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尸首又多了一具,而且是最该死的一个,劫后余生的几名北契江湖人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巴不得自己也能躺下装个死,好叫那如同活阎王的青衫把他们当个屁放了。
其实从李长安现身起,就没把这几个吓破了胆连刀剑都拿不稳的家伙放在眼里,甚至余光都懒得去看,所以她只是轻轻挥动手臂,甩去酒碗里余下的几滴酒水,将空碗端正摆在坐而不倒的老者面前。
然后那几滴酒水穿过了头颅,不声不响间又多了几具尸首。
远处手握一柄断剑的青年剑客始终像个局外人,不动声色,稳如泰山。
李长安率先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她背朝青年剑客,走到李相宜跟前,目光不自觉避开那张倾城容颜上的骇人伤口,从脸颊到耳根足足一指长,伤口之深可见白骨,若非李相宜当时下意识歪头躲避了一下,那削去的就不仅仅是这点皮肉以及半只耳朵,而是半张脸。
兴许对于昔年上小楼的雪狮儿而言,容貌如同性命一般重要,但如今身为钓鱼台死士的李相宜丝毫不为所动。
她甚至不在乎脸上的伤口仍旧流血不止,只是死死盯着李长安,冷声质问道:“你为何要来?”
北契虽尚武之风远胜中原,但就江湖高手而言却远不如中原那般枝繁叶茂,可这并不意味着北契就没有陆地神仙,相比桃花岛那些远离世俗的练气士,北契练气士则从一开始就成了王帐的从龙之臣,这些年来不说煞费苦心为北契江湖凝聚了多少气运,到底是出了几个如同君子府,道宗十方林那样的庞大宗门。这些有着强大靠山的江湖宗门藏几个不上武评的隐秘高手有何难?就好比世人只知商歌有一位武艺超凡的玄甲兵圣,却不知北契那位神将同样是位武林高手,且修为境界极有可能更胜一筹,达到了寻常武夫都难以企及的万象归真。而那个以一柄断剑便轻易取走蒋茂伯性命的无名剑客,谁人能想到,他便是君子府的少府主,长生剑邓君集的儿子,断剑邓尧。
生来在寻气探息上天赋异禀的练气士,极易捕捉世间武夫的气机,尤其是那些身负天象气运的顶尖高手,而李长安如今就好比黑夜中的一盏烛火,一旦点燃便光明正大暴露在敌人眼前,周遭百里内的北契江湖人都将蜂拥而至,到时谁能保证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两个陆地神仙?
北雍王若身死,那钓鱼台两百死士,岂不是白白客死异乡!?那蒋茂伯的死还有何意义!?
李长安这一刻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像一个明知是错却忍不住还是要犯错的孩童,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救你们,无需理由。”
就如同你们为北雍赴死,是一样的。
不知为何,李相宜没来由记起了在上小楼的那夜,大夫人指着那座名为遮星台的高楼,在她耳边说,孩子看好了,今夜它将为你倾塌。那时她才明白,原来有个人为你遮风挡雨是这般安心。
而如今,她也想替别人遮一遮这漫天的风雪。
李相宜随手拾起脚边一把已无主的短刀,眼神异常坚韧:“断剑邓尧,我来杀。”
李长安没有阻拦,只是举目望向道路另一头,缓缓道:“来不及了,你先去倒马关找到薛东仙,与剩下的人一起回北雍去,我……随后就来。”
李相宜拎着刀,一动不动。
李长安伸手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这场截杀该结束了。”
话音刚落,在红衣掠向远方的同时,那柄藏在君子府另外三人声名之下许多年的断剑终于动了。
无剑锋,却比剑锋更加凌厉的剑气骤然而至。
但这就好比在祖宗面前倚老卖老,汹涌如潮的磅礴剑气到达李长安跟前时,被一缕清风吹散的只剩一丁点小水花,李长安那只伸出去尚未收回的手,两指夹住了断剑的前端,然后轻轻一掰,响声清脆。
满脸青胡茬的邓尧噗通跪了下去,吐了一大口血,他想不明白自己堪称武道巅峰的一剑,为何不战而败,甚至浑身内力莫名开始逆流反噬。
这个女魔头不是才跟韩高之打过一场生死之战吗?从提刑客那边得来的情报,说是有人亲眼看到李长安身受重伤,若非东越楚狂人横插一脚,北雍早就成了无主之地!可眼下这个情形,分明天差地别啊!
