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里,书院清食斋的灶火烧了一整夜,院里仅有的几名仆役拎着一桶桶热水来回奔波。
不着寸缕的李长安坐在木桶里,浑身被沸腾的热汤包裹,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面色青黑的骇人。
屋里只有两个人,她和封不悔。
透过层层雾气,依稀可见那绿袍背影,她不知道封不悔是如何说服吴桑榆,但眼下是最坏却也是最好的结果。按照封不悔的说法,若失去心头血便只剩半年寿元,但她与吴桑榆不同,因为当年李长安在她体内留下了一丝龙息,不论当时出于何种缘由,如今这龙息足以保住她的寿元不损,只不过日后的修为境界是否有影响,就说不准了。
李长安很清楚,龙息之根本源于一国气数,寻常人难以承受,身为养龙士一脉的封不悔虽并非身负气运之人,却是其中个例,加上她本身医术精湛,堪称冠绝天下,想要化为已用不是什么难事。即便封不悔不去刻意追求武道,跻身陆地神仙也只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更何况,失去心头血,犹如釜底抽薪,必定元气大伤。
李长安只想问一句,值得吗?
几次张嘴,却始终开不了口。
烟云缭绕中,封不悔缓缓脱下那身绿袍,整整齐齐叠好放在一旁,只着里衣走到木桶边,她神情平淡,看不出悲喜,见李长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道:“你不必与我说什么,她若还在,也会这么做,就当是我替她做了想做的事。”
李长安看着她缓缓抬起手,一指点在自己的眉心,终于开口道:“我一直有个疑问,明明她也不是什么侠义心肠的人,为何希望天下太平?”
一缕鲜血流淌而下,封不悔嘴角微扬,凄美动人。
她道:“因为那样,她便可以带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李长安只觉心口一顿,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小院里的灯火,一直亮到了后半夜,李薄缘强撑着等到了封不悔从屋里出来,可惜身子骨终究孱弱,没等见到李长安就趴在雪狼身上迷糊了过去。瞧见封不悔虽疲惫不堪,但身上气色犹在,吴桑榆一直紧绷的心弦这才松懈了下来。
洛阳朝绿袍女子抱拳致谢,但没说什么,径直走进了屋内。
原本打算回房休息的封不悔似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屋内两人嘱咐道:“一会儿她便该醒了,大病初愈尚需功夫恢复,屋内炭火不宜过多,她若还觉着冷,就有劳洛阳姑娘以身驱寒,不过切记,那种事可不能做。”
跟着离去的吴桑榆转头望了一眼房门,忍不住问道:“小姨,那种事是哪种事?”
封不悔但笑不语。
站在木桶边,背对着房门的白衣女子,脖颈间一片通红。
屋内烛火昏黄,李长安醒来时口鼻一阵憋闷,但鼻尖萦绕的清冷幽香又让她无比安心,身上也不在有刺骨的寒意,整个人都如沐春风。
她动了动脑袋,想换个更舒坦的姿势,头顶突兀传来一个清冷的嗓音。
“别动。”
李长安呆愣了片刻,缓缓睁开眼,虽然看不太清,但直觉告诉她,不是屋子里足够暖和,而是她的脸就贴在那处春风里。
明白自身处境的李长安浑身渐渐僵硬,若非情到深处,这个把她搂在怀里的女子随时可能翻脸,然后一脚给她蹬下床去,保管不带犹豫的。
琢磨了半晌,李长安鼓足勇气道:“我……我喘不过气。”
洛阳明显身子颤了一下,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嗓音都带着颤音,“你敢嫌弃我……”
大?
最后这个字她是决计说不出口。
李长安心知再犹豫不决,绝对没好果子吃,虽然很舍不得,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豆腐吃,于是她迅速换了个姿势,伸手把洛阳楼进了怀里,稳稳占住上风。
坦诚相对的两人,就如同干柴遇上了烈火,原本烧的正旺,却不知为何洛阳忽然冷静了下来,火熄了,李长安也只得偃旗息鼓。
直到气息平稳下来,李长安舔了舔嘴,很是惋惜道:“又浪费了这一夜千金啊。”
一只手摸上她的腰间,不轻不重的一拧,“你再说,一个月都别想跟我睡。”
李长安龇牙咧嘴,心里乐开了花,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以后都能夜夜同眠?想起先前在王府孤枕难眠的那几日,总算苦尽甘来。
难得有如此安宁的时候,两人都没出声,过了许久,许是都没睡意,洛阳轻声道:“打算何时回去?”
