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薨, 鸣钟二十七下。

  古朴厚重的钟声久违地响彻皇城上空,整整二十七下,訇然如雷鸣, 贺媞的死讯在钟声落毕时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中书令公房内,崔放提笔的手腕一滞, 他的迟疑不为其他,贺媞死得有些突然, 与预估的期限差了些时日, 他生性多疑, 即便目的达到也不免再三推敲,但鸣钟做不了假,贺媞之死确凿无疑。

  崔放无声却放肆地笑了起来,清癯的面部变得扭曲, 另取了张纸, 挥腕落下妹妹的名字, 字如狂蛇乱舞, 他将大仇得报的狂喜全都倾注进去,笔划间浑然失了平日的沉稳老练。

  荷叶清圆, 随风剧烈晃动,厚重的云层滚滚而来,钟声后又响起了雷, 却不见落雨。

  李怀疏对着西坤宫方向跪下行君臣之礼, 她身为侍君,魂却未被宫苑所困,在投胎转世之前, 她永远记得自己臣子的身份, 去岁冬政权交替之际, 大绥之所以免于兵灾,贺媞亦是出了一份力的,无论贺媞是出于私心或是公理饮下那杯毒酒,她与天下百姓皆感怀于心。

  她扶地起身,却见作小郎君装扮的小女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处是后宫禁苑中的一处园林,百花遍植,树木葱茏,位置却有些偏僻,平时少有人迹,李怀疏在清凉殿待得腻味了,偶尔会过来散散心,也待不久,半个多时辰便会回去,但今日碰巧捡到个迷了路的孩子,便耽搁了。

  李怀疏微微蹲下来,替女孩扶正跪歪了的幞头,顺便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颊:“你晓得这钟声是什么意思?”

  她认得这着了一身杏色圆领袍的小姑娘,正是堂兄李砚的亲女李妍,但李识意从前深居简出,李妍没见过她这副容貌,所以也不认识她这位小姑姑。想来是李妍跟随父亲上衙办公,淘气或是怎么便溜了出来,但从皇城一路瞎逛到宫城,莫非就无人发现撵她出去么?

  李怀疏觉得奇怪,却也未曾多想,与李妍略聊了一会儿,便欲叫骆方送她回父亲处。

  “学堂的先生教过,天子崩不鸣钟,以防有人生事,还要全城戒严,待新帝登基,京畿大小寺庙敲钟上万计,如是皇后太后薨,则由皇城鸣钟二十七响。我数过了,这钟声敲了二十七下,但陛下尚未立后,薨的应是太后。”李妍的包子脸留下两枚淡淡的指印,她昂着头,背着手,一副别小瞧人的模样。

  李怀疏低头笑看她这个小大人,莫名感到有些熟悉,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到廊下坐着,问道:“怎么穿一身男装?”

  时下女子着男装不是什么稀罕事,李怀疏这么问是想起了李氏血咒未除,就她生前所知,族中男性为了保命不乏失了神智之人,喝童子尿,饮猛兽血,甚至杀妻续命,李砚素来重男轻女,他莫非从哪里听来了什么歪门邪道,要女儿扮作男子替家里挡灾么?

  “穿男装多舒服啊——”

  李妍腾地一下跳下落地,利落地在李怀疏眼前转了几个圈,又嫌弃地拎起她身上长垂曳地的华服,煞有介事地说:“穿着男装跑也可跳也可,骑马也不是不行,哪像这些裙子,下个台阶都要拎在手上,走快了还可能会被绊倒。”

  “唔……你走起路来倒是挺好看的,背直直的,脖子也是又长又直,但你老往你后面看什么?”

  李怀疏十分无奈地笑了一下,心道我不仅想看,还常常想摸一摸,万一走着走着尾巴又冒出来了她也好及时遮掩。

  扼魂钉在生辰钉的作用之下失效了,但李识意的身体仍旧是老样子,不知是否因为这具人身难以承载澎湃力量的缘故,她单薄孱弱,从袖中露出一截苍白清瘦的手腕,那腕骨突出得仿佛要从皮肉中豁开似的。

  “姐姐,你身体也不好么?”李妍看着她,忍不住问。

  李怀疏道:“嗯,你为什么说也?”

