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宵禁制度森严, 地方管理起来比较复杂,尤其是像洛州这样富庶的地方,官府开放的市场已经满足不了百姓需求, 在坊间住宅私开铺面之事屡禁不止,兼之官员发觉延长营业时间有利于当地发展, 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久而久之,宵禁制度有所松弛, 百姓无所顾忌地出门玩耍, 只要别闹出太大的动静就不会被武侯拿下问罪。

  是以宗年驾车并未躲躲藏藏, 马蹄踏过杏花小道,又沿河走了一段路,再穿林而过,终于驶入喧嚣的洛州城, 他对入夜以后的街巷知之甚少, 当下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握着缰绳, 竟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

  车马络绎,人流如织, 夜间较之白日繁华更盛,茶楼酒肆做彻夜生意,幌子迎风飘展, 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胡姬与异族客商且歌且吟,中原艺伎在鼓台上赤足跳舞,水袖甩击鼓面, 其声轻盈悦耳。

  卖艺人口吐火焰, 连喷几道, 一道比一道窜得更高,火光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周遭叫好声一片。

  车厢内传来庄晏宁无奈的声音:“宗将军,赶路要紧,等送到了地方你再回返,想逛多久逛多久。”

  宗年被她说中心事,颇感尴尬地咳嗽几下,目光分外不舍地在话本摊驻留了片刻,随即回过视线,压下斗笠将面容半遮,高声道:“那便请二位郎君坐稳了。”

  随即甩了几下鞭子,马驹吃痛,带着车驾狠狠往前奔去,庄晏宁坐在里面,上半身毫无防备地向后倒,磕到伤口,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鼻尖霎时渗出冷汗,连忙翻过手腕支着车壁,以防再次磕碰。

  年轻女子身上有伤,随行男子姓宗,又被人称为将军,江尧平琢磨出他们身份,想起适才在别业时那姓邓的贡生说女帝用人不当,连声笑道:“我当崔庸他们有多大能耐,刺杀不成,也找不到人,你们如今身处洛州,无异于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他也不知道,丢脸,实在丢脸!”

  说罢,又掀了酒塞,豪饮几口。

  江尧平戎马多年,身穿常服也难掩融进骨血中的煞气,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武人气息,腰间佩刀早年随主人上阵杀敌,斩获首级无数,饮饱了鲜血,收在鞘中也有无形的威压。

  他指向车外,又点了点庄晏宁:“就你们二人?”

  “为掩人耳目,驿馆遇刺以后便先遣散了暗卫,他们此刻也便衣混迹在城中,江都督有何派遣么?”庄晏宁交底交得爽快。

  江尧平不肯付诸信任,嗤笑道:“不是还有一都水丞?”

  “她一个监工河堤的,此行与她无关。”

  江尧平洞察她话中深意,又笑了一声:“都水丞是陛下的人,你们是她的人。”

  血已擦拭干净,颈间只余一道极浅极淡的伤痕,庄晏宁掀了掀眼皮,淡漠道:“江都督见了她便知,这二者其实并无甚区别。”

  “如此,我便不必前往了。”

  江尧平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见一条手臂拦在身前,庄晏宁抬头看他:“故国破碎,山河难复,多年不见的故人,江都督不去应约,不会感到后悔么?”

  “故国破碎,山河难复……”江尧平闭着眼,低声喃喃,面上浮现哀痛之色。

  过了一会儿,他再睁开眼,只见庄晏宁已收回手臂,端坐另一侧,一副任由自己去留的模样,他登时觉得有几分意思,扶膝坐下,终于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江尧平看向她,紧盯着她的脸,沉吟少倾,忽而道:“我好像见过你,在宜州的受降礼时……”

  庄晏宁厌烦地垂下眼帘,冷然截断:“江都督恐怕记错了,我那时年少,尚在丰山书院求学,丰山远在江州,我又怎么会出现在宜州?”

  投诚以后,江尧平久居洛州,只是多年前与那人见过一面,依稀记得姓李,也可能是旁的姓氏,虽然对其风骨印象深刻,也不能确保自己没有记错,况且在当下也不是甚关系紧要的事,庄晏宁既然说不是那便不是,他不再纠结。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在城南僻静处绕了半圈,在一座四方小院前停了下来。

  玄鹤卫只需听从指令,不必多问,宗年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待二人下车后,驾车走远。

  庄晏宁走到院门前,江尧平注意到她叩击门扉的方式有些特别,轻三下重三下,隔了一会儿再敲最后一下,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暗号。

  有人应声开门,将院门大大咧咧地敞开,好像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是衬得门前两个黑衣兜帽的人过分谨慎。

  “怎么这么久?”

  这女子口音奇怪,语速很快,但字音咬得不是很准,卷发散落肩头,生着一双猫儿似的碧绿眼眸,应是异邦人,她着一身黑衣,软剑束在腰间,乍一眼还以为是银白的丝绦,白色布条从掌心缠绕至上臂,将右肢紧紧包裹。

  江尧平迟疑地跨入门槛,庄晏宁缀在他身后,先将门关上,才向女子道:“崔庸不是在刺史府邸设宴,他的别业在城郊,往返能有多快?”

