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伯爵的城堡【完结】>第56章 (三合一)

  话题转跳太快, 莉娅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泽尼娅昨天上午就开始发烧,除了中途醒过来的那一次,直接睡到了早晨,午餐和晚餐都没有吃。

  今天的早餐准备有浓稠顺滑的燕麦粥、调进鸡汤的土豆泥、用鸡蛋和牛奶制成的软嫩香甜的布丁、各种绵软适口的小点心, 还有一大杯果汁和一壶滚烫的药草茶。

  泽尼娅只吃了一碗粥和一些土豆泥, 等到胃中不再饥饿后就停了下来。她去了浴室, 打开热水, 让温暖的水流洗去一身黏腻。

  热水蒸腾起白色的水雾,在瓷砖与镜面蒙上一层水汽。

  泽尼娅躺进浴缸里,在迷蒙的水雾中闭上眼睛。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一些碎片式的梦境画面在她脑海中浮动, 像是没洗干净的录像带,偶尔闪现的画面无法连成完整的故事, 但它们所带来的情感仍然残留在她胸腔。

  泽尼娅很少生病,在她和莉娅离开女子学院后, 哪怕是被大雨浇得狼狈又或是被迫顶着风雪赶路,她也最多只是感冒而已。

  地下室的一点低温会令她发起高热吗?还是……有别的原因呢?

  泽尼娅想起她在地牢中听见的三句预言, 它们是如此的清晰,泽尼娅确信那不是幻听。

  此前她曾数次失神, 在藏书室翻阅笔记时、在修复银牌时、在看见断崖时……它们带给了她一些奇异的感受, 但就像隔着一层浓雾, 那些情感遥远且不真切。

  发烧时的高热像炽烈明艳的阳光,将迷雾灼散。泽尼娅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接触到了那些感情,就像它们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城堡在向她讲述古老的隐秘,泽尼娅想要聆听, 可她似乎并不只是一个聆听者。

  泽尼娅按上胸口,一个聆听故事的人,会因为故事而产生这样真切而剧烈的疼痛吗?

  她是不是与这座城堡有什么联系?

  泽尼娅睁眼看向一旁的镜子,蒙着水汽的镜面只能照出一张朦胧的面孔,像是泽尼娅……又像是另一张面孔。

  ……

  莉娅把点心和饮料留下了,泽尼娅刚醒不好一下吃太多,但如果只靠她吃的那点东西,不到中午肯定会饿的。

  昨天她几乎要吓坏了,泽尼娅突然发起高热,怎么都叫不醒,也喂不进去药,她只好向弗罗斯特先生求助。城堡里没有医生,但好在弗罗斯特先生懂一些医术。

  莉娅还记得自己找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时是怎样的恐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泽尼娅的体温已经逼近了103华氏度(约39.4℃),而且还在一直往上走。莉娅恐惧得心脏发疼,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泽尼娅了,而她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幸好,在喝下那杯加了药剂的茶水后,泽尼娅的体温就稳定了下来,并开始一点一点下降。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惊慌,洛伦·弗罗斯特并没有离开。莉娅在泽尼娅的体温降到安全线之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弗罗斯特先生忘到了一旁。

  但洛伦·弗罗斯特并不在意。他坐在小厅中的沙发上,姿态安然。那不是浑不在意与冷漠所表现出来的松弛,而是一切尽在把握的镇定。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坚实镇定的模样,就像上次在山林中遇到狼群一样,让人忍不住产生这世上是不是没有任何事能够让他举止失措的疑问。

  但这样的姿态无疑是令人安心的。莉娅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不必如此,你们是我的客人。”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声音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魔力,目光在莉娅攥着胸前口袋的手上一点,“也不必担心,她不会有事。”

  莉娅这才注意到自己又习惯性地摩挲起口袋上绣着的圣纹,她把手放了下来。救治病人的医生的功劳,但人们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总免不了寻求依靠,哪怕是像虚无缥缈的神明寻求同样虚无缥缈的希望。

  “冒昧询问,我可否知晓这个口袋里装得是什么呢?”洛伦·弗罗斯特将莉娅从令她焦灼的话题上引开。

  莉娅摘下口袋,从中取出那颗光滑温润的铜骰,递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面前。

  洛伦·弗罗斯特似是惊讶地挑了挑眉。

  莉娅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把这铜骰装在绣有圣纹的小口袋里,通常这样的口袋是用来装有护身符、念珠、又或是几段经文的。或许还会有其他别的什么,但怎么都免不了与教会相关,更何况她还时常攥着这个口袋祈祷。而一个骰子,怎么看都不像与神有联系。