  方才活泼灵动的女孩脸上霎时没了笑容,李妍垂头道:“我阿爹原本身体很健朗,但近半年来一日日瘦了下去,吃再多补药也不见好,这几日还时常咳血,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应该是血咒要在我阿爹身上应验了,没人救得了他,只能等死。”

  李怀疏将手覆于李妍后颈,轻轻抚了抚,良久无言。

  前世她死时,李砚的身体状况的确与常人无二,人生二十几载,她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她做不到兼顾家国,未能查清血咒真相,进而解除这个困扰阖族以致李氏日渐萧条的诅咒,心中有愧,时至如今却实在无计可施。

  “算了,实话跟你说罢,我扮作男装其实是想着能不能替阿爹挡了这一劫。”

  吃惊之余,李怀疏看着她的眼神愈多了几分疼爱,摇头道:“你挡了这一劫,你便会死,也是一条人命,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李妍执着道,“阿爹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跟阿兄却只有阿爹这么一个父亲,相较之下,我死了大家会没那么伤心。”

  李怀疏张了张嘴,纵然诗书满腹,却什么劝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日,她与孔曼云论辨之言不是恰与李妍的想法不谋而合么?李妍认为自己在家人眼中没那么重要,她也认为自己亲缘淡薄,身死如扬灰,毫不起眼。

  但眼下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李妍甘愿替父受灾的行为竟然不敢苟同。

  她想对李妍说,你舍不得父母,父母莫非就能舍得下你?虽是一儿一女,但你与兄长谁也不能替代谁,你们在父母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那换作她跟七娘,这事又该如何细说?

  雷声响了一阵便落下雨来,李怀疏一手执伞,一手牵着李妍,将她送到垂拱门边,正要交代骆方,却见李妍从她手中挣脱,一头扎进了另一人怀里。

  李怀疏抬眼看去,那人着一身碧蓝长裙,也擎着一把烟灰色的伞,伞骨下是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将普通油纸伞握出了矜贵的感觉,她静静站在青石板上,另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顺势抱住了李妍,稍稍将伞檐一抬,从伞下露出长睫细密的眼睛,五官无一处不出挑,这张脸当真生得漂亮极了。

  雨线下,二人无声地对视了半晌,李怀疏先反应过来,她是李识意,只能装作不认识,与李妍道了别,再与沈知蕴轻轻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骆方边走边道:“适才那位似乎是二殿下……”

  心中并无波动,只当是临死前又见了一位故人,李怀疏平静道:“是么?”

  沈知蕴望着她雨中的背影,明明长得不像,眼前却无端浮现出李怀疏模样,李妍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我带着她来见你了,糖呢?”

  将油纸包的糖块递给她,沈知蕴迟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决意好好查查这个李识意。

  在各宫当差的奴仆婢子跪倒一片,直至丧钟敲完才木然起身,也不敢妄议什么,继续埋头做事去了。

  从地上捧起要送去少府监的夏日衣料,魏游慢慢站直了身,两只修长白净的手扣紧了木盘,抬头望着西坤宫方向发怔,儿时总有人夸他生了双握笔杆子的手,将来定是读书的料子,夸得多了,他即便懵懂无知也发了儒生的愿。

  岂料那年母亲牵涉进了惠妃毒害皇子皇妃案,更一人揽下罪责,以致全家遭受株连,他被充没为阉奴,净身为宦,未长成的躯体与尚茫然的宏愿皆随着身下那一刀被斩为残缺,心中纵有沟壑也扎不了根。

  恨过,也怨过,但在九重宫阙中自己身如浮萍蝼蚁,连贺媞的一根汗毛都动不了,崔放的招揽利用使这些恨与怨都不再是痴人说梦,他为了这一天忍耐已久,也等了太久。

  丧钟回荡在耳畔的这一刻,魏游绷紧的双肩如释重负般松懈下去,却同时又有一块沉重的巨石猝然压在心头,他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欣喜,在贺媞死因水落石出之前,他将永远背负着杀人的秘密艰难前行。

  魏游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貌似干净的手,他的确做不了儒生了。

  少府监坐落皇城东,一路走来都有小黄门止步向魏游问安,因与魏郊有一层养父子关系,他在内侍监混得十分体面,但如若东窗事发,魏郊又会否受他牵连呢?

