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媞这一声笑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所有力气, 盛夏时节,蝉鸣聒噪,宫池中的菡萏亭亭玉立, 万物生机勃勃,唯有她似被沉沉暮气笼罩, 眼中几乎没有什么光彩了。

  听见嘶哑的咳嗽声,茯苓绕过屏风, 匆匆走上前, 跪下劝道:“太后, 太医令早有嘱咐,您不能劳累,奴来伺候您午憩罢。”

  她竟顾不得自己或有冲撞圣驾之嫌,言辞恳切, 眼角有水光划过, 毫无伪饰痕迹, 足见主仆情深。

  “怎就像你说的这般羸弱了?”贺媞勉强侧过身来, 将茯苓看了又看,娇俏的一双杏眼擒着柔和的光, “你跟随本宫有多久了?”

  茯苓不知她何有此问,顿了顿,道:“自您入宫起, 奴便侍候在旁。”

  “那也很多年了, 是啊,我入宫已经很多年了。”她喃喃道。

  贺媞回过目光,与榻边的沈令仪互看一眼, 这一眼驻留了好一会儿, 沈令仪静静与她对视, 却觉得她根本没在看自己,那双渐渐被剥去生息的眼睛慢慢从眼角堆起了几分笑意,面容随之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她分明是在透过这张面容回忆另一个人,她的眼神灰冷而哀恸,好像再也无法与所怀念之人相见似的。沈令仪轻轻捏起指尖,眼中闪过些微错愕,这刹那间,灵台清明般,她的思绪忽然明朗起来, 回想过往种种,有些事却依然云遮雾罩,她只差几步便能靠近真相。

  “咳咳……茯苓,你且带着他们退下罢。”

  贺媞说罢,沈令仪在她身侧抚衣坐了下来,闻得重病之人虚弱地笑了笑:“这便坐下不走了?你不是向来厌恶我这处么?”

  “母后说笑了。”沈令仪随意望向殿中某处陈设,淡声道,“不是你要将我留下来的?”

  贺媞素来爱美,病中也是妆容齐全,但那些插在发间的珍珠玉石再是璀璨熠熠,也无法掩饰生命正一点一滴从她身体中流逝的事实,她双唇涂着鲜艳的颜色,却只令人想起日色衔山的时刻,天边晚霞灿烂,但太阳很快便要坠落下去了。

  “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会捉着我的手叫我将你抱起来,说树上的红果儿你摘不到。”

  她看沈令仪先是半合了眼,再抿了抿唇,难得有些窘迫的模样,不由想起有个人从前拿她没辙时也会这样。贺媞胸腹剧烈收缩,猛然咳嗽了半晌,沈令仪替她端了茶来,她摆了摆手,转而问道:“你如何晓得我想寻死?”

  沈令仪将茶盏搁下,窗外有一株合抱之木遮了大半日光,她坐在那里恰好是阴凉处,精致的五官被拢在阴影中,被削弱了几分身为帝王的肃杀淡漠,以仿如流水般的声线说起了往事:“你说我向来厌恶你的居所,那是后来,但小时候并不是。”

  “你春日喜欢在树林中铺上簟席,赏花扑蝶,夏日总是贪吃凉瓜,吃了以后十之八九会闹肚痛,秋日要在银杏树下对弈,茫茫冬日便裹着厚厚的狐裘登到东望山去看梨花落尽。” 沈令仪侧眸看向贺媞,“可是自从你当上皇后,这些从前你喜欢做的事情便再没做过了。”

  “一个人若是对身边诸事失去了兴趣,她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贺媞沉默半晌,却受宠若惊地笑道:“真没想到,你竟如此关注我。”

  “你想多了,我之所以记得,是因着那时你的身边常常有我母亲,我年少丧母,再如何依恋不舍,余生亦只能思念,与娘亲相关的所有事情都会牢牢记住。”

  贺媞岂会不知是这个原因,说笑罢了,她撑臂坐起身来,将薄弱得好似纸片的身躯倚靠床栏,道:“三娘,我今日想与你说一个故事。”