  “你也太小心了,大晚上的还穿成这个样子。”

  “小心驶得万年船。”

  庄晏宁脱下披风,将江尧平的与自己的一道递给女子,环顾四下,好奇道:“司姝,你姐姐呢?”

  “她说见到你就忍不住想揍,主人又不准你受伤,她大概又去城外找木桩练习怎么才能将人痛揍一顿又不会显伤了。”

  江尧平听愣了,看向庄晏宁,后者哭笑不得:“你没跟她说我前些日子被人砍了一刀么?这还不够解气?”

  臂弯搭着两件披风,司姝带着二人往前走,路过鱼池,弯腰在岸上白瓷做的食瓮抓了一把粮,挥手洒向池塘,看着鱼儿扑腾跃出水面,心情愉悦,脚步加快,回头时顾盼神飞,眉眼娇俏动人:“司妩消息比我灵通,用不着我说,主人吩咐她去杀了那个伤你的人,她二话不说便去了,听说那人死状惨如凌迟,我都不知她究竟是讨厌你还是在意你,怪得很。”

  她口中的主人不作他想,江尧平愈加恭谨地走起了四方步,一路走一路看,月华如练,轻柔地拢住小院,几株粉花探墙而出,墙角有一石桌,桌上摆着青色的长颈花瓶,枯枝斜插其中好像又恢复了生气,一些清供玩物点缀在假山奇景间,装饰得十分清雅,熟悉感扑面而来,沉寂多时的回忆一点点浮在心头。

  随着耳畔一声到了,江尧平才回过神来,却见面前竹影丛丛的纸门被跪在两侧的仆从缓缓拉开,他脱靴入内,纸门又在身后合上,庄晏宁与司姝止步门前,没有尾随进来。

  屏风前跪坐着一个女子,一身素白道袍,衣襟尽头压着一枚琉璃坠子,广袖垂坠于地,她一只手包裹在黑色皮套中,扼住宽袖,提起灯罩,拨弄里面的烛芯,烛焰晃动,照在她眼中彷如浮光掠影,叫人一时无法移目,也不敢直视。

  绸缎似的长发高挽发髻,以一支玉簪束起,额间两侧别着珠滴花钗,纷繁复杂的头饰在她身上并未显得冗余,反而华贵内敛,举止翩翩,淡如仙人。

  江尧平在原地怔了半晌,眼眶慢慢泛起酸意,他拜礼,颤声道:“殿下——”

  双手张开,指间交合,拇指相抵,贴胸后再行叩拜,这是前朝大齐下对上之礼,他拜的不是大绥的公主,而是大齐的公主。

  多年前的风雪日,江尧平与其他归降的臣子一道听从朝廷指派,领任洛州都督一职,此后再未离开洛州半步,自然也没有去过长安,所有关于公主阿夭的消息都是探听得来。

  知道她入不了宗牒玉册,无封号封地,更名为了沈知蕴,左手被疯病发作的母亲砍断,又由偃师堂的掌舵偃七接了只闻所未闻的机械手,虽然灵活如故,但埋下隐疾,每每遇到潮湿天气必定疼痛交加,非常人能忍受,所以她一年有大半的时间不在长安,而是在几处行宫静养。

  视线中一抹白色划过,沈知蕴弯腰搀扶他,温言道:“都督不必多礼,我微服出行,眼下只是洛州城外玉虚道观的女冠,家中留有微薄积蓄,才置业于此。”

  江尧平看着她,几乎以为卫静漪出现在了眼前,她们母女二人长得如此相似,其母亲的遗志,她又继承了多少呢?身为两朝皇室的血脉,她才是这世间最有资格登极之人。

  “微服出行?”江尧平与她隔案而坐,身边火炉上架着茶釜,火炭荜拨,窨花茶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沈知蕴淡淡一笑:“我已接掌玄鹤卫,正奉命暗查洛州乱象。”

  从前在朝堂之上,江尧平连卫静漪的命令都敢驳斥,更别说沈知蕴了,他面色冷峻,不满道:“你怎可为贼子驱使?”

  这贼子非是在说女帝,而是代指所有绥朝宗室,却忘了沈知蕴也在其中。

  “都督不是也吃着贼子的粮饷?”

  “这怎能一样?我为百姓做事,俸禄也是百姓身上所取,问心无愧。”

  沈知蕴道:“那便请都督为正遭受苦难的洛州百姓出一份力。”

  江尧平看一眼她,心知是言语间被绕了进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彻底不理她。

  余光却见沈知蕴摘下手套,从黄铜所制的指节处取下一枚质地通透的血红玉环,轻轻放在案上,抬眼看他道:“国祚倾覆,母皇所佩的玉珏想来也使唤不动都督了,我非为旁人谋,而为社稷苍生谋。”

  “须弥芥子,乾坤纵横,江都督愿意相助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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