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契橘子州,一条宽敞官道上,一匹瘦马驮着一名黑衣老者,悠然而行。
阔别六年,老蒋头儿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再走一回这条陇西道,他抬头望向前方,但如今天武城那座改头换面成南庭大王府邸的慕容府,怕是没机会再去了。
人一老许是就格外珍惜余生为数不多的光景,虽一晃六年,但那夜在慕容府与李长安初见时的情景仿佛仍历历在目。
老蒋头儿眯了眯眼,远处扬起一片尘土,看样子似是不下十几骑,他勒停马慢悠悠翻身下来,然后挑了个离道路较远的树下,拴好马匹又慢悠悠走回道路中央。
隔着五六丈,那十几骑分明瞧见了拦路的黑衣老者,但丝毫没有放缓马速,为首一骑彪形大汉朗声大喊:“老头儿不想死就躲开!”
负手而立的黑衣老者纹丝不动。
那大汉猛然惊觉,反手握住了背后的大刀,只是不等他拔出刀来,前一刻仍在两三丈开外的黑衣老者身形一晃,下一刻便至跟前,速度之快全然不似一个花甲老人该有的模样。
黑衣老者在奔跑的马匹中辗转腾挪,所过之处银光乍现,十几骑中反应最快的一个死于抽刀半途,没人看清老者手中的兵刃是何物,便统统去见了阎王。
空中绽放的血舞如同昙花一现,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躺在道路上,那十几匹无主之马一会儿就跑没了影。老蒋头儿抖了抖手,甩掉双钺上的血迹,没多看地上的尸首一眼,转身去牵了马来,继续悠然上路。
两日前,得知两个小丫头领着两百号人,兵分两路进入橘子州截杀北契江湖武夫,老蒋头儿勃然大怒,当场就跟李长安翻了脸,指着李长安的鼻子骂了好一通,愣是把顾袭都看傻了眼。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堂堂北雍王竟然连句辩解的说辞都没有,只是默然挨骂。最后老蒋头儿负气离去,李长安仍是一言不发,不过脸色阴沉至极,连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顾袭看了都忍不住汗毛倒立。
而后老蒋头儿就单枪匹马来了橘子州,从进入倒马关起,如方才那伙人一般的北契武夫,已是第三拨,但真正的高手往往都是姗姗来迟。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钓鱼台的死士谍子行事即便再隐秘,也终有走漏风声的时候,若北契提刑客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也太废物了。
回想起那日场景,老蒋头儿莫名有些后悔,其中缘由他与李长安都心知肚明,不是说那两个小丫头不能以身涉险,大敌当前容不得谁矫情,甭管是西蜀李家的后人还是薛家后人,既身在北雍就应当有赴死的觉悟。只是两个年轻丫头都不顾身死深入敌后,他这个黄土都埋了脖子的糟老头儿还在家里舒舒服服待着就说不过去了。老蒋头儿不是不知道,李长安一直对他有愧,大抵是想着能让他多活几日也是好的。
老蒋头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当时骂是骂痛快了,就是多少有点儿委屈了少将军。待回去定好好当面给少将军赔个罪,反正他这张老脸也不值几个钱。
前方离天武城尚有二十多里路,寒风中似夹杂着细微杀意,老蒋头儿松开马缰,双手负后,一道红衣身影飘然落在路边,女子显然十分诧异:“蒋伯伯,你怎在此?”
看清来人是李相宜后,老蒋头儿并未松懈,神情反而越发凝重,李相宜显然知晓一里外有二十几道气息尾随,但她没有半点迎战的意图,因为她身后十几名死士人人身上都裹着一层或轻或重的血腥味,不难猜测在此之前,两拨人马约莫已经有过一次交手,而且李相宜这边明显不敌,人人都负了伤。
那二十几人中有两道浑厚气机,修为至少在一品之上,老蒋头儿并未刻意隐藏气机,故而那群人停在了半里开外不再靠近。
老蒋头儿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发白,但所幸未受伤的李相宜,轻声问道:“更后头可还有追兵?”
李相宜心有不甘的点点头:“最少也有一个长生境高手。”
老蒋头儿此刻不禁有些为难,眼下已然打草惊蛇,很快就会有更多北契高手闻风而来,但此时若是眼睁睁放走这两名一品高手,之后在返回北雍前就再难有这般良机,一个身手平平的江湖武夫或许对战场上的局势起不到多大的作用,但一个一品高手就截然不同了。
老蒋头儿下了马,摘下腰间那双银钺,而后扫了一眼李相宜与她身后的死士,心知这些年轻后生绝不会贪生怕死丢下他一个老头子逃命,于是淡然笑道:“罢了,搏上一搏。”
言罢,老蒋头儿脚尖一点,率先冲向半里之外。
死士杀人从不讲究招式套路,与顶尖高手之间的过招极其相似,一招之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起初便让那些北契江湖人吃了不少亏,自己这边还在亮兵器摆起手式,那边迎面就是一个置人于死地的杀招。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不把命当命的敌国死士本身修为并不高深,只是杀人手法毒辣又刁钻,只要躲过第一回刺杀,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猫抓老鼠的虐杀。那些死了不少同门师兄弟的北契江湖人自然没有任何怜悯之心,曾有一名死士被斩断手脚后,足足受尽了一个时辰的酷烈折磨才断气。
老蒋头儿一气连斩数人,瞬时就打乱了那帮追杀者的阵脚,紧随其后的李相宜顺势又宰了两三人,但对方毕竟有两名一品高手压阵,局面很快倒戈。本就负伤的死士们大都用上了以命换命的方式,被两个高手牵制住的老蒋头儿无暇顾及,李相宜本欲上前帮忙,三四把形状不同的刀斧从四面同时劈来,彻底拦住了她的去路。
其中一名将手中三板斧耍的极有气势的黝黑大汉,甚至有闲情出言调戏:“小娘子这般花容月貌,死在这里多可惜,那老头儿定不是两位前辈的对手,你若就此认输,哥哥我还能让你多快活几日,如何?”
