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囚王败寇【完结番外】>第103章 下不为例

  霍阗无数次来到后堂,无数次地感到陌生。这里是整个中央署内采光最好的地方,日升日伏都会有一线光亮洒在这里的地砖上。

  辰时三刻,金辉泼没了这座庞大的哥特式建筑群的半面墙。侍从还是那个侍从,一头张扬的红发又低眉顺眼的,他似乎永远在等人。“陛下一向醒得早,用过饭在寝殿歇着呢,”他掐准时间,“署丞大人请随我来。”

  霍阗颔首。他还想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反正他身边总不缺人,位子但凡有空人就跟雨后春笋似的顶上来,如今伺候在他身边的又是没见过的。“您是身边换人了?”这侍从好不会看场合,“之前那位不爱说话的小哥我倒是眼熟。”

  他啧了声,皱眉,“你有意见?”

  “不是,只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侍从笑了下,“先前看您和那位小哥关系亲密,认为大人当是和他很要好,时间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变的那种。”

  带路的话说完没等到回应,还以为这茬就这么过去了。岂知忽地听身后迸发出极其轻微的嗤笑,有人懒声道:“我也以为……过多久都不会变。”

  帘幕是用来挡光的,但清晨不需要。老陛下以真形现身是阔别已久,纱帐迷雾遮掉的那种真实感再度回返。

  王过了半只脚踩在人生棺材板的五十岁,可整个人的状态却仿佛日薄西山,有着充满智慧又稀稀拉拉的白头发,女仆在一边垂眼给他梳头,“阗,你回来了。”

  “出了一趟远门,”老陛下问,“你收获了什么没有?”

  霍阗:“收获了一篮子要杀臣的死人,这算吗?”

  老陛下咳嗽,像一口破风箱似的嗬嗬笑,“我听说你还丢了个人,是不是真的?居然还有你能丢的人?”

  “您倒是消息通,什么都逃不过您耳朵,”霍阗哂道,“不过确实挺……丢人,这么损面的事还请陛下别再说了。”

  “没关系嘛,这人生不能只得不舍,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陛下看得开阔豁达,“你看,你这不是——不是又还带了个新的回来?听说长得金发碧眼也挺好看,只不过似乎也忒矮了些……”

  姬无常。“……什么都逃不过您法眼,”霍阗的脸瞬间拉下来,“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老陛下长长啊了一声,“什么,什么关系?哪种关系?我好像什么都没讲清吧。”

  “……”装,继续装。

  老陛下语重心长,“有些事呢,咱们私下心里门儿清就行了,放在台面上讲不值得,这不是还有外人呢吧,是吧阗?”

  “……对。”接着装。

  “毕竟谁不知道你喜欢男……”

  “——陛下!”霍阗困扰地捏捏眉心,“我们谈正事——谈正事!!”

  “哦哦对,谈正事,”老陛下嗡地反应过来,摆手遣退女仆,待到室内唯二人时才道,“是谁要杀你?”

  “有这闲情,不如您猜猜:署内人,安插了内线在后堂和王子-宫殿,否则不会一得知臣出署的消息就赶过来杀臣。”

  老陛下说不对,“以你为中心,最应该排查的是你周边的人。”

  可霍阗说,“霍斋现在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就不要排了?”

  霍阗异常坚决:“艾青艾子跟了臣十年,他们不会。”

  “你怎么就这么信任他们不会欺骗了你,”老陛下反而笑了,“那同吃同住还同床共枕伺候你十年的,是不是还要把心肝脾肺肾都掏给他——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年纪大了可受不了你这么瞪。”

  老人家不插科打诨了,“我之前也瞧出了点端倪,”老陛下严肃起来就是变了个人,“是阿诺德吧?我的护国大将军。”

  霍阗点头,“奎茵截到线报,阿诺德要在明天殿下的成王加冕仪式上举兵反叛。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率先反客为主,将他一军?”老陛下叹气,“阗,抓人都是要讲真凭实据的,这就是成为陛下的代价。倘若消息走漏风声,人家先行一步提着尾巴溜了,我没抓到,怎么办?有就是为人诟病爱猜忌,辜负陛下友善宽厚的赞誉。”

  “况且啊,这不是还有你么?……呃、呃等等,呃咳咳咳——!”说着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几欲震断肺管。霍阗慌神大呼陛下,只见老陛下从桌上随手抓了块白巾捂住嘴,再拿下时白就成了黯淡的红,黏稠里多了分绝望的味道,“陛下!您——”

  殊不知有的人过五十岁,已经是两只脚都踏进了坟墓里。

  老陛下小咳不断,费力擦了嘴边的血,“其实我想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天堂的楼梯送下来……往上爬上时我被地狱来的恶魔拦住,它在狞笑,说我犯杀戮罪永远都不可能到天堂,说我死后也要化成幽魂赎罪……”

  霍阗沉默了。

  老陛下坐起的身体在清晨微光下摇摇欲坠,光晕间恍惚着已经透明了,“阗,我犯的杀戮罪,罪名之下是数不清的人命……”

  人是行将就木,却也看得从容。老陛下叹气,舒出这辈子的颠踬苦难,他说成王为首的,没有一个不沾染一身腥,天要降灾祸于国,站在最顶端的那个人是首当其冲。

  陛下依旧坐在那里,形同老石,望着即将离开的霍阗,他说阗,我给予你权势,你一定要护珀西周全。

  “我在身为陛下之前,还是我儿子的父亲。”

  “为王的路充满沾染血污,但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样,犯下深重的罪孽。”

  “阗……你可以吗?”

