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了国王。”艾琳说道。

  “纳什伯爵是国王的人。”洛伦·佛里思特迅速反应过来。

  国王出行到他人领地这样的事情很难被掩盖住, 但瓦尔顿侯爵和艾琳并没有提前得知这一消息,否则艾琳绝不会前去的。

  但国王的行踪却偏偏被隐瞒住了,这意味着他并没有携带多少侍卫与随从,他信任纳什伯爵。

  国王闹这样一出显然不可能是为了见一个此前从未接触过的领主夫人, 他有更重要的目的, 将艾琳骗去见面应当只是他临时起意。

  洛伦·佛里思特了解自己的妻子, 他能够从艾琳身上看出厌烦与不快, 她受到了冒犯,但并没受到伤害。

  “他做了什么?”洛伦·佛里思特冷静问道。

  “我不清楚。国王表现得好像自己只是因为一时荒唐才隐瞒消息来到纳什领,我确信他们在谋划着什么, 但没有机会探查出来。”艾琳皱着眉,漂亮的蓝绿色眼睛里透出遗憾来。

  那毕竟是在纳什伯爵的领地, 她虽然聪慧,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找出什么线索来。

  “不, 我问得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艾琳一怔, 她抬起头,洛伦灰蓝色的眼睛中隐隐透出关切, 这让艾琳心中一暖。

  她扬起眉, 神采骄傲:“他可做不了什么, 哪怕他是国王。”

  她是侯爵的女儿,一位实封公爵的妻子,地位带给她天然的力量,而她同样拥有利用这力量保护自己的智慧。

  “他把我当做可以轻易受他愚弄的浅薄妇人, 意图用珠宝与蜜语追求我。”艾琳讥嘲道。

  洛伦怔了一下,慢慢道:“我是不是该表现一下愤怒和嫉妒?”

  艾琳笑起来,她已经不是个年轻姑娘了,可那双明丽的蓝绿色眼睛仍然明澈。她把整理好的资料与信件交给洛伦,有些可惜地看着它们:“如果不是这件事,我原本能够做得更多。”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漫长的旅途之后,你需要好好休息。”洛伦声音柔和。

  艾琳的确有些掩饰不住的疲倦,她的工作虽不是什么体力活,却十分消耗心力。摆脱国王也并非像她表现的那么轻松,那是在纳什伯爵的领地中。而之后随着行船匆匆赶路回到佛里思特领,更是加深了疲惫。

  洛伦离开了房间,温和的神色在关上门后一点一点沉肃下来,眉眼间凌厉如刀。

  国王……

  ……

  伯爵倚在宽大的沙发里,眼眸半垂,夹着酒杯的手指许久未动,像陷入了一场沉思。

  尤兰德停在小厅外,脸色难看得像刚吞下一杯苦瓜汁。

  谁又招惹伯爵不高兴了?

  虽然伯爵从不迁怒,但那暗沉的威势就像暗夜倾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避开,然而尤兰德此时却有消息不得不报告,而那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在尤兰德纠结万分的时候,伯爵低沉柔滑地声音响起:“什么事?”

  尤兰德只好硬着头皮走近。

  这次的消息与他的失职有关,在几天前,伯爵处理了老锡特尼之后,尤兰德惊觉自己忽视了那帮老家伙太久,于是花了几日将他们重新收拾了一圈。

  然后,尤兰德就发现了一个已经在暗中流传甚广的传言:洛伦·佛里思特大人并无实现永夜预言的意愿。

  这种流言的解读可轻可重,但放出流言的人显然并不是怀着好意,流言的味道一点一点就变了……

  永夜之于吸血鬼,就如同神国之于虔诚的信徒。若是神国有降临于世的可能,却偏偏被人阻止,狂迷的信徒们能做出什么,也不是多难猜的事情。

  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尤兰德竟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这流言的发酵。

  他正紧张着,却见伯爵低笑了一声:“真是粗劣到让人提不起兴致的手段。”

  尤兰德眼神有点茫然,不明白这样可以造成颠覆可能的苗头为何会被评价为粗劣。

  伯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觉得有多少执着于永夜的家伙?”

