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高大男子刚坐下,返身准备沏茶的茶摊老板就瞧见先头那伙神仙人物当中的小娘子又独自折返了回来,然后径直走到旁边长凳坐下。
二人相距不远不近,似是中途偶遇了半生不熟的异乡故交。为人精明的茶摊老板心里打鼓,但见二人久坐无言,犹犹豫豫给高大男子端去一碗茶水。后者泰然自若接过,很是有礼的道了声谢,不过听其口音有些怪异,不似中原更不似北地三州,老板暗自琢磨了一阵,便也没放在心上。
李长安朝老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茶水了,她也不看身边自顾喝茶的高大男子,轻声问道:“就你一个人来的?”
此时本应在南庭替呼延同宗收拾残局的高大男子轻声笑道:“你放心,申屠襜褕没那个胆量。”
李长安哦了一声,微微眯起眼,“那就是说,你是打算独自来送死的?”
高大男子盯着碗中忽然泛起的阵阵涟漪,面沉如水,端碗的手依旧稳如泰山,直到涟漪径自消散,他才开口道:“此时出手,生死难料,不过你费尽心思积累的北雍气数一朝松动,便很可能就此一泻殆尽,孰轻孰重还用得着我明说吗?”
李长安冷冷道:“若非楚寒山不在,你敢来吗?”
高大男子自负一笑:“有何不敢?那位儒圣王道转霸道太迟,终究差天人一步,如今江湖气数也不都在你们中原,当真以为我北契无仙人?”
李长安淡淡斜了一眼如文人雅士般小口品茶的高大男子,按说浑身沙场气的武将这般惺惺作态多少有些东施效颦的滑稽,但这位许是太过于神华内敛,除了平淡自然倒也瞧不出半分违和感。可偏偏就属这类人,野心极大。
李长安收回目光,转而望向远处,平静道:“你们北契怎么折腾我管不着,今日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拼着风险,我也让你日后登顶无望。”
高大男子不置可否,脸上依旧挂着风轻云淡的笑意,不急不缓道:“我在来的路上发觉了一件趣事,你们北雍人一口一个我朝中原,那些真正从中原来的人却称呼你们北雍蛮子,听起来似乎跟我们这些北契蛮子没什么差别……“
山间拂来一阵清风,这回不止是茶碗中涟漪起伏,高大男子衣袖时而鼓胀,时而收缩,宛如活物般一呼一吸,眨眼间便不下十数次。他将茶碗搁在身边,轻轻掸了掸衣袖,好似有什么捣乱的东西被弹开了去,骤然安静了下来。
两次杀机点到即止,高大男子心里清楚,可一可二不可三,再有下回李长安大概真的会出手。虽然自信这里没人能留得住他,但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对各自也没什么好处。
高大男子缓缓端起茶碗,一口饮尽后,淡淡道:“李长安,我来是替陛下问你一问,可愿与我朝南北共分天下?”
先前一阵风刮的茶摊老板迷了眼,等再睁眼看去,长凳上已空无一人,空荡荡的茶碗中留有十枚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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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访山香客骤然剧增,山上厢房很快便捉襟见肘,不说小珠峰小玉峰这般的专供普通香客住宿的地方,就连主峰也逐渐人满为患,中年道士费了不少劲才在三清宫勉强腾出几间房,供叶白首卜天寿一行人落脚。
洛阳三人倒是不用如何操心,李薄缘打听到早两年李长安曾在玉珠峰小住过一段时日,还在那搭了间小木屋,就兴致勃勃要去一探究竟。中年道士当时有些为难,劝说玉珠峰离着十几里山路,恐有不便之处,不如去后山禁地妥当些,当年王爷王妃下榻的那几间竹屋也还在,挑几个手脚麻利的小道童去清扫一番便可入住。小丫头显然有些不情愿,眼巴巴的望着洛阳,结果自然是遂了小丫头的愿,洛阳嘱咐中年道士让李长安迟些自己寻来,便领着两个徒弟自行去了玉珠峰。
刚安顿好几名来自中原的士林名宿,中年道士才出三清宫便碰上了去而归来的李长安,因为这身不同以往的打扮,几乎没人认出她的身份。瞧见二人走在一处,也只以为是本地哪家与武当山私交甚好的富贵千金。
得知洛阳三人先行去了玉珠峰,李长安也没打算逗留,中年道士正当满腹疑惑之际,便提出陪同前往。李长安知他心思,也没推辞。
二人离开三清宫,走出几里路,因是去往侧峰的小路,四下鲜少有香客路过,憋了一路的中年道士终于开口道:“王爷,山下那位是何人?贫道瞅着有点来者不善啊?”
李长安不咸不淡的哼了一声:“可不是,说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都算好听的了。”
见李长安没有透露的意思,中年道士便也没继续追问,转了话锋道:“年关之后谢师叔有信回山,说是在外头收了个徒弟,是个重瞳子,且颇有慧根,打算过几个月便带回山上好好栽培,若此番师叔再不下山,贫道便想……“
李长安转头瞪了他一眼,气笑道:“怎么,又想当甩手掌柜?你们武当山的掌教如此儿戏,说不干就能不干?”
