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山坐东面西,有南北两峰对立遥望,相较北雍王府坐立的北峰,地势稍矮的南峰便是祁连山庄所在。
庄子尚未到半山腰,但离山脚也有段不远不近的路程,下了马车,老儒士江映松举目望向那条蜿蜒山路,一面感叹不愧不是天下第一大宗门,连条山路都铺的这般宽敞平坦,又一面感慨自己到底是老了,还没开始山上就腿肚子发软。弟子肖昂也不知是赤子之心过了头,还是天性单纯,听老先生这般“挖苦”自个儿,好心宽慰道了一句,老先生上武当山都老当益壮,这点山路自是不在话下。老儒士气的连翻了几个白眼,全然没了初见时的大家风度。
山脚下临时安置马匹的几个马厩已是满满当当,但此时上山的人却寥寥无几,正好一行人也落得个清静。为了照顾江映松这个年过七十的老人,李长安有意放缓了步伐,但老人好似并不领情,逞强般的大步上山,结果尚未走出一小段路,便有些气短,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再后来,只走到了一半,气喘吁吁的老人干脆累的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嘴上仍是不服输,说待歇个一炷香,看老夫不一口气爬上去!
李长安笑着没言语,满腹经纶的儒道大家也好,一生戎马的大将军也罢,不服老似是这个年纪的老人独有的通病。她陪着老人一同坐在石阶上,年轻弟子就站在几个石阶下边。
江秋却侧着身,面向北,不知在看什么,打从李长安加入马队起,她似乎就没拿正眼瞧过,也不知是有意避讳还是根本不在意。倒是贴着她的江秋水时不时悄悄投来打量的目光,从里到外都透着好奇。肖昂那帮年轻弟子就不用说了,压根就没胆子多看一眼。
素来沉稳的孔立书就在男弟子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先前他对李长安的身份多有猜测,但老先生不愿道破天机,加上李长安温良有礼不似外头传的那般盛气凌人,当下便壮起胆子上前一步,指了指李长安的腰间道:“敢问姑娘,这把刀,可是北雍新铸的六代雍刀?”
李长安点点头:“正是,公子好眼光。”
孔立书一时间神情复杂,既感慨又有些惋惜。
见他不再言语,李长安笑问道:“公子何故有此一问?”
定风府本就不同于普通江湖宗门,自祖上延续下来的文人风骨始终犹存,尤其在老儒士江映松的潜移默化下,门内弟子皆是文武双修,哪怕知晓两者兼顾难出人才,定风府仍是不愿舍弃其一,这大抵也是老人不甘于“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执念。
过去三十年,读书习武皆小有成就却满腔抱负不得施展的孔立书看了看老人,见老人轻轻点头,于是深吸了口气,平静道:“在下曾阅览过去一甲子年间两北所有战事,一桩不漏,不说中原腹地或是东北兖州,仅在兵械一事上,北雍可谓倾力投入,若其他地方军亦能如此,那年虎狎关一役至少能少死两万人。”
李长安哦了一声,颇有兴致道:“公子不仅眼光独到,见解也颇为不俗,那依公子所见,接下来的战事会如何发展?”
孔立书神采奕奕,犹如好马遇伯乐,滔滔不绝,似乎要把毕生所学都在此刻施展出来。李长安中途没有打断,只偶尔提出一些质疑,孔立书也极为认真的一一剖析解答,直到提起那座靠近西域的困龙关,孔立书认为易守难攻的困龙关就跟兖州的雁岭关相同,不到万不得已北契绝不会打那里的主意。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江秋却却在此时开口反驳,说困龙关不论是兵力还是地势优劣都远不及雁岭关,若她是北契将领,在折损巨大的情形下还拿不下古阳关,一定会舍近求远,毕竟经历三座军镇失守,已经证明北雍的防线并非固若金汤,这无异于给了北契极大的鼓舞,而且一旦占领上西道,北契便有了更多的选择,甚至可以干脆绕过北凉道,直接沿着剑南道长驱南下。
李长安顿时对这个不冷不热的女子刮目相看,江映松对此倒是不予评价,没说谁对也没说谁错,老人许是歇够了,起身拍拍衣摆,继续登山。
李长安仍旧慢悠悠跟在老人身边,低声笑道:“这个孔立书原先我便不怎么喜欢他,看来还是有缘由的,他更适合去长安城,倒不是说他过于自负,老先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江映松哼了一声,不温不火道:“你不如明说,就是对女子更偏爱几分。”
李长安不否认,只道:“我说实话您老可别不高兴,她那个妹妹我就没怎么瞧上。”
江映松又一声冷哼,但也不置可否,与其他宗门弟子不同,对于两个出身宗族的姐妹,老人从不强求,有没有出息不打紧,能一生平安快乐就是最大的福气。
当远远瞧见那座气派山门,一行人没想到竟是庄主秦归羡亲自相迎,同时还大饱眼福了一场,那位传闻中的庄主夫人虽不知何故被摘出了胭脂评,但绝对在这一刻占据了众人心中的一席之地。
李长安与定风府一行人暂别后,随秦归羡二人来到一处静雅小轩,三人没有过多的寒暄,李长安只简单询问了一下沈摧浪和于新梁两位大客卿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便道出了此番来意。
“原本只是想让你临时拼凑起一帮肯去前线卖命的江湖人,北契军中有高手,咱们若没有那就太吃亏了,但我看山脚下那些马匹,好似不止来了一两百人?这些人都从哪儿来的?”