李长安一直不认为自己的运气好,就在她打算痛下杀手,干脆让邓君集恨她恨的更彻底一点时,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朝着她的背后以极快的速度撞来,逼迫她不得不掷出手中那一小截剑身。
两者相撞,并未惊天动地,只是咚的一声闷响,便各自化作了齑粉。
似乎势均力敌。
李长安只用了五六分力,而那人同样未尽全力。
道路另一头,两个身影逐渐清晰。
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袍里看不清容貌,一个身形平常,样貌平常,就连穿衣打扮也跟平常武夫没什么两样,丝毫跟“神将”两个字不搭边。
但就是这么一个走在路边都不会让人多瞧两眼的中年男子,他名叫宇文盛及。
在虎狎关一役,隔着一座战场,他仅是站在城头便一箭射死了有数十名精锐甲士护卫的老东安王。
长达八百年的中原历史中,也没有谁这般轻而易举做到了“万军丛中取首级”,比起在武道上止步于大长生境的呼延同宗,无论是北雍还是商歌,都对此人更为忌惮。
李长安只是以为自己运气不好,但没想到这么倒霉,她一直认为呼延同宗若是拿不下古阳关,或是被她找着机会宰了,北契那边不论是迫于庙堂的施压还是走投无路的无奈,只要攻破北雍的决心不改,迟早会有跟这位神将在沙场上相见的一日。
可没成想,来的这般快。
而且就那股远远瞧着都极为惊人的气势而言,这个一次都没登上过武评的北契神将,绝对有陆地神仙的实力。再加上旁边那个本身修为深不可测的提刑客大头领申屠襜褕,这种强强组合,看来北契很着急杀她。
李长安甚至都能想象出,那位北契帝师是如何苦口婆心劝说耶律楚才莫要亲身涉险,只让这两个足以碾杀世间任何一位陆地神仙的忠心良臣为君分忧,虽然截杀北雍王的良机不多,但也没到需要女帝亲自出马的地步。
显然周遭百里内定有北契的练气士,否则这二人不可能这么快找来。
两人停在百步开外,黑袍里传出沙哑嗓音:“宇文将军,看来李长安破了心魔是真的,虽境界尚未稳固,但要杀她还是有些棘手,不如……”
宇文盛及眯了眯眼,望向那一袭青衫,嗓音意外的温润如水,他轻笑道:“倒马关驻守不过三百散骑,用处不大,再说,本将可以等,她可会等?她又不是傻子。”
宇文盛及忽然瞥了黑袍一眼,“说起来,你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莫不是怕她拼了命也要拉你垫背?”他笑了笑,“不如你当面问一问她,你申屠襜褕敢以命相搏,她李长安敢不敢同样把命交代在这里?”
黑袍微微颤抖,发出桀桀怪笑,“她有何不敢,只是如今她死不起罢了。”
宇文盛及听着耳边的刺耳笑声,皱了皱眉头,虽然他对这个敌国的年轻女子没什么好感,但一甲子前的仇人就在眼前,却有仇不能报,这种滋味换作谁都难以忍受,这个北雍王当的,还真是憋屈啊。
两人看似轻松的闲谈戛然而止。
道路上掀起一道尘土,那袭青衫笔直一线朝这边奔袭而来。
申屠襜褕毫不犹豫,眨眼间倒退出十几丈的距离,他做为刺客头子最擅长的莫过于偷袭刺杀,正面对敌自然就交由一夫当先的宇文盛及,他要做的便是等待良机,就如同当年在剑门关刺杀李氏夫妇一般,用同样的手法,用同一双手,送这个本该在一甲子前就与家人团聚的李家余孽去死。
宇文盛及伸出一掌,撞在那把未出鞘的北雍刀的刀尖,撞开的气机如海潮般向四下扩散,顿时飞沙走石。
他抬起另一只手,再一掌拍在自己手背,瞬时气机暴涨,犹如铜杵撞钟,直接将李长安硬生生逼退数丈。而后他蹲下身,双手如铁掌插入地面,掀起一丈厚的土墙朝李张安砸了过去。
尘土飞扬间,两道身影各自以极快的速度迎面对撞。
破开土墙的一瞬,刀已出鞘。
拳罡对上刀尖,周遭尘土碎石开始缓缓变得扭曲,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不停揉捏,之后仿佛忽然一下丢进了油锅里,炸出一串密密麻麻的爆裂声。
而就在此时,李长安余光瞥见,那身黑袍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宇文盛及也在此时骤然变化了手势,五指如钩,企图撕开刀尖所包裹的青芒剑气。
李长安来不及多想,几乎在念头刚起的刹那便抽回了刀,抬手一掌不是拍向宇文盛及而是他臂膀下的空隙。可仍是叫申屠襜褕先得了手,两指戳在她心口,不知将何物送进了她体内。
李长安一连倒退数丈,只觉心口绞痛不止,仅是稍稍催动内力护住心脉,便犹如万箭穿心。
宇文盛及并未趁人之危,而是看向被李长安一掌拍碎了肩头,但犹自大笑的申屠襜褕,问道:“你做了什么?”
申屠襜褕不答反问:“大将军还等什么,此时正是杀李长安的最好时机。”
只是等两人再看去,哪还有青衫的影子?
申屠襜褕一脸诧异:“怪哉,这还能跑的了?”继而他又忍不住发笑,“无妨无妨,跑的了今日,也跑不了以后。”
言罢,申屠襜褕转身就走。
仍立在原地的宇文盛及只听他喃喃自语道:“古冥有豸,生于极寒……”
“可杀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