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争辩当日,瑶台坪盛况空前,大概是山高幽静远离尘嚣的缘故,最不讲究的粗鄙武夫也收敛了火爆脾性,见人待人有礼有节,三教九流都能在山上相处的其乐融融。
犹记得那年,武当掌教还是吕祖转世的吕玄嚣,另一位亦是金刚佛陀在世的泷见大师,两位佛道执牛耳者虽同时羽化登仙给江湖留下莫大遗憾,但宛如仙人手笔的恢弘场面仍是给当时在场的江湖人不小震撼,传言至今依然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离着不远的玉珠峰近朱者赤,免不得被这种热闹氛围感染,虽然两个小妮子对什么佛经道法根本就狗屁不通,但不耽误凑热闹的好奇心,故而一大清早李得苦就领着小师妹去了瑶台坪,说是要占个视野最佳的风水宝地。洛阳没跟着去,一来她不亲黄老,更不喜释门,与李长安一般倾向于逍遥世外的野仙之流。
昨夜四人睡在小木屋,床铺让给了洛阳李薄缘,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的师徒二人打了个地铺将就,倒也一夜安稳。早起时便没见着李长安,嘱咐两个小妮子一声,洛阳独自绕着峰顶闲逛了一圈,便在竹林深处的龟驮碑寻到了人。
正当旭日东升,崖外一片白茫云海不见尽头,金光滚滚中一群丹红白鹤冲破云霄,盘旋于云海之上,犹如一群身姿曼妙的仙子戏游人间。一只体型巨大的青色鹏鸟从更高处俯冲而至,故意耍了个鹞子翻身的花把势,一头扎进云海里,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与几只翎羽鲜亮的白鹤追逐嬉戏。
李长安盘膝坐在碑上,见此情形,不由笑骂道:“这家伙倒是混的如鱼得水,干脆把它留在武当山好了,免得成日祸祸咱们王府的鹰隼,把养鹰房那些人心疼的不行。”
“我向来不拘束小安,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小安若肯听你的,我也不管。”
李长安回头,便见女子一袭白衣飘飘,金边勾勒出玲珑轮廓,唇边勾着一抹温柔笑意,美轮美奂。按耐不住心头悸动,她情不自禁拉女子入怀,一阵耳鬓厮磨,人生得意须尽欢,此时此刻世间无甚比这抹朱唇更令人情难自已。
正当浓情时,洛阳软软推了李长安一把,嗓音细不可闻,“此乃武当圣地,不可……”
李长安凑在她耳边,呼出口热气,噫了一声,“夫君气息又乱了。”
面红耳赤的白衣公子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了这个罪魁祸首的耳朵。
忽然间,崖外异象横生,一道长虹划破北边天际,直冲玉珠峰而来!
洛阳豁然起身,抬手招来搁置在小木屋的青霜剑,只见一抹白虹剑气如闪电搬掠过竹林,撞入她手心。李长安八风不动,伸手按在她手背,脸上仍旧挂着平淡笑意。
早在长虹到来之际,那群白鹤早已在青鹏的带领下钻进了云层中。
眼见那道长虹即将撞入崖外云海,洛阳眉头微蹙。
“滚回去!”
九天之上传来一声怒吼,嗓音雄浑如钟,宛如天人发怒,云海霎时翻腾汹涌。
李长安微微眯眼,便见那道尚未掀起声势的长虹在一片旭日金光中烟消云散,待过片刻,云霄之上重归宁静。
洛阳面露惊讶,转头问道:“我是不是听错了,方才可是马掌教的声音?”
李长安忍俊不禁道:“是有点看着不像,但人家好歹也是吕大真人亲定的武当掌教,肩挑大道之重任,老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嘛。”
洛阳神情复杂,似是有点难以接受,这是有点不像?往市井街边一坐,说那中年道士是骗吃骗喝的神棍,恐怕都没人不信。
闹了这么一出,二人也没继续赏景的心思,回到小木屋,便见同样没去凑热闹的中年儒士独自站在屋前,面朝向北,默然眺望。
走近跟前,李长安直言道:“先生也是为方才异象而来?”