  “很特别的选择。”洛伦·弗罗斯特评价道。

  “是家中长辈赠予我的礼物。”莉娅说道。

  “介意说说吗?”洛伦·弗罗斯特询问道。

  “是我的祖母。”莉娅抬起头,眼睛向上看去,神情怀念又复杂,“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好像很虔诚,但又总有些古怪之处。她好像很爱我,但有时又让我有些害怕。”

  “她总是告诉我说,只有虔诚地遵循神明的教诲,才不会致使自己遭逢厄难。而如果我是个好姑娘,神明会庇佑我的。”

  “有一次……我忘了是为什么,但那一次我很害怕,她温柔地安慰我,那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一次,她把这个交给我,并告诉我说那些厄难不会落到我身上的,因为神明会赐予我好运。”

  莉娅盯着那枚铜骰,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似的说道:“我戴着它可能只是因为习惯了吧。毕竟,我现在可算不上是个标准中的‘好姑娘’,神明又怎么会赐予我好运呢?”

  洛伦·弗罗斯特捻着铜骰在指尖灵巧地翻转了几圈,说道:“或许您选择它,正是因为它看起来与教会最不相干呢?”

  莉娅怔了一瞬,她惊讶又迷茫地看着洛伦·弗罗斯特,好像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但洛伦·弗罗斯特只是一笑:“人们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安慰与希望,当您并不真的相信那无所不能的存在能够帮助你时,自然也就不愿意遵循他所定制的律条。既然如此,您所信仰的与向之祈祷的究竟是什么,还有什么在意的必要吗?”

  莉娅瞪大了眼睛,她结巴起来:“您是说,您的意思是……”

  “唔,或许这话在您看来有些大逆不道,但我想您是理解这意思的。”洛伦·弗罗斯特微笑道,“并非神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神。”

  “因为人们需要神。需要这样一个存在来规范举止、传播道德,并且,在遭受苦难时拥有一个能够给予自己继续忍受现在的生活的理由。于是人们虚构了这样一个能够安抚自己心理的存在,这固然源于脆弱,但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既然如此,代表神的究竟是一个符文还是一个骰子什么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莉娅说不出话来,她望着洛伦·弗罗斯特,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恐惧,因为她对此心生向往。就像人们原本不会恐惧一片美丽的湖泊,直到他们发现自己生出想要投身于其中的渴望。

  她在那近乎狂妄的观点中,见证了她无法抵御的自由。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像一泓被迷雾笼罩的湖。

  “您的同伴应当已经痊愈了,那么我也该就此离去。”洛伦·弗罗斯特却轻轻巧巧地换了话题,仿佛并不清楚自己的话对面前的信徒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又或是对此浑不在意。

  他起身告别,高大的身材显出天然的压迫力,优雅的仪态却又将之巧妙地收敛。

  在离去前,他问道:“无意冒犯,您现在迷茫的,或许在最开始时,就已经做下了决定您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房门轻巧地落锁,莉娅去看过泽尼娅,她的体温确实已经恢复了正常,正沉沉地睡着。

  莉娅没有打扰她,悄悄离开了卧室。那枚铜骰被洛伦·弗罗斯特放在桌面上,莉娅盯了它半晌,慢慢将之攥紧掌心。

  她真的忘了吗?还是只是不想记起呢?

  在那些模糊成片段的记忆里,有一个被拖进阁楼锁起来的人,与可怕的挣扎和尖叫。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吓人。祖母将她揽紧怀里,柔和低哑的声音温柔地安慰她:“只要你做个听话的好姑娘,你就不会遭遇厄难。”

  不会遭遇什么厄难呢?莉娅不知道,但慢慢的,她就能够猜到了。

  她在祖母的手臂上,看见过那些疤痕。

  那双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它是温暖而柔软的,将一枚铜骰塞进她的掌心。

  “你要做个听话的好姑娘。”

  ……

  “我想向弗罗斯特先生道谢。”泽尼娅说道。她身上还带着浴后湿润温暖的水汽,因恢复了健康而重新显露出生机。

  这是个再合理不过的想法了,但莉娅却产生了迟疑。

  “莉娅?”泽尼娅疑惑地看着她。

  “我想留在房间里。”莉娅说道。她现在不太想见到洛伦·弗罗斯特先生。

  “发生什么了吗?”泽尼娅敏锐地觉察到莉娅的别扭。

  “没有。”莉娅迟疑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但泽尼娅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说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这让莉娅松了口气,她留在房间里整理笔记,泽尼娅则离开房间寻找弗罗斯特先生,她并不太想动用摇铃麻烦科林又或是是罗齐娜,只是在城堡中独自行走。

