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夕,数九寒天。
前朝曾有“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的说法,商歌王朝在天奉年间,以那位勤政闻名的女帝为榜样下,基本杜绝了这类忙里偷闲的“劣习”。但各地官府衙门毕竟山高皇帝远,远不如天子脚下的大官老爷们那般勤勤恳恳。
不过今年因新政推行而有所不同,各地上任的新官大都摆出一副“不负皇恩”的架势,摩拳擦掌要在年关之前交给朝廷一份满意的政绩,也为将来的官员考评留下一个好印象,这就苦了那些入仕多年却始终在原位踏步不前的官场老人,没赶上这波时运不说,还给折腾的鸡飞狗跳,私下里各个气的跳脚骂娘。
这当中,北雍就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以往常年被武将力压几个头的文官早就心如死灰,视政绩如浮云,反正朝廷每三年一次的官员大考年年都拉稀的一塌糊涂,再差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了。直到北雍王府重掌政权,在那位“京城女状元”的杀伐果决下,一次次血洗肃清,低声下气了好些年的笔杆子终于挺起了腰杆,但不是说原先的官场老人就此有了底气,而是近年来源源不断的赴北士子,这些血气方刚且心怀热忱的读书人犹如久旱后的甘露,给这座死气沉沉的官场增添了许多新鲜血液。
两北第一场大战之后,没过多久,北雍官场就出现了一系列令人应接不暇的变动,首先是那支跟随李长安大杀四方的流民骑军,仅剩的六千人破格提拔,设立为开山营,赵魏洲担任主将,洪士良为副将,后者于此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提拔当□□得赵魏洲掏空了钱袋子请所有校尉以上的将领喝了顿酒。之后便是文官职位的大变动,除却王右龄所在的北凉道,上西道与剑南道刺史一夜之间被革职,仍留在北平郡的陈知节随即走马上任,而剑南道刺史一职则出乎意料的落在了林白鱼的头上,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悬空已久的副经略使这个位置,当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花落谁家时,一个名叫李浅的女子横空出世,不费吹灰之力就摘走了这顶位重权也重的三品官帽子。五品以下的衙门胥吏更是前所未有的大换血,以往那些靠门道入仕的“关系户”统统被扫荡出门,哭喊叫屈也没用,有本事自个儿去问问王爷的剑,只要打的过也不是不能官复原职。
正当北雍官场上下一片沸腾的时候,就看得出经略使林杭舟手下的真功夫有几分,如何按下武将持刀的手,又如何安抚文臣手中的笔刀,其中斡旋辗转,没个几十年的宦海浸淫连毛皮都看不透。
自然,李长安不关心这些,她只看结果,但把个半百老头儿折腾的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多少还是有点儿于心不忍。
今日,北雍说的上话的文臣武将都来了清风山的经略使府邸,正厅大堂内文武各站一边,武将那边除却赵魏洲洪士良两张新面孔,大都是熟人,文臣这边就新颖的多,也好看的多。说起来,林白鱼与李浅两个女子算是头回在这种大场面亮相,穿着一身织造局连夜赶造为二人量身定制的补服,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正气凛然。一旁样貌气度都算是年轻一辈中拔尖的陈知节,瞬间就被这二人夺了风头,但没人觉着有何不妥。
北雍官场的风气在这几年间有明显的变化,尤其是对女子极为敬重,虽说少不得燕白鹿与林白鱼在文武中惊艳四座的表现,但最大的功劳仍要归功于李长安这个北雍王。倒不是说她如何贤明,相反大家伙儿都知道,整个北雍就属这位王爷最不讲理,以至于老百姓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拿一句口头禅出来压人,“有本事,找咱们王爷说理去啊!”可偏偏做出来的事又让人不得不心服口服,自打橘子州一战之后,李长安这三个字可谓是民心所向,人人提及都挑起大拇指尤为自豪的夸赞一句“咱们王爷才是这个!”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燕大将军也是好样的!以后若是多些像林小姐那样的好官,咱们就有福了,生女儿就该生燕将军林小姐这样的女中豪杰!”