  尤兰德脑子没转过弯儿来,伯爵也没有提点他的意思,只是打发时间似的问了问舞会的筹办情况。

  那并不只是一场娱乐的聚会,同时也是纳入新族裔的见证。尤兰德答了两句,突然恍然大悟。

  信徒渴盼神国是因为相信神国没有苦痛,吸血鬼渴盼永夜是因为永夜中没有能杀死他们的太阳。

  可是从七百年前伊始,恐惧光明噬血无度的吸血鬼已经成为过去时,只有古老传承下来的吸血鬼们还延续着对永夜的执着,而新诞生的族裔对这个预言大多也只是听听而已。

  可那些传承自更古老的吸血鬼还剩下多少呢?

  尤兰德怔了一瞬,在发觉自己的停顿后,正想继续说下去。

  但伯爵却先开了口,灰蓝色的眼睛里饶有兴趣:“若我要阻止永夜降临,你打算怎么做呢?”

  尤兰德沉默了片刻:“什么都不做。”

  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尤兰德此前从未思索过这个可能,虽然他此前便隐约觉察到了伯爵可能并不想让永夜降临,但他从未真正的想过自己要怎么做。

  然而在刚刚伯爵提问时,尤兰德却发现自己并不想做什么来改变它,哪怕他曾如此的确信那个预言。他已不必恐惧太阳,对战争或奴役也没什么兴趣。

  能够在不算酷烈的阳光下轻松行走,能够享受人类的新鲜玩意,利用他们的规则轻易攥取财富……

  永夜,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地方。

  就连他都已经如此作想了,其他的老家伙们呢?又有几个愿意为了遥不可及的“永夜”对上深不可测的伯爵?老锡特尼的灰烬才飘散没几日呢。

  那一日伯爵所展现出来的手段,足以令人震慑。七百年了,吸血鬼们有多习惯于阳光,就有多恐惧于回归过去的日子。

  而当这些因贪婪而裹足的家伙又因为贪婪而想要伸出试探与侵占的爪牙时,老锡特尼和卢努倍尔的下场足以令他们退缩。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那些没什么更进一步可能的小动作,也确实只能称得上小打小闹而已。

  “您的智慧深邃如海。”尤兰德弯了弯腰。

  伯爵发出一声冷淡的哼笑:“减省你恭维的口舌吧,不要使我厌烦。还有什么事?”

  “费尔奥娜阁下想要提前拜访。”尤兰德送上拜帖。

  伯爵盯着那张帖子,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在尤兰德几乎要抵御不住着沉沉的压力时,才浅淡的“嗯”了一声。

  这算是同意了,尤兰德松了一口气,他谦恭地退出了房间,消失在阴影里,等他再次出现时,已位于一处遥远的庄园中。

  一位端丽的女士正站在窗前,出神地看着明澈的夜空。

  尤兰德从门口的阴影中现身,他还没有出声,窗前从始至终没有转过头的女士已经开口:“怎么样?”

  “费尔奥娜阁下,”尤兰德毫不在意她的态度,致意之后就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伯爵同意了。”

  “他的态度呢?”费尔奥娜问道。

  “一如既往。”尤兰德答道。

  费尔奥娜闻言转头看向他,端庄美丽的面孔上带着些许令人心碎的担忧:“仅此而已吗?”

  尤兰德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他一向不乐意与这位阁下打交道。费尔奥娜聪明、美貌、强大,且很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

  她与伯爵同一个时代诞生,是少数几个由伯爵亲自转化而来的族裔,而伯爵也确实一直对她有几分优容当然,这同样建立在费尔奥娜的知晓分寸上。

  尤兰德确信她和伯爵之间发生过某些隐秘,但费尔奥娜在这七百年间从未透漏过一丝半毫。

  她在七百年前就曾协助伯爵收拾过那时还没领悟到屈服的吸血鬼们,尤兰德见识过她绵密狠厉的手段。不是没有不知死活的家伙对曾经的隐秘感兴趣,但不必伯爵出手,费尔奥娜就将他们收拾了个干净。

