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衣不如故人不如新
一骑快马踏破夜色,从长安城南门飞驰而入,沿着主轴中道一路狂奔,在这名衣着异于寻常驿卒的急递辅即将到达正宫门之前,沿途的鼓楼早已将消息飞速传达至宫门禁卫,故而这一骑没有丝毫耽搁,穿过正宫午门继续快马加鞭飞奔向御书房。
此时刚过二更天,马蹄踩踏在青石地面上格外脆响,层层叠叠回荡在狭长的御道中,绵延不散。
夜幕下的巍峨皇宫,仿佛一头即将沉睡的洪荒巨兽被惊扰了清梦。
半盏茶前,从御书房出来的程青衣手执一盏宫灯,独自走在御道上,远远便听见了那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凝眉驻步举目望去,一点迎风乱舞的火光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越发明亮清晰。待到她看清那名急递辅的人影,下意识往旁边躲闪了一下,飞奔中的快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她面前一闪而过,卷起的劲风刮的她手中灯笼剧烈摇晃了两下。
程青衣习以为常,南北动乱刚起时,日夜都可见这些官袍鲜亮的急递辅来去飞奔,那时陛下不在朝,整个皇宫都乱了套,耳边整宿整宿都是嘈杂急促的马蹄声,隔着几道高耸的宫墙都听的格外清楚。她站在原地观望了片刻,尚在犹豫中,脚下便不由自主朝御书房走去。
如今朝堂上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除却老首辅季叔桓,就属她最深得陛下信任,连中书令张怀慎都得靠边站。皇恩浩荡犹如天上掉馅饼一般,只是任由那些老谋深算的官场老人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这个在冷板凳上坐了大半年的年轻女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术法,竟让陛下忽然之间就回心转意重新重用,难不成出身名门正统的太阴剑宗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妖邪之术?
大臣们约莫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用障眼法蒙蔽世人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女帝陛下。不过即便有人察觉出蛛丝马迹,再给十个胆子也没人敢往下深思。但下山后立志要做当朝第一女官的程青衣深知,陛下对她更多的并非信任,而是依赖,就如同陛下曾经对那个人一般,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又许是她与那个人有着一层非浅不深的同门关系,当她还是辅君批朱的内阁舍人时,这种依赖便日渐显现。
程青衣抬头望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没来由记起一段往事,那年先帝病入膏肓之际,她陪着陛下在宫内散心漫步,当时的陛下仍有些优柔寡断,心智不坚,故而问她可能信她,她只回道,“南有嘉鱼,君子有酒,臣为鱼,君为酒,共进退。”
那名急递辅已从御书房退了出来,一同退出来的还有禄堂生以及李长宁,两人一左一右站定在门边,程青衣心有不安,但仍是定了定神,快步上前。
李长宁伸手将她拦下,禄堂生垂眸低首,轻声道:“程大人还请回,陛下发话,明日早朝之前谁人都不见。”
御书房内隐约传来细小动静,程青衣微微皱眉,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二人对望一眼,皆沉默不语。
程青衣见状,没再追问,在门前石阶之上兀自站了许久,直到谯楼三更鼓响,禄堂生缓步上前,低声劝慰道:“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春日夜寒,莫伤了身子,陛下有奴才与李侍卫守着,定出不了岔子。”
程青衣转身走近门前,已听不见刻意压制的哭泣声,她小声与禄堂生道:“若有何事,还请公公及时遣人报与我知。”
禄堂生躬身俯首,程青衣没再多言,就此离去。
隔日一早,天微蒙蒙亮,宫里便来人通传,今日罢朝。
一夜未眠,连朝服都没换下的程青衣就风风火火进宫去了,御书房与寝宫都寻了个遍也不见陛下身影,连同禄堂生与李长宁都一并消失无踪。最后程青衣还是在寝宫撞见了陛下的一名贴身女婢,起先那女婢支支吾吾不肯言明,然后就见识到了当朝第一女官怒发冲冠的骇人模样,当场吓得一股脑儿什么都说了。原来陛下昨个儿半夜去了一趟花鸟房,不知何由,龙颜大怒,把里头的花花草草砸了个遍,今日天未明之前就领着那二人出宫去了,至于去哪儿,陛下怎会与她们这些宫人交代。
于是程青衣又风风火火的往宫外跑,才出宫门便险些与刚下马车的卢八象撞了个满怀,后者见她如此莽撞失态,不由分说拦了她的去路,询问缘由。程青衣念及兹事体大,并未隐瞒实情。
卢八象听罢,不由失笑道:“你呀,关心则乱,陛下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能在自家门前走丢了不成。况且,还有禄公公李姑娘随行,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回宫了。”说着,打量了她面色一眼,又道:“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瞅瞅你这气色,赶紧回府休息去。”
程青衣轻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道:“先生,我总觉着不对劲,陛下素来对那间花鸟房极为上心,平日里再忙也要抽空去看上一眼,如今说砸就砸了个精光,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昨夜有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不知打哪儿传出,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文武两条街,原本大家都以为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谁知今日一早陛下又罢朝,似是从旁印证了此谣言的虚实。故而卢八象才急着进宫面圣,但程青衣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
卢八象面上闪过一丝讶异,而后极快恢复如初,只闪烁其词道:“许是挂念长公主殿下……”
程青衣微微一怔,似是明白了什么,转身夺过侍卫手里马缰,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彼时,武陵郡主府邸,姜孙信抱着一坛酒,走进后院一栋二层暖阁,行至上二楼的阶梯拐角,她转头望了一眼在院外守了大半宿的两个人影,而后默然进了屋内。浓重酒气迎面扑来,姜孙信不言不语,轻轻把酒坛搁在那人手边,拍开封泥,却并不斟酒。
桌上的菜肴几乎没动筷,桌下的酒坛空了好几个,半个身子都趴在桌边的人半耷拉着眼皮,嗅见弥漫酒香,这才动了动胳膊,但好似没什么气力,于是她弹了一下空碗的碗沿,嗓音嘶哑道:“倒酒。”
屏退了院内所有下人,凡事都得亲力亲为的姜孙信也不恼,谁叫这位连龙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跑出宫来找她酗酒的女子是当今天子,换做旁人想伺候都没这个福分。
姜孙信一面顺从斟酒,一面平静道:“殿下许久不来,一来便只顾喝酒,把我这儿当街边酒馆了不成?”