大汉言语轻佻,手中力道可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李相宜一剑挑开那势大力沉的一板斧,不顾虎口震裂的鲜血淋漓,剑锋直至大汉裆/下。那大汉大惊失色,慌忙收招抵挡,但剑尖势如破竹,直接穿透了斧身,只听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大汉死前倒没受多少折磨,就被由下而上的一剑破开了肚腩,而且还看到美人对他笑了笑,虽然那笑容冷若冰霜,但至少也算死得其所。
地上躺着的尸首越来越多,能站着的人所剩无几,仅剩的几名北契江湖人眼中满是惧色,似是萌生了退意,那个红衣小娘子长的是漂亮,但绝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方才有个持刀大汉从背后偷袭她,虽一刀砍在她肩头但这女子反手就把人脑袋捅了个窟窿。还有那花甲老头儿,一对二也不曾落了下风,反而是己方两名高手露出了疲态,照此下去他们怕是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几名进退不得北契江湖人不禁有些恼怒,北雍人都这般不要命的吗!?
正当此时,一道破空声不期而至,来势如雷霆,直奔老蒋头儿面门而去,虽未见出手之人,但修为绝不低于长生境。
被两名高手前后夹击的老蒋头儿动弹不得,即便有应对之策,也为时已晚,此时他才恍然明白,先前这二人为何忽然改变了出招的路数,以慢求稳,原来就是在等这个时机。
身为死士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懂得随机应变,该死的时候绝不含糊,不该死的时候绝不轻生。但李相宜做出了违背原则的举动,她毫不犹豫冲向老蒋头儿,企图以血肉之躯挡下这滚滚雷霆。
千钧一发之际,老蒋头儿不惜拼着经脉俱损的风险强行催动内力,气机顿时暴涨,手中双钺银光耀眼如明月,两名北契高手察觉不妙,同样为时已晚,一人当场被削去了半边脑袋,另一人在后退途中胸膛炸裂,五脏六腑似烟火般碎了一地。
两团血舞炸开的同时,那道破空声撞断了李相宜横在胸前的长剑,在最后一刹那改变了前冲的轨迹,擦过她的耳畔,穿透了老蒋头儿的一只手臂,最后仍飞出几丈远才直直撞入地面。
此时才得以看清,那竟是一柄断剑,且剩余的半截剑身全数莫入了地面之下。
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弯腰握住犹自颤鸣不止的剑柄,而后身影再度消失,下一刻李相宜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一掌推出了数丈外,那柄断剑却悄然无声刺入了老蒋头儿的胸口。
横在老蒋头儿与那剑客之间的双钺碎裂成两截,落地之前,剑客猛然抽身,一口气倒飘出十几丈,而后站在原地,不逃也不再出手。
几个呼吸之间,便定生死。
许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远处的李相宜望着那个立在老蒋头儿身前的一袭青衫,目光呆愣,心中既惊喜又愤怒。
她怎么会来?
她怎能来!?
老蒋头儿一屁股跌坐在地,面色骤然雪白,他一手捂着胸口,有气无力的骂道:“少将军,老头儿这会儿也就是没力气骂人,不然……”
“我知道。”
李长安缓缓转过身,神情出奇的平静,她低头看了看脚边那对碎裂的银钺,嗓音听不出喜怒:“我刚从祁连山庄过来,见识到了中原江湖的豪情侠义,我来就是想告诉您一声,你老人家总念叨的那个江湖还在,一直都在。”
老蒋头儿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呛出几大口鲜血仍是止不住笑意,末了,他叹息一声:“可惜,手边无酒啊。”
李长安淡然一笑,“离这不远有一家酒肆,我去去就回。”
那个站在不远处,被视若无睹的剑客竟也未动分毫,只是那么站着。
不消片刻,李长安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坛酒,和两个酒碗,她有些歉意道:“那酒肆小了点儿,没有你最爱的打叶竹,不过我抢了他们最好的一坛酒。”
老蒋头儿接过斟满酒水的酒碗,眼神逐渐迷离,但他的目光始终望向南面,嘴里开始絮絮叨叨。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回大将军出关,那些人就要跑去饯行,其实啊,就是肚子里的酒虫不老实了,想去蹭酒喝,谁人不知道大将军所向披靡,北蛮子哪是对手。那日夜里,我其实抱了一坛酒去城门的,但没看到有人为大将军饯行,就没敢露面,后来我才知道,那些老酒虫都跟着去了,他们啊,跟大将军一起到下面喝酒去了……“
“少将军也曾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可曾有人为你饯行?”
“无妨,今日这碗酒,我蒋茂伯先替少将军饯行了!”
老蒋头儿仰头饮下那碗混着血水的酒,便再没了动静。
李长安缓缓端起酒碗,慢慢饮尽。
酒中微苦,苦不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