  其他人唯一所能知晓的,就是位阁下一直爱慕着洛伦·佛里思特伯爵,七百年持续,从无间断。

  费尔奥娜从未掩饰过这一点。

  作为生命漫长的存在,吸血鬼们很少克制自己的欲望又或是坚持什么操守,有什么必要呢?漫长的时间总是需要一点调剂的,很多吸血鬼都乐意维持一段时间不定的亲密关系,这算得上是一种互取所需。

  而像费尔奥娜这样的美人,只要她乐意,很难有谁拒绝她。然而美人痴心不改,至于伯爵,他从未动过心,甚至连一点找乐子的短暂亲密关系都没有试图维持过。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总是淡漠凌冽如不染鲜血的刀锋。

  尤兰德无意探寻伯爵的隐秘他曾经自以为有分寸的作过死,但在那一次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他同样也不敢透漏伯爵的消息,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在面对费尔奥娜时,拿捏着其中的分寸就格外疲惫。

  但在这几日在收拾那些手伸得太长的家伙时,他向费尔奥娜求助过,也因此不得不答应替她送上拜帖的要求。

  “我已经告诉过您,那两个小姑娘不是您所担忧的人。她们对您造不成威胁,事实上,我不觉得有任何人能够造成您所担忧的情况。”

  “是吗?”费尔奥娜问道。她双手交握在身前,身姿优雅而端庄,但笼罩在阴影中的眼睛却燃烧着惊人的执着,“这一次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旧,下一次会是艾琳吗?”

  尤兰德在心底皱了皱眉,面上的神情却温和而疏离,提醒道:“您多虑了。大人从未寻找过她,您最好也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费尔奥娜神色松开,轻轻勾了一下嘴角:“我知道。”

  她似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重新转头看向夜空:“您可以离去了。”

  ……

  浩瀚的夜色逐渐沉落,光辉的太阳重新升起,在又一次的光与暗的交替中,泽尼娅从睡梦中醒来。

  她仍然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可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和莉娅在早餐后分开,莉娅再一次前往藏书室,而泽尼娅有自己追寻的方法。

  她带上镶嵌好琥珀的银质护符,独自前往城堡的地牢。

  泽尼娅仔细观察着地牢,想要从中寻找到是什么令自己当时听到那三句预言。

  空荡的牢房中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那些被敲成扁条状的栏杆本身就蕴含了足够多的信息,上一次泽尼娅没来得及研究上面的花纹,但这一次她有足够的时间。

  泽尼娅带了灯来,她凑近去看那乌黑扁平的栏杆。黑色金属上的花纹细密难辨,泽尼娅伸手触碰它们,用指尖敏锐的触觉在脑海中勾勒出它们的形态。

  她认得它们,在那本曾令她失神的古老笔记上,泽尼娅曾见过某些与这些符文十分相似的记载。

  但在泽尼娅指尖向下移动时,却突然感觉到些许不对,她用力在栏杆上摩擦了几下,垂头看向指尖,那上面沾染了些许黑色的痕迹,而被她摩擦过的栏杆颜色也变得浅了些,透出些许晦涩的金属光亮。

  这不是什么不知名的黑色金属,而是表面氧化过度的银!

  泽尼娅再次感受到,那种从心底升起的兴奋与战栗。

  如果不是配合符文确实有实用功能,谁会用这种贵金属来奢侈地给牢房栏杆做镀层呢?这里的确曾关押过某种“邪恶”的存在,它们会恐惧刻上了符文的银。

  泽尼娅触碰着口袋里修好的银质护符,也许最初的她在发现这个后会想要逃离,但现在她只想追寻。她闭上眼睛,令自己沉浸在那莫名的感受中,随着灵魂深处的熟悉感迈开脚步……

  泽尼娅触摸着面前的石壁停下,她睁开眼睛,用力一推。

  古老的暗门开启,幽邃的声音如巨石滚落。她提着灯向新出现的甬道内走去,心中没有任何恐惧。

  “……来……拉尼娅……”

  黑暗……如此包容、如此熟悉……

  泽尼娅走到暗道尽头,推开那扇古老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