私下里姜孙信总是唤她殿下,哪怕登基之后仍是改不了口,但她从旁人口中听闻,松柏顶替她的那段时日,她称呼的都是陛下,且从未喊错过。
姜岁寒思绪杂乱,不留神呛了口酒,姜孙信赶忙绕到背后替她顺气。毫无征兆,姜岁寒猛然一把拑住她的手腕,转身将她扑倒在地,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寒光凌冽。
地面上铺了一层雪白地龙,两人激烈的打斗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关键在于,姜孙信完全没有丝毫抵抗,任由姜岁寒压在她身上,手臂死死卡着在她的脖颈上,还拿那把看上去就无比锋利的匕首对准了她的眉心。
姜岁寒面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朦胧醉意,道:“你不该顾忌李长宁,而撤走院内的死士,朕虽然样样都不如松柏,但论单打独斗,杀你易如反掌。”
姜孙信眼神清澈,丝毫不见慌乱,有些艰难道:“那便请殿下动手吧。”
许久,姜岁寒举着的手始终没能落下。
她想,若是李长安,定不会如她这般优柔寡断。
眼前模糊了又清晰,姜岁寒紧咬着下唇,尽量不发出声。姜孙信缓缓抬起手,一颗温热的水珠落在她的手心,姜岁寒别过脸,抽身跌坐在一旁。
那双手举在半空僵硬了半晌,而后缓缓放下,姜孙信撑着身子坐起,低垂着头,两鬓滑落下来的青丝遮住了她半张苍白的脸。
姜岁寒嗓音更加低沉嘶哑,她问:“你为何不走?”
等了许久,姜孙信才开口,言辞间早已失了方才的从容平静,“母亲是母亲,我是我。”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朕不需要你在这儿假惺惺。”
“殿下难道想一辈子都被关在那间花鸟房?”
姜岁寒举起匕首,怒吼道:“姜孙信,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院外,禄堂生听闻动静,转身便要入院,旁边李长宁却一步跨出,拦在了跟前。禄堂生面色骤然惨白,满眼不可置信。
姜孙信凄然一笑,“殿下说错了,并非是我顾忌李侍卫才撤走了死士,而是正因她在,所以不必多此一举。”
姜岁寒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眸僵在原地。
“不过殿下放心,李侍卫并非武陵王府的人,她没有骗你。”
过了片刻,姜岁寒才回了神,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姜孙信伸手缓缓摘下她手中的匕首,就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然后端过酒碗递给她,自己则抱起了酒坛,“殿下,容我再陪殿下大梦一场吧。”
当程青衣终于寻到府邸,还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姜岁寒已趴在桌上醉死过去,半醉半醒的姜孙信拉着她的官袍衣袖说了许多情真意切的醉话,程青衣一直盯着她安静听着,不明白这女子究竟是哭是笑。
最后走时,程青衣要拿走桌上的匕首,皇家之物自然不能流出宫外。
姜孙信按住她的手,竟是带着几分祈求道:“就当做是给我留个念想?”
程青衣没有言语,收回手,抱起姜岁寒,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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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一行人,在晌午之前,趁着尚未热起来,动身下山。
刚到山脚,便遇上了手捧圣旨而来的白袍营,此番领头人是王西桐,只带了一标人马。
一眼扫过,李长安便把圣旨丢给了后头的中年儒士,笑道:“倘若必要,先生可莫再拦我了。”
楚寒山看着这道“借兵圣旨”,风轻云淡道:“那到时,楚某替王爷守一回古阳关便是。”
李长安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洛阳,见她面色如常,便放心大胆道:“夫人不是一直想尝尝长安城那家羊肉馆,不如到时候咱们一起……”
洛阳淡淡斜了她一眼,“怎么不喊夫君了?”
李长安装作不经意瞥了眼后头跟着的白袍营,没吱声。
洛阳哪能不知道她的德行,轻轻哼了一声:“去便去,脾性收敛些,莫要动不动就跟人打架。”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