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之大吉的中年道士摆明了不想参合庙堂是非,李长安也懒得计较随他去。
老神在在的灰衣老僧接过话头道:“千年以降,儒释道三教之争便从来都没有一个结果,说难听点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的也无非就是一个善字。独善其身是善,兼济天下是善,和光同尘是善,天下大同是善,小到一念之差,大到雄韬伟略,皆是善,只是这争就好比庄稼人种地,读书人读书,修道之人修道,若哪一日不争了,便失了本心。”
李长安听罢,眯眼沉思了半晌,看了看光喝茶不出声的中年儒士,恍然道:“懂了,说白了,隔三差五不吵一架,就浑身不舒坦。”
灰衣老僧犹如一口老血如鲠在喉,旁边小和尚不忍心去看,双手合十默然垂头。
楚寒山与洛阳不愧为一朝君臣,极为默契的各自别过了脸,嘴角笑意若有似无。李薄缘仗着年纪小,大大方方捂嘴偷笑。刚收拾完茶炉走到屋檐下的李得苦瞧见这幅怪异场面,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默默退到了屋檐另一边。
灰衣老僧到底是出世之人,定力之深非比寻常,兀自默念了两声佛号,便面复如初,但看那摸样,半点不愿再与李长安起口舌之争。论道论道,终归比得还是谁更有道理,跟这位从来不讲道理的西北藩王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自讨无趣。
先前灰衣老僧提及西域之行,一来为避世,二来算是师徒二人重游一回泷见大师的平生之路,虽说释门中人能否成佛最终靠慧根悟性,与习武之人生来是否天赋异禀大相径庭,但在顿悟之路上又与读书人的“读万卷不如行路万里”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好比,天下诸子百家各持己见,路途多分歧,终归仍是大江大河汇于汪洋,殊途同归罢了。
李长安于此,素来没什么悟性,她觉着什么万般皆空,什么道法自然,都比不得愿得一人心来的实在。来此人间一趟,不为己不为人,为什么狗屁天道,简直不可理喻。于是双方都极为默契的只谈当下局势不提讲经说法,无疑正中李长安下怀,还省去了拐弯抹角的套话。
李长安单刀直入道:“大师可曾见过菩提山那位琉璃菩萨?”
灰衣老僧诚然道:“自当拜会,不过仅一面之缘。”他皱了皱眉头,“可惜那位女法王心有郁结,贫僧说句不地道的话,入我佛门却欲念不灭,岂非自寻烦恼?不过设身处地,叫贫僧舍弃那二十万僧人也不定做的到,如此一想,便也无可厚非,终归身在俗世,由人不由己。”
李长安似笑非笑道:“这位女菩萨由不由己我不知道,不过要想独善其身怕是不可能的,西域挨着我北雍的困龙关,她若敢心向北契我就有的是法子让她后悔出家当和尚。”
小和尚听了直皱眉头,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李施主,打打杀杀,不好。”
李长安抬了抬眼皮,冲小和尚笑道:“那劳烦小师傅替本王去跟那位女菩萨说说,让她把二十万僧兵都带到我北雍来,本王不仅以礼相待,把她当真菩萨供起来都不成问题。”
哪知,小和尚一本正经道:“小僧只会说佛法。”
李长安瘪了瘪嘴,有些无可奈何。
灰衣老僧很是欣慰,有个能替自己找回脸面的徒弟可不多,能让这位王爷哑口无言的就更不多了。
一旁楚寒山若有所思,而后问道:“西域虽有二十万僧兵,但其中有多少可为那女法王所用,又有多少可为北雍所用?”
李长安凝眉道:“据我所知,当地佛宗分为三大教派,这些年菩提山稳坐一壁江山,其余两股势力几乎销声匿迹,但那年我与那女法王刚定下盟约没多久,这两股势力便不约而同死灰复燃,到如今甚至已有吞鲸之势。其背后靠山不用去查,约莫也与耶律楚才脱不开干系,当年她便有这个打算,不惜用走马道豢养的八千私兵当敲门砖,奈何我身上这点气运更入那尊菩萨的法眼,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必之后这几年耶律楚才没少动心思,一点点蚕食了菩提山的势力,倘若最后真让她得逞……“李长安苦笑了一下,“到时能顺利进入北雍的僧兵数目,大概连一万都不到。”
灰衣老僧似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后缓缓道:“有一事,贫僧不知当讲不当讲。”
洛阳见老僧面前杯子已空,便自觉拎了茶壶续上,灰衣老僧受宠若惊,李长安顺势抬了抬手道:“大师但说无妨。”
灰衣老僧道:“贫僧造访期间,曾有一对年轻男女拜会过菩提山,看装束似是南庭人氏,但听那位公子口音,又有些接近商歌北地,不过观其样貌倒是北契人无疑。”
李长安想了想,追问道:“大师可还记得此人外貌?”
