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脚下的小镇,近几日景象萧条了不少,因为那些上山寻觅机缘的江湖人士一时头脑发热,呼朋唤友都跑去了边关,连带着当地的营生也一下一落千丈。不过头几日就已经赚的盆满钵满的商贩们倒也知足,他们打心底希望边关能一直太平下去,这般一夜暴富的机会不要也罢。
不论他人如何想,至少长平酒楼的掌柜每回上武当山烧香时,都是这般祈愿。
这几日生意冷清,店里伙计又开始倚在柜台边犯困打哈欠,埋头算账的掌柜拨着算盘,时不时瞥一眼大堂内几桌零星的散客。近来总有吃完就趁着伙计不留神拍拍屁股走人的食客,若被当场逮住了,那些浑身穷酸还要充好汉的游侠儿也脸不红心不跳,只说自己一时喝高兴忘了付账,然后掏出几颗铜板往桌上一拍,还自以为豪迈的说不用找余钱了。伙计和掌柜瞧见那些人腰间明晃晃的刀剑,有理也只能忍气吞声,好在这种事不常有,否则这买卖就算干到头了。
掌柜看见坐在最角落那一桌的老儒生晃了晃酒壶,似乎空了,他诶了一声又抬了抬下巴,提醒伙计赶紧去招呼,伙计忙不迭一路小跑过去,见老儒生笑着点了点头,掌柜复而低头继续拨弄算盘。
果不其然,伙计回来又要了一壶打叶竹给角落里的那桌送过去。
老儒生已经接连来了四五日,每回都是晌午之后来,要上一壶酒一碟油炸花生,有时也会多要一盘酱牛肉,然后坐上一下午,何时喝完第三壶酒何时走。有时喝的快傍晚就走了,有时喝的慢酒楼打烊了才磨磨蹭蹭的离去。掌柜经营酒楼七八年,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看来,老儒生不似那种一看就很是有学问的名宿大家,反而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书生,因为老儒生随身带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每日都坐在角落里写写画画,有一回掌柜忍不住好奇,借着上酒菜的机会偷偷瞟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每个人名下面少则几个字简言意骇,多则几行的平生评语。其中有些人名用朱笔画上了一个叉,掌柜只看到一个被画上叉的人名就吓的不轻,不敢再多看,因为那个人名叫闻溪道。
平民老百姓私下里关起门来怎么说闲话都不打紧,可这写下来的白纸黑字若叫有心人瞧了去,一旦揭发酒楼都得蒙受不白之冤门,但毕竟是开门做买卖的,掌柜不好仅凭一时猜测就轰人,之后老儒生再来,便不由多了几分戒心。
暮色降临,虽说生意不如前段时日火爆,但到了吃饭的时辰,酒楼也逐渐热闹了起来。一盏茶之前,老儒生要了第三壶酒,掌柜想着顶多还能再磨蹭半个时辰老儒生也该走了,便不再分神照应那个角落,反正即便不打招呼,依着读书人所谓的气节,该付酒钱的银子从来曾不少。
随着酒客食客们吃饱喝足,三三两两结伴离去,终于有点空闲功夫的掌柜在拨弄算盘的时候下意识朝角落里望了一眼,这一看就把他给看愣住了,老儒生自然还在,只是对面不知何时坐着两个年轻女子。
绿袍女子眉眼如画,生来一股绰约风采,年纪稍小的女子好似一株刚刚抽芽的新柳,就是神情过于冷漠,仿佛拒人千里之外。正在收拾碗筷的伙计顺着掌柜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傻了眼,直到先回过神的掌柜咳嗽了一声,才慌忙收回目光。
这种仙子女侠可不能多看,前些日子就上演过一场血淋淋的教训,那本事不济的游侠儿就看了一眼隔壁桌一位容貌不俗的江湖女子,当场就给那位脾气不好的仙子打的半死不活。末了,还被围观的人好一通嘲笑,最后那个年轻游侠儿小心翼翼抱着剑一瘸一拐走远时,伙计看着他落寞孤寂的背影当时就绝了出去闯荡江湖的念头。
老儒生依旧自斟自饮,时而拈起一颗花生慢慢咀嚼,明亮烛火下那双半阖着的眼眸,越发浑浊,不知是醉了,还是灯油将尽。
这个游历行医被世人称赞为活菩萨的绿袍女子,正是婆罗门门主封不悔,如今婆罗门弟子分散九州,各自悬壶济世,名声在朝野上下如日中天。与她形影不离的自然是那个比李得苦还命运多舛的少女,只不过一别几个春秋,如今的吴桑榆再不是一心只想报仇的懵懂少女。
老儒生将最后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又往旁边的空盘一摸,接着探手入怀里摸索了一番,酒意顿时清醒了几分,尴尬笑道:“封姑娘,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封不悔看了看桌上的两个空盘子,许是猜到了几分,淡然道:“但说无妨。”
老儒生装模作样指了指酒壶,又点了点空盘,“酒肉酒肉,顾名思义……”
一旁吴桑榆忍着没翻白眼,转头就冲伙计喊道:“伙计,再来一盘酱牛肉。”
老儒生傻了眼,嘴里还在嘀咕:“老夫还没说完呢,老夫没银子了……”
吴桑榆冷着脸道:“一顿酒肉钱,比起夫子的救命之恩,算不得什么。”
老儒生动了动嘴,最终只是用酒水灌下了到嘴边的话。
记忆里,老儒生平日里鲜少饮酒,酒量不好酒品更差,只有下棋下到兴起时才偶尔小酌一杯,然后就拉着她开始说一些以前听不明白如今也听不懂的疯癫言语。酒桌对面的老儒生脸颊泛红,醉意朦胧,但神智意外的清醒,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几分。吴桑榆不由得想起,来此之前,封不悔也没瞒着她,说是来送最后一程,这大抵便是世人常说的回光返照吧。
