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囚王败寇【完结番外】>第105章 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原来这就是他的侄媳妇。霍阗端详戎怀玉片刻,然后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长得倒挺美,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他对兀自尚在震惊中的珀西道:“小珀西,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是舅舅我还是要祝你新婚快乐!”

  “霍阗!”阿诺德恨道,“你回来得可真有够及时的。”

  “只怕是你想让我死得及时些,”霍阗亲切一笑,“不好意思你的期待落空了,毕竟爷从来都不被囊括在任何人的计划里。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变数,阿诺德,尔等蝼蚁又怎么能操控得住呢?”

  不是好脾气还真降不住他。阿诺德被这乐呵呵的家伙气得七窍生烟,“是,你就是个不可操控的变数,我只恨派去杀你的人不够多,不仅目的未成还让你伺机临阵倒戈了一个!你就应该死在布城!还回来干什么?!!”

  姬无常举双手以表霍阗清白:“我自愿的!”

  “我不回来还让你腆着张老脸上来捡漏?”霍阗嗤声,“阿诺德,不是我不敬重你,而是你实在是不值得我这么做。你知道吗?你现在逼宫的样子真就好像一条饥肠辘辘的老狗垂涎肉包子许久,好不容易等到包子掉地主人没来得及拾,你就赶着冲上来一叼甩尾就逃。能不能有一点王公贵族该有的矜持,啊?”

  这又暗讽谁呢?珀西脸都黑了,“你才是肉包,你们全家都是肉包!!”

  “这就是个比喻,你急甚么?不过有些东西确实是既成事实,”只见霍阗用手指了指自己,再指指怒发冲冠的阿诺德,慢吞吞地,“譬如说——我是主人,他是狗。”

  “……你现在只能口头上占上风,耍耍嘴皮子功夫,”阿诺德深吸口气,从叛军手中接过长剑,剑尖指他,距不过一丈,眼中有扭曲沸腾的仇焰在烧,“等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是贸然行动的么?摸清局势把握最佳时机,我天时地利人和。霍阗,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姬无常上前护住霍阗反被他单掌一拦,“伤不到我,”他扬声反问阿诺德,“何为天时地利?”

  “老王沉疴难愈,联合署交替新王。”

  “人和?”

  “老王支撑不住撒手人寰,留下来一个毫无实权的殿下,对我来说岂不是就是人和?”阿诺德阴鸷地笑了笑,“还有一个就是你,离不开人的残废一个,倘若让人砍了你的左膀右臂,收拾起你就是易如反掌。”

  霍阗听了一个劲地摇头直叹,“恐怕未必啊。”

  霍阗嘲讽道:“你当天下人都和你似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陛下身体是不好但是脑子又没坏。恐怕你是忘了整个联合署都是他家的,当领导的就得多几个心眼防着手下人有自己的小九九,你当你做了甚么他瞎了看不见是么?”

  阿诺德抑制不住气血翻涌,“看不看的见,早晚都得知……”

  “——其实我昨天去了趟后堂,面见了陛下。”

  霍阗直视他的眼睛,“他都说了甚么,你就不想听听?”

  “——你等等。”

  他忽地顿住,回首张望去。老王端坐在窗旁沐浴着晨曦的光,金色迷滂了神情,“阗,你再等等,”他勉力弧起嘴笑了笑,“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没有坐在轮椅上。”

  霍阗定定看他,随后同是回以一笑,“陛下,好好养伤,臣,日后再来看您。”

  岂料他说没有日后了,“你当我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这偌大的联合署人心不齐,养的就都是家贼,把珀西……呃咳咳,独自留在这里,我不会放心。”

  老陛下甫一拍掌,门口立时现身了一个低眉敛目的侍从,“一会儿让他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我给珀西的所有保障……怀特家守联合署百年,我不能让它断送在我儿子的手里。”

  “无论贼或不贼,家贼外贼,有没有为我立下汗马功劳已经都无所区别了,”提及此,垂暮老人黯淡的眼神渐亮,“因为——都当杀。”

  阿诺德的眼睛瞬间瞪大,“怎么可能……?”

