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蕴与江尧平议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庄晏宁本想在外等候,却被司姝缠着去往了后院水榭。

  “去那做甚?”

  司姝向后牵着她,庄晏宁只得步履不停跟着人走, 却频频回头顾。

  明明前些日子才在新宁县的婚车队伍中匆匆见过,却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家国大事抛诸脑后,脑海里也容不下万丈红尘, 沈知蕴只是隔着纸门淡淡望她一眼, 那道眼神便有如实质, 灼烧得她喉咙发干,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似落叶飘坠在心中春池,轻轻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微风吹来, 久久不息。

  司姝闲着无聊, 轻甩出腰间束衣剑, 剑身如蛇, 在半空中游走,唰一声向花丛咬去, 稀里哗啦地啄落满地花瓣,收剑复返时,剑尖却勾着一朵白色小花, 她口中轻叹:“咱们都这么久没见了, 亏你还认得出我是司姝不是司妩,找个地方聊聊怎么了?别整天就惦记着主人,她忙着呢。”

  “小时候许多人分不清你们, 你们语言不通, 解释起来十分麻烦, 你想到个馊主意,以白布缠臂为记号来区分,你是右臂,司妩是左臂,司妩觉得傻子才这么做,但还是依着你,这么多年也没变过,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庄晏宁笑道,“即便没有白布缠臂,等到长大了,你们性情一个似冰一个如火,其实很好分辨。”

  司姝收剑入腰,宽大的黑袍再度被剑身紧束,显现出婀娜身形,她听庄晏宁说起从前,唇角弯了弯,将白花簪在庄晏宁的幞头上,问道:“是这么戴么?”

  “什么?”胡女个子从来颀长,庄晏宁稍矮一些,不解其意,以上目线怔怔望着她,官场上不愿与人为伍的戾气顷刻间荡然无存,如若邬云心在场,定然要斥一声区别对待了。

  司姝道:“你们中原的状元郎不是要簪花?我与司妩那时有要事在身,无法赶赴长安,赶巧你穿着这身行头,今日为你补上。”

  心头一阵温软,随之而来的却是怅惘茫然,庄晏宁握住她手腕,从她指尖拈走那朵白花,弹指令其随风飞逝,摇头道:“谢谢你,司姝,但我不是状元郎,所以不必为我簪花。”

  入殿试得天子策问者七十有六,她位列其中已耗尽全部力气,再近一步都难比登天,更别说高中状元。

  她并非读书的料子,七年前易名更姓,背着行囊独自一人踏入丰山书院的大门,敬拜师茶,行拜师礼,穿儒袍,学四书五经,习作策论……兴许从那时起便注定一切都是强求,好比喜欢昆仑山上雪,远远望着便好,捧在温热的掌心只会令其消融愈快。

  沈知蕴其实什么也没变,只是她以为自己付出多少便该获得多少,却忘了感情这回事从来无法用斤两衡量,冷暖自知,对方仅一个笑容,她便魂不守舍,哪有公平可言?

  究其根本,不过一句我愿意,就连事涉的另一方也管不着。

  梁上琉璃灯盏的光映照着庄晏宁,司姝看着她陌生的面容,觉得她连性情也变了许多,踌躇道:“般般……”

  般般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司姝甚至想不起来她如今姓甚名谁。

  庄晏宁笑了一声:“我没事。走罢,不是要去水榭么?”

  两人并肩走去水榭,穿过几道长廊,有二三仆从拎着水桶擦拭地板,家令模样的女人正指挥他们做事,想来是因近日总下大雨,早上才拖过的地板雨后又得再拖一遍,便有人躲懒不肯认真干活,女人训斥到一半,见到司姝与庄晏宁,躬身退到内侧,先是对司姝道了声:“二小姐。”

  再是向庄晏宁俯身拜过:“少主。”

  这些仆从都是落脚以后才在当地买下来的,蠢笨的尚还认不清司妩司姝姐妹俩,头一次见庄晏宁,身份听来又有些尊贵,不由愣住,有眼力劲脑子又活泛的已跟随家令向她拜礼。

  庄晏宁不由止步,认真地将家令看了看,随即颔首:“嗯,倒是有几年没见过你了。”

  家令再道:“奴劳少主惦念。”

  这四十上下的女人穿着一身素袍,头发利落地用木簪束起来,眼周长满皱纹,面相却不令人觉得老迈。

  她叫余婉,儋州人士,是本朝医圣的同乡,医圣告老致仕,将自创的健身拳术反哺给了父老乡亲,儋州几乎人人都会耍这套拳,寒暑不辍,听说也是因此才造就长寿之州。

  沈知蕴居无定所,除了有一室宫娥内侍常年在深宫等候二殿下回宫以外,便是这个余婉贴身侍奉衣食起居,殿下去行宫便跟去行宫,此番来洛州也跟来洛州。

  庄晏宁在丰山书院读书时,每月休沐都是余婉来接,递给她一个刚烙好的薄饼,将稍矮一些的马驹牵过来,缰绳递给她,两人各自骑着一匹马,晚钟声驱赶着她们沉默地下山,在落日衔山的时候走入沈知蕴为她租赁的院子中,余婉拿起扫帚清理院中落叶,另外聘请的教谕会准时出现,仍旧带着她在沙沙声中读书识字,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休沐可言。