  霍阗回头看他,只有在说这些话时,那个如潭水般死寂端坐的人眼里才有星点微弱的光亮。

  “臣,可以。”

  老陛下笑了笑,“是吗,”思忖着,目送霍阗渐行渐远,目送着他即将隐没在台阶之下时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你等等。”

  受氛围所托,今天的刘会穿得格外正式,西服外套捯饬上身,颠覆了往日的愁苦相。他手捧一束鲜花准备修剪完插进花瓶里,花瓶是要放在小殿下的寝室装饰用,去了还要顺便再提醒:“殿下,仪式是上午九点准备举行,先是陛下的传位典礼后面才是您的婚礼,您赶紧准备一下啊。”

  谁知道他主子还楞楞的,半天了哦一声。和镜子里着装异常正式的人两相看,似乎还是不太敢相信那是他自己。子承父位是势在必得,也许早时候就幻想过这些,可美好来得太顺,乍一瞧还觉得分外不真。

  刘会也看出来了,弧着嘴笑侃他:"既然是个绅士,就不要让女士等太久,王妃可早就准备好候场了。"

  珀西脸上嗡地一红,“我一定比……早到!谁要让她等着?你忙你的,让我一个人再呆会儿!”

  刘会嗳一声,边哼小曲边退下去了。

  十六岁的伪大人挂着陛下才独有的长尾绒披风,绢绸制的金帛衣裳是裁缝量身定制的,所以一点都不显大,反而像丰富了人生阅历,显得意气风发。珀西很满意,陛下都如此,那配偶又能差到哪里去?可想起戎怀玉,心里的疙瘩还是一阵一阵的,怎么都有些尴尬。

  那天晚上他被戎怀玉压在身下,彻底坐实了他对他这位合法伴侣的所有疑惑。

  “你……”珀西咽咽口水,说话尾音都有些飘,他被震撼到了,“你是男的……?”

  笑容被抽离,居高临下之人难得露出那种漠然的表情。

  还是那对熠耀着流光的异瞳,垂眸凝视他,“你的重点错了,”戎怀玉轻声说着,把负压在他身上所谓的阴私说与他人听,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心口都在颤抖,“没有感觉吗?即将与你结婚的‘妻子’其实只是一个被人使用烂的婊-子,现在还骑在你身上,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原来他的声音本该是喑哑,听进人耳朵里像有一块沙板在心尖慢悠悠地搓,搓得人又痒又麻。配合着那些高官权贵、那些所谓的‘大人物’的恶趣味,扮了不知多少年的女人,扮到嗓音都破了调,听他又在唤他名字,他说小殿下,像你这么高贵身份的人,应当是无法容忍的。

  可珀西只觉得戎怀玉浑身颤抖得厉害,仿佛整个人置身于冰窖中,让人忍不住想抱抱落魄的他。

  双手虚张了张,臂动了动,最后珀西还是没能出手。

  举止言谈反映一个人的故事,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戎怀玉的那个夜晚,他面对汉子时的谈笑宴宴,他的调情周旋,一颦一笑娇媚得浑然天成深植骨髓。珀西那时候想这女人真可怜,卖笑为娼讨一口饭吃都是酸苦含进嘴里吞下肚,有时候又想她真可恨,净知道以戏弄自己为乐。

  少年人的少不经事在此刻都成了缺憾和短板,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很难想象戎怀玉曾经的遭遇,他或许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剥掉尊严要求学做女人姿态,奴颜媚骨讨好他人。珀西心下一阵动容,同理心起作用,不禁也泛出些酸楚,可他毕竟经事少,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安慰,“戎怀玉……你别这样想啊……”

  慌乱之中珀西从边上给戎怀玉丢了床毛毯,盖住他赤-裸的上身,“这、这天气这么冷你可别冻着……看了医生又难受我我我可没办法帮你。”

  明明是这样惨淡的场合。可能这就是他的回答,戎怀玉眼泪都笑出来了,“……小殿下,”眼睛里潋滟的水光止不住往外冒,一串一串像珍珠似的滑落两颊,美人垂泪我见犹怜的,“你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他并不认为世间所有的小孩都能如出一辙的善良纯洁,但是如果有,那一定是天使借体降生的孩子,一定是这个联合署最尊贵的小王子。

  “……戎怀玉,只有这次,”眼前的场景果然还是不能看,珀西的目光往别处瞟,顿了顿,看在你这么难过的份上,“只有这次我允许你叫我小殿下……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