  霍阗哎了声,“围困住你的,可并不全是我的人,”他笑眯眯地对珀西说,“你的亲爹可是给你送上了一份大礼啊,小珀西。”

  老陛下他名下有五千骑士不收编于任何军队,不为联合署摆布,“这是我留给珀西最后的东西,”他说,“除珀西之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操控他们。”

  怀特家的联合署,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老陛下说,阗,也请你记住,辅佐新王的路上,少走点弯路。

  这无异于一个警告。

  老陛下至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他。

  当五千骑士的骑士长带领一队人马,迈入正殿向珀西赶来,一齐虔诚下跪,铿锵有力地说着宣誓词时,珀西感觉一切都分外地不真实。虽然力量孱弱,但起码他有了底气能直面当下,戎怀玉做主母做上瘾了,乐津津地说免礼免礼,“小殿下的人就是我的人,大家都是一家人,这还客气什么啊。”

  “这是其一,”霍阗晃了晃手指,“其二呢,还想听么?”

  “听个屁!”步急生风,阿诺德发了狂提剑冲他刺去,“没了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

  姬无常抽出腰间镂金玉扇,反手挡前方袭来的刃锋。旋指一别阿诺德惨叫一声,错骨巧分歹人与剑,这下再好的武器也要无神摔地。

  他练了一手擒拿,这位护国大将军被他腿弯一踢软得直跪地板,就差没给面前的署丞大人磕个中式响头,“我的前老板,”姬无常忍不住抿唇,竟有些喜不自胜,“果真是命运作弄人,没想到有天你也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石榴裙。霍阗听了都觉得愧为人师,“不会用词别瞎用!这两天白教你了。”

  下跪的人被强制押头,阿诺德在有限的视野内窥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纤弱如池岸芦苇,曳荡着往地面一拂,摔落的剑就跟水中月亮似的被捞起来。

  “可惜了,你今年实在不交好运,事事不顺心,”剑被悠悠抬起,明晃晃搁在他粗短的脖子边。霍阗的语气和煦得很,仿佛万事好商量,“我可怜你预判失误,但是为了让你能够深刻地反省一下你自己,最后还是决定给予你惩罚。今年运气不好,没事,下辈子续上就行了,啊?”

  眼前人笑靥如花,阿诺德的瞳孔因恐惧不断放大。

  瞳中倒映出斜矮人影,随着时间的分秒流逝在逐渐拉长,变高。

  阴影笼罩。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珀西惊讶得合不拢下巴。

  阿诺德连声音都在打颤,“你……你——”

  “论放长线钓大鱼,我想我比你更有耐心,”霍阗说,“十年前有人要害我,结果十年后才付诸实现,可惜了功亏一篑,一无所成。”

  “爷也是懒得和人争,想想过日子也是过,谁要一天到晚喊打喊杀的?流言也是真好用,瘫个轮椅懒得动弹也能被以讹传讹成下肢瘫痪,没想到还真就有人信了。哎哎,这因祸得福的,感谢大众感谢大家对我的误解,让我起码知道了究竟是谁在背后偷偷搞我,感谢感谢。”

  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复健成功的男人站了起来,虽然历经十年久瘫但腿肚子半点不带打怵,他阴谋得逞般笑了笑,“然后现在,是到了我报仇的时候了。”

  截瘫十年患者有朝一日竟然能奇迹自愈,这妙手回春的锦旗还不知道究竟要挂到谁家头上。

  珀西就从来没见他的假舅舅站起来过,老狐狸可真能藏。

  当前势力三方,场面过于混杂了,他脑子一懵,实在是无能接受事实。一面是五千骑兵前来护驾,一面是假舅舅的人封锁住整个朝省大殿,他再眼睁睁看着归属他老岳丈的反叛军鱼贯涌入。“霍阗,”阿诺德咬牙道,“我手下还有精兵无数,你杀不了我。”

  “我现在是杀不了你,因为杀了你我师出无名,”霍阗的指腹爱怜一般轻抚过剑身,“单是一剑杀了你我还不足以泄愤,所以我们按正常流程走,我要你上司法院,受刑狱审,在囚牢中被万千人唾沫淹死。”

  “你说你手下精兵无数?好啊,”那个男人挑唇笑得从容,“那就让我们一起数数,让他们尽数倒地气绝,究竟足够我喝几盏茶的工夫。”

  中央署外一口老钟在平白日子里连敲三响,磬韵悠长。震碎了安宁祥和,全城进入严戒状态。

  要变天了。

  虽然首领被俘让反叛军军心不稳,但战力依然强悍。一群死士无所忌惮,以血肉之躯为主人献忠效力,阿诺德手下的追随者与霍家军乱刀乱枪拼作一团,誓要杀出一条血路。

  耳畔厮杀声无数,姬无常游走从中周旋不费力气,仅凭一条淬火蚕丝就能断送周遭一圈人的性命,“有情有义的确是忠诚如犬马,”他又否定似的摇头,“不过没练好本事,莽子冲上阵就是无脑逞匹夫之勇。哎,我送你们十八年回炉再造,希望各位下辈子别再遇到这样不靠谱的本家!”

