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误赈一案审下来牵连了数十人, 崔庸死因未明,暂以畏罪自尽定论,其家眷皆被株连, 一朝荣华富贵散尽,涉案官吏或贬或囚或杀, 凡进士者功名被夺,处以流放, 白身也各自论罪处置。

  一夜之间弹劾中书令的奏本堆满了御案, 无非是对崔庸疏于管教以致酿成大祸之类不痛不痒的指摘, 力图将贪污谋逆等罪名与中书令撇得一干二净。

  沈令仪心平气和地看过这些奏本,对长在崔放这株盘根虬结大树上的叶子算是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一记断尾求生舍了这位族弟,又指使这诸多朝臣弹劾自己, 不仅是为保全相位, 也是为了向她表明一个事实:我在朝中经营多年, 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眼下是动不了我的。

  玄衣玉冠的女帝曲起指节轻叩了几下桌案,心中有了计较, 一笑置之,顺水推舟地给了这些人一个交代。

  仅是罚俸三年,似崔氏这般豪族, 属田不知几何, 罚没的这点俸禄怕是连平日雇佣佃农的钱都不够,几乎等同于轻轻踢了崔放一脚。

  大多数人还以为陛下被迫屈服于权臣,崔放却读懂了圣意, 自古以来君臣较劲不外如是, 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他明白是自己该让步的时候了。

  有过当罚,论功行赏,贬了一批人便有一批官位空出来,沈令仪借此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接连往三省六部等中枢衙门塞人,这还没完,那日重设玄鹤卫才真是使得举朝哗然。

  沈令仪高坐墀台之上,淡声问道:“诸卿有何异议么?”

  掷地有声般,闹哄哄的朝堂立时安静了不少,一些朝臣口中道无甚异议,更多的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望向同一人。

  各色目光齐刷刷汇聚过来,崔放面色自若,出列后执笏拜道:“洛州一事皆因臣等不察而起,玄鹤卫重设于国于民有利,也可督促臣工自省自查,陛下英明!”

  崔放半点都不意外,陛下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谋划,只不过先前那几道草拟的旨意皆被他命崔寅引经据典地驳回了。

  如今想来,陛下其实无所谓门下省会否行审驳之权,她似乎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与其下旨引得朝野议论纷纷,不如由崔放带头认可这道旨意,不是都说天下士林半数为崔氏收买么,她正好将舆论的压力分出去,那些个令人头疼的口诛笔伐,崔氏自己应付去罢。

  中书令一开口,适才态度不明的朝臣也尽皆出列拜倒,对女帝齐呼英明。

  封藏多年的玄鹤卫再度出鞘已成定局,手握天子近卫犹如手握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器,登基仅半年,女帝便将崔放苦营的相权豁开了一道裂口,许多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陛下的手段,她这条线埋了不知多久,慢条斯理地下这盘棋,更不惜将自己塑造为沉迷情|色的淫君。

  这等为谋大事坚韧隐忍的心性便是嘉宁帝同龄时恐也难及。

  文武百官跪倒在地,位于队首之人稍稍抬眼便能见到帝服上满缀金线的衣角,他们的眼神中较之往日更多了几分敬畏,若说从前是臣服于皇权,无论龙椅上坐着何人,跪的仅是一个象征而已,如今臣服的却是这位手腕了得的年轻女帝。

  玉冕垂坠了十二串五色玉珠,颈项如顶重物,沈令仪却坐得端正,似她这般年龄,能与权倾朝野的重臣相较后略胜一筹,应喜形于色才对,她却仍是处变不惊,淡漠地俯视朝堂众生,如看尘埃。

  魏郊侍候在侧,高呼一声:“起——”

  群臣接连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站直了身,心思各异,低着头,噤若寒蝉。

  “如无事便退朝罢。”沈令仪抬了抬腕。

  听内侍监宣布散朝,女帝在宫人簇拥之下由一侧步下玉阶,自高大的屏风后隐了身形,群臣又躬身去拜。

  身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崔寅立在原地没回过神来,崔庸一死,他常常兔死狐悲,觉得自己身为崔放同父异母的弟弟,虽较之崔庸关系更亲密些,但大难临头各自飞,他难保自己不是弃子,尤其是在发觉陛下没那么好拿捏的当下……

  忽而被人握住手腕,他抬眼,见到崔放向自己道:“愣着作甚?不必回门下省了?”