  “嗯,我听着。”沈令仪毫不意外。

  贺媞以为自己会很难开口,也以为这个故事在心底埋藏太久,她不去想,过了许久,自然会像尘封的画卷一般颜色淡褪,经年后再展开,细节难免受损,但真到了要向人倾述的时候才发觉,桩桩件件,原来再小的事情她也不曾忘怀。

  “是我与你阿娘郑毓的故事。”

  贺媞将手覆于胸口,不知是内脏疼痛,还是假装这时能有个人这般抚过自己,她娓娓道来:“你外祖母,也就是郑毓的母亲每年上巳节都会在曲江池筹办诗会,郑氏乃清贵之家,以诗会云集权贵简直轻而易举,寒门士子在诗会上结交了不少贵人,进而鱼跃龙门。”

  “曲江池诗会在当时广受好评,被时人称为善举,可惜你外祖母不久后便过世了,她故去以后,郑毓虽年少,却承其母志延续了诗会的旧俗。”

  沈令仪清楚地见到贺媞的眼中重新散发出了神采,她不自觉地拎起唇角笑了起来:“那年的上巳节……”

  是年上巳节,郑毓被一名官家小姐赠予京中久负盛名的见风消,赵家娘子祖传秘方的见风消,市集一开便能被哄抢一空,那位小姐本事忒大,也着实大方,竟装了一食盒的见风消作为赠礼。

  谈不上贵重,但无缘无故的送人东西也说不过去,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名小姐名叫贺媞,去岁其兄长在郑毓举荐下得国子监祭酒赏识,得以入仕。

  郑毓接过见风消,客气谢过贺媞便因事离去。

  次年,又次年,郑毓都会在诗会上收到贺媞的礼物,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簪子,有时是一只小兔子……

  贺媞只送礼物,什么也没说,但郑毓好像明白什么似的,这次除了道谢以外又多了一句“上巳节后贺小姐当再见不得我,还望收下此物”,原来是郑毓为贺媞画的一幅画,上面所绘诗会之景,树下一女子自树后窥望,娇憨形态甚是可爱。

  贺媞一看便知这画上之人是自己,但那神态实在逼真,单凭高超画技恐怕也不能如此,除非……除非她在看郑毓的时候郑毓也在看她。

  画?沈令仪眼皮微微一颤,她似乎见过贺媞所说的这幅画,只是画中描绘略有不同。

  “郑毓说上巳节之后我再也见不到她,起初还不知道为何,探听一番才知道,她作为备选秀女入了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以为我与她会就此长别。”

  如此一别数年,两人重逢时,郑毓已贵为淑妃。

  听到此处,沈令仪心中不由生出十分无奈的感觉,回头顾看既定的事实,再同情,再遗憾,也不能改变什么。

  独子夭折,恰逢皇后新丧,郑毓奉命暂主中馈。

  这日,妃嫔前来问安,素来和善的淑妃竟对刚入宫的如嫔冷言斥责,兴许是顾及其面子屏退了其余人等。

  这如嫔便是不顾家人反对报选了秀女的贺媞,郑毓问她,你进宫作甚?贺媞倒也不避讳,直言道想见你。

  说完,郑毓久久不言,轻叹一声说跪着罢。贺媞揉揉膝盖说疼,还适时地落了几颗眼泪,郑毓沉默一会儿,说你起来。

  从那日起,贺媞便常与郑毓来往,众人只道二人投缘,不以为奇。

  自皇后去世,儿子夭折,郑毓对后宫之事心冷许多,但近来政局不稳,长兄因受小人谗言连遭贬谪,贺媞又少不更事不懂生存之道,在后宫树敌颇多,还不愿意承君王恩宠。

  几相权衡之下,郑毓不得不委屈自己,又开始常在皇帝身边走动。

  次年,郑毓产下一女,产后身体愈发欠佳,贺媞因不愿伺候皇帝被打入冷宫,郑毓一面为其周旋一面还得提防后宫之争。

  惠妃崔嫋为皇帝诞育了皇长子,又倚靠博陵崔氏,她与郑毓皆是中宫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崔嫋认定郑毓是自己执掌凤印的最大阻碍,且两人入宫之前本来就多有龃龉,她自幼看不惯郑毓为人处世,家中长辈又常以其为榜样对自己耳提面命,崔嫋不服气,想借此机会一举扳倒郑毓来证明自己。