  他腕间抖两抖,甩了十三线凄光给这拥挤的大殿横扫清道,此起彼伏的痛呼声湮没在混战人潮,此刻脚下又多出两滩叫冤的稠血。杀手这行做久了,已经觉得鸡鸭血同人血并没什么两样,反正都是沾染一身腥,“怎么样?”姬无常回头冲霍阗笑,“这回说的没有毛病吧!”

  这也要夸?霍阗白眼一翻,“恭喜你,出师了!!”

  姬无常咧嘴笑得无比灿烂,说过誉过誉,“那都是老师教得好!”

  战况混乱,唯独珀西站在众阶之上两手空空,竟然有些举足无措。

  两拨势力兵戎相见,不容第三方横插一脚。明明是王位之争,可最有资格的反而成为了局外人。

  身后传来戎怀玉的声音,“珀西,”他问,“你想做吗?”

  珀西听着那些似乎与他相隔千里的纷攘之音,表情略微迷茫,“什么……?”

  “如果你想做,我就帮你。”戎怀玉与他并肩持于高阶之上,俯瞰血腥的芸芸众生。已经倒下的与暂且屹立的在他看来无甚区别,都是替别人卖命,不划算,“我希望你知道人活着最起初都是为自己,所谓王室血脉,因为得不到所以并不值得一提。老实遵守规矩的只可能是规矩受益者,有野心觊觎王位的人,根本不会听。”

  “什么……”

  戎怀玉让他看阿诺德委地气喘如牛,让他看霍阗提剑笑谈间毁人无数。戎怀玉说珀西你要认清楚,“阿诺德谋反是为了享受更高的待遇,霍阗难道就不是么?他做这些难道都是为了你?”

  你了解他,他又怎么会这么好心?

  他亲近陛下而谄媚,高居朝堂而作祟,架空压制你何其之久,又怎么会舍得放弃最后的成果?

  “珀西,”戎怀玉说,“你父亲留给你军队是为了铲除奸恶小人,保住怀特家的联合署。”

  “珀西,你应该要守护好它,不是吗?”

  “……是。”

  恍惚着转头望向他,戎怀玉笑得风轻云淡,许下诺言就仿佛吃饭睡觉般轻而易举。

  倘若你要去做,那我就替你去做。

  做你手中利剑,诛杀奸佞妖邪,做你身侧盾,护你安宁周全。

  “……那你呢?”珀西突然觉得这不对,“你说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那你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我?”但见他眉眼弯弯,眸中异瞳潋滟闪烁,揉揉珀西的小羊毛卷,“就当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话落一秒人便消失不见,眼前一条白绸绢荡漾而过,留下了主人行踪。

  珀西大惊:“戎怀玉——!不要!!”

  戎怀玉顺阶轻盈一跃,飘飘如长条柳叶,撕破西式礼服的繁琐裙障,反手拔出暗藏肘臂下的双弯短刀,飞身直取霍阗性命。

  霍阗反应机敏,立时捞起阿诺德做挡箭。两股弯刀尖利强悍,人肉盾痛呼一声,皮肉又叫戎怀玉割出两道见骨的深口,“你爹可禁不住你这个不孝女这么作孽,”姬无常想上前来搭把手,给霍阗拦住了,“爷看人一向准,就知道我的侄媳妇不是甚么省油的灯。”

  丢开阿诺德,霍阗冲他勾勾手,“来吧,”他随手挽了段剑花,剑指戎怀玉,那浮于凄厉刃光之上的是他的含蓄一笑,“虽然荒废了十年,但起码手感还在。我的侄媳妇,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事?”

  戎怀玉生冷着张脸,“那应该也比舅舅您好多了!”

