”洛伦·弗罗斯特勾起嘴角。

  泽尼娅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的确如此,但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那修饰繁复的用语习惯与喜欢吓唬人的小玩笑,使那些充满暗示的语言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比喻。

  “您曾表达过您相信超凡的存在。”泽尼娅垂下了眼睛,但很快又重新抬眼看向他,“您是否已经接触过这种力量了呢?”

  “比如?”

  “比如,灵魂。”

  洛伦·弗罗斯特笑起来:“您完全可以问得更直接些。”

  “每一个婴儿在刚降世时都一无所知,但那并非如人们所形容的纯如一张白纸。他们在降生时就己拥有涂染过无数个前世印记的灵魂,只是被迫遗忘了曾经。”

  “但存在过的必留痕迹,那些被掩埋的记忆,偶尔也会重新浮出水面。”

  “偶尔?”泽尼娅重复道。

  “偶尔。比如,接触到曾经与自己有关的事物。”洛伦·弗罗斯特答道。

  泽尼娅沉默不语,她本该说些什么,哪怕早有猜测,但在终于确定时,总该有些感慨、惊讶、恍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反应。但那如温泉般舒适的氛围一直包容着她,令她如此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而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又是什么时候觉察到这一点的呢?泽尼娅回忆着来到城堡后的经历,问道:

  “您一直在引导我回忆前世?”

  “在这沉寂到令人厌倦的城堡中,您的到来对我来说是有趣的惊喜。”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他说得是如此理所应当,舒缓柔和的语气令人生不起恼怒,哪怕被知晓自己被刻意引导过,泽尼娅也无法对对面的人产生不快,她只是盯着洛伦·弗罗斯特,眼神间转过微妙复杂的变化。

  被注视着的洛伦·弗罗斯特摊开修长的十指,带着笑意的声音笃定道:“这并不违背您的心意不是吗?我曾对您说过:如果您抗拒它们,它们就不会出现。”

  泽尼娅蜷在椅子里,这样放松的感觉太过近似于老朋友们在下午茶时的闲谈,而心中又对弗罗斯特先生有着莫名的熟悉与亲近之感。洛伦·弗罗斯特这样笃定的模样,倒让她生出些许恼怒来。

  “看来您知晓的远比我以为的多,既然如此,您为何不把它们直接告诉我呢?”

  “我同样说过:”洛伦·弗罗斯特翘起嘴角,“好奇是种珍贵的情绪,我并不想过早地终结您在这一过程中的享受。”

  泽尼娅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抱怨似的说道:“这样对待一位女士可不是待客之道。”

  “好吧,既然您一定想要知道……”洛伦·弗罗斯特敲了敲指尖,他将摊开书籍搁到桌面上,他似乎在郑重的沉吟着,在泽尼娅期待的目光中说道,“过于丰厚的养料会使玫瑰凋零,过于丰沛的水流会使江河溃堤。”

  泽尼娅瞪大了眼睛。

  洛伦·弗罗斯特一笑,他再次摊开瘦长优美,戴着数枚精致华美戒指的手:“凡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当您想要追寻什么的时候,首先要确保自己有盛装它的能力。适应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所以您并不打算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信息?”泽尼娅瞪着他。

  “唔……我想我说得已经足够。”洛伦·弗罗斯特站起身,垂下的灰蓝色眼眸中带着些许轻快的愉悦,“您可以在这座城堡中自由的探寻,这对您来说远比直接接受过量的冲击要好得多。”

  他向泽尼娅彬彬有礼的告别,脚步轻捷地离开了房间。

  泽尼娅瞪了那背影半晌,才慢慢从过度松弛的氛围中脱出,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转回头才发现弗罗斯特先生的书籍还摊开在桌面上。

  他是忘了带走,还是刻意将之留下?

  泽尼娅伸手拿过书籍,那是一本诗集,摊开的那一页的诗文中,有两行她十分熟悉的句子:

  “过于丰厚的养料会使玫瑰凋零,”

  “过于丰沛的水流会使江河溃堤。”

  所以……弗罗斯特先生刚刚的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随便从诗集中找了个理由来敷衍她?

  泽尼娅叹了口气,把书籍放回原位,熄灭烛火后,提着灯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闭时带起了气流,书页轻柔地翻过了下一页:

  “你逝去时依然那么美,”

  “即便消逝却从不枯萎,”

  “如流星划过长空,”

  “坠落之际最光辉。”

  ……

  莉娅在藏书室中翻找资料,她打算找好可能有用的书后就进旁边的小阅览室。

  但这些古籍实在太多,内容也不一定有用,她只能看着书名选取,大致翻阅确定是否可能包含着自己想要的资料后再确定。这样下来的效率很慢,莉娅一时沉迷没有注意时间,等她听到开门声时,才发现科林已经走进来了。

  莉娅僵住了。

  她上次和科林见面还是在三天前,那时科林一见到她就躲进阅览室了,连书都没有拿。莉娅不想对科林造成妨碍,因此才打算找好书后进阅览室。没想到找书的时候太过专注,一不小心就拖延到现在,又碰上科林来这里了。

  正在莉娅纠结该怎么办时,科林却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躲进阅览室,而是如往常一样选了自己的书,在习惯的位置上坐下。

  科林这是自己想通了吗?莉娅有些惊讶,但这是好事情,她对科林笑了一下,继续自己的忙碌。

  莉娅现在查的事情不是七百年前,而是四百年前的那场大地震。

  虽然泽尼娅说不用特意寻找,但莉娅感受得到她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还是好奇的,而且……

  莉娅又想到了那一天,他们在城堡大门前所见到的那一幕。

  天地壮丽,泽尼娅栗褐色的长卷发被风扬起,她向着断崖边走去,米色的裙边在暮光中模糊,纤长的身形浸润着温柔的光,要融化在落日里。她脸上怔忪的神情遥远又模糊,像遗忘了归处与家乡。

  莉娅知道泽尼娅对这座城堡有些特别的感受,她们讨论过这个,既然泽尼娅想要寻找,莉娅也想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她。

  她翻阅着典籍时,四百年前的文献语言不再那么生僻艰涩,但零散不成体系的记载仍然令莉娅感觉到吃力。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科林,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询问他。

  她不知道科林现在是怎样想的,如果她主动向他开口会不会再次使科林想要躲避?

  但科林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他抬起头,那双掩映在杂乱眉毛下的棕黄色眼睛与莉娅的眼睛对视,许多传说中都说恶魔拥有一双邪恶可怖的黄色眼睛,像冰冷狡诈的蛇瞳,然而科林的眼神是温和的。

  莉娅停顿了一瞬,将书籍递过去向他询问。科林像之前那样给她解答,好像已经不再在意那天的对话。

  这让莉娅松了口气,她向科林道谢。

  “你……”科林停顿了几秒,才清了清喉咙继续咕哝着问道,“在查,四百年前?”

  “是的。”莉娅的眼睛亮了亮,“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科林点了点头,他有些僵硬的开始解释,但很快就变得顺畅。

  四百年前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这场地震造成了很多后果,可那并不是独立于佛里思特领的事情,那是一整个时代的挽歌。

  作者有话要说:后四句诗节选自拜伦的《And thou art dead,as young and fair》

  And thou wert lovely to the last;

  Extinguished, not decayed;

  As stars that shoot along the sky;

  Shine brightest as they fall froh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