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对双胞胎在福利院的生活一点也不像他们名字所意喻的那般“平安康乐”。
福利院贫穷破败,却养着一大群孩子,以女孩子为主。然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子,也几乎是因为身患重病或者残疾,家里无力扶养、不想要了才扔到福利院的,所以温安和温乐这对漂亮又健康的双胞胎的到来,引起了全院所有人的关注。
“这么漂亮的一对双胞胎,还是男孩子,怎么就扔了呢?”福利院给这对双胞胎做体检的时候,一人问。
“嗐,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未婚先育,不敢养,才扔的。那些小姑娘哟,年纪轻轻不检点,啧啧啧,作孽害了谁哟!”另一人鄙夷地评价。
为什么会被生母遗弃,这个问题伴随着温安和温乐一起长大,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一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了答案。不过那个时候,他们有了彼此,再也不分离,被遗弃的原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清汤寡水的福利院饮食很快就让这对双胞胎原本还算胖乎白嫩的脸蛋迅速变黄变瘪,吃不饱的两个小娃娃总是哭。别的大孩子也吃不饱,本来就心烦,被这两个小的这么一哭闹,脾气就更大了,便拿这对双胞胎出气,踢、打、掐、抓、吐口水,甚至咬脸咬手臂,暴躁又拙劣的欺辱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会光明正大地在就餐时间抢他们那小小一碗的米糊糊,将餐厅变成嘶嚎尖叫的抢劫现场。
保育员们领着单薄的薪水,却要照顾这么多呱呱乱叫的小孩,每天心烦意乱的,只要不真的打到出血,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翘着兰花指不屑地说这是“小孩子的天性”。
然而这对双胞胎虽然年纪小,但不意味着他们是随意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尤其是弟弟温乐,小一点的时候,话还说不利索,就会跌跌撞撞,张牙舞爪地反击那些大孩子,用自己上百分贝的尖锐大嗓门哇哇大叫,用常年嵌着泥巴的指甲挠破大孩子一层皮。
“你,坏,走开!哥哥的饭饭,不许抢!”
长大了一些后,温乐说话顺溜了,天赋异禀的他用从不知哪里学来的粗脏话骂那些欺负他们的人,打架打得在整个孤儿院都出了名,哪怕打出了满脸尘土,头破血流,还被老师揪着耳朵骂,也要不甘示弱地踹两脚欺负他哥哥的大孩子,又凶又冲,一副城南福利院小霸王的作派。
而哥哥温安,相反地内向许多,总是平静地看着弟弟吵架打架。小一点的时候,说着咿咿呀呀的童语抱着弟弟给他安慰。长大一些了,则会跟保育员打小报告,每次都巧舌如簧地把弟弟的过错说得跟芝麻粒一样小,却把别的孩子的过错夸得如同西瓜一般大。等保育员骂完弟弟后,他再把弟弟拉走,给弟弟一颗老师奖励好孩子的廉价水果硬糖,让弟弟得到最甜蜜的安慰。
晚上,他们就紧紧挨在一起睡觉,手把手一起进入只有他们两人的梦乡。梦里,会有他们在小人书上看到的那种游乐场,他们一起坐旋转木马,一起吃糖果雪糕,一起看烟花盛宴,一起跑,一起笑,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这对双胞胎,就这么在福利院里清苦又单调地生活着,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数着年轮一圈又一圈。他们没有父母,但他们有彼此,他们像两棵小树苗一样互相遮挡,是对方唯一的依靠和牵挂。
铃铃铃-——
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冷暗从噩梦中醒来。
在梦里,他被电流一次一次地刺痛灼烧,被极为粗大、发红且发烫的针一根一根地扎入身体,痛得他在梦里一边打滚,一边喊“哥你快来救我啊”。梦魇折磨着每一根神经,一如过去的几百个夜晚。
他将郝向明抱紧自己的手臂甩开,揉揉做梦做到疼的脑袋,从床上跳起来,关掉了每日起床的铃声。
早起的话,还能送几个早点外卖,就能多挣几块钱。
郝向明睡梦中直觉胸前一凉,空荡荡的,少了什么,一个激灵就醒了,看到冷暗站在床前。
“怎么起这么早?”郝向明问。
冷暗从衣橱里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上,头也不回地道:“我要去送早点外卖挣钱。”
一想到他昨晚和郝向明翻天覆地般做爱,然后一起洗澡,相拥而眠,冷暗就气成了一盏茶壶,热腾腾地浑身冒气。
这都什么事儿啊!贱,真的太贱了!