  他不欲多说废话,一招一式皆朝霍阗要害击去,反而是后者完全不当回事,玩儿似的,吊儿郎当的却偏偏每次都能避开袭击,躲完还能抽空问句话,“侄媳妇,舅舅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戎怀玉寒声道:“阻碍到殿下的,都当杀。”

  “啧啧,”霍阗说,“有缘,你才是老陛下的亲闺女吧!怎么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少说废话,看招——!”

  戎怀玉进三步霍阗退半步,以退为进实则无形中将戎怀玉逼入死角。最后甫一脱身将他围困,戎怀玉便成了砧板鱼肉。

  可他犹不死心,操拾起两股弯刀迎面朝霍阗门面,霍阗屈身躲闪,乱中丢开手中剑,不巧那只是戎怀玉的假动作,他下意识的举动正中戎怀玉的下怀。“我都说了,”霍阗头顶上方出现戎怀玉形同鬼魅般阴柔的嗓音,“——少说废话,多看招。”

  在距离霍阗最近的当口,只见戎怀玉指缝间溘然绽出一条璨亮的银线,线上有密集且细小的锯齿。他的指甲盖往霍阗脖颈之间轻轻一划,霍阗低声嘶气,起初肌肤之上疼痛乍现,直到后来愈发刺痛。他抬腿朝戎怀玉下腹狠踹一脚,戎怀玉撤退,没想到对方这次的目标是他的两柄刀。

  刀哐当两声响亮,甩开半丈之远。戎怀玉扑身想取回,可冰凉的枪口已然抵上他的后脑,那股冰凉从天灵盖直灌循下,遍体生寒,“要少说废话——多看招啊,”这句话现在是霍阗在说了,“难道在开打之前就没有人告诉你,中央署署丞大人,用的最顺手的其实是枪么……?”

  珀西脸色煞白,“舅、舅舅……”他膝盖一软,颤抖着说:“我求求你……你放过戎怀玉……你放过她……”

  那厢刘会匆忙上殿,跌跌撞撞中哭嚎了一嗓,“不好啦——不好啦殿下——!!”

  霍阗一摸颈间温热渗出的血,倘若说之前只是玩玩,那么现在就当真是动怒了,“她要杀我,你让我放过她?”霍阗残酷地笑了,“倘若她的性命需要拿王位来与我交换,那么你也愿意吗?”

  “换……换!!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不及细想,珀西浑身哆嗦,“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可惜如此这般只能得到霍阗的嘲讽,“哇,原来这就是我们国家新晋的王?即便是坐拥一切也只能是废物一个,没有丝毫的判断能力,意气用事,陛下竟然把联合署交给了你这样的儿子么?”

  “殿下啊……不好了啊殿下——”

  “小珀西啊——”霍阗叹气,“你怎么都想不清楚呢?老婆可以再找,可舅舅就只有一个啊。”

  珀西双目通红,怔怔望着枪下的戎怀玉,“我真的……求你了不要杀她……”

  他二人目光相对,戎怀玉见他泪流满面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微笑。那笑容里似乎带了股餮足,什么都不重要了,可看得珀西心口冒酸,酸得快让整个心脏都拧巴在一起,痛恨自己的无能但他无可奈何。霍阗说的话让珀西绝望,可是他是对的,一个废物,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凭什么保护别人,凭什么称王呢?

  不知怎么的还能想起第一次见面,戎怀玉纠缠他时说的话:

  你瞧,我们多有缘,有缘总是多欠债,因为只要债越积越多,这辈子就别想还清了,这辈子就要捆死在一起。

  捆死在,一起。

  或者戎怀玉也想起来了,所以他尽管被押在枪下都忍不住地笑,用唇语无声地同珀西说:你欠我的,

  ……下辈子还吧。

  “殿下啊殿下——”

  “……我求你了……啊不要——!!”

  砰地一声枪响。

  ……

  霍阗在死寂中叹息:“所以你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小孩。”

  在枪声良久的余韵中,拾阶而上的一条长伍穿过满殿的死人与血流成河,迎来他们的终局,一个满身沾染血污的年仅十六岁的新王。

  “陛下他于正午十二时……西去了。”

  殿外万人匍匐跪地,“陛下——”

  中央署外的那口老钟,一共敲了六下,三声是全城解严,三声是老王病殁,举国守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