说到这个,秦归羡不免有些头疼,叹了口气道:“加上庄子里的门客,眼下约莫有四百多人,此事说起来也有些荒谬。前段时日王爷您的辉煌事迹传遍天下,人人都知道韩高之死在了北雍,于是一窝蜂跑去武当山蹭您老人家的仙气,这不没过多久,边关就起了战事,又听说您这位北雍大当家的不顾安危,死守虎口城不退,还把那个君子府的霸刀打的吐血三升,这帮江湖好汉头脑一热就成群结队想去投靠燕字军,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一群精兵强将给轰了出来,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跑来了祁连山庄,虽是误打误撞,但兴许可解眼下燃眉之急。”
李长安听的目瞪口呆,也就没功夫计较言辞间的挪榆之意,只是哭笑不得道:“打仗又不是江湖意气,更何况这些江湖武夫没见识过战场厮杀,若只是奔着军功而来,一不留神就丢了小命,不如老老实实让他们回中原逍遥自在去,免得将来中原江湖还以为是我李长安断了他们的传承香火。”
秦归羡沉默不语,她原本想说北雍亦是中原九州,凭什么中原可以逍遥自在,凭什么北雍就非得战死沙场,但她看着满身风尘仆仆的李长安,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王爷言之有理,我这便召集众人,与他们言明。”
李长安看得出她眉宇间的愤懑,但没有多言,默然起身离去。
秦唐莞走到跟前,伸手轻抚她的眉头,柔声道:“王爷自有她的苦衷,莫要意气用事。”
秦归羡握住那只手,放在脸颊旁轻轻摩挲,叹息道:“早知道,就不该上她李长安的贼船,不若你我……”
秦唐莞打断她的话道:“不若你我哪有今日,羡儿,你记得不论何时,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秦归羡抬头凝望着那双情意浓浓的眼眸,嗯了一声。
临近傍晚,又下起了绵绵小雪。
四百多号江湖人士汇聚在正门的大坪台,秦归羡从众人正面的一座二层楼走出,站在廊道上,冲底下人群一抱拳,朗声道:“承蒙诸位抬爱,愿以性命托付于我祁连山庄,但秦归羡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诸位且听我一言。如今边关战事激烈,正需要诸位这般侠义之士,但并非我秦归羡给诸位泼冷水,战场厮杀刀枪无眼,没有什么点到为止,更没有什么手下留情,诸位可想清楚了,若放得下家中牵挂,不在乎身前名利,那大可以留下,我祁连山庄绝不阻拦。倘若诸位战死沙场,即便没人记得你们的名字,每年清明,祁连山庄也会为诸位敬上一杯薄酒。”
雪花轻飘飘落在每个人的头顶,好似将一个个踌躇满志一点点浇灭,他们的脸上渐渐露出犹豫,不甘,茫然,以及后知后觉的羞愧。
秦归羡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面无表情,没人不惜命。
是的,没人不惜命。
但,北雍有三十五万人,不怕死。
雪落的很安静,整个祁连山庄更加寂静。
一道青虹忽然落在大坪台不远的一栋高楼上,那袭青衣独傲而立,冷眼看着底下人群,嗓音不大,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江湖人行江湖事,朝廷打不打仗与你们何干,吃饱了撑的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秦归羡一番话好歹给众人留了些脸面,这位从来没服众过的武林盟主可就半点情面不讲了,甚至还甩了众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于是就有个涨红了脸的年轻人扯着嗓子吼道:“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吾辈江湖,岂无侠骨!”
青衣冷笑道:“那北蛮子打来之前你们在哪里?”
那年轻人愣在当场,脸红到了脖子根,半晌没再吭声。
她讥笑道:“若觉着我强词夺理,那我换一个问题,有个蠢货让中原江湖骂了一甲子的女魔头,还跟个傻子一样替中原镇守西北,她被韩高之一路撵着杀到关外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朝廷落井下石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青衣不管不顾,继续道:“你们这些人当中有半数多来自中原,我想当面问一问你们,关外已经战死了五万北雍将士,你们中原又死了几人?”
无人应答,只剩一片死寂。
她连连冷笑,笑声格外刺耳。
“我听说有个被你们瞧不起,认为她不配做武林盟主的小丫头,如今就守在卧风城的城头。”
“我还听说,这个丫头的蠢货师父,刚刚从虎口城回来,大概是打败仗了没脸见人才不敢露面,但我猜,接下来的战事,她都会亲身陷阵。”
“她兴许觉着,只要那位燕大将军还在,死个王爷没什么大不了的,恰好,我也觉着北雍只要还有燕字军在,死几个江湖中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最后,她呼出一口气,平静道:“我慕容冬青从不稀罕什么武林盟主,更不在乎什么天下苍生,但是你们,若不敢死在这些北雍人前头,以后就别在人前说自己是什么狗屁的江湖好汉,我慕……老娘丢不起这个人!”
楼底下,有个清丽嗓音打破沉寂,“说的好,习武之人若不为保家卫国,这一身武艺要来何用,扬州龙泉山庄萧潇,愿战死边关!”
慕容冬青冷哼一声,“说了半天,原来只有一个人不怕死啊。”
“江东定风府江秋却,愿战死边关!”树次
“扬州江南道卫正之,愿战死边关!”
“徐州京畿道陈滔,愿战死边关!”
……
楼顶青衣此时才缓缓转头望去。
人群中有一袭青衫默然转身离去,身后一声声战死边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