范西平一生机关算尽,不可能没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并不意外两人不约而至的到来。但他好似还在等人,等她们以外的一个人。
牛肉上桌,老儒生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吃完嘬了一口酒,表情十分满足,“酒肉不分家,朝野不分权,江湖不求名,庙堂不为利,和光同尘,共看大好山河,太平就真的是太平了。”
吴桑榆终于翻了个白眼,老夫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老儒生轻轻把酒杯顿在桌面上,“可惜,老夫看不到了。”
门外走来一人,伙计放下手中活计刚要迎上去,不由脚下一顿,实在此人太过于超凡脱俗,武当山供奉的仙人画像也不过如此,伙计甚至不敢上前招呼生怕冒犯了仙家。好在来人也不理会他,径直往角落那桌走去。
一身白衣道袍,背负赤红符剑的柳知还不请自来,自顾在桌边另一侧坐下,嗓音平淡道:“李长安留在武当山的气数有溃散的迹象,所以我来看看。”
老儒生斟酒的手顿了一下,转头朝外望了一眼,啧啧道:“连武当掌教也忍不住跑来探虚实,看来动静是不小呵。”他又回头瞥了一眼身形样貌恢复到常人体态的柳知还,“你就当真只是来看看?李家圣人宰掉长安城那条养了近一甲子的真龙时,你躲在旁边可没少捞好处,韩高之离开观潮阁那里的天道气数也大都进了你的口袋,如今你离登天只差一步之遥,还想如何?非得毁了武当山的朝天大醮你才甘心?你们练气士替天行道,老天爷教你这么做的?教你如何搅得人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柳知还古井不波道:“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逆天而行,何来太平之日,天理循环,既在人间,便应当顺应而为。”
老儒生忽然动怒,一拍桌子,骂道:“去你大爷的天理循环!”
打破桎梏之后,越发显得不近人情的柳知还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没有言语。
老儒生自知失态,但也无所顾及,只颓然叹了口气道:“李长安一死,你当真要收回北雍的气数?”
柳知还如实道:“我只拿该拿的。”
老儒生又问道:“倘若北契入侵中原,你也眼睁睁看着不管不顾?”不等柳知还回答,他一面摇头一面自问自答道:“中原皇室气数不消,你便不会袖手旁观,但救不救北雍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知还淡淡瞥了一眼听的一知半解的吴桑榆,而后起身朝外走,临门一脚,她身形一顿,不知说与谁人听,“许多时候,天道也不过是人间的一念之间。”
以往总喜欢在他人面前打机锋的老儒生终于也得了一回报应,他苦思冥想了半晌,在瞧见面前摆放的那本没有书名的古籍才犹如醍醐灌顶,快速翻动了几页,猛然停下了动作,然后缓缓合上了书页,仰头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封不悔与吴桑榆对望了一眼,皆不明就里。
老儒生抹了一把嘴,沉声道:“桑榆啊,往西去,还是往南下,全凭你自己的意愿,老夫……”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吴桑榆,没再多言,只是摆了摆手,“罢了,走吧,快走吧。”
吴桑榆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的一瞬,红了眼眶,她没有迟疑,大步离去。
封不悔搁下一块碎银,朝老儒生微微颔首,跟着起身追赶而去。
老儒生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从怀里掏出一只朱笔,缓缓翻开书的最后一页,那里有许多人的名字,姜漪,闻溪道,李惟庸,李元绛,燕赦,都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叉,然后老儒生舔了舔鼻尖,颤颤巍巍在“范西平”三个字上重重划下一笔。
然后老儒生翻回书的第一页,那里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名字,燕白鹿,林白鱼,程青衣,薛东仙,陆沉之,王西桐,闻飞雁,徐士行,宋寅恪,陈知节……
老儒生如释重负的笑了笑,丢下笔,起身走出长平酒楼。
远处还依稀能瞧见那个已没有两条麻花辫甩来甩去的纤细身影,老儒生深深凝望了一眼,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走的不紧不慢,似算准了时辰一般,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然后一路走,走过官道,走过林间,直到走上一条与日月星辰相伴的田埂小径。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无名书,喃喃自语道:“天道人间与老夫何干,唯有醉来明月,醉后清风……可是啊……”
他大袖一挥,将书高高抛向夜空,书页犹如大雪落下,他朗声大笑:“天上众仙三百万,我要让你们看看,这人间何其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