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囚王败寇【完结番外】>第106章 一地鸡毛

  总务司派人去给后堂做一次大扫除,按照署丞大人的吩咐洗洗丧气。早些年原本是善男信女祈祷信念的地方,如今是真正的物归原主了。

  雨下三天,丧钟也跟着敲了三天。訇隆隆而绵长的钟磬听久后就不觉得恼人,反而像一撮藤蔓缓慢地爬进耳朵里,织起细密坚固的墙,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珀西反而觉得自适,心境平和。

  老陛下的旧居杂物已经收拾差不多,眼下就只剩大宗家具没搬走入库,这里从今往后不属于任何人,要放上长排椅,修耶稣像,点蜡昼夜,照亮一堂。

  家族里有人逝世按规矩都是土葬,有专门的墓园。葬礼与葬礼弥撒同时举行,名义上由新王操办,但事实上他也没做什么,这三天浑浑噩噩地囫囵过去,像鱼一般木然地翕张嘴唇诵念祈祷词与经文,眼神空洞,他的灵魂不在这里,所以做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告别有亲密血缘关系的父亲。

  最后告别仪式结束,目送下土的棺柩被压上大理石板,目送众署臣远去的背影。

  在凄迷的雨境中鲜花都失去颜色,珀西一身黑衣,持白伞立于色彩单调的天地间,驻足许久不动,直到看见远去人潮中有鱼逆流奔向他,是刘会,“殿……陛陛下!”他气喘吁吁到上下不着调,“王后——王后醒了!!”

  珀西涣散的眼神蓦然一亮。

  “欸……陛下!!”刘会追在他后面大喊大叫,“人没事——您也别着急啊——!!伞丢了——伞丢了啊!!”

  霍阗那一枪是早有预谋,枪头一撇打中戎怀玉的肩胛骨,“看在我那胳膊肘总是往外拐的好——外甥的面子上,废你一条胳膊也不算过分,”他淡然道,“记住教训吧,不会再有下次了。”

  旧王长逝,新王御极。中央署署丞霍阗,单凭己力恶惩奸臣乱党阿诺德,以清君侧之名铲除其乱党余下八名署臣,牵连各地地方署官员数十名,打入刑牢,择日押送司法院候审。

  中央署经此一乱后剿清异党,朝野上下看似一派和平,实则两党之争已成一家独大之势。霍阗辅佐新王上位,无需多日便能将文武政权尽数收归囊中,而被架空的新王只能落得傀儡玩物的下场。朝堂诡谲风云变幻,叛乱之后偃旗息鼓,联合署最终姓的还是霍。

  戎怀玉在那之后废了胳膊血流涌出,昏迷了三天。珀西赶到时他正倚在床头看窗外飒飒的雨。

  珀西门也不敲就闯进去,戎怀玉听见异响霍地转头,二人对视。

  “你……”珀西在那一刻突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结结巴巴的,“你醒了……”

  刘会还在他屁股后头紧巴巴地跟着跑,“哎唷陛下你别跑这么快啊……”

  “我醒了,”尚在病中,戎怀玉勉强笑了笑,嗓音低哑,“……还要感谢你舅舅,我没死成。”

  提及霍阗的话题就是死胡同一个,珀西一时间都不知道说点什么来补救,只好叫刘会去倒杯水给戎怀玉润润嗓子,“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询问的表情有些紧张。

  “还好,现在就是头有些晕沉沉的,”戎怀玉小嘬一口反而皱了眉,“怎么不是奶茶了?”

  “你能喝这个?”

  “我当然不能喝这个,”戎怀玉说,“可是你不是到现在都还没断奶么?奶茶戒不掉,一天喝不着你不是浑身上下不舒服?”

  “你才没断——!罢了,我不想和你吵……”

  “唷,那敢情好,我们的殿下长大了,还学会照顾人了?”

