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外三十里,从长安城千里迢迢而来的三十骑策马缓行,远远便瞧见了道路另一头那十分惹眼的百余骑。
白马白甲,清一色的女子骑士,沙场气息极重。
一个时辰前,从古阳关回来没歇两日的燕白鹿就被请去了北雍王府,还是王府大掌事沈昱亲自来的,见着之后李长安没说什么,只丢给她一道皱皱巴巴好似泡过水的圣旨,然后声称自己身子抱恙劳烦大将军出城接迎圣驾。
当时燕白鹿上下打量了一眼那位看不出半点有恙,可以说气色极佳的狡猾藩王,也没多言,领着人就走了。
眼下看着那人数不多,却气势汹汹的三十骑,燕白鹿多少有点悔不当初。难怪李长安不惜抗旨也不来接驾,就这种明摆着来者不善,剑拔弩张的气氛,稍有个一言不合,不打起来才奇怪。
三十骑驻马于跟前,燕白鹿率先翻身下马,跪拜行礼。
身后百余骑,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俨然是一支军纪严谨的精锐之师。
年轻女帝脸上的惊艳之色一闪而逝,也没开口,只是摆了摆手。她身后的负剑老者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微微眯起了眼,目光在那群女子骑士中一扫而过。以陆明阳的眼光自是不难看出,这些人当中不乏武艺傍身的练家子,惊讶的是,甚至有两三个跃过龙门的武道高手。这支骑军若是放在江湖中足以开宗立派,不免让这位剑冢冢主深感惋惜,修行之人入世太深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无异于自断其道。
随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邺城而去,只是队伍阵型有些令人玩味,年轻女帝自是走在最前头,身边两侧紧跟着燕白鹿与负剑老者,后头白袍营百余骑则悄无声息把王越剑冢的二十八骑裹挟在当中。
身为当今四大宗师之首的陆明阳神色轻蔑,丝毫不把这种小把戏放在眼里。
年轻女帝依旧古井不波,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淡然问道:“听说橘子州一战,李长安负伤颇重,现下如何了?”
燕白鹿抬眼看去,只能瞧见年轻女帝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早些年还在宫中当值时,她与姜岁寒交情颇深,如今再看这张几乎难辨真假的脸,她不断在心底提醒自己,是她,不是她。
燕白鹿稳了稳心神,恭敬回道:“谢陛下费心,这几日王爷伤势有所好转,但行路尚且勉强,故而命微臣前来接驾,还望陛下体谅则个。”
姜松柏偏了偏头,微笑道:“你们燕字军的将领也都负伤了?”
燕白鹿心里咯噔一下,天子莅临,按律当地三品以上文臣武将都得出城三十里接驾,排场不一定要如何盛大,至少人得到位。可眼下除了她这个大将军,来接驾的人里也就一个都尉王西桐,连升任了校尉的闻飞雁都在家养伤没让她来,更别提北雍的四王将与上任不久的经略使大人了。
其实也怪不得燕白鹿,一来圣旨上写着微服私访,二来李长安压根儿就没交代,更何况,一个时辰之前燕白鹿都对此事毫不知情,这么短时间内哪能召齐人马摆排场接驾?
燕白鹿倒是不在意年轻女帝有意刁难,只在心里把李长安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而后硬着头皮道:“却有个别将领负伤,但此乃微臣行事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姜松柏移开目光,望向前方,平淡道:“大将军不必替他人背责,朕也不是不通情理,这次就算了。”
这几年容貌愈发英气勃勃的女将军剑眉一抖,看似无奈实则有些幸灾乐祸道:“谢陛下隆恩。”
反正事后这位女帝陛下也不能真拿李长安怎么着,私下里如何公报私仇,她也管不着。
进了城之后,为避免旁生枝节,燕白鹿命王西桐领百余骑回营地,自己则领着三十骑回将军府。沿途市井仍旧如往常般热闹,只是许多户人家门前挂起了白布,一路上姜松柏再没言语。
一行人到了将军府,姜松柏站在那道几乎有小腿般高的门槛前,开口问道:“燕将军,方才大街上不少妇孺携有战刀,朕若没看错,应是你们官制的北雍刀?”
燕白鹿沉默了片刻,嗓音平静道:“正是,那些妇孺是我北雍战死将士的遗孀,按律可以认领他们的战刀以慰思念,若无人认领或不愿认领,战刀便与军牌同做衣冠冢葬于望魂丘。”
姜松柏缓缓转身,轻声道:“朕想去看看。”
一旁负剑老者迟疑了片刻,上前道:“老夫随陛下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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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城墙下,人流如织,几条长龙排出了街道尽头,一眼望去,大都是老弱妇孺,年长者须发霜白,最年幼的只到膝盖高,人人脸上悲恸欲泣。
人群中,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被妇人紧紧拉着小手,他仰着头,望向双眼通红始终隐忍的妇人,好奇道:“娘,咱们是来接阿爹回家吗?”