楚寒山收回目光,略有几分忧心忡忡道:“北契女帝刚入仙人境,便跑来耀武扬威,甚至企图打散那股正流入北雍的气运,虽说示威之举大过威胁,但王爷不可不防。”
李长安笑道:“这个我倒不担心,北契那些练气士不成气候,江神子碍于某些原因不能亲自动手,除非柳知还疯了,跑来跟我同归于尽,否则天底下还真就没谁有这个本事。”
说着,李长安渐渐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担心的,是耶律楚才本人,她当年得雾山老祖馈赠,境界一日千里,我以为待到两北开战之前顶多也就是个陆地神仙,但如今江神子为北契大开便利,可谓真正的天恩浩荡,照此下去,在给她一星半点的时运契机,成就天人境也并非妄想。难怪宇文盛及不偏不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先生还是说的过于保守了,她耶律楚才岂止是来跟我抖威风而已,简直就是下战书来了,而且我还不得不接。”
洛阳无不忧心,轻声道:“如此说来……”
楚寒山长叹一声,接过话道:“西北边关的战事,怕是不远了。”
李长安没有言语,只是握住洛阳的手,轻轻捏了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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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战场,几股游骑在峡谷口徘徊了几圈,始终不见对面有人影出没,领头的标长抬头望了一眼逐渐燥热的日头,啐了一口唾沫,下令手下人马撤回营地。
峡谷上方一处斜坡,几个纤细身影高坐于马背,在看到那几股游骑鱼贯撤出峡谷后,便调转马头下坡,与几标提前埋伏在此的骑军汇合后,一同朝东北大军的营地奔去。
营地帅帐内,两位谋逆藩王正在推杯换盏,外头传来一声通报,一名曼妙女子撩起帐帘款款入内,许是酒兴正浓,燕南王目不转睛盯着女子,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贪婪色/欲,但也仅是如此,未敢有出格举动。
近到跟前,女子微微欠身,低眉顺眼呈报上方才峡谷内军情,而后也不停留,见坐上那位年轻藩王微微颔首,便转身出了帅帐。
燕南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讥笑道:“鲁大临这个孬种,本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原本以为只是个蒙荫祖辈的草包,没想到还有些头脑,但照此僵持下去,也不利于大军继续向西推进,臣弟可有应对之策?”
姜东吴拎起酒壶,替他斟满,淡笑道:“皇兄不必心急,昨日臣弟刚收到风声,东线边关不日将再起战事,那位白将军一时半刻抽不出空闲领兵南下,朝廷那边暂且也无动静,既然他们都不着急,咱们急什么。”
燕南王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姜东吴又安抚道:“皇兄若是闲来无事,不如明日去城内逛逛,成日在这乌烟瘴气的军营里待着,也着实委屈了皇兄。”
燕南王这回没再推辞,仰头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摇摇晃晃就朝帐外走,说是趁进城之前要先尝尝那两个乡野小村进献来的水灵小娘,冷落佳人可不是他的为人做派。
待人走后,姜东吴搁下酒盏,脸上笑意逐渐褪去,他斜眼看了看燕南王方才坐过的软椅,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他始终想不明白,当年雄才伟略的先帝怎就挑了这么个玩意儿做养子,奸猾狡诈,器小无德,哪点配的上皇室正统?