郝向明坐起身去拉冷暗,说:“乐乐,别去了吧,这么冷的天,你应该多睡会儿。”
冷暗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穷得很,不去送外卖哪儿来的钱。”
“我可以给你钱啊。”
冷暗哼了一声:“不必了,老子要不起。”
“乐乐,你非得要这样跟我说话吗?”郝向明直接从床上站了起来,没有暖气的小小出租房顿时将只穿了一条内裤的他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
冷暗斜眼看他:“那你可能想太多了。”
郝向明嘴唇一阵翕动,眼睛顿时就湿了,像条挨了骂的狗,委委屈屈。
冷暗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又软了。
从小到大,他最受不了郝向明这个样子,每次郝向明一觉委屈,一股强烈的保护欲便会涌上冷暗心头,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他看了看衣橱,从里面翻出一件宽大的衣服扔给郝向明,说:“穿上衣服,冷不死你。”
郝向明的双眼又亮了起来,听话地将冷暗的衣服穿上,袖口不及手腕,下摆紧紧遮着坚实的腹肌。
郝向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衣服有点小了。”
“那你别穿了,脱了吧,冻不死你。”
郝向明忙抱紧衣服:“不要,这衣服有你的味道,穿你的衣服就跟抱着你一样。”
冷暗翻了个白眼:“别瞎几把矫情,那是洗衣粉的味道。”
他围好腰包,穿上那件旧棉衣,揣起手机,对郝向明说:“你今天就回燕城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我可不想被郝先生和郝太太找上门来要人。”
“等等。”郝向明叫住了他,跑过去将冷暗的棉衣脱下,给冷暗穿上自己那件过膝羽绒服,“穿我的,你的棉衣太小太薄,会冷的。”
郝向明给冷暗穿衣服的动作细致又体贴,嘱咐的话语简单又温柔,将冷暗装出来的强硬给破了防,心慌地将目光移向了一旁。
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对自己这么好,让人想对他凶都凶不起来。
“我不走,我留在这里陪你过年。”郝向明揉揉冷暗的头,“今天早点回家。”
冷暗甩开郝向明的手,努力用冷淡的语气说:“随便你。”接着出门下楼,开小电驴送外卖了。
郝向明看着冷暗离开的身影,嘴角边漾起浅浅的笑意。他知道,冷暗的一句“随便你”其实已经算是同意让他留下来了。
他跌回床上,盖上那条薄薄的被子,冷得浑身发抖。他难以置信冷暗居然能靠这么单薄的被子熬过这么潮湿寒冷的南方冬季。再看看衣橱里为数不多的衣物,都是郝向明以前见过的旧衣服,也不知道是多久没买新的了。继而看看窄小拥挤的出租房,家具简陋,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来的二手货。
内心像被浇了一杯柠檬汁,郝向明越看冷暗的出租房陈设,就感到越酸,自责压在胸口,又重又闷。
“乐乐,对不起……”
他嗫嚅着,紧紧抓住了薄薄的被子,好像这样就能把冷暗受过的痛苦和委屈全数捏碎。
他想起了这些年,养父母是怎么评价自己的这个弟弟的——没礼貌、没教养、没前途、无赖又难缠、精神变态、垃圾、社会渣滓——而他呢,却只是安静地听着,懦弱地不为自己的弟弟辩护一句。
清楚他身世的人都一再地告诉他,他要做一个好儿子,他要乖乖听养父母的话;因为是他们将他从清苦的福利院里领出来,让他过上阳光灿烂,风光无限的好日子的。
可是现在他不再在乎这些了,经历了一年多没有乐乐的煎熬后,他只想和这个他根本无法割舍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不在意了。
他翻开手机,上面有着上百通未接电话和几百条未读消息,都是养父母发来的。
“向明?你去了哪里?马上回家!”
郝向明想了想,回了一条:我找到我弟弟了,我要和他在一起。
然后就关了手机,也不管后续回覆是什么。
他不想再做那个优秀听话的儿子了。要是再把温乐弄丢,他会受不了的。
郝向明简单洗漱后,穿上了那件并不合身的衣服,揣起手机和钱包就出了门。他要为乐乐买些东西,好好弥补这个他错付了太多的人。
而冷暗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地想着郝向明,以至于外卖都错送了好几单,结结实实挨了几顿骂。
躲在店里避寒等单时,另一个他熟识,外号叫旺仔的外卖小哥对他说:“暗仔,你今天状态不太好啊。”他比冷暗要大几岁,是本地人,敦厚老实又热心,冷暗跟他很聊得来。
“没事儿,昨晚睡得不太好而已。”冷暗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脑中不自觉地响起了郝向明操他时那低声的呻吟“我好爱你……”,差点就硬了。
旺仔上下打量了一番冷暗,说:“暗仔你这外套不错啊,新买的?看着挺贵。”
羽绒服上还有郝向明的味道,冷暗一下子就涨红了脸,轻咳两声:“地摊货,不到一百。”
旺仔半信半疑:“这么好的地摊货我怎么碰不到?哪儿的,你给我说说,我也去买一件。”
冷暗不回答,站了起来,装腔作势地往取外卖的窗口走过去:“欸欸欸不说了,我去接单了……”
旺仔感觉莫名其妙。刚冷暗边等单边拉开衣服透口气时,他无意间看到那冷暗露出的半截白皙脖子上有好几个红印子,他觉得这肯定不简单。
等过了晚饭高峰期后,冷暗决定不送外卖了,直接回家。
他今天只送了十五份外卖,业绩不行,都是郝向明害的,他要回去找郝向明算帐。
一定要赶他走,不然老子要穷一辈子的!
冷暗气到恨不得把郝向明吃了,可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在用细细的声音反驳着:不要,不要哥哥走。
冷暗就这么咬着牙推开了家门,正想出声大骂郝向明几句,可话还没到嘴边,就被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房里的一切,使得他要向郝向明算帐的想法烟消云散──取之而代的,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