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关,注定要比往年凄凉几分。
从长安城来的一行人在年关前两日离开了邺城,与来时的风平浪静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李长安曾劝说姜松柏过完这个年再动身,他们要闹便让他们闹去,至少在北雍境内性命无忧。
当时姜松柏站在那座早已无人问津的遮云楼前,回眸转望的刹那,李长安觉着好似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一心想做千古一帝的女子。然后她说那张龙椅算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若什么都守不住,至少要守住这份念想。
李长安知道她在撒谎,就如同当年姜漪分明知晓那张椅子不属于她,仍要争一口气证明自己。
有其母必有其女。
姜松柏一如当年的姜漪,姜岁寒则更像是另一个姜凤吟。
权势犹如旋涡,踏入其中便身不由己,只能不断重蹈覆辙。
所以李长安没再劝阻,当日只带着洛阳送出了十里路,最后分别前,姜松柏望向那袭白衣,笑着道了一句话。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旁人肯定听不懂,但曾经同为一国公主,后来又同为一国之君的洛阳,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身份相同,经历相似,洛阳总是比她幸运,至少到最后不论生死,身边都有一个人相伴。但于姜松柏而言,便是奢望。
回城路上李长安轻声喟叹,“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的?”
然后她抬头望向那座雄伟城池,颇有些怨气道:“邺城不好听,哪有原先的神都洛阳霸气,明个儿就改回来。”
白衣女子无奈叹气,但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二人回到王府,正遇上提着藏酒登门造访的燕白鹿,其实在燕字军凯旋归来时,将军府的酒窖就被挥霍了大半,一车车至少也是十几年陈酿的好酒被当做萝卜白菜一样运送到古阳关犒劳北雍将士,燕大将军不心疼,李长安看着肉疼。但眼下也顾不得心疼还是肉疼,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归要来,李长安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几句,转手就把酒坛子塞给了身边的洛阳,而后说是钓鱼台那边有公务处理,仓皇而逃。
比不上某人肚子里的酒虫,但也看出些端倪的燕白鹿倒是面色如常,与洛阳招呼一声便转身欲走。洛阳却喊住了她,又把那坛酒塞还给她,说与其被某人糟蹋,不如留给需要的人,一会儿兴许就用的上。
于是,满腹狐疑的燕白鹿抱着酒来到那处僻静小院,忐忑不安的敲开了门。
一个时辰后,一道冲天杀气从小院拔地而起,把王府那些躲在暗处的死士惊的不轻,就连府里的下人们都能感受到那股杀气之盛,原本待在屋里的陆沉之与薛东仙几乎同时夺门而出,飞奔向那道杀气所落的钓鱼台。只是看清来人后,两人非但不阻拦,薛东仙甚至挑了个好位置打算看戏。
楼内,明年开春便功成身退去往琅琊郡赴任剑南道刺史的林白鱼,正在给即将接任批朱主官的副经略使李浅指点迷津,听闻门外动静不禁都抬头望去,十几名批朱女官也不约而同停下了笔,纷纷抬头。
先是一股浓烈的酒气夹杂着更加浓郁的杀意迎面扑来,而后便见一个有些摇晃的身影踏入门内,再定睛一看,众人满脸错愕,这不是燕大将军是谁?
若说是那个平日里不着调的王爷醉醺醺出现在这里,都没人觉着奇怪。可这是燕大将军啊,那个彬彬有礼,沉稳大气,俊秀清逸的燕大将军啊!那眼前这个浑身酒气,脸颊通红,凶神恶煞的年轻女子又是谁?
燕白鹿左右环顾了一圈,径直走向角落里的书案。
案前坐着一人,头也不抬,捧着折子看的浑然忘我。
燕白鹿走到跟前站定,然后缓缓解下腰间的白鹿刀,众人的心霎时跳到了嗓子眼,但没人敢出声,更没人敢动。便见燕白鹿猛然一把将刀拍在了书案上,也不知是那张百年老木打造的书案够结实,还是燕白鹿手下留了分寸,动静很大,但并未如料想中那般四分五裂。
李长安缓缓抬起头,原以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燕白鹿多少得给她留点脸面,但看那恨不得把她剁了喂狗的杀人眼神,便心知大错特错。
李长安扯起僵硬的嘴角,尚未来得及张口,便听燕白鹿嗓音嘶哑道:“伤她的人是谁,别胡扯,我知道你当时就在那里。”
李长安放下折子,双手揣进袖口里,身子靠在椅背上,平静吐出七个字:“君子府,断剑邓尧。”
满楼的杀意瞬时烟消云散。
复如往常的燕白鹿轻轻提起刀,面前那张看似结实的书案轰然倒塌。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一旁林白鱼欲言又止,李长安起身摆了摆手,安抚她不必多虑。从两人面前路过时,李长安回头朝仍有些失神的李浅笑道:“今日之事,你就权当没瞧见,给那位大将军多少留点颜面。”
女子怔了怔,轻轻点了下头。
林白鱼附在她耳边,小声宽慰:“你来的时日不长,以后就见怪不怪了,莫放在心上。”
一直对那两位将军王爷心神向往的李浅顿时哭笑不得。
李长安刚出楼,便瞧见一脸幸灾乐祸的薛东仙以及事不关己的陆沉之,她上前就质问前者:“以前我怎从未听你提起过邓君集还有个儿子?”