  魏游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这件事不日必将查到自己,在义父口中,陛下是他三朝以来侍奉过最聪敏果决的皇帝,太后毒发身亡,这意味着内廷有鬼,陛下纵然与太后感情不和,又怎会容忍自己头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刀?

  以陛下的手腕,揪出他这只鬼来又有何难。

  待那日到来,鸟尽弓藏,他于崔放而言已然无用,不会为其所救,但他一定会将义父撇清在外,不辜负多年恩情。

  不久后,魏游果然遂愿,被判处凌迟。

  重铐加身时,行事素来滴水不漏的魏郊几经挣扎,咚的一声跪到地砖上,魏游见到义父为自己求情,磕头磕得额角渗血,哪还像执掌内廷的大珰?眼泪忽地不受控地涌了出来,悔意也在心间滋生,他有些不明白报仇的意义了。

  一个内宦,死便死了,千刀万剐虽酷烈,却不会有人为他谏言说甚有违圣德,沈令仪对于魏郊堪称失态的行为不为所动,神色冷淡地抬了抬腕,立时便有人将魏游堵嘴拖了下去。

  再入得殿时,负责行刑的刑官带来了一箱尸块,那箱子紧紧闭合着,血腥气却溢了出来,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殿室四处,几名宫女霎时一副恶心得要呕出来的模样。

  魏郊束手站在一侧,眼红发乱,还未自魏游惨遭剐刑的事实中回过神,这时却觉得不大对劲了,又不是什么陛下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人,既未吩咐,刑官怎么敢带尸块入殿玷污皇帝的眼?

  他颇为纳闷地看向那箱所谓的尸块,这时,沈令仪倏然从眼前走过,因正为太后服孝,她腰间系着一条素白孝带,帝服却是刺目的鲜红色,金龙在玉阶上浮光掠影般游过,长袖随着她抬臂的动作在空中划过半个圆——

  驰骋过沙场的掌心仿佛被利刃唤醒,执勤兵士普通的佩刀在她手中恍若神剑,几乎是眨眼之间,刀影一闪而过,灯架旁面色有异的内侍遽然倒地,一剑毙命。

  “拖下去。”收刀回鞘,沈令仪轻描淡写地环视周遭,接过沉璧递来的丝绢,修长白皙的颈项稍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缝。

  满室的宫人俱都被这一幕震慑住了,再蠢笨的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凌迟未必是真,尸块也未必是真,处理了一个魏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为除后患,不如杀鸡儆猴,心虚之人自会露出马脚,陛下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受一时利益蒙蔽究竟会有怎样惨烈的下场。

  那名新被安插进来的内侍已无生息,尸首拖行在地板上流下了触目惊心的血痕,又有宫婢端水入内清理。

  “陛下……”魏郊擦了擦头上虚汗,迎上前来,支吾道。

  沈令仪道:“赐了毒酒,你稍后便去替他收殓罢。”

  鬓发霜白的老内侍叩头谢恩,热泪顺着眼角深深浅浅的皱纹淌了满脸。

  对侍候在自己身边年迈的老人以示宽宥是一方面,更多的却是贺媞临终的一番话。

  “我在后宫搅弄风云的时候,你还在碎叶城吃沙子呢,中了毒我会不知么?你母妃生前惯用迦南香,我早离不得这气味了,那人想害我必先考虑从这入手。”

  “崔嫋杀了郑毓,我杀了她,若有旁人因为这个来杀我,那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应得的罢了。三娘,你母妃泉下有知定要骂我糊涂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未尝不可,只是我到底意难平,这世道本就欠我与她太多。”

  冤冤相报何时了。

  沈令仪才将这句又在心中咂摸,忽而有一内侍跌进殿来,跪倒后慌慌张张地禀道:“陛下,李侍君不知怎地气息微弱,似乎……”

  魏郊与沉璧俱是骇然,底下宫人也暗自嘀咕近来宫里风水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接二连三有人性命堪忧。

  “知道了,退下罢。”

  出乎意料,沈令仪平淡的情绪仍未有太多漏隙,她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只是声音略有些发颤,或多或少揭露了她的平静是竭力掩饰的结果,在奏疏上勾下最后一笔,这才起身道:“去清凉殿。”

  她的手在衣袖中轻轻捏握作拳,心中道:李怀疏,你又要离我而去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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