正想着,一个窈窕身影挑帘走进账内,外头守卒并未通传,抬眼望去的同时,姜东吴立即换上了一副柔情脉脉的笑脸,“珑儿回来了,先前蒋石说你没打招呼就出了营地,害为夫好一阵担心,我知你身手不凡,但此处不比在兖州,还是小心为好。”
蒋石其人乃是姜东吴身边心腹亲卫,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玉龙瑶低眉顺耳,屈膝欠身,一身素衣仍是遮掩不住她的婀娜风韵。
姜东吴心头一动,起身拉过她的手腕,一手挑起她的下巴,便欲一亲芳泽。玉龙瑶后退半步,微微偏过了头,面上神情平淡如水。
她轻轻开口道:“大敌当前,还请王爷以大局为重,暂且收起这儿女情长。”
手腕骤然一紧,未等传来痛楚,姜东吴又放松了力道,他目光黯然盯着面前始终不肯多看他一眼的女子,幽幽问道:“珑儿,我只问你一句,姜满当真是我的孩子?”
玉龙瑶缓缓抬眸,看着那双几近哀求的眼眸,叹息道:“唯独此事,龙瑶绝不会欺瞒王爷。”
姜东吴惨然一笑,轻轻点头:“真是如此,我便答应你,到时让谢时留她一命,日后也定给她留一处栖身之地。”
玉龙瑶轻轻别过目光,没有言语。
在姜东吴眼中,女子的眉眼便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令他一见钟情,令他魂牵梦绕,没有人可以取代,也没有人可以夺走。
他抬手轻抚她的鬓角,自顾道:“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容不下我,我也知道你只想回到那个人身边,连我们的女儿都忍心抛弃。但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位王妃,你这又是何苦?”
感受到手中女子的轻颤,姜东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双臂不自觉收紧力道,女子没有丝毫挣扎,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心痛。
“只要你答应永远留在我身边,哪怕那张龙椅,我都可以让给那人。”
许久,耳边才传来一声轻叹,“王爷,你这又是何苦?”
玉龙瑶转身出了帅帐,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失魂落魄,掩面而坐的年轻藩王。
“都是一朝亲王,跟着谁不是跟?”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戏言,玉龙瑶置若罔闻。
叶犯花紧跟上几步,继而道:“玉娘子,你都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一个王爷对你牵肠挂肚不够,另一个王爷也对你死心塌地,天下女子之中恐怕没几人有你这般好命。”
玉龙瑶脚下一顿,转头微笑道:“王爷待我如至亲,比起你求而不得,我的命自然好。”
叶犯花怎会不知这个“王爷”所指何人,反正不会是坐在帅帐里跟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倒霉蛋。
哪壶不开提哪壶,被揭了短的莲花宫宫主脸上有些挂不住,随即又勾起一抹红唇,小声道:“既然你我二人目的相同,不如一起逃出去,管他们打不打仗,你若放心不下那个小闺女,大不了我私下派人去襄平城接应,保管分毫不损的把人给你带回来,还是如东安王所言,你压根儿就不担心那小丫头的死活?”
玉龙瑶淡淡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王爷也不是那样的人。”
叶犯花笑意更甚,凑到她耳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姓姜的小丫头并非你……”
玉龙瑶猛然出手,一把拑住了叶犯花的脖颈,压低嗓音道:“叶莫愁,你最好识相点,论修为境界我是不如你,但论杀人,你那点微末伎俩在我玉龙瑶面前可不够看。”
叶犯花憋得额头直冒青筋,直到玉龙瑶松了手,也没敢造次。叶犯花微微喘着气,摸了摸脖子上的深红指印,仍旧不知死活的笑道:“玉娘子这般人物,何必跟我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即便我说出去,东安王也未必相信。”
玉龙瑶冷冷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不过小女子方才所言亦是真心话,你难道不想回去?你我二人联手,真要走,这里也没人拦得住。”
玉龙瑶头也不回的道:“你要走,自己走便是。”
看着女子走远的背影,叶犯花惊魂未定的拍着胸脯,娇笑一声:“吓死老娘了。”
她低头看向方才从玉龙瑶身上偷来的一块红木小牌,笑意逐渐隐没,姓李的,你听到没有,她可以为你去死呢。我就不行了,哪怕只有一日,哪怕什么也不做,我也想再见一面,然后再痛痛快快去死。
多情自古空余恨,恨的多是痴情人。
她小心将木牌贴身藏好,悄然离开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