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李杌离去的一瞬间，高曲便发现祝行路有些不对，可他没机会问，直至所有人落座，丝竹声响起，高曲才找到空闲，悄声问道：“怎么了？”
祝行路不知道该怎么与高曲说当今圣上就是龙子穆一事，只能摇摇头：“……没事。”
一开口，高曲吓了一跳，祝行路的声音哑的不像话，就好似刚刚将滚烫的苦水咽下去似的。
高曲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或许他这个小徒弟与当今圣上相识，然而他根本来不及深想，无尽的应酬就将他淹没。
他一边笑着与他人说着话，一边在心中感叹，早知道他不当什么夫子，随着他曾经的同窗徐德璋一起离京算了。
可是看着在座一个个成为肱股之臣的无名书院的学生们，他便又觉得如此也挺好，最起码他为这天下，养成了不少人才。
祝行路沉默的坐在桌前，他的目光掠过穿着轻薄的舞姬、喧闹的人群、桌上的佳肴与杯中的陈酿，唯独没有落在李杌身上。
他一旦看到他就会想到与他初见那天，那时的龙子穆，一身紫衣，贵气逼人，眼中满是对世俗的不容忍，而不是现在的李杌，满面威严，不怒自威，叫人摸不透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当然，最重要的是，祝行路一看他，就会看到他身旁的聂如婳和李耀晞，他的妻他的儿。
如同钉刺一般，扎进他的眼，戳进他的心，最后埋进他的骨骼，每动一下都生不如死，痛彻心扉。
他怎么会与有家室之人纠缠在一起呢？如果他早知道……不，他早就知道，只是他不愿深想龙子穆的身份罢了，他本就如此肮脏、恶心、自私自利，罔顾人伦。
祝行路不知道这场宴会是如何开始，也不知是如何结束的，他一直沉默着，安静着。
高曲帮他挡下了所有的探询，喝了个酩酊大醉，祝行路扶着他坐上马车，心中满是一片空落。
他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他想回书院，回他的家。
可命运偏生与他作对，刚到宫门口，他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祝公子，”德忠一身太监打扮，拦住了祝行路的去路，“陛下有请。”
祝行路低着头，没有看他，淡淡的道：“老师醉了，我得送他回去。”
“祝公子，陛下安排了人，请祝公子放心。”
“如果我说我不想去呢？”祝行路道。
他说完，德忠便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他左右看了看，四周都是准备离去的大臣，都在有意无意的看着他们的方向。
“祝公子……”德忠的语气有些犹豫，声音也小了些，“这是圣旨，您知道的，如若不去，便是……”
便是抗旨不尊。
祝行路知道，他怎么不知道，他想对德忠说，即便他今日抗旨又如何？大不了砍了他的头，叫他做地下的鬼。
可他不能，回了京中，他便不是孤身一人了，他身后还有无名书院，还有他的老师，他不能牵连到他们。
“带路吧。”祝行路将高曲交给李杌安排的人，跟着德忠，一路到了宫中。
路上，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四方之中，是一片漆黑，一颗星辰也无。
“陛下，祝公子到了。”德忠敲响了御书房的房门。
祝行路并没有立刻听到房中的应答，他先是听到了笔落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凳子翻到，然后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收拾之声，最后是匆忙的脚步声。
“吱呀——”李杌亲自来前来打开了房门，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行……”
“草民祝行路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杌刚一张口，祝行路便径直的跪拜下去，不同的是他人的跪拜俯首贴地，祝行路的跪拜挺直着脊梁。
李杌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将祝行路扶了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可看着祝行路低垂的眼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强硬的将他拖入房中。
德忠看着他们二人，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屏退了四周候着的下人，自己站在门口，替他们守了起来。
御书房内没什么可供人休息的地方，只有一桌一椅，十分的简洁，看得出李杌处理政务应该是一干脆利落的人，并且他相当不喜欢与他人同处太久，尤其是朝中的那些官员们，所以十分冷漠的连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除了桌椅之外，御书房内便满是书与公文了，不仅书架上的摆放的满满当当，就连桌上也堆的只剩下一个批阅奏章的地方。
祝行路见状皱了下眉头，皇帝一个人需要处理这么多的事情吗？还是说李杌谁都不愿相信，所以才事事都亲力亲为？
见到祝行路皱眉，李杌以为祝行路累了，连忙拉开唯一的椅子，拉着祝行路坐了上去，自己则是站在了一旁，一副等待吩咐的样子，仿佛祝行路才是皇帝，而他自己是侍候皇帝的近侍。
看着明明穿着龙袍，却一脸唯唯诺诺的李杌，祝行路有些想笑，眼神也跟着温柔了些许。
看见祝行路的表情松动了些许，李杌总算是开了口，他小心翼翼的问道：“行路……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敢。”祝行路道。