薛东仙理所当然道:“你不也没问过。”
李长安险些背过气去,翻了个白眼道:“还有什么是你该说,我还来及不问的?”
薛东仙好似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大概没有了。”
陆沉之忽然插嘴道:“李姑娘的伤,封门主也没法子?”
说到这个,李长安顿时泄了气,唉声叹气道:“封不悔说虽不一定能复原如初,但至少也能好个七七八八,可那妮子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死活不愿治,还说什么一副皮囊罢了,她都不在意我瞎操什么心。”说着说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瞎操心吗!?方才你俩也瞧见了,那死丫头都气疯成什么样了,不说我是王爷她是将军,好歹我也算是个长辈吧,她都敢跟我拍桌子瞪眼了!”
薛东仙似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讥笑道:“就你这模样,也算长辈?”
李长安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因为她忽然记起一事,若将来李长宁答应了薛东仙,那她岂不是成了她的姐夫或是……嫂子?这个极有可能成真的事实,简直犹如晴天霹雳。
薛东仙都不愿多“看”一眼一脸呆傻的李长安,招呼也懒得打就走了。
也不愿多待的陆沉之正要走,被回过神的李长安及时喊住,“陆丫头,这段时日你多费心,盯着点李相宜,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
知晓其中缘由的陆沉之没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两日后的年关,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白灯笼,王府也不例外,这是北雍才有的风俗,寓意为战死游魂提灯引路。白日里王府门前一如往年那般车水马龙,只不过人人都是空着手来,算是走个过场,李长安倒也乐得如此,随意应付几句就把人打发了,有资格登门拜访的官员官秩至少在四品以上,故而等到晌午便得了闲,李长安挑了两坛好酒,独自出府去了城内的兵器库。
酒桌上,素来嘴上不留情的孟解元言语极少,大多数时候都在闷头喝酒,直到天色渐沉,李长安起身告辞,老头儿拂开田禹想要搀扶的手,硬是一步三晃的把李长安送出了门。
站在石阶上的老人冲着石阶下的青衫女子喊了一声王爷,大着舌头说来年还要王爷请他这个糟老头子喝酒。
李长安笑着答应了。
老人唇须颤抖,最终没再言语。
回府路上,李长安坐在车厢外,身边只有一个驾车的花甲老奴沈昱。
看着街边陆续收摊的小贩,李长安忽然问道:“老沈啊,今年咱们府上置办年货了吗?”
沈昱笑呵呵道:“哪能啊,王爷先前不是下令今年一切从简,不许大办酒宴嘛。”
李长安哦了一声,忽然一拍脑门,“哎呀糟了,老沈,就近找个卖烟火的铺子,大的太喜庆,总能买点小的回去给那丫头过过手瘾。”
老管事不慌不忙道:“王爷莫急,前几日小姐就带小小姐来城里买了好些回去,也是老奴驾的车,这点儿小事哪能让王爷操心。”
小姐是李得苦,小小姐指的是李薄缘,在外人眼里,这三人是师徒,但在老管事看来,注定不会有子嗣的李长安早已将这两个小丫头视如己出。
沈昱转头望了一眼安心下来的李长安,笑着道:“王爷若是累了,便睡会儿,老奴走慢些,也赶的上年夜饭。”
李长安轻轻一笑,闭上了眼。
从小到大若说有什么地方最令她安心,便是洛阳的身边,以及这辆马车。前者是她的归处,后者则是她的牵挂。主仆二人,并无血缘,却早已胜似亲人。
马车回到王府时,正如老管事所言,不早不晚。
众人齐聚在那座湖畔小院,说是年夜饭,其实就跟寻常家宴一般无二,坐在席上的还是当年那些人,只是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回不来了。
头回碰上这等场面的李薄缘一下认识好多漂亮姐姐,小丫头全然不怯场,拿出了大家闺秀该有的风范,以茶代酒挨个敬了一圈。惹得薛东仙都忍不住出言调侃,这小妮子了不得,比某些人更适合当家做主。
席间氛围也因此逐渐热闹了起来。
酒足饭饱后,李长安唤人撤去酒菜,摆上茶水点心。
李得苦一早就看出小师妹的心不在焉,便偷偷请示了师父,然后拉上一整晚都兴致缺缺的吴桑榆一起到院外放烟火。
李长安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嘱咐三人当心别烧着手,便回到了屋内。煮茶的婢女是玉龙瑶亲手教出来的,手艺自是没话说,动作也很是赏心悦目,李长安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其实从宴席开始李长安就总是莫名走神,众人看在眼里,只是各自心照不宣。
身边的洛阳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问道:“累了?”
李长安恍然回神,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嗯了一声,转头望去,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寂静无声。
“太安静了,有些不习惯。”
她歪了一下身子,倚着洛阳,缓缓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