  崔放旁侧走过另一人,是那生着鹰钩鼻容貌醒目的兵部尚书何久诚,他停下来,分别向二人拱手道:“中书令,崔侍郎。”

  朝臣散朝后要到各自的衙署办公,三省六部俱都在皇城的同一片区,三人结伴而行,有意将步伐放慢,待周边闲人走远,崔寅叹气道:“崔庸若是没死,兄长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临近正午,日头毒辣,崔放抬手遮了遮,沉吟道:“你懂什么?便是没有这件事,玄鹤卫……陛下也是非设不可。”

  “陛下的手段着实令人吃惊,难怪总听旁人说哀太子是憨包太子,其实憨包未必憨包,但同这个妹妹比起来,相形见绌却是真的。”何久诚摇扇道。

  崔放也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展开来送风于面:“都是先帝优柔寡断所致,咱们这位陛下要是当初被视作公主好端端地养在长安,也断然不会这么难对付。”

  “小小年纪便历经生死,后来又孤身一人前往北庭。”他忽地收了折扇,将象牙扇骨在掌心划了半圈,慨然道,“咱们下棋,筹码多得是,除非走投无路,否则不会献出自己。她下棋,赌注却已无可选,常日行走于悬崖峭壁间,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是以才养成了这般心性。”

  将作别时,崔放又叫住何久诚,低声吩咐道:“过了这段时日,继续筹划私兵之事。”

  崔放肩负中兴重任,不愿再见门族没落,跌倒后再爬起,从前事中汲取的经验告诉了他,仅凭文人士子是威胁不了也撼动不了皇权的,他迫切需要一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强兵悍将,平时藏于暗处,关键时刻便用得到了。

  目送何久诚走远,崔寅道:“兄长,此人毕竟外姓,招募私兵一事这般要紧,怎能深信?”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崔放摆出一副府君的架势教训道。

  崔寅口称受教了,又向他道别,走向门下省所在,浑然不知身后崔放的眸光瞬时暗了暗。

  另一面,何久诚才步入自己兵部尚书的公房便被藏身门两侧的人拿下,他武举出身,为官的这些年也未曾懈怠武艺,双手被人反剪在后竟反抗不得,抬头喝斥道:“什么人?竟敢公然在皇城冒犯朝廷命官!”

  “玄鹤卫提审,烦劳何尚书随我走一趟了。”温如酒翩然走出,解下腰间玉牌,递到了他眼前。

  何久诚脸色难看至极,梗着脖子嘴硬道:“笑话!你随便拿个腰牌出来说你是玄鹤卫,我便会信么?你说是提审,那提审的文书呢?”

  “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玄鹤卫提审需要文书么?进了血窖子,你便知道到底是不是玄鹤卫了。”

  血窖子,何久诚听了冷汗频出,使尽浑身解数要从擒拿中挣脱,温如酒向那两人使了个眼色,何久诚在惶恐不安中遭人肘击后颈,晕了过去。

  套上麻袋,将人塞进马车,温如酒随即也坐了上去,车夫马鞭一甩,驱使着马驹抬蹄向皇城偏南一隅的玄鹤卫牢狱奔去。

  何久诚前脚被投入血窖子,后脚便有人伪造字迹替他告假,声称自己突患重病,还会传染人,所以闭门谢客。

  审讯之事自然无需上虞君亲来,沈知蕴病愈后入了趟宫,探望皇太后贺媞。

  “殿下稍候,奴这便去通传。”西坤宫的小黄门面色略有犹豫。

  沈知蕴隔着门帘朝里面望了眼,叫住小黄门:“不必了。”

  小黄门踟蹰着,既不敢进去打扰,也没有将二殿下随意撂在外头的胆子,沈知蕴的声音如春风化雨,替他解了围:“陛下既然来了,我来不来便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她笑一笑,留下一句“陛下若问起,便说我在寮风亭”便拾步而去。

  殿内,太医令寇芝替贺媞诊了脉,思忖再三,坚持道:“臣以为不当是之前余毒未清的缘故,殿下脉象一日较之一日虚弱,这都过去了大半年,当初再严重的毒伤也该调理得差不多了才对。”

  沈令仪不说话,静静看着躺在榻上面白唇淡的贺媞,她这位养母当年在后宫可谓是翻云覆雨,虽未为先帝诞下子女,但圣宠泽被,贺家满门也受到恩惠,加官进爵,子孙繁荣,自此跻身入了氏族志,她还从未见过贺媞枯萎衰败的模样。

  “本宫说是余毒便是余毒,太医令照常开些补药便退下罢。”贺媞说话似提不起力气,两人近在榻边都要倾耳去听才能听清。

  “这……”寇芝抬眼看向沈令仪。

  沈令仪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寇芝眼神在这母女之间徘徊几遭,叹息一声,告退了。

  “你这样子倒像极了你娘,晓得劝不了便不会劝。”贺媞双手置于腰腹,眼中浮现怀念之色,心道我那时却很想你能劝一劝。

  沈令仪抿一抿唇,觉得自己从未看懂她,问道:“你想寻死,究竟为何?”

  “寻死?”贺媞气若游丝地笑了笑,阖目悲道,“三娘,十多年前我便死了,再死一次也不会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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