  “现在要叫陛下了啊王妃……啊不王后,”刘会那嘴瓢一时半会儿是改不回来了,“三天前仪式完成,陛下就已经顺利登位了。”

  戎怀玉听了还要嘲笑他,“顺利?”各种坎坷可能只有当事人才有深切体会,“霍阗就这么让你‘顺利登位’了?哦,也是,毕竟只有你是名正言顺,而且操控你他也是易如反掌。”

  珀西身体一僵,沉默着一张脸好半天没说话,“你就不想知道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吗?”他说,“幸好抢救及时,你的胳膊还有救,外科医生已经把你肩膀的子弹取出来了。虽然现在可能抬不起来,但是只要术后积极配合复健,就一定能痊愈的。”

  “是吗?真的还有救啊?可惜了。”背后的声音把珀西吓了一跳,陡然回头,结果发现比背后声音还要吓人的应该是背后那张一团和气的笑脸,他的假舅舅与小白脸保镖不请自来,“侄媳妇,恭喜你免于残疾,不过这恐怕是我最不希望看见的结果。”

  霍阗嘴角抿起的弧度再温柔,然而在珀西眼里也是不寒而栗的,“你还要干什么!”珀西迅速察觉要害,一个闪身挡在戎怀玉床前,“舅舅……舅舅你放过她不行吗?她都已经这样了——”

  霍阗还要扬起下巴给他看呢,“嫁出去的外甥是泼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来。也不瞧瞧你舅舅伤成这样,还是你那个好媳妇搞的!”

  姬无常义正言辞说不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霍阗翻白眼,恨铁不成钢,这家伙读书就是没读到精华上,“那是借引,借引!”

  但听他的假舅舅寒笑三声,“听说没想到她醒了胳膊也好了,爷就来探望探望,聊表一下舅侄情谊,但我还是那句老话,希望你能记住,”他对戎怀玉说,“好好记住这次的教训,不会再有下次。”

  “因为倘若还有下次,那么代价就是你的命了。”

  “你就这么怕我害她?”得知霍阗要走,珀西立马站起来主动送他。那位了然地笑了笑,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控中的嚣张,“你放心,”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威胁,“只要你乖,不忤逆我也不再在背后搞些乱七八糟的小动作,你舅舅我保你们这辈子过得平安顺遂,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种‘合作’。”

  当然是一种合作,本质上是交易。出卖自己的灵魂与意志,受桎于他人掌心,成为别人的傀儡陛下。

  霍阗说先是你不仁那休怪我不义。他一向如此,说出这些时有种屠夫宰杀牲畜时的残忍与决绝,可残忍与决绝对他来讲就是理所应当,“你的人生本该如此,先王将你转手给我的那刻,我就已经替你铺好了未来所有的路。珀西,你以为你父亲就不是这么想的吗?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这人眉间有暇意,天生的和蔼可亲。用潺潺如流水的温柔眼神阅人无数,经历过的人要比陛下脚下走过的路还多,“珀西,你是个很幸运的小孩,降生帝王家,就算一辈子匆匆碌碌,你的家世也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但是我看人不会错,”他下了判决书,“你不是成王之相,无关年岁增长,少时如此老了也是。性格懦弱的人缺乏刚毅,无法杀伐果决,即便是上位也只会让一整个国家覆灭在自己手里。”

  霍阗瞧他面露怔忡,表情颓唐又灰败,那个辛辛苦苦用骨架搭建起来的人,在静默的一瞬间无声地崩溃坍塌,毁灭一个人是如此简单。

  站定原地岿然不动,眼里似乎已经失去光,可珀西还是牵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身负万钧吊危崖,最后也要不负众望地坠落深渊。

  “舅舅……说的是。”

  珀西送出去好久没回来。戎怀玉手中握着暖烘烘的茶杯,半靠床边的姿势铁打不动,他看刘会在房间内收拾东西,“你要做什么?”