  走过古老的石砖,墙壁上挂着厚重精美的壁毯,棚顶绘着澄澈的蓝天与纯洁干净的云朵,传说中的神明与天使们在其中落座或歌舞。一个背生洁白双翼的天使打翻了水罐,洁净的水流从顶棚一路流淌到了墙壁,在一张挂毯中汇聚成了一方湖泊,用莲叶遮蔽身体的水仙女悄悄从花瓣后露出眼睛,仰头看向天上试图抓住水罐的天使。

  泽尼娅为这精巧的构思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她来到这座城堡的第十日,这段时间足以让她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建立起足够的认知,但还不足以让她对这里感到熟悉。

  人们会为旅途中陌生的风景感到兴奋,这异于家乡的风情会让旅者接受到鲜活美妙的刺激。可泽尼娅对这座古老的城堡已经失去了惊奇,并非她已经对此产生厌弃,而是她开始感到与此契合。

  巴洛克式的宫殿里合该行走着衣裙富丽的美人儿,大教堂中的音乐总是神圣而庄重的,台地园里种植的花木必须富有对称的规则美。泽尼娅行走在古老的城堡中,她穿着的衣衫是现代的简洁利落,姿态与神情却是如此的契合这里曾流淌过的古老时光。

  廊道在时间的流逝中愈加昏暗,乐声像缓缓降下的薄雾一样悄然出现。

  泽尼娅闭上眼睛,音乐像海边永不止息的浪,一次次拂过她赤|裸的足。她在海边行走,愈加浩大的乐声纯净而饱满。

  她本该在海边驻足,聆听这音乐如观赏一支开在荆棘丛中的玫瑰,像人们在圣坛前止步。

  可她听见了残缺的音符,于是这完美的、饱满的、属于神圣的音乐突然降到人间,成为一个真实的灵魂。

  于是她向海中走去。

  泽尼娅驻足于晨室的门前,走廊是暗的,黄昏从门缝里射出一线金色的光,如瀑布上那一线开启的金色天门。

  残缺的音乐从对面的世界传来,像一个随性的邀请,又或者只是淡漠地站在那里,等待来者向他靠近。

  泽尼娅推开那门,在一线扩开的金色光芒中,那音乐落下了最后一段尾调。

  弹奏者从琴键上移开修长的十指,被裹在墨蓝暗纹的黑色马甲里的躯体挺拔流畅。

  “下午好。”洛伦·弗罗斯特从琴凳上转身,“我很高兴看见您恢复健康。”

  “下午好,弗罗斯特先生。”

  泽尼娅从音乐带来的幻境中脱离,她压下心中的怅然若失,向洛伦·弗罗斯特道谢。她走进房间,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只是在门口一顾,并没有看清房间内的布置。

  黄昏时暖金色的光芒从明澈的玻璃窗外洒落进房间,这里并没有过多的摆设,在开阔明亮的空间里,只有一架双排羽管键琴与一张收着乐谱的矮桌兼书架。

  但泽尼娅却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大片洁白的玫瑰在窗外绽放,泽尼娅确信这就是她每天晨起时都能从窗外看到的玫瑰花田,但在她和莉娅的房间中,她只能远远的凝望着它们,而在这间房间,它们近得好像只要推开窗就能嗅到玫瑰的芬芳。

  洛伦·弗罗斯特看了看窗外:“您对那里感兴趣?”

  “是的,那很美。”泽尼娅说道。她突然恍惚着忆起昨天发热时,从流淌的雨水的窗户向外看到的黑色,那是弗罗斯特先生吗?他为什么要在下雨的时候前往花田呢?

  “昨天下雨的时候,您在那里吗?”泽尼娅问道。

  “是的。”洛伦·弗罗斯特看出了她的疑惑,于是向她发出邀请,“您想去那里看一看吗?”