  日复一日,到夜里常常累得倒头就能睡着,那是她此刻想来既孤寂又充满希望的时光。

  她以为在自己的努力之下会离沈知蕴越来越近,哪知过了院试有乡试,乡试之后是会试,过了会试又有殿试,她入朝为官,直至今日才终于见到沈知蕴,司妩司姝却能一如既往常伴左右。

  “以后再见到我,不必称少主,我从前行四,同称司姝小姐一般称我四小姐即可。”庄晏宁对着余婉说,目光却点过那几名仆从。

  众仆从低头应是。

  余婉杵在原地望着两人离开,看着庄晏宁灰色的袍角消失在树影中。

  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以前在丰山书院时,庄晏宁是否也有过类似发言,她不愿被称为少主,仿佛她与沈知蕴是亲生姐妹似的,她不要这样旁人钦羡的亲昵关系,但殊不知,一个自小便甘愿入彀被选中的孩子,从字迹到走路,从喜好到性情,哪样能脱离沈知蕴的影响呢?

  不然,余婉也不会只是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便认出她来,毕竟丰山书院作别并非昨日之事。

  哗啦——仆从提起木桶倒水冲刷地板,泥灰与树叶俱下,流入了廊外草丛中,余婉拧着眉头走过那片湿润,踩着木屐嗒嗒嗒地走远了。

  这院子兴许是出自某位园林大家之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司姝走得很快,庄晏宁在她的带动之下也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潮润的水汽弥漫而来,长廊连通水榭,临水的建筑四面宽敞,如是流火七月,来这里刚好可以乘凉,暮春的夜间却多少显得有点冷。

  与司姝长相九成相似的女子席地而坐,手中翻动着烤鱼的树杈,庄晏宁朝她走过去,笑着与司姝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木桩练手?”

  一壶酒入水浸泡了半日,司姝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借着月色找到那根绳索,一把便将封藏多年的玉壶春捞了上来,抱酒入怀,努嘴向她示意司妩身旁散落一地的木头:“那不是么?”

  庄晏宁忍不住笑,与面无表情的司妩碰了碰肩,戏谑道:“欸,有这功夫不去劈柴可惜了。”

  司妩转头,见不得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看着她脖子上的血痕,往火里扔了块木头,冷漠道:“又被谁砍了?你该去庙里烧烧香了。”

  “这么明显么?”她抬手摸了摸,无所谓地耸耸肩,装模作样地叹了声气,“被家主请到府里的贵客伤的。”

  司妩道:“那便是杀了你也没什么。”

  玉壶春用琉璃盏倒了三杯,司姝依次递给她二人,清清嗓子,学着那日司妩的口吻,指着地上空气,横眉吊眼地怒道:“凭你也敢伤她?哪条胳膊伤的?”

  她演得绘声绘色,司妩脸色红了又青,频频瞪向她,偏偏同胞妹妹一记眼刀也没收到,庄晏宁几乎要笑得歪倒在地,握着司妩的肩膀坐起身,忽而动作一顿,笑声也止住了,原来是牵痛了后腰伤口。

  司妩察觉她抓握自己肩膀的手愈加用力,终于忍不住关心道:“还好么?脱衣服我瞧瞧。”

  “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即便同为女子,衣服岂能说脱就脱。”庄晏宁才说完,司妩便坐得远远的,别说肩膀,连衣角都不准她再碰。

  庄晏宁嘟囔了句:“气性真大。”

  司妩回敬道:“比不得庄大人忘性大。”

  “哦,庄,般般你现在是姓庄。”司姝知道自己此时一定要随口说些什么,否则司妩是真的做得出揍庄晏宁一顿的事。

  司妩、司姝、温如酒与般般小时候被须弥阁送去山门学艺,曾一道在月下立誓,成为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不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也不欺压良善,所行诸事但问己心。

  庄晏宁仰头喝了一杯酒,眸色浅浅淡淡,仿若水光流过,她看着被火炙烤的那条鱼,又望向平淡无波的水面:“有你们三个便够了,家主也需要从文的幕僚。”

  司妩伸手从柳树上折了根树枝,以末端抵着庄晏宁白净面颊,冷笑道:“如果只是这样,又何必毁去本来的面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知父母,也就无所愧。”庄晏宁以手弹开那根树枝,熟悉的锐利又浮现在眼中,“我高兴用什么面目示人便用什么面目示人。”

  她说得直接,心里似乎并不怎么爽快,又自斟了一杯酒,司姝看着她身后,低声劝道:“你伤还没好,别再饮酒了。”

  庄晏宁奇怪道:“这酒不是你带来的,怎么这会儿又不准喝了?”

  语罢,又举杯至嘴边,腕骨却被一股力道压住,沈知蕴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灯,朱唇轻启,不容推却道:“酒杯放下,再将衣服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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