祝行路语气中的冷淡与疏离让龙子穆心下一痛，他一开始的确是不打算告诉祝行路的他的身份，可与祝行路相熟之后，他也从未再想过隐瞒，只是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预感，若是祝行路知道了他的身份，定不会再与他深交，所以他从未主动说起，当然他也不会刻意隐藏。
龙子穆总觉得，以祝行路的聪明才智，应该很快就会猜到自己的身份，他没想到祝行路不知道。
“行路……”李杌再次开口，他弯下腰将祝行路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你别这样，我难受。”
祝行路看向了他的眼睛，李杌在他面前时，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眼神里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怯意，生怕祝行路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语。
面对这如同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神，祝行路承认自己心软了。
“陛下……”祝行路拿下李杌的手。
李杌却一把攥住了祝行路的手掌，半跪在他的脚边，视若珍宝的在他掌心落下轻轻一吻：“别叫我陛下，叫我子穆，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是龙子穆。”
祝行路恍惚了，他不得不承认李杌的举动极大的取悦了他，他也是个男人，即便很少，骨子里也有着所谓的征服欲。
当今圣上九五之尊，跪在他的面前，仿佛自己掌握了他所有的情绪一般，叫他欢喜他便欢喜，叫他忧愁他便忧愁。
一种异样的感觉自祝行路的心底升起，让他有些情动。
李杌还在撒着娇，他把头放在祝行路的腿上，垂着眼睫，看上去十分乖顺，他知道祝行路拿这样的他没有任何办法。
“叫我子穆。”李杌又说了一遍。
祝行路的眸子变得有些深沉，他哑着声音，道：“子……”
“德忠你让开！我要见陛下！”
祝行路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娇喝，随即御书房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来人是穿着艳红色衣裙，头上插满了珠翠，眉宇间满是被宠坏了的骄纵，她似乎很焦急，一进到房内便兀自哭了起来。
“呜呜呜六哥哥，你是不喜欢姝儿了吗？知道你忙，姝儿一直不敢打扰你，可前阵子你还能陪陪姝儿，可这几天姝儿想要见你，你都不许……六哥哥，姝儿惹你生气了吗……”
她哭的太急，等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看到房内的景象，她顿时吓得收回了所有的声音。
御书房的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位陌生的男子，而她心爱的帝王跪在地上，一副蛰伏之态，他看向那位坐着的男子的时候，眼里满是柔情蜜意，可能他看向她时，眼中留下的只有阴冷的杀意。
她打了个哆嗦，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想要求饶。
李杌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德忠，娴贵妃擅闯御书房，试图干政，罪无可恕，拖下去，打入天牢！”
“陛下，这……”德忠的表情有些为难，似乎并不赞同李杌的决定。
“拖下去！”李杌低喝一声，表情不由分说。
“是。”德忠低下了头，唤来侍卫，将一直在告饶的娴贵妃带了出去。
随着御书房的房门“砰”的一声被重新关上，李杌才转过头去，重新看向了祝行路。
他眼神中的狠毒刹那间消失不见，又换做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等待着祝行路唤他的声音。
然而他等来的，只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陛下……”祝行路站起了身，“草民越矩了。”
李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迷茫起来，他喃喃的解释道：“行路，不是你想的那样，沈娴姝她是丞相之女，我纳她为妃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平常陪她也就是做做样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够了！”祝行路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是丞相之女，那你就不该给她那样的惩罚。”
闻言李杌眼睛一亮：“行路，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你只是吃醋了，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看她们一眼。”
李杌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重新抓住祝行路，祝行路直接后退一步，他连衣角都没有抓到。
“陛下，时候不早了，草民告退。”祝行路说罢，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李杌的心瞬间慌乱起来，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颤抖着声音开了口：“行路，你是不是要……离开？”
祝行路没有回答，只是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这次，李杌没有拦，他怔怔的望着祝行路离开的方向，站了许久，才朝一直在门口陪他一起站着的德忠道：“德忠，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