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道,从泷水郡前往朔方郡的方向,有一辆马车缓缓而行,马车周边有五六骑江湖打扮的年轻男女,马车上的老人打从进入北雍境内就坐到了车厢外,一路遍览西北风光,越是临近那座西北第一雄城,身着儒衫的老人神情就愈发神往,连瞌睡也不打了。
这一行男女老少打从那次武林大会起,出了龙泉山庄就径直北上,先是沿着江南道去了徐州,而后改京畿道去了青州,也不急着赶路。老儒士总说行路犹如读书,走的快了便会错过许多不经意间的风景,需得慢慢走细细体会,才不枉脚下这片万里山河,于是走走停停大半年一行人才在入夏时到了西北边境,然后那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就在江湖上传开了。他们也随波逐流,去武当山当了一回香客,许是山上凉风惬意,又许是老儒士与那满身市井气的中年掌教有些投缘,住着住着就忘了下山,等到边关狼烟四起,老儒士才终于记起了此行的目的。临走前,中年掌教好意劝说,西北冬日风雪大,不如待到开春再走不迟,老儒士婉言拒绝也没说缘由,便领着几个年轻人下了山,只是刚到山脚,就与西北的头场雪不期而遇。
苦寒之地,日头不似江南那般暖意浓浓,马夫是个姓肖的年轻后生,修为远不如他的师兄师姐,长久驾车使他暴露在外的双手被寒风吹的又红又肿,但他满不在乎,拢起双手呵了口热气,而后转头看向裹着厚实大氅不肯进车厢避风的老人,耐心劝说道:“先生,你都看了一路风景了,外头天寒地冻,咱们离最近的城池还有十几里路,你还是回车厢里暖和暖和,万一冻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老人拢了拢大氅,十分倔强道:“老夫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倒是你这车驾的,越来越不稳当了。”
年轻后生无可奈何,朝策马来到马车旁的师兄,不停的使眼色。
面容俊朗的青年男子处处透着一股持重沉稳的气态,看起来就比老人更像这行人中的主心骨,他微微一笑,尚未开口,前方便有两骑快马奔来。
两骑勒马停在马车前,其中一人道:“先生,师兄,果然不出所料,前边官道给一群披甲骑卒拦了路,说是战事期间,不许任何人进出朔方郡,还让咱们速速离去,否则遇上巡视的游骑就没这般好说话了。”
老儒士埋着头不言不语,显然不肯就此罢休,青年男子暗叹一声,俯身凑近几分,道:“先生,不如先回武当山,待边关战事平息下来再说,到时候有的是机会出关。”
老儒士仍是不吭声,马车另一边是两个共乘一骑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忽然问道:“马掌教不是说有人比咱们更早去清风山,他们为何能进朔方郡,凭什么不让咱们进?难道欺负咱们是外乡人?”
回来报信的两个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以对。
老儒士猛然拍了一下脑门,懊悔不及道:“早知道当初在龙泉山庄就该与那秦庄主拉拢拉拢关系,好歹留个宗门信物,否则也不至于如此。”
正当众人踌躇不前时,一骑快马如利箭般从旁呼啸而过,热心肠的马夫后生站起身就冲着那个青衫背影大喊:“前边的公子快停下,有人拦路,过不去了——”
那一骑奔出了几丈远好似才听见了呼喊声,转头朝一行人望了一眼,而后犹豫了片刻,拨转马头折返回来。
待那一骑走近,众人脸上皆是惊艳之色,就连阅人无数的老儒士都流露出极为赞叹的神色,年轻后生则是吓的不轻,语无伦次的道歉:“对不住,这位……姑娘,方才是在下一时眼拙……”
时隔三秋,已不是当初那个刀疤脸游侠儿的李长安一笑置之,他们虽没认出她来,但李长安却隔着老远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正是昔日在泪罗江渡口遇上的定风府那一行人。
李长安看向浑身裹了个严实的老儒士江映松,笑道:“老先生这是打哪儿来,欲往何处去,可需要我帮忙?”
到底还是江映松眼睛毒辣,几个年轻弟子还在那副好皮囊上流连忘返时,老人的目光已落在了李长安腰间的那柄雍刀上。
江映松不答反问:“姑娘可认得老夫?”
