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俗世游记【完结】>第118章 四方之笼(一)

  祝行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无名书院的,高曲已经早早歇息下了,只剩下善水还在等他。

  他一回来,善水就迎了上去:“祝少爷,您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祝行路摇摇头,问道:“老师呢?”

  “高曲老师已经睡了,”善水语气里有些抱怨,“他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明明身体已经没有以前好了,哎,他不听我的话也就算了,怎么连祝少爷的话都不听?”

  祝行路心中一痛,巨大的愧疚感蔓延开来,明明今日老师不必喝这么多的,都怪他,不够冷静,没办法处理自己的感情。

  也怪他,过于蠢钝,没有早些时候发现龙子穆的身份;更怪他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心情,明明已经是不小的年纪,却还要头发花白了的老师去照顾他。

  或许是祝行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让善水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口道:“祝少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祝行路摇摇头,表示没关系,善水总觉得有些不对,追问道:“祝少爷,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吗?”

  祝行路张了张口,他现在心中满是倾诉的欲望,可惜他说不出口。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善水,帮我个忙。”

  “什么忙?祝少爷您尽管吩咐,善水都会去做的。”

  “帮我备匹马。”

  善水瞪大了眼睛:“祝少爷,您才回来几日?怎么又要离开?高曲老师会伤心的!”

  祝行路突的烦闷起来,他明明什么都没说,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知道他要离开?

  还一个两个的,都不许他离开。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些人都想将他桎梏在身边?

  这便是人吗?这便是情吗?

  如果这些只能让他不得自由的话,他还要这些做什么?

  “祝少爷……”善水看着祝行路明明暗暗的眼眸,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衫,轻声道,“我去给您备马,若是你有什么烦心事的话,尽管讲出来,无名书院永远是您的家,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的身后。”

  说罢,善水没再打扰祝行路,出门为他寻找马匹了。

  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祝行路的眼泪突的落了下来,瞧他刚刚都想了什么?

  善水错了吗?没有。

  他想错了吗?也没有。

  谁都没错,所以才会这么令人痛苦。

  夜晚去寻马并不容易,所幸无名书院的名头足够响亮,才让善水寻到了马。

  等善水回来的时候,祝行路已经收拾好了包袱,站在书院门口等他了。

  善水上前抓住了祝行路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前哈了几口热气:“祝少爷,现在天凉,怎么不在屋内等着,瞧,手都冻冰了。”

  祝行路觉得自己要被烫伤了,善水身上传来的温度如同烈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双手,更烧灼着他的心。

  祝行路不敢再呆下去了,他怕再等一会儿,自己就不想走了。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朝着善水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驾——”

  马儿张开四肢,奋力的朝前奔跑着,凛冽的风从耳旁刮过,伴随着善水的嘱咐。

  “祝少爷,这次记得写信回来——”

  不过很快,祝行路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即便是热闹繁华的京城,到了夜里,也静的丝毫没有人气儿,空旷的街上,只有祝行路奔行的背影。

  他没有减速,一路跑到了城门口。

  在城门口,站着个提着昏黄色灯笼的人,那人的手中拿着一卷明黄色的事物,静静的站着,似乎就是在等祝行路。

  看到这些的一瞬间,祝行路直接调转马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然后他听到了身后响亮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高曲之徒祝行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特封为太子太傅,进宫伴读。钦此。”

  祝行路牵着马,慢慢的停了下来,他望着不见星辰不见月的天空,满眼的迷茫。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飘在天上自由自在的云,可现在才知道他是风筝,地上的人给他拴了根绳子,他怎么飞都要回来。

  而他的未来,要做关在笼子里的鸟,拴在院门口的狗了。

  “祝公子,”宣完旨的德忠走到了祝行路的身旁,将手中明黄色的圣旨递给他,道:“接旨吧。”

  看着那刺目的黄,祝行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更没接那道圣旨,而是轻轻的拍了下马的屁股,缓慢的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德忠低着头,跟在马的旁边,陪他一起走着。

  这一走,就走到了天色微亮。

  秋天早晨的太阳,并不会叫人觉得温暖,反而随风一起,散发着刺骨的冷,即便如此,李杌还是站在宫门之前,等了一夜。

  当他远远的望见坐在马上缓慢朝他而来的祝行路时,他是雀跃的,同时,他也是伤心的。

  他雀跃于祝行路即将留在他的身边,伤心于祝行路不想留在他的身边。

  他与祝行路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他了解祝行路,祝行路最喜欢的是游历,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尽俗世百态。

  祝行路是自由的风、肆意的水、翱翔的鸟,他都知道的。

  可他还是会想,自己会不会是特别的那一个,结果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告诉他,他不是。

  祝行路不会选择他,永远不会。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愤怒流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瞬间就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他要强行将祝行路留在身边。

  这一刻,李杌感谢权力,害他至深的权力。

  “行路,”李杌亲自上前,将祝行路从马上扶了下来,卑微的像是渴望神明降临的信徒,可他的话语却残忍至极,他说:“欢迎来到这四方之笼。”