  而那时的郑毓因为体弱多病常年服药,崔嫋于是买通宫人暗中下毒,等到郑毓求得恩赐,贺媞终于被从冷宫里放出来时,郑毓自己已是命在旦夕。

  故事讲到这里,贺媞已满面覆泪,她没有痛哭出声,只是一面讲一面默默流泪,双肩禁不住地发颤,好像在承受着剜心之痛。

  “我那时常见母亲与你争执不休,难道是因为……”

  贺媞泪眼朦胧,悲戚地笑了一声:“对,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故意与我交恶,要么对我爱答不理,要么尽挑些难听的话刺激我,其实是想叫我对她死心,彻底忘了她。”

  “虽从未对我表露爱意,但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我怎能不觉得奇怪?慢慢的,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猜出她的用心,但已经太晚了,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了她。”

  沈令仪道:“所以你甘愿卷入后宫之争中,一改从前不愿承欢的作风,想尽办法讨得圣上欢心,不再与世无争,露出了獠牙,是为了替我母亲报仇?”

  “你母亲是她毒害,你夭折的那位兄长也是她毒害,苍天无眼不将她收了,我便来作这个索命之人。绝子汤落了肚,我不必担心自己留了他人的种,只是当时崔嫋势大,我与她恶斗恐会殃及身边的人,幸好那狗皇帝……咳咳,你父皇恰好叫玉台卿推演卦象,将你撵去了碎叶城,无心插柳之举,我却更好放开拳脚了。”

  说了这许多的话,贺媞攥着床栏咳嗽起来,她的手指那样苍白,简直令人怀疑血是否都快冷透,沈令仪坐近了些,伸手替她抚背顺气,不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何瞒着我?”

  “想见你娘。”

  沈令仪讶异道:“什么?”

  “呵呵,我想见你娘,想见她想得都快疯了。常听人说,亲娘若是死了,养母对孩子不好是要遭她化作厉鬼来报复的。报复也好,索命也罢,她愿意从地底下出来见我一面便好。”

  贺媞满目苍凉,沈令仪不忍细看,想起那幅画,沉思片刻后问道:“你适才说的那幅画我见过。”

  “她送给我的礼物,我妥善存在箱底,你怎会见过?”

  沈令仪摇头:“不是送给你的那一幅,是另一幅。”

  “另一幅?”贺媞不可置信地支起了身,眼眶通红地看着沈令仪。

  沈令仪见她这般,便知隐瞒并无意义,眼下的她一心求死,寻得解脱,如有遗憾可以弥补那便更好。

  “我亲自收拾母妃遗物的时候发现过一幅画,画的便是你所描述的当年诗会之景,只不过送礼物的是母妃,收礼物的才是你,母妃赠与你的礼物也不是见风消,画中的她掬了一捧红豆送给了你。”

  寮风亭。

  此处亭榭就在西坤宫内,离贺媞所居寝殿约莫一射。沈知蕴临风饮茶,茶釜在手边涨沸,她挪腕去拿,忽然听闻宫人吵嚷的声音隔墙传来:“传太医令——传太医令——”

  她垂下眼睫,想起初入宫的那一年,贺媞做主替她更名,她不再叫做阿夭,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姓。

  当她问起贺媞为何替她更名,贺媞抚过她的脸庞,又支起手臂望向远方,笑道:“你有时会使我想起一个人,谁让我想起那个人,我便会对她生出一点点好感。”

  贺媞其时已值中年,一番话却说得仿若情窦初开的少女。

  脚步声杂乱,又有内侍尖声叫道:“太后怕是不好了——!”

  沈知蕴闭起眼,提起茶釜倒了一杯茶,捏着茶杯将茶水倾洒到了地面,寮风亭仍伫立池边,西坤宫的主人却已随风而逝。

  作者有话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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