临近年关,因为她这个北雍王负伤不得不回府修养,燕白鹿等人还留在古阳关处理战后诸事,王府上下更是忙的脚不沾地。但公务再忙,年关还是得过,一听说燕白鹿这几日便要回邺城了,李长安连圣旨都顾不得,就跑来了百里外的柳絮书院,虽说主要目的是来寻封不悔,但真正缘由也只有洛阳知晓。
见李长安闷着不吭声,洛阳戳了她胳膊一下,语气严肃道:“你一直躲着有何用,能躲一辈子不成?“
李长安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躲啊,可是……这叫我如何跟燕白鹿交代,换做旁人,谁家媳妇儿脸上被划拉了一刀不得跟人拼命去啊,更何况还是那么漂亮一个媳妇儿,这还没过门儿呢。不行,我得问问封不悔去,若有得治,倾家荡产我也得给她治。”
李长安说着就要起身,被洛阳一把摁了回来,“人不会跑了,明日再问不迟。”
想想也是,李长安老老实实躺了下来,然后问了一句:“若是我被毁了容貌,你会不会嫌弃?”
洛阳看着那双满怀期待的眸子,淡淡道:“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前半句很中听,后半句就当没听见吧。
安静了片刻,洛阳抬手抚上那愁容不减的眉宇间,问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晓的?”
李长安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轻轻摩挲,忧心忡忡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先前李相宜一直在关外,尚不知晓李柔珠去了北契,虽说这母女二人看着疏离寡淡,但终归是血脉相连,李双梅一走,李柔珠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倘若明年东线开战,李柔珠的谍子身份可能随时被挖出来,但眼下这处暗庄还不能撤,也没人可以代替。”
李长安苦笑了一下,“往小了说,李柔珠只是商歌朝廷原本安插在东安王府的一颗棋子,只不过被北雍策反了而已,但怕就怕李相宜自己有赴死的觉悟,却见不得她母亲身死异乡。”
李长安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洛阳的怀里,闷声道:“我这个北雍王是不是很没用?”
洛阳一反常态,拥紧了怀里的人,言语中似带着一丝怒气,“谁敢说你没用,让他也去橘子州杀个来回试试!”
李长安噗嗤乐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安慰人。”
然后腰间又被拧了一下。
隔日一早,李长安领着一行人辞别竹林先生,走时李薄缘很是依依不舍,不停的朝站在大门前的竹林先生挥手道别,但一转身,这小丫头跑的比谁都快。
下了山,四骑一狼往北雍王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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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北雍的官道上,一行三十骑驻马在三州交界处,这些人皆是江湖打扮,人人负剑,气机绵长。
一名负剑老者看了看身边衣着与将门子弟相似的年轻女帝,开口道:“陛下,前边不远便有渡口,若走水路,至少可快上三四日的脚程。”
姜松柏淡淡瞥了眼这名王越剑冢的冢主,似笑非笑道:“你是怕有人刺杀朕?”
负剑老者正是四大宗师之一的陆明阳,韩高之死后,这位剑道大宗师已是江湖上公认的四大宗师之首,当然这是没把那个西北藩王算在内,即便如此,加上身后二十八名枯剑士,当今世上没谁敢在他陆明阳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刺。除非是西北藩王,或是那位东越楚狂人亲自来。
陆明阳捻须轻笑,胸有成竹道:“陛下说笑了,王越剑冢身负陛下安危的重任,虽不惧江湖宵小,但谨慎行事总归没错,即便青州有人意图不轨,有老夫与二十八名枯剑士在,想要脱身也是绰绰有余。”
姜松柏一针见血,半点不留情面,“那就是怕了楚寒山?”
陆明阳脸色变了变,没吭声。
姜松柏冷哼一声:“也是,楚寒山素来乖张,他若知道有这么个良机,指不定就起了杀心,可朕偏想赌一赌,他楚狂人敢不敢来。”
话音刚落,陆明阳神情骤变,背后三尺青峰颤鸣不止。
身后二十八名枯剑士皆是早年间便成名江湖的剑道高手,其中不乏当年名盛一时的剑道宗师,此刻竟是人人如临大敌。
陆明阳面色凝重,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山丘,一言不发。
姜松柏顺着他的目光眯眼望去,只见山丘之上,有一个人影,迎风而立,气势巍然。
只听来人声如洪钟,遥遥传来一句话。
“东越楚寒山,特来送上一程!”
陆明阳偷偷瞟了眼身边年轻女帝的脸色,心情一下愉悦了不少。
什么叫好的不灵坏的灵,你看,说来就来了,陛下你倒是跟人打个招呼啊。
年轻女帝不怒反笑,猛然一夹马腹。
三十骑从山丘之下,飞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