李长安原本想随意扯个谎,但依着老人的缜密心思,到时候只怕会弄巧成拙,于是干脆笑而不语,让老人自己去猜。
江映松思量了片刻,好似无果,又问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李长安没有说出全名,只道了姓氏:“姓李。”
在北雍李姓十分常见,但江映松不愧是学问大家,才思敏捷瞬时便恍然大悟,只是瞧见李长安递来的眼神,旋即便打消了下车参拜的念头。
一行人继续前行,路过关卡时,守卫的骑卒见李长安佩有雍刀,只例行公事的询问了一番,便放了行。
江映松倚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颠簸,脸色显然不太舒坦,此次偶然相逢老人全然没有以往那般趋炎附势的姿态,只如同老友重逢似得淡然道:“老夫见李姑娘面善的很,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策马在旁的李长安微笑道:“兴许有过一面之缘。”
江映松偏了偏头,“那老夫的身份,想来姑娘已经知晓了。”
李长安也不掩饰,“听旁人提过几嘴,算不得很了解,但老先生来此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不过我想,老先生约莫也不在乎那点名利。”
江映松哈哈一笑,转头对身边驾车的肖昂道:“你小子下车骑马去,让李姑娘来驾车,她肯定比你稳当。”
忽然被赶下车的肖昂一脸莫名,但又不敢违背老先生的意思,于是只得灰溜溜下了车,将马缰交到了那青衫女子手中。
肖昂策马来到跟在马车后头不远的几个同门身边,望着前边的马车,朝师兄孔立书问道:“师兄,看的出那位姑娘是什么来头吗?”
孔立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看一旁始终波澜不惊的师妹江秋却,这才小声道:“大概是那个人。”
坐在江秋却身后的江秋水,与同样一头雾水的肖昂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哪个人啊?”
从入北之后就开始变得寡言少语的江秋却仍旧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马车,不知是不是走了神。无论二人如何追问,孔立书也没再多透露半个字,因为他也拿不准,毕竟以那人的身份,似乎在面对老先生时有些过于恭谦了。
试问一个江湖宗门的老头儿本事再大,有资格让堂堂一方王侯做马夫吗?
可若换作是曾经与太学宫司徒大祭酒齐名的儒道大家,就不同了。
从未更名改姓的江映松望向前方的道路,笑容有些自嘲道:“老夫二十五岁就离开了太学宫,后来应召入仕跟着当时一帮老学究捣鼓出了国子监,没待几年就辞了官逍遥江湖,都过去多少年了,亏得你们还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李长安这个马夫当的有模有样,轻声笑道:“江南道士林扎堆,有不少人都还记得你这位授业恩师,要从他们口中打听老先生的身份,不是什么难事。”
江映松朝马车后头望了一眼,呵呵笑道:“好在那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否则老夫这一趟北上,你们北雍又得死不少人吧?”
李长安也没避讳,直言道:“若太平时候,朝廷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下这个节骨眼上,还真不好说。毕竟老先生足以代表整个江南道的士林,姜家小心眼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人不客气道:“到底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李长安也不客气道:“若说没有,老先生也不信。”
听着颇为熟悉的语调,江映松好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就没了言语。李长安也未刻意挑起话头,过了许久,只听老人喃喃自语,“那日船上,果然是你啊。”
李长安没有吭声,算是默认,反正迟早也会被猜出来。
临近邺城,时常有披甲佩刀的骑卒从旁擦肩而过,人人身上好似都裹着一层浓重的肃杀之气,在北凉道以外大抵是见不到这般景象,江映松望着那些远去的骑卒背影轻叹道:“听说虎口城死了很多人?”
李长安嗯了一声,“陈仓怀荒两城,死了更多人。”
老人一时间没了言语,李长安低声道:“我一直以为老先生当年那句话说的没错,不论天下怎么乱,待到太平之日始终需要读书人来治理,或许打到最后北雍这些将士都会死绝,但至少我想给北雍也好,天下也罢,留下一些读书种子。”
老人笑了笑,“这便是你办柳絮书院的初衷?”
李长安没否认,“是也不是,女子存身不易,多条出路总归是好事。”
李长安忽然转头问道:“老先生当真不去书院看一看?”
老人骤然变了脸色,冷哼道:“老夫如今是个江湖人,去什么女子书院,老夫这趟来就是冲着祁连山庄去的,至于那几个屁都不懂的年轻后生……老夫管不着。好歹老夫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来一趟西北不容易,你堂堂一个……就不能体谅体谅老夫?”
李长安何等心思城府,当即会心一笑,“正巧,我陪老先生一同去。”
老人吸了吸被寒风吹红的鼻头,随着微微颠簸的马车摇头晃脑,嘴里哼起了那支在北雍如今人尽皆知的古阳关送君歌。
老人神情淡然,但此刻黄沙白雪,北风呼啸,歌声随风而逝,显得既壮烈又悲怆。