  刘会很顺从地回答道:“王后,小的在除尘,收拾衣物呢。”

  “我是问你,你以后要做什么。”

  以后。

  刘会身体忽地一僵。可听耳后戎怀玉继而说道,“阿诺德没和我说但是我大抵能猜出来,你也是他安插在陛下身边的内线,不是么?”

  指尖慢慢摩挲杯沿,戎怀玉在印证自己的猜测成为现实:“你在陛下身边能获得第一手情报,如果没有你阿诺德根本不会知道霍阗出署的消息,也不会派人去杀他。”

  “……”刘会没说话,戎怀玉就当他默认了,“现在阿诺德倒了,以霍阗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不会让阿诺德有好下场,而你倒了靠山,你又要何去何从呢?刘会?”

  “……王后,小的什么都不会做。”

  “我也希望你什么都不会做,”戎怀玉笑了,“过往的事我不追究,因为人各有各的立场。可现在不一样了,你要想活命,最好安分守己,好好伺候陛下。”

  “给人家当千里眼、顺风耳的人,都有颗飘飘然无所归定的心,想要利益最大化就得没有下限。刘会,除此之外你都挺好的,日后伺候陛下得尽职守忠,别再有旁的什么心思。”

  那厢等刘会喏一声退出去,这才有人从角落里出来鼓掌,“说得好!”姬无常道,“不过说起来你不也是从阿诺德那儿倒戈来的人么?以这种口吻说刚刚那侍从,恐怕你也没资格。”

  戎怀玉要和他对视顶费劲,脖子都要垂酸了,“你应该和你的新——主人走,”他嘲讽,“如你所说,少五十步笑百步。”

  姬无常争辩,“我和你不一样!我那是自愿的!”

  岂遭戎怀玉反问:“你当我是被迫的?”

  “和你没话说,麻烦请给我出去。”

  “别呀,”姬无常脾气最好了,人只要一开心撵都撵不走,“我看兄台耍线的本事不错,交个朋友也不能够吗?”

  戎怀玉语气一滞,“你知道我是男的?”

  “毕竟我师傅只收男徒弟,”姬无常笑眯眯的,“哇朋友,你那天耍的线我是真眼熟得紧……或者说,我有可能是你师兄呢?”

  雨下连檐,噼里啪啦粒粒分明打在伞面上,霍阗近来脾气是不好,听得心下郁结,逮着刚出来的姬无常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姬无常,你胆子是不小了,还敢让爷等你?!”

  姬无常利索地还嘴:“我那是恃宠而骄,再说了你杵那儿你不也等着我吗?”

  霍阗直骂他蠢啊,“我是在等你给我推轮椅!”

  “你那椅子不是很灵性可以声控操作吗?”

  “哪有别人伺候我来得爽!”

  是了是了。于是姬无常认命给他推,霍阗在前面打大伞,听姬无常在身后唏嘘不已,“我当初以为你是真残废,”他哀叹,还很可惜似的,“你居然骗我!”

  霍阗觉得很可笑,“怪了,我骗你你这么难过,我损失你甚么了啊?”

  “你欺骗我感情,”姬无常控诉他无情,“你知道吗?我都计划好养你一辈子了!现在你告诉我你就是一正常人,我突然发现我好像没那么喜欢你。”

  之前姬无常对他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如今霍阗终于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听完受害者的控诉陈词直呼有病,“变态——你慕残啊?!”

  现在的姬无常反驳起人来是出口成章:“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只是想找个处境相同的伴儿,很困难?”

  “霍阗,你站起来的时候我看着你,看得我脖子实在是好酸好累啊。”

  “嗬,这天下之大喜欢看爷的如此之多,谁还求着你看了?不喜欢看就给爷闭上眼。”

  两个人拌嘴似的吵了一路,茫茫天地间一把黑伞渐行渐远。

  “……对了,你刚才干甚么去了你?半天不见你人来。”

  “呃,大概是走亲访友去了吧。”

  第四卷: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