中年道士缩了缩脖子,嘿嘿笑道:“王爷您也知道,小道就这点上不了台面的本事,实在难当大任,再者,明日争辩若是输了,小道哪还有脸当这个掌教,不如下山给王爷鞍前马后去。”
听闻此言,李长安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马无奇,你想随本王上阵杀敌?”
中年道士慌忙摇头,“不不不,小道可不敢杀人,顶多能给王爷喂马驾车啥的。”
李长安好气又好笑:“本王看你还是老实待山上得了。”说着正欲迈步,似想起什么,又停下问道:“方才你说谢真人收了重瞳弟子,可有提及名讳?”
中年道士想了想,揪着下巴一撮胡须道:“小道记得师叔说有缘的很,与他是本家同姓,名叫……庚什么来者,哦对了,辛庚,谢辛庚。就是名字有些古怪。”
李长安若有所思,沉吟片刻,点头道:“是挺有缘分。”
看出些许端倪的中年道士小心追问:“莫不是王爷相识之人?”
李长安给了他一个自行领会的眼神,而后继续前行,中年道士跟在后头暗自琢磨了一番,到底没敢再开口问。他还指望这个半道捡来的小师侄将来有望接过衣钵,好让他这个庸庸碌碌的掌教早些过上快活日子。
临近玉珠峰时,李长安才记起那两个老少和尚,于是问道:“之前在三清宫怎么没见那两颗光头?还是你给安排去了别处落脚?”
中年道士立即道:“无名大师何等身份,小道怎敢怠慢,自然是住的三清宫,至于为何不见人,小道就不知了。兴许是在隔壁碰上了旧相识,串门去了也说不准。”
二人正说着,一前一后上了峰顶,远远便见那间小木屋的屋檐下,锃光瓦亮的两颗光头。待到近前,中年道士堆起笑脸道:“无名大师原在此处,方才王爷还说怎的没见您老人家。”
灰衣老僧李无名双手合十,朝迎面而来的李长安见礼,“贫僧听一位小道长说王妃来此下榻,便带上徒儿先行拜会。”
李长安能有如今心境,大半归功于当年李无名佛音度化,故而当下对老僧客气了不少,合十还礼道:“许久未见,大师身子骨尚且硬朗,本王便放心了。”
灰衣老僧面色古怪,约莫是有些不习惯这般客套寒暄,摸了摸光头,尴尬笑道:“王爷面前,贫僧可当不起这一声大师。”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得了吧,非得叫你秃驴心里才舒坦?”
旁边小和尚一本正经的插话道:“王爷此言非善,我等出家人虽不计较称谓,但这秃驴二字实在……”
李长安听的一阵头疼,抬头正见李得苦拎着几条板凳从屋里出来,赶忙打断道:“二位圣僧,来者便是客,莫说本王待客不周,先坐下喝口茶水再说其他。”
相对山上厢房,小木屋略显寒酸,几人也就没什么好讲究,依言入座。所幸泡茶器皿备有一套,李长安便让李得苦去山腰小溪打水煮茶,一众人除了李薄缘就属她辈分最小,没法子,李得苦只得拎了茶壶苦兮兮的下山去打水。
坐下之后,李长安也没继续客套,便询问了这对师徒近些年来的行踪,朝廷当年大兴灭佛,中原许多和尚一夜之间无家可归,大多数入门不久的弟子纷纷还俗,半辈子青灯古佛的老僧则干脆躲入深山避世,也有少数据说远赴西域。这些年灰衣老僧倒是与李长安见过两次,但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和尚菩萨蛮可以说是彻底杳无音讯,如今从灰衣老僧口中才得知,原是去了北契做了行脚僧,前段时日才刚从西域返回。
李薄缘贴着洛阳坐,听那灰衣老僧说起塞外的所见所闻,一双水灵眸子充满好奇。正听的入神,李得苦便回来了,中年道士见状起身说要去帮忙,二人忙活了一小会儿端了茶水上桌,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又有客来访。
一袭风流儒衫不约而至,踏着春风绿意缓缓走来。
几人相互见礼,中年道士让出自己的板凳,又奉上茶水,俨然一副东道主摸样。
李长安看了看远道归来的中年儒士,不动声色按下心中忧虑,打趣道:“几位儒释道三教拔尖人物既然都来了,则不如撞日,干脆就在本王这吵一架,还省去了明日客套流程。”
中年道士当即面露苦色,与小和尚异口同声。
“贫道不会吵架啊。”
“小僧不会吵架。”
李长安顿时气笑:“那你们一天到晚争辩个什么,争谁家媳妇儿漂亮?”
小和尚愣了一下,低声念佛号。
中年道士见状不对,一拍脑门故作惊慌,说是山上还有诸多繁琐事务,转身就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