  “滴答、滴答……”

  雨滴,从天空落下,重重的砸落在地上,泛着令人作呕的土腥气,一如现如今李杌与祝行路的关系,多嗅一下都是折磨。

  李杌牵住祝行路的手,毫不避讳的走在宫闱之中,现在已经临近早朝时间,不少官员都惊诧的瞪大了眼睛,他们认识祝行路,更认识李杌。

  祝行路闭了闭眼睛,想必今天下午,老师就该猜到龙子穆到底是谁了吧?然后他便会听到各式各样的闲言碎语,比如他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与皇帝厮混,成了娈宠。

  帝王就是帝王,果然比一般人要狠绝,不给他留丝毫退路。

  李杌带着祝行路走了一圈,才送祝行路回去,他没给祝行路安排住的地方,而是让他留在了自己的寝宫,祝行路自然不肯,可他的不肯没什么用,李杌现在铁了心的要将他留在身边。

  在宫外,祝行路有一万种方法可以不听李杌的话,在宫内,他却只能听之任之,任人摆布。

  “行路,”李杌抬手,想要抚顺祝行路被风刮乱的头发,却被祝行路躲了过去,李杌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手,眼中带上了几分苦涩,“休息休息吧,你一夜没睡。”

  说完,他也不等祝行路的回应,直接牵上了祝行路的手,拉着他朝床上走去。

  祝行路自然不愿,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不动,可李杌比祝行路想象的还要固执,明明他只需要使用帝王的权力,就可以让祝行路答应他任何事,但他偏不,他与祝行路站在一起,无声的对峙着。

  最终,还是祝行路败下阵来,不是他不够倔强,而是他比谁都清醒。

  “陛下,”祝行路垂下了眼睫,“您该去上早朝了。”

  见祝行路态度有所松动,李杌的手自然而然的环到了祝行路腰上,不由分说的将人带到了床上。

  他把脑袋埋进祝行路的怀里,贪恋的蹭了蹭,道:“不去。”

  素来勤勉的帝王,第一次不愿上朝,只想留在自己喜欢的人身旁。

  只不过,祝行路过于冷静。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的注视着李杌,这也是他入宫之后第一次正视李杌。

  他的眼中没有别的情绪,只有控诉,不是来自祝行路的控诉,而是来自于天下人的控诉。

  万人之上的帝王,既然坐在这个位置,那就要承担帝王的责任,要兢兢业业,以天下人为己任,而不是任性与放纵。

  他们二人之间,再一次进行了一场无言的争执。

  这次,输的是李杌。

  他这前半生,短短二十余载,却是无比的跌宕,他曾以为自己从此之后不会再有害怕的东西,但当他看到祝行路眼中的失望的时候,他怕了。

  “行路……”李杌低低的唤了声祝行路的名字,在他的眼睫上轻轻落下一吻,“等我回来。”

  待李杌已经走远,周遭安静的听不到任何声音时,祝行路才骤的放松了身体。

  他躺在床上,用胳膊挡住眼睛,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起来,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一夜没睡,又或许是因为床上满是李杌的味道,祝行路的意识莫名有些昏沉。

  不一会儿,他竟然睡了过去,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眉头紧皱,看上去做了十分不好的梦。

  他的梦中,光怪陆离,鲜红色的绸缎铺满了房间,红色的绣球挂在马上,凤冠霞帔的女人从远处走来,李杌站在堂前,穿着比血还要鲜红的衣衫,满脸爱意。

  礼乐从清晨响到日暮,夜色逐渐浓重,红色的房间却还亮着灼眼的烛光,女人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上,她的身下撒着红枣桂圆,手中抓着花生瓜子。

  喝的醉醺醺的李杌从门外走来,轰走了嚷嚷着要闹洞房的人,独自走到房中,隔着盖头,落下深情一吻。

  紧接着,压着女人,缠绵云雨,结束之后,女人依旧盖着那血红的盖头。

  女人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刺目的红与她莹白的身躯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有人用浓稠的血浇灌了一朵只开一瞬的昙花,令人心惊胆颤、无法言语。

  李杌低着头在女人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笑意,手却顺着女人的身体而上,试图扯掉女人的盖头。

  女人伸手制止了他,李杌也不恼,他似乎又重新燃起了兴致,不住的挑逗着,直至女人皙白的身体泛起了潮红,他出其不意的向下一拽,盖头划过女人的身体落在了地上。

  露出了她那张与祝行路一模一样的脸。

  祝行路猛地从床上坐起,他捂住胸口,心脏正在没有规律的跳动着,带着一种名为厌恶的情绪,随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他弯下腰,不住的干呕着。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一直守在门口的德忠听到屋内的动静,急忙的从门外跑了进来,一开门,入眼的便是浑身颤抖不已,几乎坐立不住的祝行路。

  他急忙的朝外喊:“宣太医!”

  而后上前扶住了祝行路,眼神中带着焦急:“祝公子,你怎么了?”

  祝行路抬眸看向他:“德忠,你知道的,我不该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