  泽尼娅接受了这份邀请,她对那片玫瑰花田也向往许久了。

  被雨水洗过的玫瑰在日暮时金色的阳光下显得纯洁而神圣,它们生得很高,大约到泽尼娅的胸口,茂盛的玫瑰丛中掩藏着供人行走的小径,但在走进花田里时,泽尼娅才发现,被玫瑰掩藏的并不只是小径。

  一块块洁净方正的石板分散规律地排列在小径旁,上面刻着一个个不同的姓名。

  “这里是家族墓地。”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声音轻柔和缓,与吹拂过的轻风几乎融为一体。

  泽尼娅感到自己的心震动了一下,她转头看着这座特别的墓园。

  每一块墓地都没有竖起来的墓碑,逝者的姓名被刻在洁净的石板之上。绽放的白玫瑰将悲伤与冷寂掩去,以洁白的花瓣诉说庄重与肃穆。

  用美丽的玫瑰花田拥抱悲伤与死亡,让逝者在静谧的美丽中安睡。死亡仿佛不再是可怕与冰冷的,它仿佛一场安宁美丽的长睡。

  她垂下头,石板寂静地躺在花丛中,当上面只刻着一个姓名。

  通常墓碑上除了逝者的姓名与生卒年,还会刻上一段生平,又或者是一句话,来自于逝者的亲眷又或是本身。

  泽尼娅静默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只有名字?”

  “真正缅怀这个名字的人,并不需要从墓碑上认识生平,而其他人,从墓碑上认识一个已逝之人又有什么必要吗?”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可是,人们总是会希望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什么痕迹。

  泽尼娅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在来到这里后,他的神情就一直是浅淡的。

  泽尼娅并不想,也并不觉得这里是个可以讨论那些事的地方。

  但洛伦·弗罗斯特仿佛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

  “被遗忘并不是什么需要恐惧的事情。”他说道,“这世上永远有人在诞生,永远有人在死去。记忆是珍贵的,应当留给更值得珍重的东西。”

  风轻柔地卷过花田,白色的瓣温柔地摇曳着,像来自逝者的安抚。

  被收拢在花蕊中的雨露顺着柔软的瓣滑落,滴到泽尼娅的手背上。她垂下眼睛:“在这样的地方,好像能够感受到抚慰。”

  “也许吧。”洛伦·弗罗斯特说道。他的神情很淡,目光如落在遥远的彼方。

  “您不这样认为吗?”泽尼娅问道。

  “也许这里看上去足够安宁美好,以至于令您对死亡产生了某种平和美好的祈愿。”洛伦·弗罗斯特说道,“对我来说,这里不过是一场骗局。”

  骗局。这个词似乎有些太过严厉了,泽尼娅看向洛伦·弗罗斯特,他高耸的眉骨在暮光下投出阴影,锋利的眉想要刺破些什么似的。

  “对于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躺在结实美丽的墓地中又或是潦草粗陋的草席里有什么区别吗?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已经无法感受它们的区别,其中需要珍重对待的灵魂早已离去。”洛伦·弗罗斯特说道。

  “墓地不过是给活人的自我安慰,只有双方生时共同的回忆才是有意义的联结,而这些死后的花巧,不过是为了自我欺骗罢了。”

  泽尼娅默默无言,他们在开满白玫瑰的墓地中静默地行走。

  她该说什么呢?又能够说什么呢?人人都能说出几句或深刻或浅白的大道理,可谁会用这些东西把自己剖得那样深呢?

  洛伦·弗罗斯特停在一块石板前:“这是我妻子的墓地。”

  那是块洁白细腻的大理石,上面雕刻着一个纤巧美丽的名字: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

  他垂眸看着那块石板,面上的神情仍然很淡,灰蓝色的眼睛被掩在眉骨的阴影里,在愈发昏暗暮光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沉寂。

  泽尼娅没有说话,她想弗罗斯特先生是不需要安慰的。太过清醒的人看穿装点与言语的空洞,可抛却这些之后又该以何物抚慰悲伤?

  这里对于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是什么呢?他所缅怀的那个灵魂已经离去,留在石板下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可在迷蒙的细雨中,他仍来到了这里。

  温柔的风拂过安静绽放的玫瑰花田,一瓣洁白柔软的花瓣打着旋飘落到那个名字之上,成为唯一的装点。

  “我们该回去了。您刚病愈不久,不应该吹太久的夜风。”洛伦·弗罗斯特抬起头说道。

  泽尼娅无法从他脸上看出悲伤又或是低沉,他只是……如一块静默坚实的海礁。

  ……

  在泽尼娅回到房间里时,太阳已经沉落了一半,另半颗太阳鲜红透亮,连带着将半片天都浸成了红色。

  “你找到弗罗斯特先生了吗?”莉娅问道。

  “我见到了。”泽尼娅说道。她看见窗外遥远的玫瑰花田,浸着半边红艳的天空,“我……还见到了这里的家族墓地。”