老百姓说归说,但身处官场的聪明人都明白,要想打破千百年来的成见,并非一朝一夕,哪怕商歌王朝已历经两代女帝,哪怕李长安深得民心,女子入仕仍是难以立足,更妄论后世会如何变化,终归这样的女子在当今世上而言亦是凤毛麟角。
大战之后,文臣武将重新齐聚一堂算是头回,目的在于让官员之间相互认个脸熟,毕竟日后免不得共事来往,若连人都弄不清楚就得闹笑话了。做为主事人,李长安耐着性子与在座众人一番寒暄过后,就宣布了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女帝陛下亲临边关,巡视阅兵。
原本北雍便有一年一小阅,两年一大阅的惯例,但今年战事刚消停,几乎都忘了这茬,大家伙儿都想趁着休战过个舒坦的年关。一听这话,不论新官老卒都坐不住了。
于是李长安又开始“讲道理”了,说你们跟本王较劲不顶用,那位都已经到了,就下榻在将军府,你们谁有异议,自己当面去说,本王绝不拦着。
大堂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身心疲惫的经略使大人干脆闭目养神,反正他是打定主意绝不出这个头,顺带还瞪了自家闺女一眼,示意她莫要逞能。
最后李长安扫了众人一眼,好笑道:“行了,都别装了,本王知道你们这帮懒驴就是不想上磨,哪里是怕得罪了那位,裴闵先生,听说往年都是由你操持此事,那便按照惯例来,不过不必兴师动众,步骑两边各自挑选两个营出来就成。还有,那位下榻在将军府一事你们就权当不知情,事后若有人挑刺,就说是本王隐瞒不报,与你们都毫无干系。”
众人神色一下都轻松了不少,赵魏洲嘿嘿笑道:“还是王爷仗义。”
洪士良惊的双眼瞪圆,飞快捅了他一手肘,低声呵斥:“当着各位将军大人的面,你小子说什么傻话,吃拧了!?”
没成想,竟有人附和,宁折站起身抱拳道:“那末将就谢过王爷好意了。”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跟着起身抱拳,生怕李长安反悔似得。
李长安坐着没动,双手拢在袖中,瞥了一眼同样没动的经略使大人,似笑非笑道:“谢就不必了,到时候你们谁手下的兵输了,本王就请他来王府喝酒,老将军生前藏了不少好酒,看看你们谁人有这个福气。”
此言一出,文官倒是置身事外,各个武将脸上的神情可谓五花八门。
去王府喝酒,那能是好酒吗!?
临走时,就见那些在战场悍勇无畏的将军们,各个脚下生风,恨不得多长两条腿。
留在最后的燕白鹿多嘴问了句:“王爷,此番阅兵,可需白袍营上阵?”
这段时日燕白鹿忙于公务,尚未去过王府见李相宜,有些心虚的李长安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道:“你看着办。”
燕白鹿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整个大堂只剩李长安与林杭舟二人,经略使大人缓缓起身,道:“下官送王爷一程。”
二人出了府邸,往山下去,一路上也没言语,当瞧见王府时,林杭舟停下脚步,低声道:“阅兵之时,下官就不露面了,还望王爷多多体谅。”
李长安也没多问,嗯了一声,继续下山,走出几步,她回头看向胸前不再是仙鹤补服的林杭舟,笑问道:“林大人,你为官多年,觉着在哪儿做官最痛快?”
林杭舟沉吟了片刻,笑呵呵道:“跟着王爷哪来的痛快,还累的够呛,但,最安心。”
李长安笑了笑,转身摆了摆手,“回吧,改明儿给你林大人换个不费脚力的大宅子。”
林杭舟缓缓抬臂,躬身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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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君子关外战鼓擂响。
一处小山丘上,两骑并肩而立。
不远处,十几名北雍武将并排而列,其中上了年纪的老将唯有何季春一人,其余皆是不到四十岁的青壮将领,最年轻的甚至不到而立之年,这些人意味着燕字军的中流砥柱,放眼当今任何一支大军都不可能达到这般强盛,哪怕是天奉元年的燕字军都不及如此大放光彩。
底下高台上的擂鼓之人,是那位史上最年轻的女将军。
当白马白袍的八百骑策马奔驰过左右步骑方阵,一声“抽刀”响彻天际,上万把北雍刀,齐齐出鞘,震耳发聩。
姜松柏轻轻笑了,“我记得儿时母亲曾来过西北边关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时她大抵是见到了那支玄甲铁骑,虽提及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是忧虑多于欣慰,看来这次我是没那个眼福了,不过见识到了一支更值得骄傲的骑军,也不算白来。”
李长安淡然道:“阅兵又不是遛马,哪能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姜松柏收回目光,转头道:“李长安,我说过,只要你守住西北,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你别贪多,否则我也可以把给你的都收回来。”
李长安冷笑一声:“区区一百五十万旦粮草,你还真给的出手。”
姜松柏不以为意,平静道:“放心,后续会给你填补上。”
李长安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我大概能猜到你此行的目的,但你就不怕一步错满盘皆输?”
姜松柏微微摇头:“从回到长安城,我就一直在赌,每一步都是我赌来的,最坏也不过是一种下场。”
李长安诧异道:“不想做皇帝了?”
姜松柏竟坦诚道:“想,但我不能没有岁寒。”她停顿了一下,“更何况,李长宁也在皇宫,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李长安气笑道:“等会儿我就去宰了陆明阳,然后再宰了你。”
姜松柏看都懒得看她,拨转马头,忽然问了一句:“我一直很在意,那年在武当山你究竟答应了岁寒什么?”
李长安轻轻摇头,叹息道:“还是等你回去,听她亲口说吧。”
姜松柏那一骑独自策马下了山丘。
李长安怔怔望向远方,喃喃自语。
“若你还能活着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