灰衣老僧微微摇头:“当时未曾细看,只记得衣着身形。”
旁边小和尚忽然开腔道:“那位公子年约二十七八,剑眉星目,背负一柄长剑,衣着虽为南庭装束,却头顶束冠,做中原书生打扮。”
见小和尚如同背诵佛经一般字正腔圆,李长安不禁失笑道:“小师傅,南庭二州浸染中原风气已久,想必你行走北契时见过不少,这般衣着打扮倒也不算稀奇。”
小和尚点点头,复而又道:“小僧想起来那位公子口音出自何地了。”
灰衣老僧与李长安几乎异口同声问道:“何处?”
“兖州。”
灰衣老僧一脸恍然,前些年刚下山入世,师徒二人曾在兖州逗留过一阵子,为当地百姓讲经说法。难怪听着耳熟,不过时日过得久了,一时之间记不起来。
李长安微微一愣,没再言语,似是陷入了沉思。
临近晌午,两个和尚告辞离去,李长安十分热情的送了一小段路,灰衣老僧推辞不过,只得由着她去。果不其然,离开小木屋没多远,李长安言辞间便有意无意透露出,希望两位大师这段期间留在北雍为百姓传经说道的意图。灰衣老僧也不含糊,打机锋打的那叫一个云遮雾绕,最后也没正面答应。李长安倒不强求,送至半山腰便返身往回走。
返回途中遇上前来送吃食的中年道士,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夹着一只火鸡,李长安看的目瞪口呆,说哪有你这般待客的。中年道士一脸苦相,说是山上灶房忙的鸡飞狗跳,实在顾不上了,有劳王爷亲自动手,不过这鸡可不是谁人都能吃上,是小道在王爷走后一把米一把谷精心喂养了好些日子才长的这般身宽体肥,武当山正宗的走地鸡,绝无二家。中年道士本是想说些讨好的话,免得又被秋后算账,哪知李长安脸色更难看,说难怪那木屋边总有股鸡屎味,感情你把那当养鸡场了?
中年道士把手中食材一股脑塞给李长安,就脚底抹油了。于是回去时,余下的四人就见李长安一手拎菜篮,一手抱鸡的滑稽摸样。所幸李得苦还有点良心,赶忙上前接了过来。
洛阳眉目含笑,嘴上却半点不留情面,问道:“半道打家劫舍去了?”
李长安不敢造次,无奈笑道:“哪能啊,马掌教送来的一点小心意,不好不收。”末了,她又看向自顾喝茶的中年儒士,“先生来都来了,就留下一起吃个便饭吧。”
楚寒山没有言语,只是看了看自家陛下,又看了看李长安,这两位怎么看都不像是下得厨房的贤妻良母。李长安见他默不作声,也没戳破,便挽起衣袖领着自告奋勇要帮手的李薄缘下厨去了。
李得苦自幼便做惯了这些活计,生火起灶摘菜洗菜手脚麻利,屋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倒是一应俱全,想来中年道士平日里没少跑来这里躲清闲。很快,在师徒三人的齐心协力下,一锅色香味俱全的整鸡与几样新鲜时蔬便端上了桌。
洛阳递来碗筷,“先生尝尝。”
楚寒山看着一桌子的菜,且不说味道如何,光卖相就不比外头那些酒楼饭馆逊色,当下不禁对李长安这个天之骄女刮目相看,刚想说若哪里厌倦了世俗纷争,退隐山林,楚某人也放心将陛下托付于你。
就见李长安满脸得意道:“味道如何,我徒弟手艺不错吧?”
一口喷香鸡肉如鲠在喉。
楚寒山避重就轻的点了点头,另起话头道:“先前听王爷所言,似是知晓那那公子是何人?”