  泽尼娅又想起那个落着玫瑰花瓣的名字。

  “我知道了弗罗斯特先生妻子的名字。”泽尼娅说道,“艾琳·瓦尔顿·佛里思特,我对这个名字感觉有些熟悉……”

  女性在结婚后会改为丈夫的姓氏,原本的姓氏会变作中间名。

  在安眠之地将姓氏铭刻为古老传承的写法“佛里思特”没什么可奇怪的,但那个中间名“瓦尔顿”使泽尼娅产生了熟悉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从哪里听过。

  莉娅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怔了一下,说道:“我曾同你说过一次,在十三世纪,有位瓦尔顿侯爵遇刺身亡,但却被记载在与佛里思特领的相关书籍里。”

  这个姓氏莫非和佛里思特一样传承至今,并在七百年后再一次与弗罗斯特产生了联系?还是说,这只是漫长时光后的一次巧合呢?

  “1219年,瓦尔顿侯爵遇刺身亡,死因并不清楚。”莉娅回忆道,“瓦尔顿领与佛里思特领相隔甚远,但在记载中,他死后‘不甘且忧虑的灵魂一直徘徊在这里’。”

  “灵魂、徘徊?”泽尼娅疑惑道。

  莉娅摊了摊手:“那是一本记录奇闻异志的古籍。”

  所以有什么奇怪的记载也很正常。

  在翻到这里的记载后,莉娅本想查查瓦尔顿与佛里思特有什么关联的,然而第二天因为科林躲着她的缘故,莉娅并没有在藏书室待多久,之后又遇到了那个记者,接着就是泽尼娅突然高热,因此她并没能查到什么。

  莉娅摩挲着自己的笔记,明天再去查一查吧。可是在想到那些原本会使她沉浸到忘了周围的典籍时,莉娅却没能感受到曾经的欢欣与着迷。

  莉娅没有习惯性地去握住胸口绣着圣纹的口袋,但那沉甸甸的重量存在感却无比的鲜明。

  她很清楚,不是那些典籍不再吸引她,而是她的心动摇了。

  她好像一直都能听到弗罗斯特先生的话,它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那声音随性又狂肆,像冲破堤坝的河流自在的奔腾。

  泽尼娅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总是想着在玫瑰墓园里的所见,弗罗斯特先生的琴声好像也融在了那吹拂过白玫瑰的风里,他垂头站在那里,身上笼着一层暮光,半垂的眼睫遮住灰蓝色的眼。

  什么样的人,才能一直活得那样清醒?

  泽尼娅在那一瞬间,从洛伦·弗罗斯特身上,觉察到了某种永恒的力量,像凝固的时光,仿佛在轻蔑死亡。

  夜色降临,星辰浩瀚。

  两个年轻的姑娘躺在床上,却第一次没有进行惯常的夜谈。

  她们的心被不同的东西震颤着,并在这许久都未能褪去的波澜中沉入睡梦。

  温柔的夜降给生人迷离的梦,包容的夜赐给亡者欣悦的醒。

  洛伦·弗罗斯特夹着一支酒杯,瘦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壁,厚重的云随之悄然散去,将被遮蔽的夜空重新显露。

  浩瀚星河横贯天际,半轮残月如淡白的骨片。

  城堡在夜幕中苏醒。

  从上锁的房间里、软木铺就的地窖里、丝缎装点的墓穴里,沉睡了一整个白日的亡者们醒来,走出黑暗的阴影。他们谦恭且小心地避开城堡的主人,不去打搅他静谧的独处,化作盘旋的蝠群,像陡然泼洒开的墨迹般飞向远处。

  洛伦·弗罗斯特饮了一口杯中殷红的酒液,色彩浅淡的唇在酒液沾染下显出惊人的危险艳色,半阖的眼睛既像厌倦又似期待。

  月与星的光照看着大地,从墓园流淌过的微风盘旋在他指尖。

  死亡的气息并不腐朽,可那冷寂与未知永远令生者恐惧。

  人们总是费心竭力地保存那具空荡荡的躯壳,仿佛这个注定腐朽的躯体能够重新延续生命。

  拥有越多的人越恐惧死亡,地位越高者越重视墓葬。他们把墓穴打造得坚实华美,用昂贵舒适的棺材盛装本该回归大地的垃圾,直到黑暗横空降临。

  生者们对活尸的恐惧轻而易举就压倒了一切,那些衣衫富丽的人费尽心思为自己打造死后的王国,却又被不留情面地从墓穴里拖出一一焚烧。

  沿袭了无数代的墓葬习俗就此被改变,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都免不了在历经火焰后,化作一蓬干净的灰烬回归大地。