妇人怔怔看着孩子,哽咽了一下,泪流满面。
孩子举起双手想要帮他的娘亲擦眼泪,“阿爹都好久没回家了,娘你为啥要哭啊?”
妇人捂着嘴说不出话来,蹲下身抱住了孩子。
旁边有个撑拐的老叟步履蹒跚走过来,弯下本就佝偻的背脊,低声安抚道:“这位娘子,莫哭了,给孩子瞧见多不好。”
老叟笑呵呵的看向孩子,“小娃儿,大爷有个孙子,兴许与你爹爹年岁差不多,指不定他俩就是一个营的袍泽,那咱们也算沾亲带故,以后没事常来大爷家玩儿,大爷那有好多好吃好玩的。”
孩子歪了歪头,问道:“什么是袍泽?”
老叟笑道:“就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孩子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又问道:“大爷,那你的孙子也跟我阿爹一样,很久没回家了吗?”
老叟嘴角微微颤抖,摇了摇头:“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但是娃儿你要记住,他们都是咱们北雍的英雄,大英雄!”
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眉道:“我爹是英雄?英雄也怕媳妇儿吗?”
妇人听闻一下止住了哭声,旁边也不知谁偷偷笑出了声,老叟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女子从旁路过,其中一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走到这对母子跟前,从袖中摸出一方巾帕递给了妇人,然后对孩子很是认真道:“老人家说的没错,他们都是北雍的英雄。”
孩子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扯了扯低头抹泪的娘亲衣袖,小声问道:“娘,阿爹为什么不回来了?当英雄就不能回家了吗?”
妇人泪水更加汹涌,一旁老叟长叹一声也红了眼眶,孩子懵懂间似明白了什么,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已走远的女子依稀听见哭声,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停下,大步朝前走去。身边的丫鬟紧追几步,颤着声唤道:“小姐,不然咱们别去了……”
“不行!我不去,谁来……”
女子抬头便瞧见不远处城头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话音一顿,而后几乎小跑了起来。
李长安站在城头上,看着城墙下一排井然有序的衙门胥吏,正在给那些战死将士的家眷登记名册,认领遗物。有些人喊哑了嗓子,依然嘶哑着嗓音用力喊出那一个个曾经不为人知的名字。
李长安没看那个穿过人群跑上城头的女子,只是小声念着:“张力,郑恭,王二喜,董飞,李田……生前兴许没人知道你们,但没关系,以后会有人记得你们的,是不是,林小姐?”
林白鱼扶着城垛大口喘着气,听到了最后这句话,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王爷为何在此?”
李长安缓缓转过头,反问道:“难道本王不该来?”
林白鱼没再言语,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城墙下一角,堆满了挂着军牌的北雍刀,旁边站着几个北雍老卒,胥吏们每喊出一个名字,便有人从那堆战刀中找出与名字相应的那把递给几个老卒,再由这些老卒转交到家眷手中。其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老卒名叫杨林斗,当他双手捧着战刀递给身前站着的一名老妪时,显是愣了一下,老妪转过身抹了把泪,而后没再看他,接了刀便快步离去,只是没走出几步又折返了回来,将战刀还给了杨林斗,从头到尾两人什么也没说,但这名北雍老卒抱着刀在原地站了许久也没动。
林白鱼不忍再看那个竭力克制住颤抖的老卒背影,她来北雍不算久,但知道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家中若尚有子孙的家眷,大都会认领回战刀,一来后人可得父辈功勋蒙荫,二来兴许有人子承父业,如老妪这般的,唯有绝户才不愿认领。
感受到身边人起伏的气息,李长安缓缓开口道:“林小姐,书上可能看到这些?”
许久,林白鱼才低声道:“没有。”
“那圣人之言,可曾讲过?”
“不曾。”
“那以后,谁还记得他们?”
林白鱼双手撑在城垛上,指节用力到发白,“我北雍记得,我林白鱼记得,活着的人都应该记得!”
她忽然探出半个身子,神情悲愤欲绝,朝着南面声嘶力竭:“请你们睁大眼,好好看一看我北雍!那伏尸遍野,那马骨断刀,可是你们所看到的太平盛世!?”
李长安漠然看向不远处,立在人群之外的几骑。
她嘴唇蠕动,朝那一骑无声言语。
你中原可曾听见,这满城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