李长安手上一顿,余光瞥见脸色骤变的李得苦,缓缓道出一个名字:“若猜的不错,此人应是谢时。”
话音刚落,李得苦放下碗筷,轻轻道了声我吃饱了,便进了屋。
洛阳欲起身安抚,李长安冲她微微摇头,而后三言两语与楚寒山说明了当年恩怨。
李薄缘虽听的不是很明白,但知道这个名叫谢时的坏蛋欺负过她的小师姐,于是三两下扒拉掉碗里的饭菜,端起李得苦的碗就要往屋里去,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从锅里夹走了一只大鸡腿。
洛阳不记得此人,但在之前那场大战中听闻过此人的名讳,当时攻打君子关的北契西营大军,主帅正是谢时。于是问道:“西域佛宗背后若是有耶律楚才扶持,此人身为北契将军为何在此时前往菩提山?”
李长安沉吟片刻,缓缓道:“当时白起与我说虎狎关之所以收兵,是南庭的草原部落起了内乱,南庭大王苏元敬一介书生,执掌一军的谢时又太过年轻,而且身份敏感,所以王帐那边才不得已让宇文盛及去帮忙收拾烂摊子。但是这几日,宇文盛及并不在南庭,想必谢时便是钻了这个空子。”
洛阳瞬时恍然,“原来方才山上之人是宇文盛及……那谢时身边随行的女子又是何人?”
李长安摇头道:“这我就猜不到了,不过他背着宇文盛及秘密拜会菩提山,肯定不安好心。”
“何以见得?”楚寒山疑惑道:“北契庙堂楚某知之甚少,但范西平曾提及此人,据说是王帐先帝私生子,当年遭党争追杀,逃至中原才得以保全性命。若说此人心有不甘尚在情理之中,可如今半个北契的兵权都在他手中,且王帐并无收回之意,况且眼下时局动荡,挑在这个关头绝非明智。”
李长安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呼延同宗尚在时便摇摆不定,明面上辅佐当时还是七皇子的耶律楚才,暗地里却与谢时暗通曲款,如今谢时正大光明接掌了呼延军,自然按耐不住勃勃野心。而且据安插在东安王府的谍子回报,姜东吴与谢时其实一直有书信往来。”说到这里,李长安勾起嘴角,“一个想做中原皇帝,一个想做草原霸主,还真是志趣相投,恐怕谢时很感谢我替他除掉了呼延同宗这块拦路石,当时我们不惜舍弃铁甲弓弩,甚至以命换取行军速度,可纵使如此,离西线最近的北契西营竟丝毫不曾察觉,如今想来兴许不是不知,而是谢时有意拖延,等到火烧眉毛才将军情告知,唯有如此,才能让呼延同宗亲自出马,然后借刀杀人。”
楚寒山思附片刻,道:“即便他能在那位北契帝师眼皮地下瞒天过海,东安王如何信的过一个身在敌国的王帐私生子?”
李长安夹起锅里仅剩的鸡腿放在洛阳碗里,“忘了与先生说,这谢时自幼便在老东安王的庇护下长大,只不过小心谨慎养在王府之外,莫说长安城,天底下也没几人知晓。俗话说,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便是养条狗,也该懂得知恩图报吧。”
楚寒山却在此刻意外唱了反调,“那可说不准。”
李长安微微一愣,随即点头笑道,“也是,人心叵测,何况两头披着人皮的狼。”
吃罢饭,楚寒山抿了口茶,忽然问道:“楚某能否问宇文盛及来此为何?”
李长安撂下碗筷,忍不住发笑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说不得,就是来跟我商量能否给他们北契大军行个方便,然后一同南下直入中原,她耶律楚才坐北,我李长安坐南,共分天下。”
洛阳心头一震,轻轻抬眸,蹙着眉头瞪了一眼这个胡言乱语的混账。
李长安赶忙收敛起姿态,冲白衣公子讪讪一笑。
中年儒士盯着手里茶杯,懒得看这二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自顾道:“如此看来,徐州叛军并非忌惮姜凤吟,而是在等这个时机,不论王爷答不答应,重兵在手的谢时也会倾力一搏。”楚寒山轻叹一声,“一旦上了这张赌桌的人,无一不是搭上了身家性命。”
李长安欲言又止,最终只轻声道:“谁说不是呢。”
她没问楚寒山此去结果如何,不愿问也不必问,楚寒山归来时一身轻巧,便足以说明一切。
姜凤吟是最后的赢家。
前往主峰之前,楚寒山替那年轻女子给李长安带来一句话,算是临终遗言。
唯有六个字。
以我命换她命。
李长安听罢,怔在原地,良久无言。
当年也是在武当山,那个总缠着她的少女,也说了同一句话。
李长安默然叹息。
人生常苦,终是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