  这本没什么不好的,但似乎却将那些高位者对自己死后的幻想与抚慰狠狠地撕扯了下来。

  恐惧使人疯狂。

  洛伦·弗罗斯特饮尽酒液,在那殷红剔透的液体重新在杯中打着旋上升时,任由思绪下沉到七百年前。

  七百年前的佛里思特领在战争中生存。

  没有人认为佛里思特领能够仅凭自己抵御得了吸血鬼们,没有人不需要佛里思特领建立起新的边界线。

  罗伊斯公国的摧垮将危机感递到了每一个人的鼻子底下,早已习惯边境墙守卫的人们恐惧再一次面对战争,更恐惧新的边境再次倒下。

  于是,这就成了佛里思特领最大的筹码。

  然而如果没有恰当的引导,人们天性中的逃避与推诿会毁了它的。

  艾琳就是为此前往瓦尔顿领的,她足够聪明又有能力,更何况还有她的父亲瓦尔顿侯爵的帮助。一切原本都很顺利。

  教会是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他们的援助至关重要,但洛伦·佛里思特不可能让教会像在插手罗伊斯公国那样与自己的领地紧密相连。

  他所拿出来的那些铁制符文与新的阵法是吸取了得自吸血鬼的知识而诞生的。

  教会的人无法从成品中看出黑暗的迹象,但与那位“研发出这些的天才牧师”进行一场面对面的友好探讨就不一定了。

  早在得知教会来人之前,洛伦·佛里思特就为拉尼娅布置好了另一重明面的身份与死因。而他令拉尼娅放下手中研究的另一重原因,就在于此了。

  无论她此后再研究出什么,都不可能在教会的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的拿出来使用。

  洛伦·佛里思特接受了教会的援助,并与之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友好距离上。鉴于罗伊斯公国被攻破的真实原因背叛者显然与教会内部有关,否则他们也不至于如此费心遮掩。教会接受了洛伦·佛里思特维持距离的态度。

  教会是一方面,各个领主是另一方面,国王的那道册封旨意令许多原本与他接触的领主开始退缩。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洛伦·佛里思特到底怎么得罪了国王,但也完全能够从现在的情况看出僵持来。

  也许在他们看来洛伦·佛里思特是个以自己的领地与战争做要挟,来国王进行拉锯战的疯子。如果他失败了,被攻破的罗伊斯公国与其断绝的血脉就是他的下场,可国王不一样。

  但洛伦·佛里思特很清楚,那绝非是他得罪了国王而招致的。他的确救下了内勒·罗伊斯,但这件事未必就被国王知晓了。

  在边境被破的时候大开无忧之宴、接纳三个不战而逃的领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洛伦·佛里思特更倾向于判断问题出在那位他从未见过的国王本身上,也许是一次与教会对抗的短视之举,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洛伦·佛里思特没精力去再多去关注国王。

  有艾琳做他的代表,瓦尔顿侯爵做周旋,这足够为佛里思特领带来来自不同领主的帮助,原本如此。

  然而数日前,一封来自瓦尔顿侯爵的信件被匆匆送达,信件中说因为些许并不严重的意外,艾琳不日将返回佛里思特领。信件中语意朦胧,只确定的艾琳的安全无虞,却并没有说明那个“并不严重的意外”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令洛伦·弗罗斯特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而等到艾琳回来后,他才终于从他的妻子口中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贵族们联络感情的无非就是老一套的舞会、观看演出、狩猎……大多数时候艾琳只是在瓦尔顿侯爵的领地内进行这一切,但总有偶尔例外的时候。

  很少有拥有领地的实封贵族会离开自己的领地,能被艾琳邀请到瓦尔顿领的也都只是能够在某种程度代表领主的人。

  这种恰当的距离能够很好的维系双方关系,无论是佛里思特还是瓦尔顿,都与纳什伯爵没有什么矛盾,因此在接到他的邀请时,艾琳并没有顾虑太多,就在自己的兄弟的陪伴下共同前往了对方的领地。

  然而在纳什伯爵的舞会中,艾琳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